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苏记者没有就此罢休,追问:“很好?就这样?”
“没有要改的地方吗?哪有初稿就完美的?”
“很好。”一花意识到鲜于前辈冰冷的目光,含糊地回答。
这时,鲜于记者插嘴道:“是海明威说,初稿都是垃圾吧。”
苏记者仿佛看出一花的顾虑:“没关系,你就说吧。我写得如何?”
苏记者不甘示弱:“记者写得再深入,也比不过当事人啊!”
一花开口前先环视了一下四周,她没想到会在挤满十一名记者的“冰屋”发表对专栏的感想,原本打算单独跟苏记者见面时再如实说出自己的想法,如果没时间,就写邮件或打电话阐述意见。
一花被卷进了他们的一唱一和中:“写得都很好,只是有一点……”
这时,苏记者转换了话题:“我写的文章如何?”
“哪里有问题?”苏记者像收回钓竿似的,立刻问道。
一花简短地回答:“利用休息的一个月看了一些数据。我也开始好奇,把我逼上绝路的MERS到底是什么?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里面有一句‘既是受害者,也无奈成为加害者’……”
“了不起……你什么时候把这些整理出来的?我看你都快比鲜于前辈还精通MERS和传染病了。”苏记者半开玩笑地表扬一花。
“那句话怎么了?”
“组织和会议很多,却没有控制中心。什么中央MERS防疫对策本部、MERS综合对应项目小组、全国政府MERS支持对策本部和MERS紧急应变小组……名字多得记都记不住。国民安全处、保健福祉部、疾病管理本部及包括首尔市在内的地方政府,整个MERS的应变一塌糊涂。那里该做的,这里却不做;这里说感染人数是十人,到那里却变成二十人。现实情况都搞成这样,在这网络时代,还能拿出什么应变传染病的方法?”
一花看到旁边的前辈这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包厢瞬间充满沉重的气氛。探讨其他热门话题的记者也都停止交谈,竖起耳朵。
“对此你怎么看?”
“我明白你为什么这样写。因为相继出现第二、第三和第四批感染者,有的人是被传染的,同时也传染了别人。有段时间,传染力强的病人还被叫作‘超级传播者’。但我觉得不管在什么情况下,MERS病人都不是加害者。只用‘感染MERS’和‘把MERS传染给别人’区分受害者和加害者,太过简单了。难道不该先思考让病人感染MERS以及让病毒扩散的医院的僵化体制吗?
一花补充:“没错,他们对国内外官方或非官方的消息都没有任何回应。”
“不管传染给多少人,MERS病人都是受害者。把全部MERS病人看作受害者后,才能讨论谁才是让他们被传染的加害者,才能分清法律和制度的对错。所谓‘加害者’是要追究责任的,但MERS的扩散绝对不是MERS病人的错,不是因为他们不道德、不诚实。不管是‘超级传播者’还是‘加害者’,这种标签都是对受害者、对病人的偏见,是把责任推到了他们身上。没有既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的MERS病人,就算他们传染给别人,也仍是受害的MERS病人。我想强调的是,传染或被传染不能成为受害和加害的标准。希望前辈能更正一下这点。”
“那些人没办法去推测和控制因数字媒介大量产生的恐惧感,他们的解决层次只停留在严惩散布MERS谣言的水平。他们应该迅速解答民众的疑虑和不安,而不是只顾扼制所有流言蜚语。哪些消息是流言蜚语,哪些消息属实,应该一五一十地讲清楚。”鲜于认同地附和。
另一场死亡
一花点头,接着说:“不管是只感染一个人还是很多人,数字不是重点,而是在这个国家、这座城市存在确诊MERS的病人。通过网络,全国都会陷入恐慌。为了远离传染病,会采取各种方法。与过去没有网络的时代相比,就算死亡人数不超过四十人,但恐惧强度跟中世纪死了四百四千甚至四万人是一样的。”
李一花认为MERS病人只是受害者的那天晚上,吉冬华搭医院准备的救护车回到了家。MERS确诊后两个多月她才终于出院。冬玉和冬心分别握着冬华的左右手,艺硕抱着一束鲜花站在前方,那是护士为了祝贺冬华出院献上的红玫瑰。冬华暗下决心,余生要像那束玫瑰般,热情洋溢地活下去。
鲜于记者代替一花回答:“因为传播恐惧的速度、范围和深度会不同。”
刚回到家,冬华便打给崔文乐社长,但没人接听。
苏记者追问:“数字媒介?MERS和网络有什么关系?”
冬心插嘴道:“晚间新闻都结束了,这时候打电话太失礼了。反正明天是星期六,星期天下午再打吧。你又不是明天就去上班。”
“我觉得用死亡人数来判断危机警报太过简单了。死亡人数并不等于MERS给国民带来的恐惧强度。应该更多地去看MERS是如何给我们造成伤害的,以及造成了怎样的伤害,再制定危机警报等级。我认为必须注意两个部分,首先,比起陆路和海路,MERS最先是通过航空路线扩散到全世界的。只要有飞机降落的地方,就有传染的风险,也就是说,昨天在沙特阿拉伯附近感染MERS的人,可能搭飞机抵达首尔。其次,要考虑网络和移动通信等数字媒介。”
冬华没有反驳,接着拨了林罗雄组长的电话。拨号音响了七次后,传来对方的声音。林罗雄大概在啤酒屋,话筒那端传来音乐的嘈杂声。
“那是怎样?”
冬华简短地说:“林组长,我出院了。”
“我觉得不是这样。”
“恭喜你,应该早点跟我说一声嘛!”
“你跟苏记者的想法一样吗?”鲜于记者的视线依旧停留在一花身上。
“公司如何?”
正当一花迟疑时,苏记者抢先开口:“先喝一口润润喉咙吧。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医学专家啊?人家才刚说完,你的问题就来了。六月初确诊病例数量直线上升时,不是也说应该把等级提升到‘警戒’或‘严重’嘛,但死亡人数没有超过四十人,现在确诊病人只剩下一人,维持‘注意’等级,我觉得很正常啊。”
“还是老样子……部长,对不起,我现在不太方便讲电话。”
社会一部主要负责福利、教育和医学方面的报道,身为医疗记者的鲜于秉浩可比社会一部部长的资格还老。
冬华提高音量:“好,你明天上班吗?”
坐在一旁的鲜于秉浩忽然开口:“对于传染病危机警报一直设定在‘注意’等级,你有什么看法?”
冬华周六偶尔会去物流仓库,虽然周末不接出货订单,但她还是会去根据账本确认入库的新书,检查一下是否摆放好了,还会待在退货仓库看看关于编辑和印刷的书。高中刚毕业,她就进永永出版社负责仓库工作,一直对出版流程很感兴趣。不光是编辑和设计,连印刷和装帧也想了解。自从结识了终结书本的碎纸机“咚咚”后,冬华对一本书的诞生过程的兴趣更大了。电话另一头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
“谢谢。”
“说实话,订单量不如从前了。”林组长回答。
苏记者跟一花碰了碰杯:“辛苦了。日后需要我帮忙的,随时找我。”
冬华感受到一股寒意:“是吗?知道了,那我周一过去。社长还好吧?”
一花与病魔搏斗的经历伴随着在场记者的掌声结束,前后用了半小时。接着大家就像平时聚会一样,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起最近的热门话题。
“……周一见,我会转告社长的。”
不时有人提出问题,但关于具体的数字和处方,一花说自己也不清楚。虽然她诉说了大部分记得的片段,唯独一个鲜明的场景她一直隐瞒到最后。那就是所有亲戚围绕在急诊室病床前,与父亲做最后道别的时候。一花觉得她此生都不会有信心把这件事说给任何人听,光是想到父亲床边的点滴架,眼泪就会夺眶而出,胸口发闷。
周一早上六点五十分,冬华出了家门,七点半抵达仓库。冬华仰望马路对面的“朴二内科”,喝了一杯贩卖机咖啡后,输入密码走进仓库。书的味道扑鼻而来,一直堆积到天花板的书挡在冬华面前。
从五月二十七日搭救护车送父亲抵达F医院急诊室,一直到今天,这期间自己所经历的不幸,一花按照时序简单进行了说明。住院期间、出院以后,一直有几个画面不时出现在脑海:突然呼吸困难,挣扎着滚下床的凌晨;呕吐五十多次,抱着马桶哭的夜晚;身着防护衣的护士看起来像高达三米的巨人,为了闪躲他们铁锤般的大手,而拼命嘶喊的白天。如果不是感染MERS,被关进隔离病房的人是不可能知道这些详细细节的。
冬华在仓库里走了一圈,转身朝反方向走去。住在隔离病房期间,除了很挂念冬心和艺硕,她也很想念仓库里的书。正如林组长说的,仓库里出现了几处空书架。
葬礼结束后,还来不及一一发信息跟大家道谢,一花就昏倒了,不省人事。
转了两圈后,冬华来到退货仓库,走到碎纸机“咚咚”前抚摩几下,眼泪便模糊了视线。因为体重掉了二十公斤,肺部缩水,支气管变形,如今连走有一点陡的上坡路都要停下来休息三四次,冬华真恨不得一死了之,但如果能待在物流仓库,不管怎样她都想撑着活下去。
“我要先谢谢大家百忙之中赶来参加我父亲的葬礼。”
“你过得好吗?对不起。谢谢。”冬华像在跟好久未见的朋友打招呼。
二十只眼睛同时看向一花。一花慢慢起身,一一注视每个人。无论如何,这都是必经的仪式,从六月四日被送进医院到八月三日的这近两个月,一花清醒时都会看新闻,用手机搜索或不停切换电视频道,同样的新闻看了一遍又一遍。前辈和同事当然也会好奇,毕竟这是第一次遇到实习记者感染MERS,痊愈后又请了一个月病假。
冬华坐在碎纸机旁的椅子上,扫了一眼摆放在个人书柜里的书。《世界随笔全集》?怎么都不是平时自己看的书呢?
“百忙之中来了这么多人,相信李记者也明白原因。从某种角度来看,这不是谁都能经历的痛苦。当然,我们也从政府和医院那里获得了一些MERS的消息,也比一般人理解得多,但我们还是想听听亲身经历这场劫难、现在健健康康坐在我们面前的你所理解和经历的过程,相信会对我们有很大帮助。我们不强求你全都说出来,如果有难言之隐的地方就跳过去,也没关系。”
“你是哪位?”
