“可能是吃了肉不消化,帮我拿点退烧药来。”
映亚将雨岚哄睡后回到卧室,只见石柱抱着肚子不停呻吟。映亚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得跟火球似的。
“要不要叫救护车?”
“头晕,好像有点消化不良。”
“还不用……对了,我们是不是该帮雨岚找一下幼儿园了?我解除隔离了,雨岚也能去幼儿园了吧?”石柱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
“怎么了?”
“嗯,明天我就打电话去几家幼儿园问问。”
一家人回到公寓,进电梯后,映亚发现石柱的眼角挤出纹路,似乎有点不对劲。
“那我去文具店帮雨岚买几个素描本,让他送给新朋友。”
雨岚开心地一头钻进石柱怀里,石柱一把抱起儿子,走出餐厅。
“我明天去买。”
“好,那我们下周六再来。”
“不用了,我病了这么久,也想做点爸爸该做的事。”
雨岚点点头。
“嗯,好。”
“有那么好吃?”
“现在一切都回归正常,你回制药公司,雨岚去幼儿园,我回牙科诊所!”
“爸爸,我们下次还要再来。”雨岚意犹未尽地吮着十根手指头。
映亚忽然想到一句歌词:“全世界最美的风景,就是让一切回到原位。”
三人走出咖啡厅,过马路来到牛骨汤餐厅,在靠窗的位置坐下。石柱、映亚和雨岚用汤匙大口喝起牛骨汤,额外点的一盘牛肉也吃光后,一家三口摸着胀鼓鼓的肚子起身。
吃了退烧药后石柱还是发冷,他把棉被拉到脖子下,闭上眼睛。映亚用冷水打湿毛巾,帮石柱擦了手脚。石柱厚实的身体和肌肉都不见了,只剩骨瘦如柴的躯壳。那双脚也不再是健壮结实的年轻人的脚,而是在垂死挣扎的老人的脚。可能是药效开始发作,呻吟声渐渐变小。
“好吧。那等你去完医院再告诉我,我也好根据计划调整工作。”
两小时后,石柱突然起身快步走到厕所,抱着马桶开始呕吐。不仅晚饭吃的牛肉和牛骨汤,就连中午吃的马铃薯煎饼也全都吐了出来。映亚正要上前帮他拍背,石柱大力挥了挥手。
“我们不是一起战胜过淋巴癌吗?这次胜利也会属于我们的。”
“别过来!”
“可是……”
映亚停下脚步。石柱才冲完马桶,又开始呕吐。去年化疗时石柱也常呕吐,那时他也会把映亚赶到厕所外。就算是妻子,也正因为是妻子,石柱才更不想让映亚看到自己呕吐的模样。但今天晚上吐得太凶,再也没有可以吐的东西了,石柱甚至把食指塞进嘴里。
“不用了,我自己搭出租车就好。你去上班吧。”
就这样连吐了三四次,一开始石柱还能到厕所,第二次起身时,他一阵眩晕,趴在地上;第三次还来不及下床,酸溜溜的胃酸就吐到被子上了。这时,对面房间的雨岚推开门。以前就算隔壁掉炸弹也能睡得很沉的雨岚,这次听到爸爸的呕吐声竟然醒了。孩子已经长大到听到奇怪的声响就立刻联想到爸爸生病的年纪了。
“我陪你去。”
“爸……”雨岚推开房门,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哭了起来。
石柱拉起映亚的手:“别担心,下次去门诊,教授就会制订出化疗计划。”
映亚赶快上前抱起雨岚,等哄好孩子回来时,发现石柱出现休克反应,不管映亚说什么、怎么摇晃都没有反应。
映亚点点头。两人都觉得很可惜,六月时应该同步进行MERS和淋巴癌治疗的,不知道先治疗MERS是否错过了治疗淋巴癌的最佳时机。如果真的错过,再拖下去只会对病情更不利。他们真希望新年到来前淋巴癌能痊愈!
“你醒醒,我们去急诊室……”
石柱摸了摸雨岚的头:“我可是每天输四五包血,撑了一个月呢。看来身体很适应出院前用的抗癌药,不如就继续用那个好了。化疗副作用再严重,还能比MERS严重吗?你也知道不能再拖了。”
映亚拿起手机,在那短暂的一瞬间,她犹豫了一下要去哪家医院。去石柱在六月一日到七月三日住过的F医院,只要五分钟。如果去七月三日到十月三日住的大学医院,则要五十分钟。石柱的状态每分每秒都在恶化,映亚最后决定就近去F医院。她打给119,又联络了鸿泽。119和鸿泽几乎是同一时间抵达,映亚把雨岚托付给公公,跟石柱一起上了救护车。
“爸这辈子做什么都准备万全。化疗有多辛苦你也知道,千万不要心急哦。”
两名救护员,一名负责开车,另一名负责紧急处置。警笛响起,救护车全速赶往医院。石柱捂着肚子不停发出呻吟,救护员坐下来准备帮石柱测量体温和血压。
“爸开始健身了。”
映亚抓住救护员的手臂:“你有看新闻吧?他是最后一名MERS病人!就是十月三日出院的那个人。”
离吃晚饭还有一段时间,三人来到餐厅对面的咖啡厅。石柱和映亚点了美式咖啡,给雨岚点了优格冰激凌。石柱啜了口咖啡,放下杯子。
救护员瞪大双眼。
今天全家打算到外面吃晚饭,平常映亚虽然不用加班,但这期间累积了很多工作,回家吃过晚餐后还要继续工作。石柱很担心映亚累垮,提议星期六也在家里简单吃就好,让她好好休息。但映亚已经预约了牛骨汤餐厅,真不愧是细心的女人。
映亚为了让他安心,接着说:“不用担心,他已经痊愈了,完全没有传染力。高烧和呕吐是因为淋巴癌复发,我觉得腹痛应该是胰脏膨胀导致。”
映亚上周只请了一天假,其他时间都去上班,石柱和雨岚留在家里,不能陪在他们身边,映亚觉得很可惜。但自从石柱辞掉大企业工作、去念牙医学研究所后,她就成为实际上的一家之主。肩负的责任让她即便还要照顾感染可怕的传染病的丈夫,也不曾有过放弃职场的念头。
救护员打断映亚,拿起手机打给综合医院急诊室。
解除隔离后过了一周,又到了星期六,十月十日。
“MERS病人,住过你们医院。啊,姓名?”他转头看向映亚。
急救室
“金石柱,三十六岁。”
我也要加油!
“金石柱,男,三十六岁。”
老公加油!
挂断电话的救护员拿出手套和N95口罩戴好,然后把口罩和手套递给映亚。
未来只会有好事发生!
“拿走。我说了他不是MERS,是淋巴癌。”
我们都会克服的!
“就算是这样,万一……”
我们都会好的!
映亚打断救护员,大吼:“不管是万一还是亿一,他不是传染病患!十月三日出院后,我跟他在一起待了一周。治好他的大学医院的医生也说根本不需要手套和口罩了。”
我得多为他着想才行。
救护员也不甘示弱:“你没看到救护员也被感染的新闻吗?我的同事被传染后也经历了危险期。他们为什么会感染?不就是像现在这样,运送那些坚持说自己没有得MERS、拒绝戴口罩和手套的人,结果全都感染了。出院后的一周里,出现过现在这样的高烧和呕吐吗?”
石柱还在辛苦地与淋巴癌搏斗,
“今天晚上才突然这样的。”
解除隔离后,其实只有我一个人真正回归社会,
“伴随高烧的呕吐和咳嗽,如果是MERS患者,病毒很可能会从身体里排出来。所以请你相信我,先把口罩戴上吧。”
忽然意识到,
映亚看了看口罩,又看了看石柱。
石柱理发。
“不用。我丈夫得的是淋巴癌,淋巴癌不是传染病。”
石柱洗澡。
救护车停在急诊室前。这里是“1号”、“0号”、金石柱、吉冬华和李一花来过的急诊室。看到身着D级防护衣的医生和护士走上前,映亚又重复一遍。
二〇一五年十月七日(星期三)
“他不是MERS患者,他是因为复发的淋巴癌恶化导致休克,请先采取治疗吧。”
南映亚手记
医生回答:“请交给我们,我们会先进行检查,当然也会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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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亚追问:“检查?要做什么检查?难道是PCR?是不是PCR?不需要做那个检查,我丈夫不是MERS患者。”
会好的!
男护士走到救护车旁,熟练地用手托住石柱的腰部和臀部,把他移到轮床上。就在这时,石柱睁开眼睛。
石柱伸出小指钩了一下映亚的小指。可能觉得钩手指还不够,映亚伸长脖子把嘴唇贴在石柱的双唇上。两个人觉得就这样亲一整晚也不够。
“映亚!”石柱左顾右盼,寻找着映亚。
“一言为定!”
映亚急忙喊道:“在这儿,我在这儿!”
“答应我!”
石柱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想要起身,但护士一把按住他的肩膀。看到周围的人都戴着头罩、N95口罩和手套,石柱终于搞清楚状况。
“知道了。”
他高喊:“我不是MERS,MERS已经结束了!不要,不要这样对我。南映亚!映亚—你在哪儿?”
“不行,讲出来就不灵验了。不过,你一定要帮我实现这个愿望哦。”
映亚拼命想要从男护士之间探出头来,但力气完全抵不过他们。忽然,有人抓住她的手臂,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好想知道哦……给我点提示吧。”
“镇定点!”
“现在不告诉你,等你痊愈那天再说吧。”
是京美。京美戴着口罩站在医生身后,所以映亚刚才没认出她。看到京美,映亚的声音更加颤抖。
我三十八岁,丈夫三十七岁,雨岚五岁
“京美!他们这是在干什么?你快去阻止他们做PCR。石柱得的是淋巴癌,必须针对淋巴癌进行抢救。”
补办婚礼with雨岚
京美拉过映亚,抱住她:“我知道,石柱已经治好MERS了,但医院有医院的立场啊。”
二〇一六年十一月十一日,结婚十周年
“医院的立场?”
映亚用额头在石柱的胸口上轻轻摩擦,然后抬起头。石柱低头温柔地看着映亚。映亚想起五月二十六日写在笔记本上的内容:
“这种事在急诊室已经发生过三次了。第一次医院说服坚持不检查的疾病管理本部,才确诊了‘1号’感染者。如你所知,第二次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让MERS病人在这里住了三天,结果感染了一大堆人。大家都以为今年的MERS就这么结束了时,石柱又被送过来。当然,他不是MERS,已经被诊断痊愈。但站在医院的立场,还是要做一次检查,PCR如果是阴性,就会治疗淋巴癌。”
“我才不会心疼那点钱呢,说吧,你的愿望。”
“我们申请做PCR时不做,现在放着人命不救,为了撇清关系要先做PCR?”
“可能需要很多钱哦。”
“不管你说什么都会进行检查的,在结果出来前,你无法接近石柱。先跟我来吧。”京美抓起映亚的手腕,穿过走廊来到一个小房间。
“嗯。”
刚走进去,映亚立刻甩开京美的手:“京美!不能做PCR,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做。”
“你想知道?”
“这是什么意思?”
“那是我提议的。你呢?”
“石柱是不是MERS,PCR根本无法判断,搞不好会出现阳性。但就算是出现阳性,石柱也不是MERS,他完全没有传染力了,所以不能给他做PCR。京美啊,你快去阻止他们!”
“从明年开始连续三年,每年全家去旅游。”
“出现阳性?既然已经痊愈了,怎么可能出现阳性呢?”
“那是当然的。等我痊愈后,你想做什么?”
“我没时间跟你解释,总之石柱不是MERS,只要治疗淋巴癌就可以了。”
“愿望?干吗突然问这个?我的愿望当然是希望你能痊愈,赶快治好淋巴癌。”
“你冷静点,我去把你说的告诉医生,也了解一下情况。你不要乱跑,乖乖在这儿等我!”
“你有什么愿望?”
京美走出房间,映亚感到口干舌燥,像钟摆一样坐立难安,来回踱步。她从手机里翻出吴长南的电话。
“不要担心别人了,把精神集中在我们身上吧。”
“喂……”没睡醒的声音传来。
“真是万幸。”
“我们在急诊室,石柱高烧,腹痛很严重……”
“没留下什么后遗症。她去欧洲旅游,休息了一个月,回来后直接复职了。”
对方顿时提高音调,语速加快:“好的,我这就下楼,请等一下……”
石柱在为感染过MERS的护士朴京美担心。
映亚赶紧打断他:“不是大学医院……病情恶化,就近到综合医院了……可他们要做PCR……”
“京美还好吧?”
“啊,没必要做PCR啊……你先联络我就好了。送到这里就不用检查,可以直接住进一般病房的。”
“当然咯。”
映亚见过太多病人只差五分钟就面临生死关头了,却没想到为了节省那四十五分钟车程,来到综合医院后居然要先做PCR。石柱的PCR检查结果很不稳定,就算检查结果出现四五次阴性,也很可能再出现阳性。即便是阳性,他也不是传播病毒的MERS患者,这个事实只有石柱、映亚和大学医院隔离病房的极少数医护人员知道。
“是吗?”
映亚挂断电话,来到走廊。她无视京美的劝告,为了寻找石柱走遍急诊室各区。当看到位于急诊室尽头的抢救病危患者的急救室时,映亚加快脚步。急诊室和急救室间隔着一道打不开的玻璃门。
“没关系,你才刚解除隔离四天,能弹成这样已经很棒了。”
映亚敲着门,喊道:“不!你们不能把MERS嫁祸给我们。他不是!我在这里,我不会留下你一个人,我会陪着你的。”
“有三个地方弹错了。那么简单的谱,居然还是弹错。”
门始终没有开。映亚的眼泪、鼻涕都流干后,有气无力地走回房间。四小时后,京美推开房门走进来。
“嗯,没想到你会穿白大褂弹吉他,一定给大家留下了难忘的一夜。”
“检查结果呢?”
“真的?”
京美迟疑了一下:“那个……还不能下结论。”
映亚把额头贴在石柱的胸口:“你今天帅呆了。”
“这是什么意思?阳性就是阳性,阴性就是阴性啊。”
“不用了。”
“上面指示,先转院到大学医院。”
“只要你能回家,做这些算什么,以后再开一次出院派对吧,还想请谁呢?尽管说。”
“真的?”
石柱回答:“好吃极了,我是怕你太辛苦……”
映亚松了口气。去大学医院更好,如果是大学医院,隔离病房的医护人员一定了解石柱的情况,他们都知道石柱不具备传染力,就不会把他送进隔离病房,可以住进一般病房接受淋巴癌治疗。
映亚半开玩笑地问道。
“救护车会送石柱过去,你只好自己过去了。”
“我做的菜不好吃吗?”
“好。”
“今天辛苦你了,还不如请厨师来呢。”
两人简单道别。
石柱把映亚拉进怀里,用额头上的一个吻代替了回答。
在做好安全防护的救护员把石柱送上救护车的这段时间里,映亚搭出租车先出发了。映亚在途中打电话给长南说明情况,长南的声音变得明朗。
“你没睡啊?”
“知道了。看来是检体有问题,要是在那边测出阳性,事情就很难办。我们尽快讨论一下,你不用担心,直接过来吧。”
晚上十点多,映亚和石柱将大家送到小区门口。之后映亚整理好剩下的食物,洗好碗。石柱想帮忙,但映亚坚持把他推回卧室。洗好碗后已过了午夜,简单盥洗后都快到凌晨一点了。映亚刚钻进被窝,石柱便转过身。
映亚以为长南要自己别担心的意思是大学医院会判断,让石柱直接住进一般病房。
那时的石柱比现在年轻,比现在更勇敢。石柱跟映亚说想挑战当医生,映亚默许了。他辞去大企业的工作,养家糊口的责任便落在映亚身上。夫妻俩彼此信任、彼此支持,做出最大努力。今天到场的朋友都见证了他们奋斗的每一天,每个人都期盼他们接下来的生活可以一帆风顺。
下了出租车,映亚朝急诊室飞奔。救护车早已抵达,门口也围起封锁线。映亚看到门口写着“禁止出入”,当她准备走进去时,戴N95口罩和手套的工作人员上前拦住她。
这顿饭吃了三个多小时,将每道菜浅尝一口就足够填饱肚子。映亚在厨房和客厅间忙进忙出。石柱弹完吉他后略显疲惫,但也没回卧室休息,他倾听许久未见的朋友们聊天,和他们一起开心地笑着。在这种场合总是很适合聊往事,谁都没提MERS和淋巴癌,话题转向石柱在研究所读书时的日子,有人提到石柱几乎住在图书馆,没日没夜埋首苦读,端菜的映亚偷偷擦去眼泪。
“那个,我是刚刚救护车送来的病人家属。”
京美说:“大家不知道吧,我在感染MERS前也不懂,石柱干吗总是看那个节目。等我被隔离后,痛苦得连食欲都没有,后来身体慢慢恢复才开始想吃东西。MERS的话题以后再说,刚刚我的问题的答案是,这些食物都是《好吃的家伙们》里出现过的。电视里出现的食物医院附近都没有,所以石柱在医院都吃不到。大家都知道映亚是多细心的人,没想到她能把石柱想吃的都记下来,今天一口气端上桌。让我们为做出这一桌美味佳肴的南映亚大厨鼓掌!”
工作人员从头到脚打量了映亚一番。“上级指示,所有人不得进入,请留步。”
映亚这时劝说:“大家快点儿趁热吃吧。”
映亚打给长南,没有接听。时间无情地流逝着。
大伙摇摇头。琳琅满目的食材做出的各式各样的美食,实在想不出什么共同点。
中午过后,两名身着防护衣、全副武装的护士走出急诊室,随后两名医生也走了出来。映亚跟护士四目相对的瞬间,心脏猛地跳了一下。这是在隔离病房见过许多次的眼神。玉娜贞和陈雅凛出现,意味着石柱没有被送进一般病房,而是又被关进了隔离病房。在没有得到阳性结果的情况下,院方仅凭患者出现高烧和呕吐,就直接把十月三日出院的金石柱关进了隔离病房。
伶俐的京美看到满桌山珍海味,俏皮地问大家:“你们知道这些食物的共同点是什么吗?”
怎么可以这样?
“大家请慢用。我准备了很多,不够再跟我说。”
映亚想冲过封锁线,在那一瞬间,脖子上的项链掉到地上。那是戴了九年从未断过的结婚礼物。锆石项链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映亚弯腰捡起项链,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映亚准备了一天的食物不停端上餐桌。大家看着囊括陆海空、韩中日料理的满桌美味,开怀大笑,还有人夸奖映亚可以开餐厅了。
可能性趋近零
石柱和映亚实在太开心了,如今只要等淋巴癌治疗结束,石柱就能从患者回归医生身份。五月只穿了半个月白大褂,为病人看病的时光仿佛是遥远的过去。映亚心想,等石柱上班那天,一定要再请他弹一遍这首歌。
十月十二日晚上十点,政府在中央厅舍(1)召开记者会,由疾病管理本部长简单讲述经过。
演奏开始。是乔治·哈里森的While My Guitar Gently Weeps。如果是跟石柱年龄相仿并对乐队感兴趣的人,一定在高中或大学时期挑战过这首歌。恋爱时,映亚就听石柱演奏过这首歌五六次,结婚后更是听过无数次。每当演奏这首歌时,映亚和石柱都会绽放出笑容。研究所同学朴尚道和孔亨裴跟着节奏假装弹起贝斯、打起鼓来。他们在学校还组过名为“Pipi-fossa”的乐队,演奏过这首歌。“Pipi-fossa”是“Perygopalatine fossa”的简称,意思是“翼腭窝”,这名字的确很符合牙医学研究所的乐队风格。
“十月一日得到阴性结果,并于十月三日出院的最后一位MERS病人,于十月十一日再次住进医院,在十月十二日的检查中得到阳性结果。患者在十月十一日凌晨五点三十分左右出现高烧和呕吐症状,于附近医院接受治疗,第二天中午十二点十五分移送大学医院隔离病房。他在十月六日曾到大学医院接受门诊治疗,因此以出现高烧症状前后为时间点,与患者接触过的家属、医护人员共计六十一人。目前根据患者移动路线,已经展开流行病学调查,是否还存在密切接触者,待调查结束后再通知大家。包括家属在内的密切接触者已经开始居家隔离,其他日常接触者,我们会锁定为主动追踪对象。请大学医院感染科朴江南教授为大家进一步讲解患者病情。”
“我在病房没办法弹吉他,后来映亚能来看我时才带吉他来,我全身又难受得连手指都不想动。但奇怪的是,躺着或坐在床上时,耳边总是会响起我喜欢的、练过的歌。闭上眼睛又听得更清楚了!在隔离病房的每一天都非常非常无聊,尤其从八月开始,MERS症状消失后,每一天都跟一年一样久。有时,幻听也能帮我解闷。换到非传染病房后,幻听消失了,我偶尔还挺怀念的。出院后我练了几次,不知道演奏得好不好。毕竟解除隔离才四天,现在手指还是没什么力气,大家就凑合着听吧。”
朴江南教授走上台。
石柱到卧室穿上医师袍,肩上背着吉他回到客厅。为了不被映亚发现,石柱一早就把摇滚乐开到最大声,偷偷练习了一整天。掌声响起,石柱做简单的致辞:
“我是朴江南。从患者七月三日转院来,到十月三日出院都是由我负责治疗。十月十二日,也就是在今天召开的疾病管理本部专家咨询会议上,我已经进行说明,接下来我要讲解针对PCR检查阴性的患者再次变成阳性的原因。患者本身罹患淋巴癌,出院后准备进行化疗和造血干细胞移植。与健康的人不同之处在于,患者体内检验出极少量的病毒基因,但我们判断,传染力非常低。”
雨岚和映亚来到石柱左右两边,三人看了看彼此,一起吹熄蜡烛。客人们送上掌声和欢呼。映亚已事先跟楼上、楼下的邻居打过招呼,大家都祝贺石柱出院,还说今晚就算开摇滚派对也没关系。虽然也不是什么摇滚派对,但石柱的确为今天的客人准备了特别的礼物。
发言结束后,紧接着是提问时间,率先举手的记者提出了简短而尖锐的问题。
石柱喊道:“雨岚过来这里,你也过来。”
“患者是MERS复发吗?”
虽然石柱的肺纤维化不严重,医院还是劝他外出一定要戴口罩,这样做不是担心他会把病毒带到外面,而是目前他的免疫力很弱,怕外界病毒对他造成感染。在蛋糕上插一根蜡烛也是为石柱着想。石柱坐在蛋糕前,灯光熄灭,屋子里只剩下一根蜡烛的光亮。
“我必须清楚整理用语。首先,他不是二次感染,因为他是最后一名MERS病人,所以并不是被第三者感染;其次,他也不是复发,病毒并没有活动迹象,应该是病毒的部分遗传基因与呼吸道表皮细胞一起脱落,导致出现阳性反应。”
“石柱,过几天就是你的生日了,等那天再按照年龄帮你插蜡烛。今天先插一根蜡烛,象征你痊愈,一切重新开始。”
“您提到感染率非常低,请问有多低呢?”
七点,晚饭开始前,为了祝贺石柱出院,京美在买来的蛋糕中央插上一根蜡烛。大伙和石柱一家围坐在白色蛋糕旁。
朴教授回答:“非常低。”
鸿泽为了提供给儿子更好的造血干细胞,从今天开始去健身房报名。这是身为人父的一片心意。
“那就是几乎没有传染力的意思?”
“知道了,那我也准备一下。”
“是的。虽然还要针对居家隔离者进行追踪,但我们判断被感染概率非常小。”
“先做化疗,快的话圣诞节,慢的话明年新年前。”
“可以说是零吗?”
鸿泽问的是同种造血干细胞移植。九月中旬,鸿泽为了捐造血干细胞,到大学医院做配对检查。去年是用石柱自己的干细胞,但这次需要捐赠者,如果家里没人符合配对,再去找捐赠者又是一大难关。石柱MERS痊愈后要先化疗,完全缓解后才能做移植,因此八月初就申请了配对检查,但院方始终没有同意。因为要同时采鸿泽和石柱的检体,检查室一直不愿接收MERS病人的检体。经过多次沟通,直到九月才做了检查。幸运的是,鸿泽和石柱的配对一致。
“医学上没有零和一百,可以看作可能性趋近零。为以防万一,我们已经依照疾病管理本部指示,让患者住进隔离病房。”
“什么时候做手术?”
接着是其他问题。
石柱笑说:“那是一定的。”
“宣布终结MERS的决定会延期吗?”
鸿泽把视线转向石柱:“这辈子要好好疼爱你老婆。”
根据世界卫生组织(WHO)的标准,最后一名MERS病人在得到阴性判定四周后,可以宣布终结。如果金石柱没有再次入院,以十月一日的阴性结果为标准,十月二十九日才可以宣布终结。
映亚接过花,捧在怀里。
“会延期。”
“赶快收下,一束花大概无法补偿这些日子你受的苦啊!多亏有你尽心尽力地照顾,石柱才能平安回来,谢谢你。”
最后一个提问的记者是李一花。
“爸!”
“患者在十月一日前,也就是说在八月和九月的PCR检查中,阴性和阳性反复出现,这是事实吗?”
“来,这个收下。”鸿泽把藏在身后的一束鲜花递给映亚,是鲜红的玫瑰。
朴教授注视她片刻,然后回答:“是事实。测试结果一直在界线上来回,所以有不同结果。”
石柱出院当天,鸿泽负责照顾雨岚,在家里等待。看着儿子走进家门时,他握紧了双拳。石柱想要磕头行大礼,但鸿泽劝他先好好休息,就直接回家了。虽然今天的派对第一个就邀请了他,但鸿泽说有约在先拒绝了。本来石柱打算改天再开派对,但鸿泽执意说,不要为了自己改时间。
“既然如此,那病人未来的PCR检查也会在阴性和阳性之间来回吗?”
石柱反驳:“别这么说,哪会妨碍我们呢?”
“这是很有可能的。”
鸿泽笑着摇摇头:“我这老头子去,只会妨碍你们。”
“那什么时候才能解除隔离呢?跟之前一样以二十四小时为间隔,连续两次出现阴性,就可以解除隔离了吗?即使连续两次出现阴性,未来也有可能出现阳性吗?”
“爸,你不上来吗?”
朴教授话锋一转:“针对解除隔离的条件,不是我能回答的。对MERS病人进行隔离或解除隔离,要遵从保健福祉部指示。”
鸿泽没参加派对。刚过六点半时,他打电话给映亚叫她下楼一趟。映亚和石柱一起来到楼下的游乐场。
这时,疾病管理本部长插话:“这部分还需要与专家进一步讨论,日后再通知各位。提问时间到此结束。”
两人又抱在一起哭了好一会儿。
***
“映亚,谢谢你。”
南映亚再次成为居家隔离对象,她只能和雨岚待在家中,无法出门。接到一花的电话,映亚立刻问:
“嗯,不行,今天你得吃足五公斤才能回去。”
“都说了些什么?”
“感染MERS期间掉了九公斤,现在已经长胖了四公斤,还那么明显吗?”