大家又喝了一杯生啤酒,啤酒的冰爽感冻得舌头发麻,沿着喉咙进入胃部,瞬间觉得十根手指、十根脚趾都舒展开来。苏记者连喝了三杯,才进入正题。
出现了一位眼神中透露着戒备的青年,冬华把戴着的口罩拉到下巴。医生再三嘱咐冬华,为了保护肺,一年四季出门都必须戴口罩。
一花毫不在意地回答:“当然咯。”
“我是吉冬华部长。”
看来苏记者是要充当今天聚会的主持人,他把下酒菜和生啤酒分给大家。这不是需要特地问新人的问题,一花觉得苏记者这样做纯粹是想照顾病人,虽然感激,却也很不自在。她觉得自己没必要享受特殊待遇。
“啊!原来是你,我常听林部长提起你。”
“你还能再来一杯吗?”
还没等青年嘴角的微笑消失,冬华便追问:“你刚才说林部长?”
前辈们一起点了点头。一花坐在角落,跟几个实习记者对看了一眼。实习第一天,报道局长亲自告诉大家,四人中会有一个人被派去地方工作,但从结果来看,他们是唯一一届没有人被派去地方的。大家都自认是靠实力留在首尔的,所有人也都认为公司是特别关照一花,才让她留在首尔。这的确是事实。但身为新人的她,也不可能主动要求调去地方,唯一的办法就是证明自己的实力。所以从上班第一天起,一花就做好了每天加班的心理准备。
负责物流仓库的部长只有吉冬华一个人。
“我们还不了解罗次长吗?不管是老鸟还是菜鸟,她可从来不会照顾别人。”
“嗯,林罗雄部长。”
“嗯,罗次长很照顾我。”
在冬华与MERS搏斗期间,林组长升职当了部长。
苏记者往嘴里塞了一片海苔,没头没脑地问:“你做得来吗?”
“我叫曹南植,来这里工作还不到两个月。”
跟一花聊过天的人只有召集这次聚会的苏记者和一起实习的三个同期记者,其他六名前辈都只跟她打过招呼。罗次长有其他约会,所以没有到场。在炸鸡端上来前先干掉一杯冰凉的啤酒,已成为记者聚会上不成文的规定。碰杯之后,大伙仰头一饮而尽。很熟悉这情况的店员早等在包厢内,等大家喝完就直接收走啤酒杯。
“那是六月中旬进来的?”
“冰屋”一角,用隔板挡住的包厢内挤满了十一名记者。
“嗯,六月十七日来上班的。”
***
正好是冬华确诊十天后。
一花本打算关掉笔记本电脑,但还是点开邮箱。现在十点,慢慢走到聚会的“冰屋”只要十五分钟,十五分钟可以看两篇专栏。看到文件标题时,一花终于明白苏记者为什么拜托自己审阅这篇专栏—“MERS所感”。电视台内没有人比一花更关心MERS,也没有人能比她做出更正确的评价。一花深吸一口气,点开文件,快速阅读起来。
“书柜里的书都换了?”冬华指着碎纸机旁的书柜。
从医学角度来看,一花已经痊愈了,她的身体里不再存在会引发MERS的冠状病毒,但内心受的创伤依旧还在。刚刚她向诸葛导演提到,康复者里有人得了严重的失眠,就算好不容易睡着也会不断做噩梦,那个人就是她自己。采访时,一花一直紧握手帕,因为只要稍一紧张手心就会流汗。内容相似的梦不断重复,梦里的自己总是被关在某处。有时是深井,有时是阁楼,有时是保险柜,有时是行李箱,昨天夜里甚至梦到自己被困在冰河下方,无论自己怎样呼喊求救,都发不出任何声音。一花觉得自己渐渐成了深井、成了阁楼、成了保险柜、成了行李箱,甚至成了冰河。今天听了关于沉船的事,看来今晚会梦到溢满海水的船舱。
南植回答:“六月十七日上班第一天,我就把那些书都清理掉了。大部分是跟编辑、营销和印刷有关的书。上班第一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理那些书,是林部长吩咐的。”
“你真是受了不少苦,现在好点了吗?”
“他叫你把那些书都销毁了?全部?有很多书是今年春天才出版的啊……”
一花反复思索这个词,转头望向窗外。不管是感染MERS前还是康复后,黄丝带和“世越号”的帐篷一直都在光化门广场上。诸葛导演最后提出的问题隐约在耳边回荡。
“我看有几本书还上过畅销榜,所以说想带回家,但林部长坚持要我全都销毁。他还说空书柜不好看,让我放几本书进去,所以我把退回来的一套《世界随笔全集》放上去了。”
痛苦!
冬华盯着“咚咚”:“你知道为什么销毁那些书吗?”
诸葛导演先离开了,摄影师也因为要拍摄下一个采访场景,匆忙整理好摄影机走出咖啡厅。一花坐在窗边准备处理剩下的工作,她打开笔记本电脑,戴上耳机重新听了一遍采访内容,然后整理出重点,记在印象笔记里。四天后的晨间新闻要介绍电影,罗次长会决定影片的时长和顺序。
“听林部长随口提起过。六月十七日不仅是我第一天来上班,也是林部长和社长解除居家隔离、回来上班的日子。”
一花压低下巴,强忍愤怒:“我也是MERS病人。”
事后冬华才得知,不只家人被要求居家隔离,就连册塔的员工也都居家隔离了。冬华在隔离病房好不容易清醒后,发过几次信息给崔社长和林组长。但崔社长没有回复,只有林组长回复要冬华先专心养病。虽然冬华追问了很多公司的事,林组长都只回“等出院再讨论”。
诸葛导演抬了抬镜框,认真地说:“今天你让我学到不少。我会开始关注MERS事件,就算不是我,也会有其他导演想记录MERS的。话说回来,李记者怎么对MERS了解得这么详细?”
“林部长说,搞不好书上都是病毒。还说,必须把你碰过的东西全都清掉……我先清理了书柜,旁边办公桌抽屉里的原子笔、三角尺和胶带也都一起丢掉了。”
“虽然不清楚实际状况,但那一个人一定很害怕,他一定觉得只有自己身患那种病,像独自在汪洋大海中漂荡的小船。政府却已经准备抹去MERS,就像抹去‘世越号’一样。”
“原来如此……”冬华没有再追问南植。上班第一天服从第一个指示,这不是员工的错。要是不放心,可以把东西都塞进箱子里放在仓库角落保管啊,没经主人允许就都扔掉,冬华觉得有点过分了。
一花的表情反而变得更严肃,她就像放羊的牧童,比起回来的九十九只羊,她更担心的是走失了的那一只。
“你多跟文代理好好学。”
诸葛导演严肃的表情稍稍缓和下来:“剩下一个人了,最后一个人!”
“他现在是科长了。他真的教了我很多,托文科长的福,我现在能熟练操作碎纸机了。”
“一名。”
“文科长……”
“几名?”
文尚哲升职成科长,还负责“咚咚”,这等于是彻底抢走了冬华的位置。
“那只是大部分,并不是全部!事实上,政府在七月二十八日宣告MERS终结,但官方的终结必须是一名病人都没有。目前还有病人没有痊愈。”
九点整,冬华来到三楼社长室。坐在沙发上的崔社长和林部长站了起来,冬华弯腰行礼。
“我没听说过,肯站出来发声的艺术家都在关注‘世越号’。不过,MERS不是已经结束了吗?据我所知,没有再出现新的确诊病例,病人大部分也痊愈了……”
“非常抱歉,因为我让大家费心了。”
“这和好不容易从MERS康复的病人,还有因为MERS失去亲人的家属是一样的。感染MERS是难以想象的经历,简直糟糕透顶!真的!你被人当成细菌看待过吗?被关进过单人病房吗?有时候,连续两个早晨一直听到同楼层的病人的死讯。就算侥幸捡回一条命,肺部却损伤到连慢跑都不行。体重下降十多公斤,严重的甚至会掉二十公斤。每天都睡不着觉,就算睡着也接连不断地做噩梦。这些身心严重损伤的受害者,从没听说过国家会指派公务员关心他们。你知道有哪位艺术家会对MERS事件感兴趣吗?”
崔社长迟疑片刻,手掌擦了一下大腿后,和冬华握手:“你真是受苦了。我应该去探病的,结果一拖再拖都拖到你出院了。我也听他们说,不用一两个月你就能出院……”
“没错。”
冬华坐到沙发上:“还有病人没出院,后遗症严重的病人还要戴氧气罩。如大家所见,我已经彻底痊愈了。”冬华的视线转向林部长,“恭喜你升职了。”
“采访一开始,你提到了心理阴影,也提到相关部门应该对‘世越号’生还者和罹难者家属负责,为他们治疗心理阴影。相关部门不仅应该指定医院为他们治疗,还应该指派有责任感的公务员和专家定期、持续追踪、照顾他们。”
林部长简短地道了声谢。
诸葛导演坦然地说:“我一直把精力放在‘世越号’船难上,没有关注到MERS事件。未来我还是计划继续拍摄与‘世越号’船难有关的纪录片,光是拍摄‘世越号’就已经很力不从心了。话说回来,MERS的受害者情况有多严重?说来惭愧,其实我并不清楚实情,才这样问的。”
“那我先去仓库工作了。很抱歉这两个月没来上班,我会用两倍、三倍的努力工作的。”冬华看看墙上的钟,站起来。与以往爽朗的自己不同,她说完想说的话后,鞠了个躬,就离开了社长室。
“是的。感染MERS丧命的人和他们的家属,还有那些虽然痊愈却有严重后遗症的人,你感兴趣吗?现在政府同样公开表示,他们不是MERS控制中心,警察、检察官和法院也没有调查的意向。我认为在厘清真相和严惩负责人上,MERS面临了和‘世越号’一样的困难。你见过MERS受害者家属或康复的病人吗?”
冬华回到物流仓库,只见南植和两名员工在搬运刚入库的新书。由于堆高机停在距离书柜十米远的地方,所以大家只能亲自搬运。南植动作敏捷地把成捆的书扛上双肩,冬华也学南植,先把一捆书扛在左肩,但另一捆书刚放上右肩,便咳了起来。冬华上身前倾,肩膀一晃,扛在左肩的书差点掉下来。问题出在口罩,因为闷所以呼吸加快,嘴巴和喉咙不舒服,最终引发咳嗽。
“你说……MERS?”