一花稍微喘口气后,特地放慢速度回答:“说要住在隔离病房治疗。”
“你瘦了不少啊。”
“住在那里治疗什么?我老公又不是MERS,隔离病房的医护人员都知道他的PCR结果总是在阴性和阳性之间来回波动,这次显示阳性都是因为没有传染力的病毒残骸啊!就算阳性也没有传染力了啊,所以十月三日他们才让我们出院的。如果不做PCR,他就只是个淋巴癌患者。都是那该死的检查,让他又变成MERS病人。太不像话了,才不到两周就又把人关进去了。”
“说得也是。”
“医院说会给病人采取适当的治疗。”
“男生比静脉有趣多了。”
“我敢保证,他们不会治疗MERS的,因为他不是MERS。既然不治疗MERS,又把人关进隔离病房,这是欺骗,是令人发指的犯罪!”
“那当然。你只关心男生,哪有心思关心静脉啊!”
“请冷静点,我先去追追看,再跟你联络。你和金先生取得联系了吗?”
“比我还准?”
“听护士说他还是高烧不退,给他输了血,昨天几乎是昏睡状态,连动都不能动,打给他也不接。”
“读书时,我找静脉可是最准的。”
一花比任何人都清楚,石柱受的打击一定很大。如果是她再度被关进隔离病房,恐怕连一分钟都撑不下去。因为找不到能安慰映亚的话,一花只得转换话题。
“石柱说你是最棒的呢,其他护士连静脉都找不准,每次都要挨上五六针,但你一次就能搞定。”
“你居家隔离到什么时候?”
“我被关进隔离病房后,觉得很对不起我照顾的病人。MERS是怎么把人逼上绝境的,等我站在生死边缘时才真正感受到。病人说难受时,我只会不断重复说会尽快帮助他们,要他们再忍忍。等我被感染后,躺在隔离病房忽然喘不过气……想到那种绝望的黑暗,我现在都有些呼吸困难。不要说一分钟了,就连十秒都无法忍受。我竟然对那么痛苦的病人说再忍一下,真是太过分了……”
“十月二十五日,简直要疯了。他不是MERS,我和我公公、雨岚都不可能感染……非要用这种方式把我们一家人都囚禁起来吗?”
“当时真是太过分了!”映亚附和。
生日蛋糕
京美淡淡一笑:“抱歉嘛,一开始我也不知所措,郁闷又生气,简直快疯了。我按照医院的规定工作,怎么会感染呢?你老公提出防护装备有问题时,说实话,我还觉得有点夸张呢,结果证明他是对的。那些防止被传染的措施,再夸张都应该,却没做到位。现在回想简直漏洞百出。给家属穿一套三百元的AP防护衣,我们却穿VRE隔离衣进出MERS病房。”
直到十月十三日早上,石柱才能起身坐在床上。
映亚拍打京美的背,有些责怪地说:“再怎么说也不能连我的电话都不接啊!我又不是不明白你的处境,你我的交情就只有这样吗?”
十月十一日住进医院,石柱因为高烧一直昏迷不醒。十月十二日输血后短暂清醒。签了化疗同意书、用药后,神志才稍微清醒。虽然跟映亚通过一次电话,但由于体力不支,也没能讲太久。映亚想细问的事情很多,但当时石柱才刚醒没多久,连自己住的病房都还来不及多看两眼。
京美刚踏入玄关,映亚便跑上前拥抱她。两人抱在一起都快哭出来了。
十月十三日,石柱在玉护士的搀扶下才终于去了趟厕所。高烧还是不退,但两条腿用点力的话还勉强能走路。回到病床的石柱打电话给映亚。大概是不同病房,就算没有分享器也能连Wi-Fi了,通话声音清楚响亮。
跟石柱熟识的两名研究所同学、两名大学同学和两名高中同学都带着妻子赴约。石柱跟高中同学组过“疯狂一族”,沉迷于街头篮球,也与大学同学在社团“伽蓝基地”吹过排笛。在全罗道光州开牙科诊所的研究所同学朴尚道带来了四岁的女儿朴银荷,雨岚特别开心。映亚读护理系时的同学,感染过MERS、最早痊愈出院的F医院护士朴京美以及大学好友高恩知和郑敏娥也都出席了。加上石柱一家,一共有十九人。
“很难受吧?有哪里不舒服吗?”
前一天,十月六日,出院后首次去大学医院看门诊。血液肿瘤科的柳大焕教授笑着迎接他们,气氛与隔离病房完全不同。石柱先做了简单的检查,没有发烧,也不咳嗽了;胸部肺泡音消失,肺部和支气管也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柳教授建议再观察一周,然后再决定GDP化疗的日程,准备造血干细胞移植。谁都没有再提MERS,MERS已经成为过去式,眼前要面对的只有化疗和不久后要成功完成造血干细胞移植的任务。对此,柳教授和石柱之间没有任何分歧。
映亚先询问石柱不舒服的地方,她准备记下回答,立刻向护士和医生提出治疗要求。
自从石柱考入牙医学研究所后,便一头栽进了学业。但在那之前,他也很喜欢做饭。既然妻子说今天要大显身手,他只好回到卧室。除了中午坐在餐桌前吃面,石柱整天都待在卧室,他打开电脑,把音乐声调到最大。这是他出院以后最想做的事。
“我没事,他们帮我输了血,也用了药……”
映亚摇摇头:“你快去休息,什么都不做就是帮我了。”
“还是有最不舒服的地方吧?”
“我来帮忙啊。”
“吞口水时喉咙很痛,但打打电话还是可以的,不用担心我。雨岚呢?”
“你起来了?”正在厨房切葱的映亚转过头来,石柱轻轻打开房门的声音也逃不过映亚的耳朵。
“睡着了。雨岚可能是梦到跟以前幼儿园的小朋友玩,早上起来哭闹着要去幼儿园,我好不容易才哄好他。大概哭累了,刚才睡了。要叫醒他吗?”
映亚给了石柱一个深深的早安吻后,便忙着去准备食物了。今天她跟公司请了假,石柱感染MERS后,映亚一直无心处理工作,因为石柱只要稍有不适,她就会跑去医院。她很感激直属上司詹姆斯和公司对她的特别照顾。
“不用,我再打给他。”石柱转头连咳了三声。
出院派对预计在十月七日晚上七点举行。
“……快乐。”
出院派对
石柱因为自己的咳嗽声,没听到映亚前面说了什么。奇怪,自己晕倒被送进医院,这种情况有什么好快乐的。
出租车在路上奔驰。冬华低头看了看双脚,蓝裙子下只有藏青色的袜子,刚才急着拦出租车,忘了穿皮鞋。
“嗯?”
“对不起,我妹妹病重,请快点出发,快点!”
“我说,祝你生日快乐。要我过去吗?”
冬华跑上前,打开后车门跳上车,先道了歉。
石柱这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十月三日出院时,他还跟映亚计划要去江华岛庆祝三十六岁生日。搭救护车从综合医院到大学医院,经历了高烧、呕吐和昏厥,不知不觉间,石柱迎来了自己的生日。
“喂,你疯了吗?”出租车司机下车指着冬华破口大骂。
“你不是在家隔离吗?”
冬华左顾右盼,估算大桥的长度,她无法决定往哪一边走才能更快通过大桥。冬华开始往江南的方向跑,雨越下越大,雨滴打在她脸上,全身立刻被雨水打湿。冬华转身望向马路,一辆出租车迎面而来,她立刻冲到马路上,拦下那辆出租车。
“是啊。”
情况紧急到艺硕连“回来”二字都来不及输入。
“参加出院派对的人呢?”
—小姨晕倒了,妈,你快……
“因为是在你发烧前见面,所以通知了他们是主动追踪对象,每天上午和下午两次,要跟保健所报告体温和呼吸是否异常,生活没什么太大影响。”
冬华从栏杆上下来,弯腰捡起手机。
“你公司的同事一定吓坏了吧?”
您是何用意?不要误会您能打消我的决定,我只是想看一眼人间最后一则信息。您知道我那按捺不住好奇心的性格,是吗?
石柱问到了重点。映亚正为前天和昨天与直属上司詹姆斯噩梦般的通话而苦恼。一直以来都很照顾自己的公司,这次却摆出另一种姿态。问题出在石柱解除隔离出院后一周,映亚参加了一个多小时与阿拉伯客户的会议。詹姆斯非常担心病毒经由映亚传染给阿拉伯客户,这已经成了超越公司、上升到国家层级的严重问题。
“主啊!”
虽然映亚转述了大学医院主治医师的说明,解释石柱的传染力趋近于零,但詹姆斯仍为不是“零”而是“趋近于零”而不安。映亚补充,医学界就算是零也不会说是零。詹姆斯又追问,既然石柱的传染力“趋近于零”,那为何还要隔离。映亚也给不出明确的解释,就算老实告诉他,很多医生都认为石柱住一般病房也没问题,他会相信吗?詹姆斯希望映亚拿出自己与石柱生活了一周也没被感染的证据,但映亚并不想主动做PCR检查。她觉得,接受检查本身就是怀疑石柱有传染力的行为。
冬华双手握紧栏杆,手臂用力撑起,双脚腾空。就在身体悬空的瞬间,手机响了。她没有接电话,而是弯下腰,整个身体的重心前倾,只要再往前一点点,就坠落下去了。这时,信息提示音响了。冬华看了一眼桥下流淌的深蓝江水,又看了看放在皮鞋旁的手机。她下意识地开口:
“坐在我前后的同事请了一周假,看来都在家隔离吧。你也知道他们一定会没事的。”
正如我激烈地拼搏、奋斗到今天一样,我也要激烈地停止这一切,这是最好的方法。
“嗯。”
冬华脱掉皮鞋。虽然鞋子很旧了,但昨晚冬心倾注诚意,把皮鞋擦出青紫色的光泽。冬华往旁边移了两步,像这样简单地脱掉鞋子,一切就可以结束了。她又从包包里取出手机,放在鞋子旁。接下来,只剩跳入江里。冬华没有寻找上帝,没有呼唤救世主耶稣,没有背诵一句《圣经》,没有哼唱一段圣歌。
“我好想你,想牵着你的手为你唱生日歌……对不起。”
冬华想象自己掉入江里的样子,直达死亡的时间只要四五秒。离开册塔后,自己已经用尽全力去找工作,她不但收起在物流仓库工作了三十年的自豪,甚至愿意只领新人的日薪,却还是没有任何地方愿意给她机会,只因她感染过MERS。这传染病不是她自己想得的啊!仅凭自己的力量,冬华再也找不到可以抹去这个“红字”的方法了。她不是因为想结束而结束,而是没有能重新开始的出路,所以只能结束。
“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去睡吧,为了我都没怎么休息。”
“我不可以自杀……可以的,自杀会下地狱,但我已经身处地狱了。任何地狱都不及我所在的地狱。既然这里已是地狱,不管我去哪儿都不会再是地狱。哪里都比这里好,在这里,我被当成恶魔,肮脏的恶魔,没用的恶魔。既然以恶魔而活,不如就让人类的躯体死去。不再肮脏,干净地死去。我不可以自杀……可以的,现在就去死吧……”
“我爱你。”
风打在脸上,冬华扑哧一笑,喃喃自语起来。
“我爱你。”
“不如结束吧?”
石柱挂断电话,开始看起手机里的照片。十月三日出院后,他把家里的每个角落都拍了下来。住院的四个月里,雨岚的玩具翻倍。客厅里用乐高搭建的房子大到可以住进雨岚了,床底下的箱子里堆满足球、篮球、排球和棒球,看来雨岚是打算在冬天之前每天都出去玩球。
从公司出来后,眼泪便不停地流,就这样边哭边走,冬华走到了汉江。她走上圣水大桥,来往的车辆飞速行驶。来到大桥中央,冬华停下脚步。雨滴落在头顶和肩膀,蓝裙子随风飘动。眼泪仍流个不停,冬华驻足,把手放在栏杆上,探头俯视下方流动的江面。雨越下越大了,冬华像和身边的朋友说话般,轻声问:
房门开了。石柱转过头,只见身着C级防护衣的玉娜贞和陈雅凛走进来,玉护士手里捧着点缀着新鲜草莓的干酪蛋糕,陈护士拿着西红柿汁。她们把蛋糕和西红柿汁放在餐桌上,石柱露出害羞的笑容。
以前冬华可以轻松地登上高山,如今在平地上走久了都会气喘吁吁。她平时都搭公交车出行,有时在车站一等就是二十分钟,还经常挤不上客满的公交车,就算勉强上去了,满满的乘客也会让她觉得胸口发闷。行驶在路面上的公交车都这样,更别说搭地铁了。冬华已经在路上晃了一个多小时,天空渐渐乌云密布。一路上遇到公交车、货车排放的废气,冬华都要转身咳嗽几下。
“这是在干什么?”
高社长低着头不断道歉。冬华走出公司,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
陈护士把三根长蜡烛和六根小蜡烛插在蛋糕上时,玉护士回答:
“没错,总有人知道我是干净的。但又有什么用?我有一个卧病在床的妹妹和读大学的儿子,我是要照顾他们的一家之主,必须赚钱。我早就放弃正职了,现在又嫌我脏,连兼职也丢了,我该去哪儿找工作?这个国家还有会用我的地方吗?”
“教授准许送外面的食物进来,今天是你的生日,怎么能就这样过去呢?这可是从附近最有名的店买来的哦,你喜欢吃水果,所以特地挑了草莓和西红柿。”
“总有人会明白的。”
陈护士点好蜡烛,九根蜡烛的火光映红了石柱的双眼。两位护士拍手唱起生日歌,石柱听着歌声,目光一直定在烛火上。
“是啊,我不肮脏。出院后,我一天洗四五次澡,就是怕自己身上带着晦气,所以洗了一次又一次。可当我走出家门,认识十多年的邻居开始闪避我,对我说三道四,说我脏。我一点也不脏啊!全世界的人都说我脏,对我指指点点,我到底该怎么证明自己是干净的呢?”
“美好的金石柱先生,祝你生日……”
“你不肮脏。”
歌都还没唱完,陈护士便呜咽着冲出病房,因为戴着头罩,根本无法擦眼泪。
“明白了,我走就是了。公司要运营,我也不想给你们添麻烦。你现在就打电话给那个老板吧,告诉他,那个肮脏的人被赶走了。”
玉护士独自把生日歌唱完,哽咽着低声说:“请快点好起来吧。虽然在这里过生日很让人难过,但你一定会马上康复出院的。来,吹蜡烛许个愿吧。”
高社长眼眶含泪,起身面向冬华,低下头:“对不起,我们尽力试图说服他们了,但每一家都很坚持。”
“谢谢。”
“如果我不走,生意会受影响吗?”
石柱坐直身体、探出头,额头和鼻梁感受到烛火的热气。他深吸一口气,吹灭蜡烛。有时熄灭的蜡烛会再燃烧起来,但这次一下子全都熄灭了。玉护士看着袅袅升起的白烟,再次用戴着手套的双手鼓掌。石柱把吸管送到嘴里,用力吸了一口果汁。
“他说,他们不收肮脏的手做出来的传单。我反驳了很多次,对方却一直跟我们抗议,质问我们,为什么他付钱做的传单要经由感染过MERS的人的手,还要我们赶你走。”
幸存者的悲伤
“你不用拐弯抹角,请直说吧。他说了什么?”
海善每天接听、拨打的电话有一百多通,自从她开始为社会弱势群体辩护以来,打电话的次数更多了。有时候一天光是接电话,连工作都只能放一边。说到通话次数频繁,电视台记者李一花也是。自从海善住进一花家,虽然一起生活,但还是跟从前一样,不停用手机跟外面的人打电话。
“那个……他说怎么能用感染过MERS的人……”
在接到赵艺硕的电话时,海善一时没想起这个人的脸。
“他说了什么?”
“李一花记者出院时,我们在感染科诊间外见过面。我为了妈妈转院的事情去了那里,你给了我名片,想不起来了吗?”
“我们都希望能和你长期共事,但是最大的客户老板……”
海善想起并排坐着的男女,两人中更年轻、像大学生的那个青年,应该就是赵艺硕了吧?
冬华吸了吸鼻涕,强忍眼泪。这不是喜悦的眼泪,而是委屈的眼泪。
“啊,现在想起来了。真对不起。”
高社长的话又停在这个连词上。
“没事,只见过一面,难免的。”艺硕性格开朗,平易近人。
“周末有三家客户打电话来,问我在这里打工的人是不是MERS病人。我们也一头雾水,所以打去你之前工作的地方。他们说你夏天时感染了MERS,现在已经痊愈。于是,我们如实转达给那三家客户,还跟他们强调说你从事出版业多年,具备卓越的专业知识和能力,这次传单的质量能提高那么多,也都是因为你的帮助。可是……”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冬华为了不让对方发现自己落泪,目光低垂,等高社长继续讲下去。
“可以跟你见个面吗?”
“可是……”高社长吐出这个连词,欲言又止。
海善不知道艺硕的母亲是生还是死,所以直接问道:“你的母亲还好吗?”
“谢谢,太感谢了。”冬华的眼泪就要掉出来了。
“她出院了。”
“大家都认为你是上帝赐给我们的礼物。上周五,我们三人还讨论要正式聘用你,大家也都同意了。”
“啊,真是万幸。”
难道高社长希望聘用冬华做正式职员?只要能有一份安稳的工作,就算是拿新人的薪水,冬华也不在乎。
这句话是出自真心。感染MERS、失去生命实在太让人感到冤枉了。虽然一花存活下来,她的小姨夫姜银斗却没有逃过这一劫。
“我很感激你这样说。”
“万幸是万幸……”艺硕语气显得含混不清,“但我妈试图自杀了两次。”
听到这两个字,冬华内心一阵激动。自己一辈子与书为伴,对于图书的保管和进出货,绝对有自信不输给任何人。她甚至额外花费金钱和时间去学习专业的编辑、设计和印刷知识。冬华还打算等退休后写一本这些年的回忆录,由自己编辑、设计、监理印刷和出版。可是当她战胜MERS后,再也没有人在乎她的专业了。
“什么?两次?试图自杀?”
“专业!”
“我亲眼见到了两次,但医生说她应该尝试过更多次。现在我们在医院等着办理出院手续。我妈说,这么委屈没办法活下去,这个国家、这个社会对她太残忍,她说想依法追究,所以我想到了你。请跟我们见一面吧。如果就这么让她回家,恐怕还会再想不开。拜托,求求你了!”
冬华眼眶开始泛红。
海善拿出笔记本:“医院在哪儿?我这就过去!”
“我不是在指责你的工作能力。你很专业,知识比这里任何一个人都渊博,是公司需要的人才。”
海善在赶往大学路的同时打电话给一花。
一捆纸五百张,两捆就有一千张。
“你还记得一个叫赵艺硕的人吗?你出院时在走廊碰到的……”
“老实说,我的肺的确受损了,以前我一次可以提两捆的。”
“我记得有两个人,女的是南映亚,又被送进隔离病房的金石柱的妻子,我在非传染病房见过他们。另外一个男生就是赵艺硕了吧?那个年轻人怎么了?”
冬华无论上下班都会戴口罩。出院后的后遗症不止一两处,严重失眠导致记忆力衰退,空气稍微混浊就会咳个不停。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要确认雾霾浓度,除了戴口罩别无他法。在公司,冬华会把口罩藏起来,但有一次下班后,碰巧在巷子里遇到高社长,冬华借口说因为换季,得了重感冒。
“我正在去见他的路上。不幸中的万幸是,他妈妈痊愈出院了,但刚才他打来电话说,出院后,他妈妈曾经两次寻短见。”
“原来你不是感冒。”
“自杀?”一花的声音在颤抖。
其实冬华也心存期待,说不定这份工作可以做得长久一点。虽然传单印完后要搬运成捆的纸张,但高社长和其他员工也会出来帮忙。
“你采访过康复者出院后的生活吗?”
高社长和员工都是守诚信、有礼貌的青年,他们从没有因为冬华是兼职而瞧不起她。公司里的四人不会用职称称呼彼此,而是直呼对方的姓名。一开始,直呼社长的名字让冬华很尴尬,但大家都这样,过了几天冬华也就适应了。
“……我找过,但都没有相关报道。虽然我联络了几个人,他们也满腹冤屈,但就是不想受访。大部分MERS病人都隐姓埋名地过日子,很多人都搬家了。你先去见他们,有需要我帮忙的再跟我说。”
“这我知道,痊愈了医院才会让你出院。”
“今天不跟我一起去见他们吗?”
这也不是什么需要牵扯到上帝的事,但高社长是虔诚的基督徒。
“他只跟你联络了啊。虽然我也很想去,但在不了解对方立场的情况下,我们别贸然行事。”
冬华咬了咬下唇:“我已经痊愈了,我可以向上帝发誓……”
“我问你,你想这么多,是因为自己也是MERS病人吗?既然没人报道,你可以做独家专访啊。这真不像你。”
一开始,冬华四处拜托认识的出版综合物流公司老板,希望能找份工作。但他们都知道冬华感染过MERS,纷纷搬出各种借口拒绝她。无奈之下,冬华只好舍弃对出版物流的留恋,转而找起制作传单和名片的小公司。冬华开始隐瞒自己感染过MERS,就算只是兼职,她也不得不隐瞒自己感染过今年夏天席卷全国的传染病以及死里逃生出院后只剩下一半肺功能的事实。但不知为何,已经被人发现了三次,最后都只会听到她为什么要隐瞒的指责。听到这个简短的提问,冬华知道与这家公司的缘分也尽了,但她仍不想放弃。
一花冷静地回答:“我没想太多,只是觉得有必要站在他们的立场思考再行动。记者有记者的立场,律师有律师的立场,医生有医生的立场,政府有政府的立场。政府、记者、律师和医生只要自己想,随时都可以发声,但那些因为MERS失去家人的人和好不容易痊愈的人就不同了。稍有闪失,就等于再次给他们贴上标签。所以我觉得最好能站在他们的立场,反复思考后再发言和行动。”
“你为什么隐瞒?”冬华刚在长桌对面坐下,高社长便发难。
“站在受害者的立场?”
就这样过了半个月,到第三周的十月五日星期一早上—
“看到再次被隔离的金石柱,我更加坚定了这种想法。他是这个国家最后一个MERS病人,是出院后又被隔离的MERS病人。医生说传染力实际上趋近于零,但政府还是把人关进负压病房。政府和医院拿不出抢救淋巴癌病人的解决方案,只会强调PCR的标准。总之,你先去见他们,我们晚上再讨论吧。谢谢你。”
说到员工,这里也就只有社长和两名正式职员,再加上领时薪的冬华而已。社长和两名员工是大学时的前后辈,都是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几乎可以当冬华的儿子了。起初高社长还嫌冬华的年纪大,得知她不但精通编辑、设计和印刷,还懂仓储管理后,便把很多事都交给她。
“谢什么谢,真不习惯。”
冬华放下手中刚印好的传单,站起身。她剪了短发,穿着白衬衫和盖到小腿的蓝裙子。裙子是跟冬心借的,改变发型也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年轻点。在物流仓库工作的三十年,冬华总是穿牛仔裤,因为裙子不方便开堆高机和搬运书。
“我心里清楚,现在对赵艺硕而言,你是唯一能够拯救他的救命绳。”
“吉冬华女士,请过来一下……”高尚焕社长一说完,就转身走进办公室旁的仓库。
海善踩着咯吱作响的木楼梯上楼,来到一家与其说是咖啡厅,倒不如说是保留着“茶房(2)”风格的饮料店,宁静的古典音乐轻巧地滑过木制的桌椅。坐在窗边角落的两人站起身来,脸上还冒着青春痘、面带稚气的青年正是艺硕,另一位戴着防尘口罩、一头短发的女人就是他的母亲冬华。海善在他们对面坐下,冬华慢慢摘下口罩,放进包里,首先道了歉。
关于肮脏
“对不起,都怪我儿子大惊小怪,害你跑这一趟。”
都结束了。
“别说对不起,这是我的工作。”海善转头问艺硕,“刚出院吗?”
一切,
“是的,她吃了很多安眠药……”
多么珍贵的日常。忘掉MERS吧!现在,
冬华打断艺硕:“他们总说我自杀,根本没这回事!我上教会已经四十多年了,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成为劝师的,在教会里,没有比自杀更糟糕的事了。”
他已经完全没有传染力了,真的战胜了MERS,不能让他对此心存怀疑和担忧。医院不也说我们可以重新回到感染前的幸福生活吗?那就从把三支汤匙一起放进大酱汤里开始。雨岚勇敢地在他爸爸的嘴唇上亲了下去,这是暌违良久的亲吻啊。
海善问:“那你为什么吃了那么多安眠药呢?”
把汤匙放进大酱汤前,石柱迟疑了一下。雨岚先喝了一口,然后是我,最后石柱笑着把汤匙放进汤锅。
“因为我睡不着,连续四天一点都没睡,一躺下就能看到拿着刀和注射器的白鬼。为了赶走那些家伙,我拼命挣扎,结果一转眼天就亮了。”
“现在还不太习惯……”
海善接着问:“白鬼?那是谁?”
二〇一五年十月三日(星期六)
冬华侧身坐过来,把牛仔裤管拉到膝盖,露出瘦骨嶙峋的小腿。
南映亚手记
“他们要来割走我身上的肉。在医院就已经被他们割走很多了,你瞧,我身上几乎什么都不剩了!如今手臂和大腿都没有肉了,他们现在看上我前胸、后背所剩无几的这点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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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艺硕插话:“她做了噩梦。因为在医院两周内掉了二十公斤,现在体重不到四十公斤。我妈说她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身上的肌肉都不见了。医生说这是抵抗MERS导致的,每个人的体质不同,我妈属于急速消瘦型。有的人内脏严重损伤,幸运的人只不过像得了场重感冒。刚才说的那些画面都是快出院前做的噩梦,她都跟我说过。随着时间过去,噩梦会慢慢消失,但最近她又开始失眠。过了一个月,她说那都不是噩梦,是现实。”
大酱汤
“这都是真的。”冬华大声强调,音量过大,店员和附近的客人都看过来。海善代她道了歉。
里面有一花提过的问题,也有新问题。石柱紧闭双眼,此时此刻,他仿佛从地狱回到人间,他只想尽情感受MERS痊愈、解除隔离的快感。
“那第一次是怎么……”海善刻意回避了“自杀”二字。
“您最想吃什么?”
艺硕回答:“她跑到家附近的公寓顶楼,站在栏杆上,多亏119救护员把她救下来。”
“您对这段时间接受的治疗满意吗?”
冬华辩解:“你让那么忙的人白跑了一趟,我才不会自杀呢。再说一次,别看我这样,我可是教会的劝师。那天晚上太多白鬼找上门了,他们成群结队、密密麻麻的。我要是待在家里,一定会被他们绑住四肢,把我身上的肉都割走,所以才跑出去向天使求助,上顶楼是因为站在高处才能听清楚圣歌。公寓顶楼聚集了好多天使,我才觉得安心。天使说,如果白鬼再找上门,它们会带我躲到云朵上面去。就算救护员不来,我也不会有事的,信仰不坚定的人才会自寻短见!”
“请问病人此时的心情如何?”
冬华去上厕所时,海善问艺硕:“你妈接受精神治疗了吗?”
门一开,四面八方传来相机的快门声和闪光灯的噪声。石柱躺在轮床上,紧闭双眼,耳边响起那些没有独家采访到他的记者的问话:
“嗯,只有一次。她不肯去,是我坚持带她去的。医生说她这是心理创伤,必须按时吃药。我妈却说精神科的药没用,只要努力祷告就可以了。如果她不舒服或是在紧张的场合,提到白鬼的事就会更夸张。跟我们在一起时还不至于如此……”
石柱稍稍抬头看了一眼门,那道原以为再也走不出去的绝望之门。那是地狱尽头的门,也是返回人间的门。今天早上醒来时,石柱思考过要不要亲自一步一步地走出那道门,但想到蜂拥而至的记者,担心会发生意外,最后还是决定用轮床。
冬华回来了,这次换艺硕离开座位。他收到刚开始打工的便利商店店长的信息,出去回电话。冬华身子往前倾,把自己的手放在海善的手背上。
“走吧!”