“你没事吧?这里交给我好了,你去那边休息一下。”走回来的南植熟练地扛起书,劝冬华。
“请问……你有没有拍摄MERS受害者的计划?”一花的语气小心翼翼,就像在敲打土块。
“我只是呛到了而已。”冬华的口气有些许不耐烦。
“当然。如果不彻底厘清真相,处罚相关的负责人等,痛苦只会重复上演。”
冬华不是在生南植的气。医院诊断由于肺部纤维化严重,只剩下一半的功能了。肺部损伤严重引起的不便绝不止一两样,最不方便的就是使不上力。身体垮了之后,记忆力也降到从前的一半。冬心和艺硕记忆犹新的几段旅行,冬华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诸葛导演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注视着一花,他的眼睛像白头山的鹿眼一样清澈,闪烁着感伤。
“请你出来一下。”林部长从仓库的门缝探进上半身,呼唤冬华。
采访到最后,一花问道:“这样的痛苦,还会反复上演吧?”
“午餐时间再说吧,我还得工作。”
历时一年多,诸葛导演努力记录那些痛苦。
冬华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要用诚恳的态度弥补体力的不足。她一心只想像从前那样,负责物流仓库的管理。
“我记录了痛苦。失去亲生骨肉是极大的痛苦,但船为什么会沉,为什么不及时救援,至今没有厘清这些真相的痛苦,也不容忽视。相关部门坐视不管,法律和制度也没有把焦点放在这些痛苦上。说得更直接一点,现在相关部门正急于掩盖和抹去受害者的痛苦,唯有这样才能减少自己的责任。他们不是也表明立场,说自己不是船难控制中心吗?意思就是,他们对此事没有任何责任。他们都在逃避责任,那底下直属的海洋水产部长和海洋警察厅长会站出来承担吗?救援失败后,他们都把责任推给现场的一二三号舰长(6)。就算那位舰长被判有罪,受到处罚,其他海警官员却丝毫不需负责。相关部门不但不厘清真相,严惩相关人员,反倒大力阻止真相公开。‘世越号’的受害者不是我们的国民吗?就是因为他们不作为,民众才会自发地站出来。我也是其中之一。”
“请出来一下,你那身体能做什么事啊?”
采访诸葛导演的场所碰巧是一花住院前约海善见面的咖啡厅,那里可以俯瞰在光化门广场长期静坐示威的“世越号”帐篷。为了解暑,广场四处安置了洒水器,但还是可以看到地上散发着热气。约在这里的是诸葛导演,与一花一起来的摄影师明润川在能拍摄到帐篷的角度架设好摄影机。一花背对摄影机,开始采访。
“我的身体怎么了?”冬华勃然大怒。
虽说一花觉得挺有压力的,但毕竟是实习期间格外照顾自己的前辈,还是答应了。未来总有一天也会轮到自己写“直击现场”,就当作提前预习吧。
“你快点出来!等文科长到了,气氛只会更尴尬!”林部长也毫不让步,甚至还挥起手来。
“找你审阅是有理由的,我先把初稿传给你。明天下午截稿,还有些时间。拜托啦。”
“我也在等他,都过了上班时间,他怎么还不来?”
“哪轮得到我来看啊?”
“你怎么也不替文科长想想,这种时候,他会想见你吗?”
“直击现场”是记者轮流写的采访笔记,字数、形式不限,所以每个人写得都各具特色。过去只有报纸和杂志记者写采访笔记,但随着电视新闻也开始运用社群,需要电视台记者写东西的事也随之增加。不仅要写采访后的感想和幕后花絮,甚至还要再写一篇与报道不同的专栏。如今记者为了在电视圈存活,都必须拿出看家本领才行。
冬华几乎是被林部长拉出去的。一走出仓库,冬华一把甩开他的手。
“这次的‘直击现场’轮到我了,想请你帮我看看稿子。”
林部长开口:“你怎么就这么不识相呢?连我都看出来了。”
“请说。”
“不识相?”冬华稍稍抬起头,望向三楼社长室。
“那晚上见……对了,还有件事想拜托你……”
在公司需要林部长察言观色的对象,只有崔社长。
“知道了。”
“你打算就在这儿把话讲清楚,还是去对面咖啡厅找个安静点的地方?”
那家店虽然有自己的名字,但记者们都叫它“冰屋”,因为那里的啤酒特别清爽。晚间新闻结束后,大家才能聚在一起,所以时间定在十点后。
三辆一吨重的货车接连开进停车场,它们会把书运送到各大书店。
“没问题。你知道公司对面二楼的‘冰屋’吧?十点半,那里见。”
“大热天的,就别给彼此找麻烦了,跟不跟来随便你。”林部长率先往外走。
“不过,前辈要请我喝非常好喝的酒才行。”
冬华用手帕擦了擦额头和脖子上的汗,然后戴上口罩跟在后面。
苏记者惊讶地问:“真的?”
两人走进咖啡厅,点了两杯美式咖啡,才刚坐下,林部长便先发制人。
“不,前辈,我没事!”一花爽快地答应了。
“知道你给册塔带来多严重的损失吗?”
“那一定就在这两天了。总之,今天各部门同事聚在一起,都是关心你的。我们很担心勾起你难过的回忆,给你留下二次心理阴影,但大家都想听你说说今年夏天的经历。我觉得现在向你提出这种要求有点太早,所以先问问你的意愿。你应该会觉得为难吧?”
“……我不是已经向社长道歉了嘛。”
“还没聚过。”
“这哪是道歉可以解决的事啊!你知道从六月七日到十六日,我们的进出货减少了多少吗?”
“今天的饭局主要还是为了欢迎你回来,文化部那边呢?”
冬华用拳头捶着胸口。听到林部长如此斥责自己,冬华瞬间全身紧绷,双颊涨红,眼眶湿润。
苏记者把选择权交给她,就表示这饭局不像实习期间喝酒、说闲话那样轻松。
“感染MERS是我的错吗?住院治疗是我的错吗?”
“还有谁啊?到底是哪些前辈要请我吃饭、喝酒?”一花开玩笑地反问。
“我没说那是你的错。但不管怎样,你感染了MERS,害公司损失惨重。唉,真是的!结果还是逼我说出口。我这样说也许很不恰当,但现在出版业很不景气,如果你回来上班的消息传出去,恐怕到时订单量只会一降再降,还会有更多出版社要求换仓库。”
“你是谁培养出来的?还学会见缝插针了。不过这次不只我们,还有其他人,你要是有压力我就取消,下次再请你。”
“还会有?你的意思是已经有出版社换地方了?哪家?”
“还以为你忘了呢。这届的实习记者里,我是最后一个被你请的吧?”
“什么哪家?”
“我请你吃饭,也请你喝酒。”
“我去找他们,去跟他们解释清楚,说服他们。”
“当然高兴咯!”
“算了吧!你还要找上门,哪有出版社会欢迎你啊。”
一花做了六个月实习记者,不管过程好与坏,多少都与直属领导有了感情。
冬华又问林部长:“我回来上班的消息传出去,为什么订单量会降低?”
“接到我的电话,觉得高兴就说嘛。”苏记者轻松地一语带过。
“你是真不懂吗?那可是MERS,是传染病啊!”
“……我有本小说要研究,还有部电影要看。”
“我已经好了,而且医院也判断不会传染,这才让我出院的啊。”
“今天晚上有空吗?”
“我知道,所以我才能这样跟你面对面坐下来喝咖啡啊。但不是每个人都能跟我一样,大家都不想碰感染过MERS的人出的货,每个人都打心里想远离脏东西。出版物流公司又不是只有册塔,这行业竞争也很激烈啊。”
一花选择的首位受访者是纪录片导演诸葛胜。采访一直由罗次长负责,虽然她说会在适当时机把工作交给一花,但刚开始的三四个月,她还是把一花当实习记者看待。诸葛导演在“世越号”船难后,不断流连于珍岛彭木港、安山市和光化门广场,以受害者为主轴展开拍摄。最初他以记录为目的拍摄,现在则着手把那些拍摄内容扩充、剪辑成长篇纪录片。一花正准备去位于贞洞附近的诸葛导演工作室时,苏道贤记者打来电话。两个人至今还没找到机会一起喝杯贩卖机的咖啡。
冬华抬起双手:“什么?脏东西?你看看,我这双手哪里脏了?这可是在物流仓库摸了三十年书的手!”
尹海善一直在珍岛和木浦待到九月,十月正式搬来跟一花住。文化部一周有两次电影首映会邀请,送上门的书堆积如山。罗次长经常公出参加首映会,一花则要在书堆里选出可以写成新闻的书。对她而言,二十四小时根本都不够用。出版界也有各种聚会、记者会和颁奖典礼,罗次长会替她选出几个必须参加的。
“不是我这么想,是少数不像话的人这么觉得。”
上班第一天,罗次长便叮嘱她:“你不要只相信新闻稿,新闻不是只靠动脑子写,而是靠两条腿、两只耳朵、两只眼睛去跑现场,去见受访者。”
“所以你就把我的那些书都扔了?”冬华的质问像擦亮的枪尖般闪耀。
一花担任文化部电影、出版和宗教方面的助理,据说有十五年资历的罗惠兰次长反对她来文化部,因为文化部每天要审阅大量作品、看新闻稿,还要负责采访,需要至少三年资历的记者。一花刚办完父亲的葬礼就感染MERS,连实习都没做满,还在家休息了一个月,所以罗次长反对这样的新人直接来接手助理工作。况且,一花对电影、出版和宗教也没有特别的兴趣和专长。
林部长回答:“当时简直乱成一团。我也在家里隔离,后来才听说几个穿着太空服的人要来做流行病学调查,把仓库翻了个底朝天。左邻右舍还窃窃私语,说仓库里到处都是极度危险的病毒,才不得已把你的所有东西都清理了。”
返回首尔当天,小姨淑熙在巨济古县客运站说:“简直热死了,首尔会更热吧?你随时都可以回来,这哪是一个月能养好的病啊!小姨知道你心里有多难过,你就咬紧牙关再等一年,‘游山会’这些亲戚一定会再次相聚的。知道吗?一路顺风啊。”
“觉得脏是吧?”冬华反复咀嚼着这句话。
八月三日,李一花来到首尔总公司上班。虽然她已经做好去地方工作的心理准备,但一周前意外收到留在首尔的通知。电视台或许是想避免被外界指责他们把感染MERS、九死一生的新人赶到乡下去。虽说一花没有被分配到想去的社会二部,而是文化部,但她已经感激不尽了。
“我可没说过那种话。但你的肺伤得那么严重,应该很难像从前那样工作了吧?”
既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
“所以你的意思是?”
要向我们一家人和那些受害者道歉的,另有其人。
“……你心里有数吧?”
住院医师打电话来跟我道歉,说原本计划七月让石柱出院。我知道权亨哲已经尽力了。我叫他不要道歉,真心地感谢他。
“要我辞职?”
羡慕所有健康的人。
“得了那么严重的病,至少也该休息个一年。再说,国家给了那么丰厚的赔偿金,你又何苦跑来仓库搬书吃灰呢?”
活了这么久,从没羡慕过别人,但我最近谁都羡慕。
“赔偿金?你在胡说什么?”
我应该能哭上二十四小时,忍住不哭的话喉咙会很痛。
林部长眯起笑眼:“哎哟,国家会支付一笔巨额赔偿金给MERS死亡者的家属和痊愈的病人,这消息早就传开了。听说有好几亿呢!到底给你们多少啊?偷偷跟我说吧。”
唉,眼泪直流。
“这是谣言,到底是哪个家伙编造出了这种荒唐的谣言?”
我就坐在医院附近的咖啡厅,但就算去医院,也见不到他的一根头发。
“你们无缘无故染上那种病,吃了那么多苦,竟然一分赔偿金都不给?该不会是你没接到电话吧?你打去保健福祉部和疾病管理本部问问吧,该拿的钱可要拿啊!”
我们在同一片天空下,都身处大韩民国,还是同一个首尔。
根本没有赔偿金。国家只负担痊愈前的医疗费,虽然出院后国家安排了几次定期检查,但接下来治疗后遗症的事都是自行负责。
唉……我太久没见到他了。
“林部长,你也知道我们家艺硕刚上大学,冬心又一直生病,全靠我赚钱养家。我这辈子也只待在仓库跟书打过交道,我怎么能辞职呢?”
他应该是累了。
“社长也很舍不得你,他总是说希望能跟值得信任的吉部长走到最后。但现在如果你来上班,公司也很难经营下去。”林部长从包包里取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然后推到冬华面前,“这是从六月到八月的薪水,退休金会在一个月内汇到你的账户。社长说,还会再给你一些慰问金。”
从昨天晚上开始,石柱就没看过信息。
“我要去见社长。”冬华倏地起身。
二〇一五年七月三十一日(星期五)
林部长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回原位:“你冷静点。”
南映亚手记
“这、这、这么做等于是要我死啊!”冬华像生气的河豚般鼓起双颊,大口喘气,她又用拳头捶了两下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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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要你死,别说得那么可怕。这么做你才能活,册塔也才能活。你的能力在业界首屈一指,等传染病慢慢平息,一定能找到好工作。我们就不要在这里拖拖拉拉了,这是对彼此来说最好的方法了。”
太久了
“这是违法解雇,我可以提告。”
“不了,我想听几首歌,然后打电话给妻子。我现在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我要活下去。不管我怎么想,都觉得就这么死掉太不值得了。”
“这哪是靠法律能解决的呢?社长也很惋惜,要不是那该死的MERS,我这辈子都会把你当亲姐姐看待。难道你希望册塔关门大吉吗?你负责总管仓库的工作已经由我接手,文尚哲从代理升为科长,也新增了人手。你要是坚持留下来,那我和文科长就只能离开了。你就接受吧,再闹下去对谁都没好处。”林部长近乎哀求地说。
“……知道了。还好吗?还是闭上眼睛睡一下吧。”
“非这样不可?”
他哽咽地叫住准备走出病房的玉护士,拜托她:“这是秘密,请不要告诉我妻子。”
“没有其他办法,拜托你了。”
石柱抬起头,两人的视线相对。石柱哭了整夜的眼睛红肿,玉护士低下头装作没看见。这时,映亚的视频电话响起。石柱没接,也没有看发来的信息。石柱不想让妻子知道自己哭了一整夜。
林部长把信封塞进冬华手里,先离开了咖啡厅。冬华本想跟出去,但膝盖突然一阵无力,跪到地上,又不停咳起来。不知道是因为咳嗽还是被解雇,飞溅的眼泪顺着眉毛滑到额头,口腔中弥漫着一股酸臭味。
石柱拖着满身病痛的身体迎接黎明,感觉自己仿佛是地球上唯一的外星人。他一直哭到天亮,枕头都被泪水浸湿,蒙在脸上的被子也潮湿发软。石柱背对着门躺在床上,直到玉护士送早餐来,注意到石柱微微颤抖的肩膀。
冬华觉得额头像碰触到了潮湿的棺材底部。
“MERS每日消息”上,正在接受治疗的病人显示为“1”。这个数字不会再增加了,但当这个数字变成“0”的瞬间,“MERS每日消息”也会随之消失,石柱也会在痊愈和惨败中做出选择。在此之前,“只有一个人”还在坚持。
所有界线都会盛开鲜花吗?
无论石柱如何睁大眼睛,也找不到任何关于病人感染MERS而无法治疗淋巴癌的新闻,他感到自己变得越来越渺小。究竟为什么自己还是MERS患者?当局和医院没有任何答案,这将石柱推向了悬崖。
进入八月,金石柱的PCR检查以二十四小时为间隔严格执行。站在政府的立场,必须尽快让最后一名MERS病人痊愈,才能正式宣告MERS终结。
石柱不想用自己的死去交换MERS的终结,他感到孤单、害怕,自己还在与MERS搏斗,但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已经把MERS抛到脑后,回归日常生活。或许那些人很想无视这个唯一还在与传染病搏斗的病人的存在。病情不见起色,能怪病人吗?很快就会出现谣言,怀疑问题出在病人身上,这都是时间的问题。谣言一定会说是病人身患淋巴癌,才无法痊愈。
八月,负责隔离病房的住院医师是有三年经验的柳奈武,他和七月的权亨哲一样都是自愿来的。与亨哲的身高、体形相反,奈武个头矮小、圆圆胖胖,很适合“小熊”这个绰号。奈武和亨哲负责的工作相同,每天早上在家属休息室见映亚,告诉她数值,还会进行长则半小时、短则十分钟的对话。八月初,为了提高绝对嗜中性白血球,每天仍进行输血。谈话也都集中在这个问题上。数值回升到一定程度的八月十日,映亚提出其他要求。
都说这个传染病无论是死亡还是痊愈,只要两周就会看到结果,但自己从六月七日确诊到现在,已经过了五十二天,都这么久了,为什么不能像其他病人一样诊断为好转或恶化?总要有个结果吧!这可怕的旅途终点到底何时才会到达?一定要我死,这个游戏才会结束吗?真是这样吗?
“请让我进去看他。”
石柱从没为自己哭过,哪怕遭遇困难,就连去年接受化疗期间也没哭过。每当妻子哭泣时,他都会讲笑话安慰妻子。当时的石柱以为以后也不会为自己哭,他怎么也没想到,现在的自己会哭上一整夜。他不想哭,但眼泪流个不停。
从七月三日转院到大学医院开始,映亚便提出想进隔离病房跟石柱见面,但感染科的主治医师以医院没有这样的先例为由拒绝了她。
石柱瞄了一眼连接护士站的监视器,转身躺在床上,眼泪再也止不住,恐惧、难过和愤怒一下子涌上心头。玉护士递上奶昔时,石柱因为收到意外的礼物而开心不已,但当他看到玉护士眼里流露的怜悯,很快便觉得不是滋味。医护人员也知道,如今只剩下金石柱一个人了,因此向来一丝不苟、从不违反规章的玉护士才特地买了奶昔。石柱接过奶昔,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我一直在跟上面报告你的要求。我知道很难熬,但还是先用视频……”
跟映亚一样,石柱每天早上也会查看疾病管理本部官网的“MERS每日消息”。今天早上公布十二名病人的PCR检查结果,有十一名阴性,这意味着十二名中只剩下一名MERS病人,而那个人就是他自己。当F医院的病人递减到最后都集中到十八楼时,当转院到大学医院负压病房时,当隔壁的病人痊愈出院时,石柱都感到不安。这样下去,该不会只剩下自己吧。如果在韩国只剩下自己一个MERS病人……石柱默默想着,然后苦笑着把担忧丢在一旁。他真的不想成为最后一个没康复的病人。但那令人极度恐惧的瞬间就这样忽然降临。
映亚掏出手机,点开照片给奈武看。照片是视频截图,大长方形画面里有石柱的脸,小长方形画面里有映亚和雨岚的脸。映亚伸出手用食指滑着照片,像这样一家三口在两个长方形里的照片有十多张。
石柱取出饮料,关上冰箱后转身把吸管送到嘴边。但他没有用吸管,而是抽出吸管,打开杯盖。石柱把杯子放到嘴边,一口气喝下奶昔。感受到冰凉的同时,整张脸又火烧般刺痛,让他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泪水掉进杯子里。但他没有拿开杯子,一口气喝光掺入眼泪的奶昔。
“这就是我们的全家福,我截下这些照片就是为了能把我们三人放在同一张照片里。一定要像这样把我们分开在两个长方形里吗?我也当过护士,穿过几次防护衣,我自认比任何人都能遵守探病规定。我去看他对治疗也会有帮助的。转院到这里之前,我在综合医院每天都能进去看他,那边允许探病,为什么这里不可以?”
石柱在凌晨三点醒来。没有医护人员走进病房,映亚也没有发信息,眼睛却自动睁开了。他用手机上网到凌晨一点半才睡着,但最多也只睡了一个半小时。石柱干咳几下,下床打开冰箱,本来他只想喝口水的,但白天玉娜贞护士买给他的蓝莓优格奶昔进入视线。玉护士说,那是跟陈雅凛护士一起到一楼咖啡厅买回来的。饮料装在塑料杯里,杯盖上插着吸管。由于牙龈和舌头都发炎,只要吃一点东西,整张脸都会火辣辣地疼。为了不接触口腔里的伤口,吸管成了必备品。
“频繁与病人接触,感染的风险也会增加,那家医院的医护人员不就感染了?严格防范是很重要的。我个人认为,这个问题不是主治医师可以解决的,还是要上级批准……”
独自哭泣的夜晚
“上级是谁?院长吗?是疾病管理本部长,还是保健福祉部长?还要再往上的话,难道是总统?要取得谁的同意才可以探病?我这就去找他。”
我的丈夫为了MERS忍受着地狱般的痛苦,生不如死,政府却急着抹去“MERS”这个词。那我们一家的不幸与痛苦谁来负责?为什么不调查清楚这可怕的MERS?为什么急着宣告结束?我丈夫都还没被放出来,就这样结束了?