“律师,我只想问一件事。感染MERS是我的错吗?我自己有任何责任吗?”
长南把白布一直拉到石柱的脖子下,响亮地喊了一声:
“没有。”
“嗯。”
“感染MERS后,我的人生就开始坠落,没有尽头地一直坠落!搞得我千疮百孔。做了半辈子的工作丢了,别说约聘了,就连打工人家都不肯用我。我的肺只剩下一半功能,一年四季都要戴口罩。以前喜欢的登山运动,如今连想都不敢想,就连在健身房的跑步机上走路都很吃力。身为这个家的支柱,我丢了工作,连卧病在床的妹妹的医药费都付不起,儿子也休了学。我的人生怎么就这样毁了呢?是谁把我变成这样的?所有人都说是我倒霉,说得倒简单。没错,我是倒霉,但是把倒霉的、不幸感染MERS的人的人生搞得乱八七糟,这样就算了吗?我觉得很委屈,委屈得想死—不,就是因为委屈,所以我才不能就这么死掉。”
长南递上口罩:“外面都是记者,门一开,他们一定会拍照的。你不能露脸,口罩最好遮到眼睛下。你只要躺着就好,很快就会过去的。准备好了吗?”
海善问:“你想提告吗?”
跟院长道别后,石柱再次躺回床上。
“不知道我这么说你会不会接受—我想报仇。”
院长送上祝福:“很高兴收到金石柱患者痊愈的好消息,医院能够提供帮助,我也感到欣慰。虽然拖了这么久,但我会继续为病人祈祷,希望他能尽快回归身为牙医的幸福生活。我们也会对他负责到底,直到淋巴癌痊愈的那天。有任何不适,请随时联络医院,我们会竭尽所能。谢谢。”
“报仇?”
采访结束后,院长来到病房,他不仅跟石柱握了手,还轻轻地拥抱他。医生和护士的掌声、笑声充斥整间病房。
“无辜的人突然就死的死、伤的伤,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必须要调查,追究责任啊!”
“真的太短了,我也想跟你们慢慢聊。欢迎随时联络我,我已经开始好奇那家意大利面的味道了呢。”
“我也反对把MERS事件看作自然灾害,相关部门错失了好几次能够阻止MERS传入国内的机会。医院是否采取了适当措施,也必须详查。但‘报仇’这个词听起来过于尖锐,你的意思应该是想‘伸张正义’吧?”
“好啊,到时我们再见。”石柱顿了一下,又说,“如果你不介意,在此之前愿意跟我和妻子一起去吃意大利面吗?我知道一家很不错的意大利面餐厅。要聊如何摆脱掉这该死的MERS,你不觉得一个小时太短了吗?”
“伸张正义是基本的,不只如此,我希望的不是原谅,而是报仇。我不会原谅任何一个人,那些把我宝贵的人生、把我的书都放进碎纸机的家伙,那些兔崽子!”冬华开始喃喃自语,跟刚才大喊要报仇时截然不同,她的表情变得阴沉,声音也更低回,“还不如一直生病呢。我也想过,不如当时死掉算了。如果那样,现在也不至于如此悲惨……”
就算不是采访,一花也想再见见他。石柱或许明白她的心意,露出微笑。
海善说:“而且,相关部门也没有给MERS受害者任何赔偿和补贴。”
“等复发的淋巴癌也痊愈那天,我可以再采访你一次吗?”
艺硕打完电话回来,冬华等艺硕坐下,紧紧抓住了儿子的手。
“我打算先休息几天,恢复体力,再开始化疗。之后还要接受造血干细胞移植。我闭上眼睛都能清楚看到那些流程,去年已全都经历过一遍了。”
“他们难道一点错都没有吗?如果没有错,那为什么无辜的人会又死又伤?为什么无辜的人会失去工作,被排挤?我看新闻只会争论防治成功或失败,只这样为MERS事件下结论,太荒谬了!相关部门和医院只要简单地评断成功或失败就可以一笔带过,那因为他们的失败而遭受不幸的人呢?这根本不叫失败,而是杀人啊!你问我想提告吗,是的,我想。我想跟他们好好理论一番。我吉冬华,活该遭受这种待遇吗?我以后该怎么活下去,我要站在法庭上问个清楚。律师,请你一定要帮我!”
“你开始准备治疗淋巴癌了吗?”
航天员!
“就像独自身处月亮的背面,只有黑暗与孤独。虽说人是独立的个体,但别人孤独时至少还有家人、朋友陪伴,也可以去咖啡厅或电影院,跟不认识的人相处在同一个空间。我们只能独自待在隔离病房,就算医护人员全力以赴,但他们也不能一直待在病房,家属或看护更不可能。起初,我也会看电视、听广播,但渐渐地,孤独就像发酵的面包一样膨胀起来,仿佛覆盖了整个地球!我被关在里面,游走在生死边缘,世界仍照常运作。就算少了我一个,世界还是那么平静!一个人关在病房里,一个人痛苦,一个人死去!就算死了,留下的也不是我的名字,而是数字!政府编码的数字,到底跟我有什么关系呢?这跟关进监狱的囚犯编号有什么差别?我没有犯罪啊!我不是囚犯啊!他们为什么像对待犯人那样对待病人?这是最让我痛苦的。我再也不想一个人待在病房里,不管是哪里,我都不想再一个人了,那不是人能够承受的。”
十月十六日早上,映亚接到疾病管理本部的电话。确认姓名和地址后,职员语调平淡无起伏地说明:“今天上午,保健所的人会登门拜访,进行抽血,我们会做血清检查,判断是否感染MERS。请您协助。”
一花的心也跟着怦怦乱跳起来,二人都回想起同样的感受,那是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到的。
映亚问:“测试血清的对象有谁?”
“李记者也很清楚……”欲言又止的石柱耳根抖了一下。
“这无法公开,只能告诉您检测对象是病人出院后到再入院期间与病人有过近距离接触的人。”
“接受治疗期间,你觉得最痛苦的是什么?”
这是把在一起生活的家人归为最有可能感染的密切接触者了。
“跟妻子、儿子,三个人到公寓楼下的游乐场玩球,儿子喜欢球,无论是足球、棒球还是篮球都喜欢。我小时候也跟他一样。之前全家一周至少会去玩两次。还有……”石柱喝了一口水,接着说,“我希望穿上胸前写有我名字的医师袍。妻子说,已经帮我挂在卧室。虽然还要治疗复发的淋巴癌,不能马上去上班,但穿上白大褂会让我想起从前为了成为医生而努力的每一天。感染MERS后,我一直都是病人,如今要开始练习回归本业,做个称职的牙医。”
“如果不配合抽血会如何?”
“出院后,你最想做什么?”
“嗯?”职员不知所措,这是对方没有预料到的问题。
石柱直盯着一花,表示他已经准备好受访了。
“你说是协助事项,那是否配合抽血不是由我决定吗?像这样单方面打电话来通知抽血,我有义务一定要配合吗?”
“谢谢你讲得这么详细,我也得了幽闭恐怖症,大概是一个人在隔离病房住得太久的关系吧。看来这就像软着陆,我也要慢慢做好准备了。”
职员低声说:“您也知道,再次被隔离的病人传染率趋近于零吧?大学医院的知名教授在媒体上也详细说明了。虽然如此,还是有很多流言。”
“‘痊愈的前辈’……真是一个充满侥幸又很酷的词啊。电视台很照顾我,让我请了一个月病假休养。刚回去时,我很难跟上报道局的速度,我们做记者的,每天都要集中精力追当天随时发生的事件,身心都要快速运转,我却很难做到。我总是无法集中注意力,还会忽然想起隔离病房,眼前冒出打着点滴、无法呼吸、全身颤抖的自己。如果身处黑暗封闭的空间,还会喘不过气。我不敢搭电梯,只能走楼梯,很长一段时间不敢搭地铁。就算三餐按时吃饭,体重还是一直往下掉,总觉得无力。胸口发闷时,必须走到大楼外。虽然现在这些并没有彻底消失,但已经开始慢慢好转了。”
“流言?”
石柱再次说道:“我知道,受访的是我。但出院后,我也会回归医生的岗位,所以很想问问重病后回到职场的人,请以痊愈的前辈身份告诉我吧,一切顺利吗?”
“外界流传,又出现了MERS病例。”
听到石柱的问题,一花没有立即回答,显得有些迟疑。
“这不可能,我老公……”
“六月刚住院你就在鬼门关徘徊了很多次吧?奇怪的是,那时我的病情还没有很严重。住在隔离病房时,我会跟护士打探其他病人的情况。当然,护士不会告诉我病人的姓名,更不会往坏的方向说,因为不能让得了同样病的我受到打击。六月下旬,也就是过了二十天后,我听说住在隔壁的年轻女生病情迅速好转。她们描述,住院以来第一次见到她笑出了酒窝,总是睁大双眼在看新闻,眉头紧锁时,鼻梁上还会稍稍出现皱纹。不光是你,我还听说了很多其他病人的事。凭借那段时间听到的消息,我想象了很多人的脸。但现在见到你,我觉得你一定是六月时护士提到的那个有生命危险,但后来恢复很快的女生。很高兴见到你,出院后回去做记者,一切都顺利吗?”
“所以我们也判断有新病例是假消息。这种谣言一旦扩散,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假如您的检验结果是阴性,便可以彻底打破那些谣言。”
他的声音虽然小,却没有彻底失去力量,仿佛随风飘荡却永不落下的羽毛。“想象?”一花疑惑道。
映亚明白疾病管理本部为何急着测试血清,要是一起生活的人检测为阴性,便可证实医院声称感染率极低的主张。对映亚而言,测试血清也不是一无益处。如果是阴性,公司也会安心,就能拿出詹姆斯想要的证据了。
“我是金石柱。你跟我想象的一样。”
“知道了,我会配合的。”
“我是李一花记者。”
两小时后,门铃响了。映亚从对讲机确认来访者。如果是不了解情况的快递员,映亚会请他把包裹寄放在警卫室。一片白光占据了整个对讲机画面,映亚一眼便认出那道光,那是身着C级防护装备的保健所人员。
映亚转过身,一花走进两边摆放着病床的非传染病房,只见石柱躺在最里面的病床上。摄影师举起摄影机开始拍摄。石柱靠坐在倾斜四十五度角的病床上,准备回答问题。
映亚打开门,只见一个肩背诊疗包的人站在那儿。映亚走上前,仔细端详头罩里的眼睛和鼻子,是一个年轻的女生。还以为医生会与护士同行。
“我们只有不到一个小时了,那就开始吧。”
“请进,快点儿。”
“没错,我会站在MERS病人这边,站在受害者这边。”
如果邻居看到她这身打扮,到时恐怕真的会谣言满天飞了。映亚伸手去抓她的手臂,对方吓得瞪大双眼,摆出要往后退的架势,双眼充满恐惧。
“我希望今天是最后一次讲关于MERS的事,以后在我们夫妻的对话里,会将这个词永远抹去。不知道这样讲合不合适,我觉得如果是你,至少会站在MERS病人的立场跟我们交流。”
“就你一个人?”
一花点点头,想到之前看到的新闻。每篇报道都不断强调病人因原有的疾病淋巴癌才延误了MERS治愈时间。
“没必要派医生来。”
“如果没看到你的信息,我们应该会拒绝所有采访。因为我们马上就要开始抗癌生活,虽然战胜了MERS,但还剩下淋巴癌。”
保健所只派了护士来。
“我明白。”
“哇啊—”从房间走出来的雨岚吓得大哭。在孩子眼里,这个身着防护衣、戴手套、戴N95口罩和头罩的人就像是个怪物。
“虽然院方劝我们受访,但我们不想。我不想让我丈夫被大家记忆为最后一名MERS病人,我也不想细谈治疗过程中那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虽然拖了这么久,但他还是痊愈了,这样就够了,我不想让他无端被人说闲话。”
映亚赶快跑过去抱起雨岚:“不哭、不哭!”
一花连映亚没问的也都说了。在开始采访前,身为战胜MERS的病人,一花觉得跟南映亚和金石柱有种亲近感。映亚也有同样的感受。
哭声没有停止,护士进退两难地站在门口。
“我刚当上记者,七月请了一个月病假,八月才上班。”
映亚向雨岚解释:“那是航天员!”
“我理解,就连我都记不得你的脸了。那时病人和家属都处在失魂落魄的状态,怎么偏偏是我们感染了那可怕的传染病呢?我不停地埋怨,也很伤心,身心俱疲……没想到你是电视台记者,看你跟律师在一起,还以为你也是律师呢。”
雨岚止住哭声,确认似的问:“航天员?是从外层空间来的吗?”
“当时准备出院,精神恍惚,连走路都很吃力,喘口气都要小心翼翼的,记忆力也衰退不少。六月、七月住院时发生的事和见过的人,很多都想不起来了。”
“是啊。爸爸的朋友里有一个从仙女座来的航天员,她听说雨岚喜欢航天员,所以就来拜访我们。是不是啊?”
一花忽然想起出院前去向感染科主治医师道谢,在走廊跟一男一女说过几句话,原来其中一个就是映亚。
护士看到映亚朝她挤眉弄眼,于是吃力地抬起手,在头顶画了一个圆圈。
“出院那天,你不是被一名女律师扶着离开吗?七月三日,在感染科诊间外。我看到等候名单上显示‘李一花’。收到你的信息,我一下就想起来了,虽然长相记不太清楚,但看到你这张略显苍白、消瘦的脸,还是想起来了。”
护士声音颤抖:“我是你爸爸的朋友,是仙女座航天员。”
“你……认识我?我们见过吗?”一花完全不记得映亚。
“那我和爸爸、妈妈可以去你住的仙女座玩吗?”