奈武垂下视线:“我不知道。我只是一个负责治疗金石柱患者的住院医师,这不是只有三年经验的我能回答的问题。总之,探病的要求我会再跟上面报告。”
就像在等待这一天到来一样,国务总理宣告MERS结束。宣告结束的根据是连续二十三天没有出现确诊病人,十五家集中管理的医院也解除了警报。
“我还有一个问题。”
根据“MERS每日消息”,七月四日之后,已经二十三天没有再出现确诊病人。确诊人数维持在一百六十八人,接受治疗的十二名患者中,有十一名在PCR检查中连续两次出现阴性。十二名中十一名是阴性,这表示在大韩民国,MERS病人只剩下金石柱一个人。
映亚今天有很多疑问。之前为了鼓舞丈夫而暂放一边的问题,今天她要问个清楚。
一直担心会有这一天,结果还是来了。
“确诊至今已经两个多月,有这样长时间治疗MERS的案例吗?转院后,MERS症状消失了,但目前医院做的只是治疗溶血性贫血,持续进行输血以及持续一周的化疗吧。但淋巴癌复发也很可能引起高烧和头痛吧?六月治疗MERS时用了三种药,七月转院后减到两种。八月开始,就连那两种也都不用了。日后还有治疗MERS的用药计划吗?”
只剩他一个人了!
“没有,但PCR检查一直都是阳性。”
二〇一五年七月二十八日(星期二)
“但那不是在界线边缘吗?况且PCR是测量病毒活性的检查,一直在界线上徘徊,不就应该另做其他诊断吗?”
南映亚手记
“你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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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我很存疑。就算PCR检查是阳性,也有可能不是MERS病人了吧?不过是已经失去活动力的病毒还留在身体里罢了。如果是健康的成人,那些病毒残骸一定早就消失了,但我丈夫因淋巴癌复发,才比一般人需要几十倍甚至几百倍的时间,不是吗?也就是说,就算他的PCR结果是阳性,传染给其他人的概率也很低。如果允许,我可以不穿防护衣跟他见面。请问你的想法如何?虽然他的检查结果一直是阳性,但你觉得他和其他MERS病人一样具有传染力吗?”
MERS终结?
“你提出的怀疑很合理,传染力的确有明显下降的可能。但我们不能仅凭可能性就让家属在不穿防护衣的情况下探病,这是违法,也是很鲁莽的行为。既然已经在界线上,很快就会变成阴性的。可以肯定的是,我在八月离开这里前,一定会让金石柱患者出院。”柳奈武的语气相当谨慎。
极度的无力感包围了石柱。由于出现副作用,连化疗也终止了。石柱体力匮乏,连一丝希望也无法再有,绝望充斥着他的内心。
映亚露出苦笑:“七月时,权医生也说了同样的话。真的会有那一天吗?”
七月二十五日到三十一日,还是一直在输血。嗜中性白血球缺乏症渐渐恶化。七月九日第一次使用白血球生长激素后,只过了一天,绝对嗜中性白血球就从五百一十四上升到三千四百零一。但数值起伏不定,七月二十七日是一千七百七十九,隔天又掉到两百九。接着连续三天使用白血球生长激素,但七月二十九日是两百,七月三十日则掉到五十,七月三十一日甚至是零!这已经是再也无法递减的数值了。
***
得到阴性反应!从六月七日到今天,这个假设就像沉重的挂钟一样,挂在他们的胸口。
映亚没有再等待多久。
“应该很快吧,等得到阴性反应,才能抗癌……”石柱也回答得含糊其词。
八月十日,PCR检查终于得到了柳奈武保证的阴性结果。身着防护衣走进病房传达消息的奈武显得很兴奋,石柱却面无表情。
这不是该向石柱提出的问题,但映亚实在太气愤,若不向谁发泄出来,恐怕难以再忍下去。
“之前也偶尔会出现一次阴性,那不过是在界线上来来回回罢了。”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得到阴性反应啊?!”
“再得到一次阴性结果,就可以解除隔离了。”
“我是MERS病人,去检查室太麻烦了。他们只能把移动式超声波带来病房……”
“真的会有那一天吗?”石柱像录音机般重复着映亚的话。
“那其他检查呢?”
“那一天,怎么可能不来呢?”
石柱反倒冷静地解释:“按照权医生说的……可能是血小板产生了抗体。他们很快就会给我做血小板抗体检查……”
石柱转头看向小窗户:“因为我很倒霉,运气很差。似乎只有我和我的家人受到了神的诅咒,别人平凡至极的日常,对我而言却那么遥不可期。我觉得那一天永远也不会来了……”
“我这就去要求他们给你做检查。腹痛、咽喉痛,连腿也……”映亚的怨愤涌上心头,连话也说不下去了。
“你知道酒精总量法则吗?”
从去年开始治疗淋巴癌,一直到今年六月一日再次住院,“死”这个字一直都是他们夫妻间的禁忌。即使迫不得已要用到这个字眼,他们也会尽量找别的词、比喻或象征代替。但刚才石柱直接说出了“死”,可以想见他在这一周里所经历的痛苦和绝望。
“那是什么?”
“雨岚爸!”映亚喊了石柱一声,却无法继续讲下去。
“每个人一生的饮酒量几乎是相同的。年轻时喝酒多的人,到老了酒量就会变差,年轻时不爱喝酒的人到了老年会变成海量。所以说,一个人能享的福和他的运气也是有限的吧。虽然现在你很倒霉、运气差,但以后一定会更幸福,更能尽情地享受生活。”
“今天早上……我觉得自己搞不好会死掉……好痛,真的好痛。身体不像自己的,连去上厕所的力气都没有,我好不容易才爬去厕所的。”这是第一次,石柱的语气不再充满自信。
“虽然这是信不信由人的说法,但要是真能那样就好了。我有太多没能为家人做的事了。”
“去年也做了八次化疗啊……那时也很痛苦,但皮肤没有出现问题,咽喉和口腔也没有这样啊。”
“都记下来吧,然后一件一件去实现。到时候也不要忘记我。”
“应该是化疗的副作用……”虽然石柱想笑,咽喉和口腔却像被锥子扎般疼痛,他不自觉地紧闭双眼,双眉紧锁。
八月十三日,又做了PCR测试,这次也是阴性。石柱接过奈武递上的检查报告,半晌没有说话。一滴泪落在标有负号(-)的报告单上。
脖子、胸口、背和侧腰都长出了脓疮,最严重的是双腿。皮肤不仅变得暗红,还流出了脓液,仿佛腐烂的枯树。
石柱用手背抹去眼泪:“就这么简单?”
“其他部位也这样吗?”
“很快就会送你去一般病房,接下来会正式开始治疗淋巴癌。我的隔离病房生活也到此结束了。你是最后一个留在隔离病房的MERS病人,我也是最后一个照顾MERS病人的住院医师。你准备一下吧。”
才过了一周,石柱不仅皮肤变黑,脸上到处都是血痂,嘴唇也很肿,就像刚结束第五场比赛的拳击选手一样,双颊和额头都是瘀青。
石柱没什么好准备的,身边只有映亚为了让他解闷而送来的四五本小说,要忙的是映亚。刚到综合医院是六月一日,初夏,转院到大学医院后,连续两次得到阴性结果是八月十三日,早晚天气都已转凉,夏天快结束了。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电话刚拨通,就听到映亚提高了嗓门。
奈武走出病房,石柱拨通视频电话。坐在家属休息室的映亚流着泪,开心地笑着。
展开化疗后,石柱只发信息给映亚,但多次拒绝了传照片的要求。虽然石柱还是每天自拍,但也只是把照片存在手机里,他不想让映亚看到自己憔悴的样子,徒增担心。一周的化疗结束的隔天一早,七月二十五日,石柱照了照拿在手里的镜子后,拨了视频电话。
“你回家准备一下吧。”
化疗期间,石柱整个身体都出现问题,疼痛最严重的部位是腹部。七月二十日晚上,石柱整夜没睡,脾脏附近像被刀刺般剧痛。隔天,咽喉开始疼痛,牙龈和舌头发炎,微血管破裂,喉咙肿得连吞口水都痛。石柱根本无法进食,喝水也很痛苦。
“需要什么吗?”
化疗再也无法拖延,七月十七日到二十四日,血液肿瘤科的柳大焕教授决定给石柱使用名为普拉曲沙(Pralatrexate)的药物,正式展开化疗。七月十七日化疗开始,石柱因高烧和头痛不停呕吐,完全无法联络映亚。石柱不停呕吐、呕吐,还是呕吐,就算再也吐不出东西,还是有沉甸甸的东西从小腹经由胸口爬上喉头。吐累了就昏睡,这样整整折腾了一整天,石柱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为了上厕所,他好不容易下了床,但膝盖怎么也使不上力,整个人几乎要在地上爬行。
“吉他。离开隔离病房前,我想弹几首歌纪念一下。”
虽然石柱甘愿接受输血,却没有轻易获得期盼中的阴性结果。七月十四日和十六日,石柱持续接受PCR检查,虽然都是阳性,但数值明显降低了。
“好,还有别的吗?”
看着血液不停注入身体,石柱渐渐感到不安。虽然之前听亨哲提到停用类固醇,会增加溶血性贫血恶化的可能,因此会根据情况随时输血,但石柱怎么也没想到会这么频繁,他觉得自己每天输四到六包血,都快代替吃饭了。尽管如此,七月十五日还是进行了血清治疗。
“听说雨岚画了很多画?也一起带过来吧。”
之后每当绝对嗜中性白血球数下降,医生都会给石柱注射白血球生长激素,然后输红血球和实施血小板分离术(APH)。输血次数从三天一次变成两天一次。七月二十三日后,几乎每天都要输血。每六个小时输一包血,这样输完四包血后,一天也就过去了。七月二十七日,每四个小时输一包血,总共输了六包血。
“知道了。”
七月三日转院当天,石柱的绝对嗜中性白血球(5)计数是八百六十九,到七月九日为止持续下降到五百一十四。七月九日,为了增加嗜中性白血球,医生给石柱注射了白血球生长激素,并输了两包红血球,这是第一次输血。
“你确定我能离开这里吗?我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在这里最痛苦的时候是黄昏时分,透过小窗户照射进来的亮光消失后,整个隔离病房会立刻被黑暗笼罩,谁都无法摆脱那种凄凉感。就算把病房里的灯全部点亮,电视音量调到最大,还是会察觉到房间里只有自己一个人。过分的光亮和吵闹的声响也会消耗石柱的能量,他现在已经没有之前那样的意志和体力了。
“很快就会通知解除隔离的。你先休息几天,再定一下日期,开始GDP治疗。”
转院后的头两天,石柱少量使用类固醇后,从七月五日开始彻底停药。他首先出现了高烧、头疼和晕眩,动弹不得,只能躺在床上看手机里映亚和雨岚的照片。
去年石柱就接受过GDP治疗。虽然七月尝试过化疗,但效果并不显著,所以决定换化疗药物。
***
“等换到一般病房后,打开比这里大四倍的窗户,到时候会有四十倍的抗癌效果,痛苦也会消失的。”
“炸鸡好像来了,我听到开门声了。与其说是开门声,不如说是震动,这房里太安静,就算微弱的震动我也能感受到。我会好好吃的。”
“解除隔离后,说不定会立刻拍PET-CT。看一下化疗要做的检查,先把顺序定下来。”
“好吧,我传给你。”
“还真忙啊。”
“没事啦,还能比我丑吗?”
“我先回家一趟。有什么最后想在隔离病房吃的吗?今天没看《好吃的家伙们》?”
“我今天没洗头,很丑。”
“是有想吃的,不过我想忍耐,等明天离开这里再吃。再好吃的东西,过了六道门进来也会变得没味道。”
“好吧。我刚把照片传过去了,你也拍几张照片给我看看。”
映亚回家拿石柱要的东西,奈武又穿上防护衣走进病房。
“就算是这样,外面的也比医院的好吃,我会买来送进去给你。我上午去公司处理工作,下午再来医院,公司很体谅我。不是说只要一周就能判定阴性吗?就让我这样做一周吧。”
“明天上午会再做一次PCR检查,如果按照预期的得出好结果,会立刻转去非传染隔离病房。”
“就算你从医院附近有名的餐厅买来,我吃起来也觉得很普通。”
“还要再做一次检查?一定要做吗?”
“你不是说医院的饭很难吃吗?”
“这是上面的指示,应该是为了以防万一,不会有事的。”
“你也回家休息吧。多陪陪雨岚,照常去上班,反正你来医院也见不到我。”
“非传染隔离病房在哪儿?”
“就那样。有冰箱,也有微波炉。”
“第一道门和第二道门之间的两边都是病房,那里是为不需要负压病房的病人准备的。不会以空气为媒介传染的病人都住在那里,护士站也在那边。”
“在窗户下面,距离病床要走四步。家属休息室怎么样?”
“那里有很多床吗?转院过来时移动得太快,我没看清楚。到了非传染病房,那你也不用再穿隔离衣了。”
“嗯,离床近吗?”
“没错,等到时摘下这双层手套,我们先好好握一下手。”
“我找到了信号好的位置,之后再打视频电话给你。”
“到时也能听清楚你的声音了,因为空气净化器,我都听不清楚你讲什么,你一用力说话就破音。”
“嗯。”
奈武也一样,因为空气净化器的噪声,很多次都没听到石柱的喃喃自语。
“当然。都为MERS吃了一个月的苦了,现在是时候跟它道别了。我拍了几张照片,等会儿传给你。”
七月三日躺在轮床上进来时,感到陌生、害怕的石柱好不容易数清了那六道门。抵达隔离病房前,还以为门与门之间都只是走廊,没想到那里还有非负压、不用穿隔离衣的病房。在负压病房痊愈的病人,换到一般病房或出院前会先住在那里。
“真的可以吗?”
“同种造血干细胞移植的计划,等你离开这儿以后,我们再来详细规划。”
“能尝试的方法都要试一试,别担心。”
治疗淋巴癌时,要先用化疗杀死癌细胞,再进行造血干细胞移植。奈武没有再提及MERS。石柱要过的最后一道关卡只剩下淋巴癌了。
“有必要接受血清治疗吗?停用类固醇,身体还要重新适应。如果接受血清治疗,这样按照计划进行,接下来就是化疗,你受得了吗?”
八月十四日清晨六点,石柱醒了。映亚比他提早半小时抵达家属休息室,终于不用穿防护衣就能见到石柱了。映亚想要跑着冲进他怀里,要亲手抚摩他的脸庞、胸口、身体和手脚。
“真不愧是南映亚。谢谢你。”
身着防护衣的奈武走进隔离病房,石柱举起右手面带微笑地望着奈武。奈武却低头回避他的视线,径直走到病床前。石柱的表情开始僵硬。奈武慢慢抬起头,眼神飘忽。
“我不要等日后,我要随时知道你的情况。就算说我固执我也不在乎,像这样被重重大门阻挡着,我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结果出来了……是阳性。今天不能离开隔离病房了。数值在界线上,很快还会有机会的……”
“每天?要是有需要,日后可以把病历印出来看啊。”
“我……我想一个人静静……”石柱打断奈武,这是他第一次打断医护人员说话。
“原来如此。他说会每天把你的情况告诉我。”
奈武没有继续解释下去,走出了病房。
“不,三年了。听说因为是MERS隔离区,所以特别要从满三年的人里选志愿者。”
很快传来了石柱的呐喊声。
“是吗?有两年经验了?”
那不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
“权医生很亲切又非常有干劲,听说他是自愿过来的。”
那是跌入深井的野兽发出的嘶吼。
“嗯,卢忠泰教授说什么就算换病房也不会改变治疗方案,这不是全都改了嘛!病房变了,医护人员变了,治疗方案也变了。连探病都不允许,真伤心。”
***
石柱安抚她:“谢谢你,不过我觉得冷掉的炸鸡更好吃。权医生有没有详细跟你说明情况?”
整个八月,石柱都被失眠和高烧折磨着,就算吃了药也总被噩梦惊醒,体温没有降回正常值,连掉发都变得很明显。虽然八月十九日的结果显示为阳性,但二十日又出现阴性。石柱的表情越来越阴沉。不管是奈武还是护士进来,石柱都只是背对着他们,躺在床上,不管问他什么都假装没听见,顶多简短地回应一声。映亚打了三次电话,石柱只接了一次,他没再主动打过电话。奈武和映亚都感受到了石柱深深的忧愁,映亚想让石柱接受精神科咨询,奈武说,如果情况再严重下去,会考虑为他做精神治疗。
“真是天使般的病人啊。我特地跑回来,就是为了想让你趁热吃。”映亚听起来有些伤感。
映亚再次问道:“不会再进行MERS的治疗了吧?”
“换点滴时才能送来,为了送炸鸡护士还要穿防护衣,也很麻烦。”
“七月使用普拉曲沙抑制住的癌细胞又开始活跃了。目前MERS引发的呼吸症状已经消失,最好开始进行化疗。要是再拖下去怕会更难受,必须尽快开始GDP化疗。”
“十分钟前。这附近有人气餐厅,想吃什么尽管说。他们怎么还没送给你啊?炸鸡得趁热才好吃啊!”
“可是他太疲惫了,身体和心理都……这样展开化疗会不会更难承受?”
“什么时候送进来的?”
“现在都已经晚了。五月底淋巴癌复发,现在已经延后了两个多月。你也知道,要达到完全缓解,就必须按照周期注入定量的抗癌药,如果年底要做造血干细胞移植,就不能再拖了。”
“炸鸡收到了吗?”
映亚用视频跟石柱讨论这个问题,或许是因为连日失眠,石柱的眼神看起来更加阴沉。
“不烧了,头也不痛,也不像前几天那么难受了。是开始治疗的好日子。”石柱掺杂着鼻音,故意用轻松的语调说。
他眼神坚定,直接说出自己的结论:“我接受化疗,如果连这个也不做,我大概会疯掉。不管是在隔离病房还是在一般病房,治疗跟地点无关。我决定把自己看作淋巴癌患者,而非MERS患者。我已经征服了MERS,接下来是时候跟淋巴癌决一死战了。”跌到谷底的石柱,抓住仅有的一条救命绳索。
“你还在发烧吗?”
八月二十五日,开始GDP化疗。隔天PCR结果为阴性,但石柱、映亚和奈武不再执着于此。这不过是界线上的数值稍稍偏向了阴性,下次检查为阳性也毫不意外。八月二十七日,再次为阴性。奈武跟八月十三日那天一样,向石柱和映亚进行说明,明天上午再看一次结果,如果还是阴性就转去非传染病房。石柱没有再特别嘱咐映亚带什么过来。映亚早已准备好他想要的吉他和雨岚的画,从八月十四日开始,这些东西就一直放在汽车的后备厢里。子夜过后,石柱发信息给映亚。
“派上用场了。”
—如果明天是阴性,就开车带我去兜兜风吧。仁川或江原道都好。
“啊,现在能听见了。”映亚的声音很清楚,而且没有间断。
—好啊,我们去兜风,去小岛吧。
关于亨哲说的治疗方案,说实话,石柱半信半疑,如果停用类固醇,对治疗MERS或许会有效果,但溶血性贫血一定会恶化。到底还要多久才能摆脱MERS这副脚镣呢?但既然自己已经同意接受治疗,接下来就只能坚持做好治疗前后的比较记录。为了记录当下的状态,石柱逐一拍下脸、脖子、胸口、手臂和大腿。这时电话响了,是KakaoTalk的免费电话。
—去哪里都好!
亨哲离开病房后,石柱打开纸箱,取出分享器。因为家里也有,石柱连说明书都不用看就熟练地安装好,打开电源,将笔记本电脑和手机连上分享器。原本只能微弱地搜寻到第一格信号,现在第二格和第三格也都亮了。石柱在病房内漫步,开始拍照,他先拍负压病房,又自拍了各种表情。一开始,石柱经常自拍,最近却很少拍了。就像映亚会每天记录数值,这对石柱来说也是很重要的记录。只要看一眼一周内拍的照片,不只能看出自己的身体状态和体重的变化,还能看到皮肤上长出的囊肿和黑斑。把这些客观信息保存下来,对治疗也会有帮助,日后还会成为判断是否妥善治疗MERS和淋巴癌的资料。这是一般的病人不会考虑到的。
八月二十八日上午,检查结果—
“请转告她帮我送些炸鸡,不放任何酱料的古早味的炸鸡。”
阳性。
石柱想起《好吃的家伙们》(4)里几个嘉宾大口咀嚼的食物,但汤类食物不方便带,其他几样恐怕医院附近也很难找到。
步骤是……
“这是家属送来的。”亨哲拿起刚刚放在床下的纸箱,他念出产品名,是Wi-Fi分享器,“病房在最角落,的确没有Wi-Fi信号,安装一个分享器也好。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我刚好有事要出去,正好把刚才跟你说的转告家属,顺便告诉她你想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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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也接受血清治疗。”
南映亚手记
这是直接注入痊愈患者血清的方法。六月有几名患者采用这种方法,获得了成效,冬华就是其中一名。关于抗血清(Antiserum)治疗,上个月石柱也听说了,但当时血清不足,所以没有轮到他。
二〇一五年九月十七日(星期四)
“我们还会尝试进行血清治疗。”
以下内容引自疾病管理本部官方网站:
石柱也做了决定:“我明白了,那就这样吧。”
*个人保护区着装:C级
亨哲的左手放在右手上:“现在只能控制住情况,要先治疗哪一边都很难。我觉得可以尝试这个方式。”
对高危险性病原体传染病人进行诊疗时,与观察人员两人一组进行着装。
“权医师觉得怎么做比较好?”石柱问。
一、准备物品
“这很难说,但我想可能会在一周内。如果MERS不痊愈,很难做治疗淋巴癌的检查。我们知道这样很辛苦,但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了。”
PAPR、PAPR头罩、围裙、酒精消毒液、袖套、C级防护衣、长筒防护鞋、长筒鞋套、口罩、抗化学品外层手套、广用型内层手套。
“什么时候才能得到阴性反应?”