映亚接过名片,还是盯着一花的脸看了半天:“你的脸色……好多了,真是万幸。”
“当然可以咯。”
“我是联络你的记者,李一花。谢谢你们同意受访。”
“妈妈跟航天员有点事要谈,雨岚先回房间画画吧,画一张航天员好不好?”
门开了,只见映亚站在那里。奈武直接转身离开,李一花和摄影师走了进去。一花递上名片,打了招呼。
雨岚看着护士:“我可以画你吗?”
奈武对着手中的对讲机说:“人带来了。”
“当然。”
奈武所经之处都写着“禁止外部人员进入”,过了两道沉重的大门,又经过三段长长的走廊后,才终于抵达非传染病房的入口。等在那儿的护士递给一花和摄影师口罩和隔离衣。
雨岚擦着眼泪走回房间,取出素描本画起航天员。看来这一天可以安然无事地度过了。
“请好好为他们写报道,金先生和家属真的吃了不少苦。好了,我们进去吧。”
“请进。”
“谢谢。”
“不了。”
医生这时才自我介绍:“我叫柳奈武,是八月负责金石柱患者的住院医师,我会带你们避开那些记者。”
“就蹲在门口抽血吗?去餐桌坐吧!”
这是感染MERS后留下的后遗症,只要搭电梯就会胸口发闷、喘不过气,所以平常不管多高的楼层,一花都走楼梯。就算走得大汗淋漓,双腿发软,也比在电梯里喘不过气要好。但今天必须隐秘地行动,只好忍着点了。幸好,电梯到了三楼就停下来,来到走廊后,一花做了一次长长的深呼吸。
映亚先朝餐桌走去,护士这才跟了进来。护士双手颤抖,从诊疗包里取出注射器、垫片、导管和为了看清血管要绑在手臂上的止血带。
一花抚着胸口:“只是觉得有点闷……”
“那、那我开始了。”
看到一花紧闭双眼、垂着头,医生问:“你还好吗?”
映亚伸出右手臂放在垫片上,护士把止血带绑在她胳膊肘上方的位置,但血管没有明显地露出来。
在摄影师的催促下,一花只好迈开脚步走进电梯。
“我再重绑一下。”
“李记者,怎么了?”
因为戴着手套,护士很难把止血带绑好。她松开又重新绑一次,这次由于绑太紧,映亚的肩膀稍微抖了一下。
一花和提着摄影机的摄影师跟在医生身后。医生进了电梯,明摄影师也立刻跟进去,只有一花迟疑了一下。
“怎、怎么回事……”
他经过一花和明润川身边时,低声说:“你是李一花记者吧?”
护士用戴着手套的手轻拍了几下映亚的手臂,才终于找到血管。不能在病人面前惊慌失措,这是一年级第一学期“看护学概论”课教的,是最基本的基本。眼前这名护士却下意识地自言自语、手忙脚乱。找到血管后,她甚至连酒精棉都拿不稳,连续两次掉到地上。
采访预计在清晨六点的非传染病房进行,但隔离区前挤满记者,要隐秘地进入病房都成问题。映亚又发短信说,清晨五点五十分会在主楼大厅等他们。一花和摄影师明润川在约定时间走进大厅。连接隔离区的急诊室门前也挤满记者,但主楼显得清静许多。一名年轻医生沿着手扶梯下来,穿过旋转门走到外面,又回到大厅。
“慢一点,冷静一点!”映亚反倒安抚起她。
十月三日凌晨两点,映亚回了短信。她同意受访,但需在变声和不露脸的前提下录像。
“冷、冷静……慢、慢点……”
***
护士好不容易才将针头戳入血管。抽血一结束,她立刻收好诊疗包站起来。
—五月二十七日,我也在F医院急诊室感染了MERS,六月七日确诊、住院,七月三日出院。我想采访你们,我是大韩民国电视台的李一花记者。
“谢……”
一花坐在出租车里编写短信准备发给映亚,写了删,删了又重写。她按照实习时学的,用简单明了的十行字写出需要采访的理由和问题方向,但写好后又都删了,最后只写了两行:
映亚都还来不及道谢,护士立刻转身快步朝玄关走去。她慌乱地想开门,结果把门给反锁了。紧张之下,居然用戴着手套的手砰砰砰地捶门。映亚走上前,静静从她身后解开反锁的门,帮她打开。护士连头也没回,直接冲了出去。
—知道了。
雨岚听到动静,打开房门探出头来:“妈,航天员走了吗?”
—出门采访,回来后详细跟您报告。
映亚卸下阴暗的表情,笑着说:“嗯,刚才咻地飞上天了。画好了吗?”
一花打了电话,金石柱的手机依旧关机。在隔离病房也可以随意使用手机,所以一花判断他是故意躲避与外界接触,可能直到明天出院也不会开机。南映亚也不接电话,全国的报社和电视台记者一定都在拨打这个号码。一花决定先去大学医院,等到了那边再打电话,她打算彻夜守在那里。一花离开电视台时,发信息给罗次长。
“还没!”
打电话前,一花先搜寻了之前的新闻,确认金石柱是何时感染MERS,住在哪家医院,又转院去了哪家医院的负压隔离病房。一花用印象笔记整理出时间表和移动路线后,大吃一惊,反复确认上面的时间和地点,没想到自己和金石柱有很多重叠之处。首先,五月二十七日两个人都在F医院急诊室,在那里感染MERS。六月一日住院,六月五日得到第一次阳性反应,六月七日确诊。从六月七日到七月三日,住在F医院十三楼,随后移到十八楼。两人出现交错是在七月三日,那天金石柱被送往大学医院的负压隔离病房,而自己出院了。两人在同一个地点感染,住在同一家医院,这让一花更想采访他了。
“那你再去画,等画好了给妈妈看,然后拍照传给爸爸看。”
“虽然这也是其中一个理由,但关键还是在‘冰屋’听了你的那番话。苏记者那家伙其实心肠很软,为了带你们这些实习记者,才那么严厉地教你们,不管是谁接到这工作,都会当个狠角色的。那天,苏记者说你不会来,我也觉得你不会来。伤得重,自然会害怕站出来。你却毫不在意,不但来了,还把自己与病魔搏斗的经历讲给大家听,还跟我们聊天喝酒。你完全不是苏记者评估实习情况时的那个新人。当时你为什么来的理由,我现在不想听。不过,你的那种坚强对记者来说是很好的特质。要坚守的就好好坚守,该打碎的就彻底打碎,所以我觉得你能胜任这项工作。”
“好。”
“独立的事也不急。前辈为什么找我负责这个采访?只因为我也感染过MERS吗?”
雨岚又回到房间。映亚打开玄关门来到楼梯间的窗边,望向小区。银杏树已经换上黄色的衣裳。MERS是今年整个夏天最不快乐的记忆,可如今人们也已经彻底遗忘它了,只有石柱还在面对这场不幸的浩劫。映亚看到护士正忙着脱下防护衣和头罩,塞进隔离用的大塑料袋,她把那个塑料袋像丢垃圾般扔进汽车后备厢,上了驾驶座。车子飞也似的驶离小区。
独立,就是用自己的名字报道新闻的机会。社会二部同期入社的其他三人都已经独立了。鲜于记者把金石柱和南映亚的手机号码传给一花,天南地北地扯了一堆,结果还不是把最难做的推给新人。一花迟疑着要不要打断前辈,给自己找一条后路。如果不是MERS而是其他议题,一花早就借口说要跟罗次长准备电影新闻,转身走人了。最后一名MERS病人,从七月二十八日到十月三日,独自煎熬了两个多月,一花也很想见见他。
映亚关上门,走回餐桌,只见垫片、止血带和酒精棉像落叶般散落在餐桌上。映亚找来两个塑料袋,把这些东西放进塑料袋里。医疗废弃物必须分开处理,更何况是MERS居家隔离者碰过的物品呢。做好事后处理是护士的工作啊。映亚用拳头不停捶着胸口,郁闷和委屈同时压住了她。今天清楚地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对全世界的人,甚至是保健当局和保健所的护士而言,金石柱和南映亚不是人,是病毒。
鲜于记者用指尖咚咚咚地敲着桌面,语调变得低沉、强硬:“我找你来不是想听你说不知道,社长要国民电视台拿下‘最后一名MERS病人’的独家采访。发挥一下你的实力吧!我先把他们的电话给你,不可以搞砸哟!我们采访不到的人要是别家电视台或报纸采访到了,你和我的脸可就丢大了。你不想独立吗?”
十月十七日,映亚再次接受血清检测。
一花如实回答:“我也不知道。”
十六日和十七日抽血的结果在十月二十日出炉,全都是阴性。映亚将疾病管理本部的检查结果交给主管詹姆斯。
鲜于记者眼里透着怀疑,盯着一花:“你们私下不会联络吗?生病的人之间,就算不是受害者全聚在一起,也会开个秘密群组讨论些什么吧……要是能找到联络最后一名病人的渠道就好了。”
十月二十二日,又进行了一次血清检测,同样是阴性。与金石柱最近距离接触的映亚证实了自己没有被感染。再次隔离的病人传染率趋近于零的推测,从这一刻起成为毋庸置疑的事实。
病人手机关机,家属不接电话、不回信息,她怎么会有办法?
害怕
“嗯?”一花惊讶地发出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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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恶,也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竟然所有的采访都不回应。明天出院是一定要去采访的,说什么也得拿下‘最后一位MERS病人’的采访……哪怕是十分钟,不,一分钟也好,但我就是联络不上人。病人的手机关机,家属的手机开着,但就是不接,发信息也不回。不只报道局局长,连社长也很关心这件事。不管怎样,今天晚上或明天凌晨一定要采访到……你没有办法吗?”
南映亚手记
一花没有立刻上钩,而是等鲜于记者继续说下去,但她内心深处早已泛起波澜。三个月前,自己好不容易从深渊死里逃生,至今还有人深陷其中,痛苦万分。全世界感染MERS最久、入院接受治疗的人,他每天在隔离病房有多痛苦、多煎熬,一花比一般人了解一百倍、一千倍—永不止歇的高烧;胸口像被一块、两块、三块、四块、五块、六块、七块岩石压得发闷;仿佛登陆月球的航天员般身着防护衣、戴头罩靠近的医护人员;不分昼夜注入身体的药物。出院等于是告别所有的痛苦和恐惧,光这一点就很值得为他庆祝,但这不过是一花个人的感受罢了。报道MERS病人出院的新闻是医疗记者的工作,不是负责电影、出版和宗教的新人助理该做的事。
二〇一五年十月二十一日(星期三)
“明天!”
从今天开始石柱要进行ICE化疗。
鲜于记者打断一花:“明天最后一名MERS病人出院。”
从昨天早上就一直联系不上,今天他发来信息,只说“害怕”。
“也不算吃苦……但不管怎样,采访和记录MERS的工作不是由前辈负责的吗?为什么找我……”
我的心要碎了。
“我怎么会不知道你是文化部的新人,也知道你在罗次长底下吃了不少苦。”
他在隔离状态下接受淋巴癌治疗已经很痛苦了,如今又因再次隔离得了抑郁症,挫败感那么强,又在没有情感支持下更换了化疗药。
“前辈,这本书我会认真看的,也很感谢你提出一起记录的提议,但我是文化部的人。”
当然,这次一定会有效果的,石柱一定会好起来。
一花也研究了很多信息和专业数据,以便扩充自己在“冰屋”提出的说法。
但这个过程对他而言太痛苦了。
“看看严重急性呼吸综合征(SARS)。二〇〇三年三月,只花了一个月,SARS就遍布越南河内、加拿大多伦多、新加坡、德国法兰克福和英国曼彻斯特等地,都是经由飞机传播的。如果当时机内或机场把病人隔离起来,至少可以减少传染,被攻破机场防御的城市可说是经历了一场浩劫。你知道SARS的感染源也归在冠状病毒里吧?MERS也是冠状病毒的变种。正如SARS一样,MERS也存在扩散到全球的危险。我们虽然做好了SARS的防治,却没能阻止MERS扩散。”
啊……这口气要去哪里出呢?
“的确如此。”
这次一定会好的。
“没错。中世纪要利用马匹、骆驼或船做的事,现在只要飞机就可以了。你在‘冰屋’指出的问题,我想讨论得更详细一点。假如MERS病人搭乘国内班机,等于跟其他乘客处在同一空间里最短一小时、最长三四小时,这些人感染传染病的可能性极高。飞机降落后,乘客离开机场,病毒就会瞬间传播出去。不只传染病人,那些与传染病人搭乘同航班的密切接触者也会分散到全国各地。”
这次一定会好的。
“几乎可以说是同时散布到全世界。”
这次一定会完全缓解的!
看来鲜于记者对一花在“冰屋”的发言印象深刻。
我不是MERS病人
“十四世纪,黑死病横扫整个欧洲花了三十年,但你上次提到,现在需要多久?”
李一花希望穿上C级防护装备到隔离病房,石柱也同意受访,但医院以没有记者进入负压病房的先例为由,表示很为难。最后只好改以视频方式采访。
“传播?”
十月二十一日晚上八点半,一花拨通电话,响了三声后,对方接起。首先进入视线的是干净整洁的病房。
“不管是战争、灾难还是传染病,越是生死攸关的事件,越要有明确的叙事。目前来看,最后为MERS受害者留下记录的不是人,而是数字,都是统计数据。我们必须记录每一个受害者的个性、拥有的梦想、经历的痛苦和烦恼以及他们的为人。并且,必须将受害者叙述的事实传播到整个地球。”
“好久不见。”石柱先开口问好,他的鼻音很重。
“受害者的叙事。”一花立刻重复一遍主旨。
听映亚说,石柱鼻子发炎,很难用鼻子呼吸,只能用嘴呼气吐气,因此不但喉咙哑了,还不时会咳痰。就算打了抗生素,鼻子的炎症也不见好转。有时左边鼻孔痛,有时右边鼻孔痛,两个鼻孔同时都痛的次数也很多,几乎没有一天鼻子是不痛的。
“对,但感染MERS的受害者的叙事是一定找不到的。”
“很难受吧?听说你从今天开始接受化疗,如果觉得累就休息,我们可以改天再通话。”
“记录MERS?”