二、检查表
“我们会密切观察,看情况进行输血。现在必须尽快得到阴性反应才能化疗。如果在阴性反应出现前淋巴癌恶化,还是得用抗癌药。”
穿戴时应在检查表上详细记录,预防疏漏及失误。
“停用类固醇,贫血不会恶化吗?”
1.手部卫生:遵守正确手部清洁方法(手心、手背、手指间、十指交叉、拇指、指尖)。
住院医师权亨哲在跟血液肿瘤科的柳大焕教授、感染科的朴江南教授讨论过后,下了这样的结论:“为治疗溶血性贫血而长期服用的类固醇必须先停下来,很可能是类固醇导致PCR检查一直无法显示阴性。”
2.内层手套:应佩戴在防护衣内侧。
李一花住在巨济玉浦港的甘淑熙家里休养;吉冬华转到一般病房,努力治疗恶化的肺功能衰竭;只有金石柱还留在隔离病房,在死亡线上挣扎。整个六月,当一花和冬华徘徊在死亡边缘时,虽然石柱也出现高烧、咳嗽和呼吸困难,但很快就有了起色,像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摆脱了传染病。可是当她们两人在PCR检查中连续两次显示为阴性,顺利出院后,石柱却还是一直为阳性。
3.长筒鞋套:应穿戴长筒鞋套。
二〇一五年的七月特别热。
4.防护衣:穿戴防护衣前,先确认防护衣是否破损。
输血、输血、输血
将拉链拉至下巴,穿好防护衣。确认防护衣的辅助部分(拉链盖、内侧遮盖部分等)。将拇指伸到防护衣末端的剪口(有接口的防护衣可直接套用)。
两个月后,冬华才明白自己的想法有多么单纯。
5.袖套:应佩戴袖套。
冬华希望在这里住一周就出院。感染MERS是最糟糕、最不幸的事,但冬华相信好事还在未来等着自己,从今往后,只会有好事发生。
6.外层手套:将外层手套戴在防护衣上。
—贫血还好吗?头痛好些了吗?振作点,我很快就能回家了。
7.长筒防护鞋:穿上长筒防护鞋后绑紧鞋带(鞋带的松紧程度应不影响走路,系上容易解开的结)。
冬华调整了一下床的高度,躺在枕头上。枕头和被子跟之前医院的厂牌一样,但这里的似乎比较软。冬华发了条信息给冬心。
8.口罩:脱去PAPR时,为预防污染,应佩戴手术用口罩。佩戴时对准口罩上端鼻子的轮廓,按下口罩边缘,彻底使口罩与鼻梁贴紧。
宝兰点点头。肾功能衰竭也是MERS病人最可能罹患的后遗症。病人在与MERS搏斗时会发生这种情况,原本就罹患肾衰竭但没有洗肾的患者,病情也会因此恶化。尹致钰属于后者。她在用饮食和运动疗法治疗肾衰竭时感染了MERS,为了治疗高烧和肺病连用了两周的药。虽然捡回来一条命,肾功能衰竭却急剧恶化,导致一周至少要洗肾三次。从那之后,致钰每天都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她在东大门拥有五家服饰店,是个低调的有钱人,但这后遗症不是靠钱就能解决的。
9.PAPR:佩戴头罩时,脸部应贴紧头罩内侧,观察人员协助确认。
冬华重复着五个断音,问道:“她去洗肾,是出现了肾功能衰竭的并发症吗?”
PAPR腰带绑在腰部后,调整腰带长度(用胶带缠绕连接PAPR的塑料管,以便消毒)。
“洗、肾……肾、衰、竭……”宝兰用五个断音说明情况。
观察人员连接PAPR腰带插口与头罩塑料管,连接时确认是否有“咔嚓”声。
冬华的眼睛自然地看向最后一名病人。她背对着冬华,刚刚冬华吹蜡烛时,她才好不容易翻了个身仰卧着。冬华小心翼翼地正准备开口,门开了,护士推着轮椅走进来。面向窗户的病人很习惯地自动起身,坐到轮椅上。护士推着轮椅走出病房,冬华看了一眼贴在病床上的名牌:尹致钰。
按下电源,确认电池是否充电及是否有空气进入。
咳嗽打断了宝兰的话。直觉再次告诉冬华,宝兰再也不可能回补习班教数学了,因为那是需要不停说话的职业,要有健康的肺和声带才行。现在宝兰的声音低沉,呼吸吃力,连句完整的话都讲不好,她这样是不可能轻松说出脑袋里想的东西的,自己也会很辛苦。
10.围裙:穿戴围裙,系上容易解开的结。
见冬华介绍自己的职业,宝兰也跟着说:“我、在、补、习、班、教、数、学……”
11.确认穿着状态:逐一检查防护衣状态。
“我叫吉冬华……在物流仓库工作……”
与微笑男孩再会
直觉告诉冬华,宝兰的肺已经严重受损。MERS最常见的后遗症就是间质性肺病。虽然冬华也喘不过气来,但至少还讲得出句子。
映亚觉得这家医院选住院医师时应该都是先看医师的品行。九月的住院医师吴长南与七月的权亨哲、八月的柳奈武一样亲切且充满热情。在家属休息室第一次见面时,长南就强调:“九月过去前,我一定会让金先生出院的。”
只见病人的额头挤出皱纹,像断奏似的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说道:“我、叫、董、宝、兰。”她嗓音低沉,每说一个字都会气喘吁吁。
如果要说长南与之前两位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每次见到映亚时都会重复一遍,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是会让心情变好的咒语。第一道门打开,长南和映亚走到非传染隔离病房区的护士站,在表格上签字的长南这次又念起咒语。
冬华的视线跨过一张床,看向跟自己年龄相仿的病人。
“九月过去前,我一定会让他出院的。你就当今天的会面是踏出的第一步吧。”
“请便,怎么称呼都行。”
“这是医院的官方立场吗?”
“隔壁的男性病房住满了,我只好住过来当万花丛中一点绿。我实在不想再住在单人房了。看你年龄应该比我大,可以叫你一声大姐吗?”
“很快就会成为官方立场的,我们也可以打赌。”
“我叫吉冬华。”
“如果九月能离开隔离病房,赌什么都好。”
四十多岁的男人主动开口:“你好,我叫禹福正。”
“那我们一起去听乐队演唱会吧?输的人负责买票,如何?”
冬玉和艺硕说要到楼下的商店为冬华买些住院需要的日用品,护士们也都离开,各忙各的去了,病房里只剩下四名病人。
长南似乎已经跟爱听乐队的石柱说好了。
艺硕走上前,站在冬华身边,母子紧握双手用力一吹,蜡烛才终于熄灭。
“希望到时权亨哲和柳奈武也一起去。”
护士长夸张地笑着说:“在单人病房住得太久,没有人可以说话,所以才会这样。跟大家一起住在这儿,很快就能恢复的。这位是儿子吧?来帮妈妈一起吹!”
“好啊,虽然他们不太听乐队,但这毕竟是庆祝金石柱先生出院的聚会,一定得参加啊。金先生和我都很喜欢‘Huckleberry Finn’,我找找看他们十月在哪里有表演,先去预约,票钱就等一决胜负后再慢慢算吧。”
冬华用力吹了一口气,但烛光只晃动了一下,没有熄灭。去年的生日蛋糕上插了四根粗蜡烛和九根细蜡烛,当时四十九岁的冬华一口气吹灭了十三根蜡烛。此时的蜡烛比去年小很多,冬华再次鼓起双颊,用力送出一口气,但烛光只是摇晃了一下。
“石柱的生日是十月,最好是十月能去看。”
“吉冬华小姐,恭喜你战胜了MERS!接下来只要在这里接受后遗症的治疗,就可以重新返回社会了。为了能让你尽早出院,我们会尽最大努力的。来,吹蜡烛吧!”
“是吗?那可要拜托一下‘Huckleberry Finn’的成员了,如果生日那天没有表演,也要请他们为金先生私下表演一曲。”
一般病房是四人房。一进来,护士就送上掌声,艺硕和冬玉跟进来后,掌声变得更热烈了。冬心原本也要来的,但因为头痛欲裂,最终还是留在家里。病床贴有“吉冬华”的名牌。躺在靠窗左边床上的女人看起来七十多岁了,斜坐在靠窗右边病床上的男人四十多岁了,男人旁边的女患者看起来跟冬华年龄差不多。护士长端着蛋糕走进来,蛋糕正中央插着一根蜡烛。
“你认识他们?”
冬华为了打发住在单人病房的寂寞,会轮流打电话给家中的冬心、儿子艺硕和留守医院的冬玉,她也会整天开着电视。但跟家人通话让她很疲惫,光是装开心、装没事就很累了,她还要担心自己住院时家里的冬心只能独自面对各种痛症。虽然艺硕会陪在冬心身边,但照顾冬心仍是冬华的责任。电视上播放的节目令人心烦意乱,对于半个月掉了二十公斤体重的冬华而言,华丽的表演和欢乐的歌曲反而更让她感到满腹委屈。自己骨瘦如柴,变成这副模样,但这该死的世界还是照常运转着。
“不认识,只是看过二十几场他们的表演。但不用担心,就算是写邮件或亲自去找他们,我都会让金先生度过一个难忘的生日。”
吉冬华转院后,很快进行了PCR检查,连续两次的结果都是阴性。她是七月转送到MERS病房的病人中最早的仅用四天便换到一般病房的人。几名已经痊愈的MERS病人都住在那间病房治疗后遗症,看到病房里有其他人,冬华感到很陌生。因为确诊MERS以来,自己一直都是一个人在病房里。
“真是太谢谢你了。”
后遗症更可怕
玉娜贞在一旁开口:“好了,开始准备吧。”
—不知道能不能将外面的食物送进去?
映亚点点头。这是转院后第一次见面。映亚和玉护士要进入病房时,留守在护士站的陈雅凛简单做了说明。
—不知道能不能见到石柱?