即便只听到“好久不见”这几个字,一花也能感受到石柱的心情有多郁闷,身体有多痛苦。
“那我们来做吧!”
“总是觉得反胃……这几天都没吃什么东西。现在好多了,下午一直禁食,从四点半开始打了一个小时的灭必治(Etoposide)化疗药,八点好不容易喝了一罐NewCare。你知道那味道吧?”
“没有。”一花如实回答。
“当然。”
“最重要的是记录。你觉得今年全国流行的MERS,记录够充足了吗?一笔带过的报道倒是一堆,大部分都具有煽动性,要不就是会引发恐慌或荒诞无稽的内容。你认为这些报道里,有让经历过MERS的你满意的记录吗?”
一花怎么可能忘记病人的营养品NewCare的味道呢?甜南瓜口味的很糟糕,香蕉口味的还算可以。
一花在“冰屋”时就察觉到,鲜于记者的问题总是领先一步。他总是不详细说明就直接跳到下一题,经常让后辈一头雾水,一花也是。但此时,她知道鲜于记者提出的这个问题对自己非常重要。在电视台里,没有人比鲜于记者更了解MERS。见一花答不上来,鲜于记者才稍稍坦露想法。
“说好请你去吃我喜欢的意大利面,真不好意思,没遵守约定。唉!”
“有一个叫塞缪尔·皮普斯的人,在一六六五年的伦敦经历了大瘟疫。这本书就是根据他写的日记重新创作的。多亏了这本书,让欧洲乃至全世界的人都对伦敦发生的黑死病惨况有了了解。李记者有什么想法吗?”
听到石柱的叹息,一花也显得很遗憾。
鲜于记者拿起另一本书递给一花,书名是《瘟疫年纪事》(A Journal of the Plague Year),作者是丹尼尔·笛福,他曾写过《鲁滨逊漂流记》。
“意大利面,以后一定要一起去吃。最近常有媒体想采访你吗?”
“不知道……”
“几乎没有。再次被隔离的前三四天,很多记者打电话来。当时我身体不适,也受了不小的打击,根本没心情跟别人交谈。”
“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我们,比起在其他时间、其他地点发生的瘟疫,更了解一六六五年发生在伦敦的瘟疫,你觉得是为什么?”
“你一定很痛苦吧,怎么也没想到会再次被送进隔离病房。”
“听过,虽然不记得确切年份,但知道伦敦曾暴发过大型瘟疫……”
“我的人生里不会再出现MERS了,对此我可以百分之百肯定。虽然我已经受够了医院生活,但老实说,我做好了住进一般病房的心理准备,谁让淋巴癌复发了呢。为了治疗MERS错过治疗淋巴癌的最好时机,导致淋巴癌病情恶化,高烧、呕吐和晕眩……我心想,这下又要搭救护车了,又要住院了……这次该住进六人病房了……救护车抵达大学医院后,本以为会直接送我去一般病房,因为不管PCR结果是阴性还是阳性,这家医院的医护人员都知道我不是MERS病人。”
“这是十四世纪黑死病的扩散途径。如你所见,一三二〇年首次发病,一三四八年传到伦敦,一三五一年扩散到整个欧洲,大概花了三十年。黑死病沿着这个箭头蔓延,一三四七年同时传到了君士坦丁堡、巴格达和亚历山大港,沿着地中海贸易路线迅速北上。不到一年,在雅典、威尼斯相继暴发。黑死病不是一次流行的传染病,而是根据时间,间歇性反复发作的传染病。其中经常被人们议论的当属一六六五年的伦敦大瘟疫了。你听说过吗?”
“他们知道你不是MERS病人……”
“那这个地图……”
“是啊,你和我妻子通过电话了吧?她的血清检查结果是阴性……”
“也叫作瘟疫。感染的话全身会出现黑斑,所以才有‘黑死病’这个称呼。”
“我听说了,两次都是阴性。”
“嗯?”
“她跟我盖同一条被子、喝同一锅汤,她都没有感染MERS。这不是我个人的见解,而是明明白白的事实!我被隔离后,没有接受过任何一次MERS治疗,他们把我当成MERS病人关起来,却不进行MERS治疗!这要我怎么接受?更可笑的是,医生和护士明知我没有感染力,还是大费周章地穿上防护衣、戴上头罩和手套,像小鸭子那样左摇右晃地走进来。还有比这更可笑的吗?”
“你了解黑死病吗?”
“他们有持续为你做PCR吗?”
一花来到报道局公用的会议室,那是鲜于记者经常用来采访的小会议室。一花敲门后走进去,鲜于没有合上正在看的书,他抬起右手示意一花坐下。一花坐在对面,瞄了一眼书,上面有一张大地图,包括了欧洲和亚洲,欧洲是深灰色,亚洲是浅灰色,海洋没有颜色,是空白的。
“那是毫无意义的检查。不只我知道,医护人员也都知道。保健当局不定出新的解除隔离标准,我也只能一个人在这里干着急。”
“请放心,回来后我会详细报告的。”
“什么新标准?”
罗次长的意思是不要乖乖答应医疗记者的请求。
“像十月三日那样以二十四小时为间隔、PCR连续两次出现阴性,就会放我出去吗?李记者没有打听到什么有关新标准的消息吗?”
“去吧,他在会议室等你。你是文化部负责电影、出版和宗教的新人记者,不管鲜于前辈对你多好,也不用去帮社会一部的忙。你是哪条线的自己应该清楚吧?”
“同样的问题,我也问过保健福祉部和疾病管理本部的负责人,但都没有答案,他们只说会跟专家讨论决定。”
一花跟他只是在“冰屋”与其他记者一起喝过酒而已。
石柱声音渐渐提高:“国内最权威的专家就是这所大学医院感染科的教授,他们确定感染率趋近于零,但还是把我关进这里。是谁把我囚禁起来的?这里的医生绝对不可能自行做这种决定。”
“没有啊。”
“既然他们没有帮你治疗MERS,那有集中进行化疗吗?”
罗次长挂断电话,对一花说:“鲜于秉浩找你,你们在讨论什么计划吗?”
“‘集中’……这词听起来好虚幻。我只剩下淋巴癌需要化疗,但如果你问我是否充分、集中地接受治疗,我只能说治疗得很不‘集中’。医护人员每天只纠结于MERS的阴性反应与否,他们‘集中’的不是治疗MERS和恢复健康,而是MERS的阴性反应,因此化疗也断断续续的,简直毫无头绪可言。就算是给我化疗,淋巴癌稍有好转,也不会先给我做CT、MRI和PET-CT等检查来进一步确认病情。他们一直强调必须先得到阴性,再确定下一步。为了掌握化疗前后的病人状态,必须进行很多检查。在一般病房,做这些检查很容易,在这里却比登天还难。可以用移动式的检查仪器倒还好,如果是必须本人去检查室,问题就复杂很多。”
“什么事啊?我现在很忙。一花?你找她干吗?我怎么知道,一定是在哪儿忙吧。你不要无缘无故去烦不懂事的新人。你没有?多少人因为你跑来跟我哭诉啊,要我说出名字吗?社会一部部长知道你这样吗?不要老针对我们文化部!嗯?社长说的?他找一花干吗?你不是在说谎吧?知道了,我打听一下。要是为了无聊的事找一花,我可不会放过你,我什么脾气你应该知道吧。”
“可以请你更具体地说明一下吗?”
手机响起,敲打键盘的罗次长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皱起眉头,按下通话键。
“虽说隔离病房在隔离区,但各种检查室要与门诊和一般病房的病人一起使用。被当成MERS病人的我想做检查,就必须等门诊和一般病房的病人使用完,而且去检查室的走廊也不能有任何人。就算我等了一整天,如果申请检查的人太多,我就要等到隔天,我只能一直排在其他人后面。等到好不容易检查室可以给我做检查了,但之后检查室和医疗设备都要暂停使用,短则一天,长则三天,因为要执行消除或许会存在的病毒的程序,检查室要临时关闭二十到四十八小时,进行空气调节。虽然我现在接受的是淋巴癌治疗,不是MERS治疗,但这跟在一般病房接受治疗还是存在很大差距。把我当成MERS病人隔离,要我甘心接受这一切,我无法认同,因为这是关乎我生死的问题。”
老手和新人磨合期也差不多一个月了。有别于罗次长的担心,一花很有干劲,采访也做得相当好。大家都夸奖她可以独当一面了,罗次长却仍不松口。
“哪些地方有不足、不便,我都清楚了,我们再深入谈谈新标准。你收到疾病管理本部何时会制定新标准的通知了吗?”
李一花和罗惠兰次长正在公司前的咖啡厅忙着准备新闻,早上报道局的编辑会议给节目流程加入了电影介绍。为了准备内容,必须先把四部国内电影的工作人员及电影优缺点整理出来。罗次长嘴上说会自己负责,但也没有拒绝一花的帮助。导演和演员的采访片段需要有相应的补充说明,罗次长再三强调,比起记者的说明,要更凸显受访者,一花朝着这个方向努力,但还是不自觉地加入许多概念说明,文字越写越长。
“没有,请你务必针对这个问题追问,他们把我像无期徒刑的囚犯一样关在这儿,好像任务就完成了。难道我要在这里一直等到死吗……”
清晨的采访
“怎么会呢?”
这是没有防护装备阻隔、扎扎实实的一个拥抱。
“他们并没有承认错误,只执着于把我放在固有的框架里。他们把我当成MERS病人关起来将近五个月,除了把我放出去的那一周,度过短短几天美梦般的生活……谁有过这种遭遇?感染MERS时,他们深入研究淋巴癌复发的病人了吗?我以为,哪怕只有一个国民存在生命危险,国家都要分析他的特殊情况,倾听他的声音。我不是病毒,我是人啊!他们应该制定新标准,为身为人的我争取时间。如果不这样做,这间隔离病房将是我的坟墓。”
第五道门打开,石柱听到掌声和欢呼声,他慢慢坐起身,只见映亚站在玉娜贞和陈雅凛之间。穿隔离衣、戴口罩的映亚看起来跟护士没两样。石柱泪水盈眶,张开双臂,映亚像短跑选手般冲进他的怀抱。
一花愣住了,她找不到能够安慰石柱的话:“……我会尽力的。”
长南确认时间:“啊,已经过了十五分钟,我们出去吧。”
“我的想法越来越偏激。幸好还能用视频看到李记者的脸,听到你的声音。我要睡了。”
大家又笑了。
“谢谢你,我会再联络你的。今天你肯接受采访,意大利面我来请。”
“知道了。我再也不会做PCR检查了,厌恶至极。”
“那是我的地盘,由我来。”
长南回答:“完全不知道!只有我们三个人、负责的教授、院长及少数人知道。所以如果你出现高烧、咳嗽,要先联络我们,直接去做PCR检查恐怕只会惹出麻烦。”
画面中出现石柱的鼻孔特写,电话断了。一花看到他不仅鼻子肿胀,鼻孔里还布满凝固的血痂。一花心想,必须尽快写篇督促政府制定新标准的文章,但罗次长说新上映的电影评论更急,根本不听解释。
“我是特殊案例这件事,外面的人知道吗?”
“一花,你是社会一部的还是文化部的?”
亨哲说:“你是特殊案例,就算是阳性,也不具传染力。像你这种情况,不该只用PCR一种检查判断,而是综合各种情况制定标准。在定出新标准以前,能先让你出院,对你也是万幸。但制定新标准并不是我们这些医师的事,而是疾病管理本部和保健福祉部的功课。”
“文化部。但前辈……”
三人同时笑了出来。
“我有没有警告你,不要做只对鲜于前辈有利的事?”
石柱开玩笑地重复完长南的话,然后说:“因为医学上不存在一百和零,你才这么说的吧?”
“这件事对我也很重要。”
“你感染的MERS已经痊愈了,传染力不到0.01%。”
罗次长板着脸问:“这几天的新闻你都看了吗?”
“什么事?”
“您的意思是……”一花没明白这问题的含义。
过了片刻,长南回答:“难以肯定。概率一半一半。同时罹患淋巴癌和MERS的病人,全世界也少见,说不定你是至今唯一的案例。检查结果可能是阴性,也可能不是,但我们可以确定的是另外一件事。”
“你有看到任何一篇关于MERS的新闻吗?”
三位住院医师都没有立刻回答,他们互看了一眼,表情变得严肃。
“我忙着采访,今天的新闻还没看,也许……”
“如果今天再做一次PCR检查,你能确定还是阴性吗?”
“不用猜了,你自己去看看。需要我告诉你吗?一篇都没有!你去大学医院采访病人时,我都看了。要敦促为最后一名MERS病人制定新标准?那有独家报道的价值吗?资深医疗记者怎么不写呢?因为再也没有值得报道的内容了。别再白费力气了,赶快写电影评论吧。《赎命铃声》和《夺命头条》的试映会去过吧?”
“请说。”
“《赎命铃声》看过,《夺命头条》跟采访撞期,所以没有去看。”
“好,我会照做的。我也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要写头条的人竟然没去看《夺命头条》?那你赶快写一下《赎命铃声》的概要,把握时间!”
长南回答:“没问题。还有件事要说明一下。出院后,如果出现高烧、咳嗽、呼吸困难和呕吐症状,必须立即向地区保健所或疾病管理本部通报。但如果身体出现疼痛征兆,请务必先跟我们联系。可以吗?”
一花原本要写记者轮流负责的“直击现场”专栏,却意外遭到鲜于秉浩反对。他的意思是等采访完疾病管理本部负责人后再写,并劝一花不要因为自己也感染过MERS,就只把重点放在金石柱身上。
“不用现在就决定吧?我跟妻子讨论一下再告诉你。”
十月二十日和二十一日,石柱的PCR接连得到阴性反应,但医院仍没有解除对他的隔离,因为二十二日又回到阳性。看来是不会根据PCR结果解除对石柱的隔离了。
石柱可以很快决定接受治疗的时间和方法,却很难决定要不要接受采访。
该怎么做他才能出院?
“你能这么说,我就松了口气。明天的媒体竞争一定会很激烈,想采访你的电话已经快打爆了,你愿意接受采访吗?我觉得不用响应所有媒体,选一两家就可以……毕竟要是完全不接受采访,也怕会出现许多揣测。”
这个国家,没有一个人知道标准何在。
石柱打断他:“没问题。我能战胜MERS,多亏了院长和医护人员的付出,我也很想亲自跟院长、主治医师和在这里照顾我的医生、护士道谢。”
正常的非正常化
“明天出院前,院长会来病房看你,没问题吧?最后一名MERS病人出院,院方希望帮你庆祝一下,你要是觉得不方便也……”
十月二十六日上午八点半,映亚抵达隔离区,拿起对讲机话筒。六道门横在映亚面前,她感觉到,要想打开这每一道门让石柱出院,已经成了遥远的梦。
“那我要更加努力了。”
“我是南映亚,听说从今天开始可以探病。”
长南继续解释:“化疗后达到完全缓解时,会进行同种造血干细胞移植。我把目标定在年底,希望可以在圣诞节前。”
“请稍等,我确认一下。”
见石柱握紧拳头,三名住院医师也同时握紧拳头。
对方的声音很熟悉。映亚在家属休息室等待,脑中浮现出几张熟悉的脸。她掏出手机,习惯性地在搜索栏输入“MERS”,第一则新闻就是中央MERS疾病管理本部公布的消息。与最后一名MERS病人有过密切接触或间接接触者,将在十月二十六日十二时解除居家隔离和主动追踪。这等于是再次确认了石柱不具传染力。接下来的内容,映亚咬牙切齿地念出声:
“嗯,希望尽快治好淋巴癌。”
“另一方面,住在大学医院的病人已在正常接受淋巴癌治疗。”
“未来也会使用吉舒达进行GDP化疗,具体日期等出院后,再根据你的身体状况决定。”
正常?
“好。”
把彻底不具传染力的病人关进隔离病房,本身就是不正常,在那种不正常的病房怎么可能接受正常的治疗?在解除隔离换到一般病房前,根本不可能接受什么正常治疗!
“好,那十月六日左右会来看门诊吗?三日出院,休息到六日上午,下午再来医院,直接去见血液肿瘤科的柳大焕教授。”
“等很久了吧?请跟我来。”
“一般病房……出院、门诊……”石柱没有回答长南的问题,而是像黄牛一样开始咀嚼这几个词。他这才真切感受到自己从隔离病房出来了。“这些词真像是甘甜的蜂蜜啊……我想先回家休息,在医院待太久了。”
接听对讲机的果然是有个四岁女儿的玉娜贞护士。一开始玉护士为了严格遵守“隔离”,初次见面时对映亚的态度强硬,让映亚感到难以亲近。但在看到她为石柱付出的努力后,很快就消除了隔阂。
“你是想住一般病房呢,还是先出院回家休息几天,再来看门诊?”
“谢谢你们帮他庆生。”
长南从口袋里取出本子,问起准备好的问题。
玉护士转头看着映亚:“你一定很难过吧?我们也是。我一直祈祷不要在这里再见到这个微笑男孩,可世上的事总是不尽如人意。这次住进来,不管是MERS还是淋巴癌,一定都会好起来的。在他康复出院前,我们会尽最大努力。当然,这里比起家里或一般病房还是很不方便,但我们会尽力让他住得舒服些。”
“这是复活的一天,重新复活成人类的一天,从今天开始,我也可以憧憬未来了。”
“他早上吃东西了吗?”映亚询问起饮食。这几天来石柱不只鼻子,连嘴巴和喉咙都出现炎症,根本无法进食。
亨哲说:“我们有很多事想问你,可你这么一说,还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玉护士翻阅看护记录后,回答:“昨天中午吃了三百五十克、四分之一的墨西哥卷饼,喝了两百二十五毫升的可乐。晚上吃了两百克冷面,刚才早餐喝了三百毫升的晨光饮料。”两个人在第一道门前驻足,玉护士接着说,“可能是知道今天允许家属探病,从他住进来后,今天看起来最有活力。”
“好的,现在问我什么,我都会回答的。”
“真是太好了。”
“等一下通过那道门后,就是非传染病房了。到那边以后会很吵,所以有几件事我想在这里先问问你的意见。当然,这两天也有和家属商量的机会,但还是想先听听你的想法。距离家属抵达这边,还有十五分钟。”
“你了解C级防护衣的穿戴方法吧?”
推出隔离病房的轮床停了下来,因为后面的门关上后,前面的门才会打开。在这里,急躁是禁忌。经过一段很短的通道后,病床往左转,另一道门打开,轮床又停了下来。跟刚才一样,后面的门关上后,前面的门开了。三人熟练地推着轮床走出去。到了门外又停下来,长南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嗯。”
奈武说:“当然要来了,我们是战友啊!你能战胜MERS,我们也很高兴。真的,真的要谢谢你。”
“我在一旁协助你。家属可以单独到病房去,时间是十五分钟,你可以在里面多待一会儿。进去吧。”
“很感谢你们为了我特地抽空过来,我不会忘记的。”
映亚随玉护士来到准备室,虽然来过几次,但还是感到很陌生。贴在墙上的十一个步骤说明很熟悉,映亚早就把步骤全背下来了,就算闭上眼睛想象,都能熟练地穿戴这些装备。不过,实践时总是搞混顺序,要不是玉护士在旁指导,恐怕时间都会浪费在这十一个步骤上。
“好了,我们要出去了。”
“慢慢来。”
奈武把手术用口罩递给石柱。石柱跟三位医生一一交换眼神,用力地握了握他们的手。石柱戴上口罩,躺到轮床上。长南转头朝监视器挥了挥手。
比起速度,穿戴好才是关键。穿戴防护装备的目的是不让病毒侵入,身体要不露一丝空隙。
亨哲回答:“你看我们穿成这样还不相信吗?PCR检查连续两次为阴性,确定解除隔离了。今天开始你会住在非传染病房,医护人员和家属会穿这种隔离衣、戴N95口罩。虽然很不方便,但你也要戴手术用口罩。”
两人依序通过第二道到第五道门,等到背后的第五道门关起来时,映亚发出叹息。
“我真的可以离开这里?”
“拜托!”
“准备好了吗?”
映亚仰头闭上双眼,不能让石柱看到自己流泪。从十月十一日到现在,已经过了半个月。石柱再次住进隔离病房后,便很少打视频电话给映亚。每次通话,他都故意装作很有精神,说自己接受很好的治疗,要映亚放心。真是如此?映亚要亲眼仔细看看石柱的病情。
三个男人推着轮床走进来,他们穿着VRE隔离衣,虽然N95口罩遮住了口鼻,但石柱很快便认出他们。在前面拉轮床的是九月的吴长南,在后面推的分别是七月的权亨哲和八月的柳奈武。三位住院医师一起出现让石柱很意外,但更让他意外的是他们的服装—他们没有穿防护衣,没有戴双层手套和头罩。别说C级了,就连D级防护装备也没有穿。长南甚至还把口罩稍稍拉到鼻子下方。长南说,从九月一日开始,石柱几乎不存在MERS传染力,身为研究医学和治疗病人的医生,虽然对此无法百分之百地肯定,却能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地确信。
终于到了第六道门,最后,病房门打开。石柱坐在病床上,愣愣地望着门口。九月时,他还能走到门口迎接映亚,现在却像泄了气的皮球,只能吃力地挥动右手。谁都能一眼看出他的消瘦和虚弱,是失望、无力感和委屈耗损了他的身心吗?
十月二日上午九点整,隔离病房的门开了。
映亚缓缓上前,弯腰给石柱一个拥抱。因为防护衣的关系,两人无法彻底抱紧对方。九月时,两人为了避免传染不敢拥抱,此时的石柱和映亚却毫不犹豫地抱在一起,因为他们确信已经没有MERS了。
石柱打电话给映亚,她说的也跟长南一样。院方已经同意明天早上让夫妻俩在非传染病房见面。石柱彻夜未眠,经过昏暗的凌晨,直到整个世界迎来曙光,他都一直瞪大双眼。石柱担心万一睡着了,长南会要他再做一次检查,然后把他摇醒说:“结果是阳性!”如果可以不听到“阳性”两个字,就算要他熬十夜他也愿意。
“我还担心不让你进来呢。”石柱轻拍映亚的背。
“以后我也绝对不要再做MERS检查了。”
—我没事,好好照顾你自己和雨岚。
长南打断石柱:“这次只做两次检查。你的人生不会再有MERS检查了,我保证。”
石柱总是这样先传来替家人着想的信息,但他也会孤单害怕。映亚走进隔离病房后,便再也无法隐藏自己的内心。
“明天还要再做一次检查吗?又会让我陷入绝望的深渊吗……”
“为什么不让我进来……今天居家隔离和主动追踪的对象都解除隔离了。怀疑你会传染MERS的疑虑,如今也都彻底消失了。”
“这是现实。”
“那就好。谢谢你。对不起……”
“感觉像在做梦。”
石柱总是先为周围的人着想。
“你还是不相信?”
映亚话锋一转:“你的脸肿了好多,让我看看鼻子和嘴。”
“真是荒谬。”
“我没事,吃了药慢慢就会好的。”
“住得太久了吧。”
“让我看看。”映亚弯下腰,脸凑了过去。
“我在这里住了三个月。”
石柱看到头罩里那双满是泪水的眼睛。
“没什么复杂的啊。”
“让我看看。不管是身体还是内心,都让我好好看看!我每天都会来,不能让你一个人待在这里。你什么事都要跟我讨论,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你哪里痛、有多痛,求求你!”
“就这么简单?”
石柱沉默了一会儿,他明白再也无法向映亚隐瞒病情,于是慢慢抬起两只手。骨瘦如柴的手臂上只连着一层粗黑的皮肤。石柱用食指推着鼻尖,只见鼻孔里满是凝固的血痂。
长南在“确定”二字上加重语气,但石柱还是无法百分之百相信。
他如实告诉映亚:“我就算睡着了还是很容易醒,连用嘴巴呼吸都会被自己的声音吓到。”石柱用拇指和食指翻开上唇,牙龈、舌头和上颚布满红斑。口腔里不只有血痂,还流着脓水和血。“吃什么都没味道,都觉得痛!碰到哪里都痛,所以只能快点吞下去。吃了东西又觉得胃胀气,肠子难受……吃东西成了苦差事。因为溶血性贫血,他们不停为我输血。要承受化疗,饮食是关键,但我总是有一餐没一餐的。对不起……”
“真的,已经确定了。”
映亚紧握石柱的双手,坚定地打断他:“再也不许说对不起。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我也不要说,我觉得很委屈、很生气。我每天都会来看你,我要把我们经历的这些都记下来,牢记在心。你一定会痊愈的。”
“我真的可以离开这里?”
WHO建议了什么?
石柱一脸的难以置信,死盯着检查结果。
“你不觉得奇怪吗?”会议室里,坐在一花对面的鲜于秉浩问道。
“我说得没错吧?明天会送你去非传染病房。”
一花注视着刚入手的疾病管理本部新闻稿,反问:“哪里奇怪?”
又过了一天,长南递上的检查结果清楚标示着负号(-)。
“有两点让我很在意。首先,十月二十六日,政府针对MERS与WHO召开咨询会议,但为什么新闻稿在三天后的二十九日才放出来呢?既然是重要的内容,最慢也应该在二十七日或二十八日通知记者啊。你觉得呢?”
“不要再抱持那些没用的期待了,你还是快离开吧。阳性、阴性来来回回的又不是一两次了,我就是个厄运缠身的人,不可能那么容易解除隔离的。”石柱反倒说服起长南来。
“需要尽快决定时拖延时间,需要慎重考虑时却一意孤行,这种情况不是一两次了。大概是要向上面报告后才能发布,所以才花了两天?”
有着宽下巴、说话总是从容不迫的长南对石柱说:“我的计划很简单。九月三十日和十月一日得出阴性结果,十月二日移到非传染病房,十月三日出院。”
鲜于记者皱了皱鼻子。“你连这都明白,看来可以摘掉新人的标签了。你说说,这次新闻稿的重点是什么?”
九月二十四日接受化疗后,高烧和头痛消失,食欲增加,四肢也变得有力。九月的住院医师吴长南解释,这是因为在GDP里加了对抗肿瘤和抗病毒效果极佳的免疫新药吉舒达(Pembrolizumab)。用药后,石柱不但可以安心入眠,连忧郁的心情也随之消失。九月三十日的PCR检查结果为阴性,那天是吴长南最后一天在隔离病房上班,但他申请了延长一天。
一花扫了一遍画横线的部分,回答:“在韩国,MERS已经实质性地结束,虽然无法用‘终结’一词表达,但再次隔离的病人已经不再属于‘MERS传染的一部分’(a #jzyy_1_269">(1)韩国政府许多行政部门的所在地,位于首尔钟路区。
石柱一夜无眠。
(2)茶房为韩国早期的咖啡厅,约于20世纪50年代兴盛,常会聚集许多文人雅士。20世纪60年代,因茶房多开设在大学附近,成为当时年轻人的聚会地点。现存的茶房则成为怀旧的象征。
出院前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