“这是第一次会面,家属也要适应C级防护装备和干燥的负压病房,所以进去最好不要超过十五分钟。但如果你需要更多时间,可以用对讲机跟我们说。”
— 不知道感染科和血液肿瘤科的MERS会诊进行得顺不顺利?
“谢谢。”
—不知道能不能跟血液肿瘤科的教授顺利沟通?
映亚跟随玉护士走进护士站对面的准备室,C级防护装备依序摆在桌上。虽然映亚在综合医院穿过D级防护衣,但更高等级的C级防护衣还是第一次穿。映亚盯着那些装备,电动空气净化器首先进入眼帘。玉护士用酒精为双手消毒,映亚跟着照做,手背、手心和手指满是酒精。
雨岚给了我一个烦恼娃娃,说是跟爷爷一起做的,他要我把烦恼的事说给娃娃听。将雨岚哄睡后,我先跟娃娃倾诉了四件担心的事。
玉护士先开口:“你知道金先生在隔离病房的绰号吗?”
二〇一五年七月四日(星期六)
“不知道……”
南映亚手记
“‘微笑男孩’。你做过护士一定也知道,医院有各种各样的病人,性格好,凡事积极思考的人当然也很多。但我当护士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像金先生这样总是面带微笑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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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亚嘴角上扬,脑海中浮现出石柱的笑容。
烦恼娃娃
玉护士接着说:“他很爱笑,也很能忍。”
映亚发觉自己正面对着一道深蓝且巨大的冰墙。石柱住的负压病房,遥远得像在地球另一端。
“很能忍?”
“如果每天都能探病,那还能叫彻底隔离吗?”
“你也明白,经常输血的话,清楚的血管会越来越少。护士若不戴手套找血管,不容易失误,但像这样戴着双层手套、穿防护衣、罩着面罩扎针,多少会有难度。明明很痛的,就算他叫出声,我们也会理解,他却一声不吭。”
玉护士没有立即回答,她看着映亚,目光犀利。
接过手套戴上的映亚感到双手在颤抖。是的,石柱是个很能忍耐的人,所以才能在那样的年纪考入牙医学研究所,为了不落在与自己年龄相差甚远的孩子后面,他总是熬夜苦读。每当辛苦、疲惫不堪时,也只是以一句玩笑话带过。
“之前医院的教授说只是换间病房,其他的一切都和之前一样……”
玉护士像是看穿了映亚的心思,接着说:“他还会跟我们开玩笑呢。”
“请在这里等候。”
“他自己越是难受,越想逗别人笑。”
“不能探病吗?之前的医院每天都可以探病。”
“没错。”
“这里是家属休息室。你在这里等,有事的话就像刚才那样联络我们,值班护士会接听电话。我再说一次,家属只能走到对讲机前。从今天起,金石柱患者会在负压病房接受治疗,我无法告诉你怎么进入负压病房。”
穿好防护衣后,把PAPR主机绑在腰上,依照昨晚背好的防护装备穿戴顺序一一进行,映亚以为自己都记住了,但戴上双层手套后动作变得迟缓,绑上PAPR后,腰也变得很沉,脑袋里的顺序乱成一团。多亏玉护士帮忙,否则映亚根本无法正确穿戴装备。玉护士拿起白色头罩准备戴上时,道出藏在内心深处的一番话。
映亚跟了过去,看向她用眼神示意的地方。简易的流理台旁放着长椅,挤一挤大概能坐四个人。
“你不用担心,就算金先生爱笑、爱开玩笑,我们也不会认为他身心就是舒服的,大家反而会更担心他,更想努力、细心地照顾他。”
玉护士语气依旧冷淡:“请跟我来。”她经过映亚,走到清洁工刚打开的那道门前。
原来护士心里明白啊,映亚涌上一股想向她行礼的冲动。
“我联系不上他,信号总是断掉,短信和KakaoTalk也发不了。请问病房在哪儿?我能进去吗?”
“谢谢。”
映亚偷看了一眼玉护士身后,只见走廊左右两边都是病房,走廊的尽头还有一道门。
“他的孤独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甚至哭了整晚。”
“是的,我是他太太,南映亚。”
“石柱哭了一整晚?”
“刚刚睡着了。你是家属吗?”
“金先生一直要我别告诉你,怕你担心。但今天开始你们可以见面了,而且最重要的是家属要清楚病人的情况,所以现在才告诉你。金先生是很坚强的人。成为我们国家最后一名MERS病人的那天晚上他哭了,但只哭了那一晚。他背对着门,抽泣着,双肩不停颤抖……但那天以后,他再也没哭过。”
“金石柱患者……”
玉护士熟练地戴上头罩,映亚也戴好后,弯腰行了一个九十度的礼。
映亚放下话筒,深呼吸了两次。门开了,像是在医院身经百战的护士玉娜贞出现在眼前,她下巴尖尖的,倒三角形的脸颧骨突起,给人冰冷的印象。
“谢谢,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谢谢你对他的照顾。”
“请稍等……”女子慢半拍地回答,她的声音毫无情感,就像飞行员在夜间穿越的撒哈拉沙漠那样漆黑又干燥。
玉护士也赶忙鞠躬回礼:“我们的心情都是一样的,都希望微笑男孩金先生早日出院。大家都想站在他身后为他鼓掌,欢送他。好了,准备就绪,我们可以进去了。”
映亚急忙开口:“请问,金石柱患者到了吗?”
第二道门打开。玉护士走在前面,映亚紧随其后。两人往前走,前面的门开了,等身后的门关上时,玉护士和映亚聊起天。先开口的人总是玉护士。映亚紧张得直冒冷汗,一摇一摆地迈着步伐。
映亚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拿起话筒。长长的拨号音差不多响了十秒后,停了下来。
“雨岚还好吗?”
“你打那个电话。”清洁工指了指门旁的电话,转身离开。
“很好,跟爷爷相处得跟朋友一样。”
映亚跟着清洁工来到隔离区。原来问题出在对面的电梯,只要往左转一次就可以了。都怪自己搭错电梯,还一直朝右边的走廊走。清洁工指指墙上病房区的号码,然后通过一道门。刚才为了让石柱的病床通过,那道门一直敞开着,所以石柱计算的门里没有包括这道门。映亚终于抵达石柱通过的第一道门。
“金先生给我看过手机里的照片,雨岚长得跟他爸爸一样,一定是个活泼的孩子吧?”
“那你就这么蹲着等我拖完地啊?跟我来吧,我带你过去,再回来做也不迟。”
“是啊。”
“您不用继续工作吗?”
“我女儿善美四岁了,很怕生,一开始就是不肯去幼儿园。现在去是去了,不过还是最喜欢跟我两个人在一起。”
“你跟我来。”清洁工笑眯眯的,说话像是没有了四颗门牙那样,有点漏风。
“原来你结婚了。”
映亚擦去眼泪,问道:“请问,隔离区在哪儿?”
“你以为我单身啊?”
映亚抬起头,只见正用拖把清洁走廊的清洁工正一脸担忧地俯视自己。她看起来约六十岁,瘦削的脸上布满皱纹。
“我一直以为你比我小。”
“你哪里不舒服吗?”
玉护士笑出声:“近看的话脸上都是皱纹呢。在医院工作,回家还要看孩子,哪有时间打扮。”
一股悲伤涌上心头。映亚甚至怀疑他们故意把隔离区安置在难找的地方,她叹口气,蹲坐在地上。今天上午卢忠泰教授还说只是换间病房,其他没有任何改变。但真的到了这家大学医院,除了病人还是金石柱,其他所有的一切都变了,连通往隔离区的走廊也像代达洛斯(3)修建的迷宫般复杂、陌生。
“就是说啊。”映亚跟着附和。石柱感染MERS后,映亚没有一天轻松地为自己而活。
他们到底把石柱藏到哪儿去了?
***
映亚搭电梯顺利来到三楼,却找不到通往隔离区的走廊。映亚按照职员的说明转了方向,墙上出现通往其他病房区的标识。映亚沿着楼道左转右转,不停改变方向,就是找不到通往隔离区的标识。冷汗从后颈滑下,沿着背一直流到臀部。映亚眼眶泛泪,膝盖无力地颤抖着,她吃力地把胳膊肘架在窗框上,打给石柱,拨号音断断续续,发短信和KakaoTalk也没有任何回应。
玉护士打开病房门走进来,站在病床旁的石柱探头望向她身后,见到映亚冒出头来,石柱立刻露出开心的表情。
映亚也非常焦急。距离医院约五十米时,她看到载着石柱的救护车。但等她从停车场停好车出来,石柱早已被送往隔离区了。映亚原本打算跟上石柱移动的路线,但入口处的大门紧锁,上面挂着禁止出入的牌子。映亚找不到人问路,只好沿着上坡路来到医院主楼。映亚来到询问处询问MERS病人的负压病房,职员亲切地告诉映亚,搭电梯到三楼后,穿过连接隔离区的走廊就可以了。之前为了洽谈公司业务,映亚来过这家医院的主楼,但去隔离区还是第一次。
玉护士临走时对他们说:“即使穿了防护衣也不可以有身体接触哦。那我先出去了。”
***
玉护士离开后,映亚和石柱站在原地互望良久。自从七月三日转院过来后,他们时隔两个月零两周才终于再会。虽然视频可以抚慰彼此的思念,但这与直接面对面还是有差异的。映亚的双眼湿润了,她努力让自己不哭出来,眼前的面罩还是逐渐模糊。虽然规定禁止接触,但映亚很想走上前去,她想握住石柱的手,想扑进他怀里,想仔细查看他的身体有多虚弱,连一根汗毛都不放过。映亚迈出两步,恨不得立刻靠近时,石柱举起手机。
亨哲走出病房。石柱先打电话给映亚,虽然拨号音响起,但断断续续的,发短信也无人响应。他本想发KakaoTalk(2)信息,但没有网络信号。这是六月在综合医院病房时从未出现过的情况。看来是因为通过那六道门到了最里面,所以Wi-Fi信号很弱,手机也收不到信号。石柱又打了几通电话,最后只得放弃。他转头看向窗户,方形的玻璃映入眼帘,还没有之前病房的四分之一大,跟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差不多。墙上挂着一台电视,石柱找来遥控器按下开关。健壮的三个男谐星和一个女谐星围坐在桌前啃着猪脚,石柱像是要吞掉他们手里的猪脚似的死盯着画面。他真的好想吃猪脚。
“让我拍一下。”
“她如果到了会先跟我会面,然后立刻联络你。啊,有一点要说明,你完全不必担心自己是一个人,头部上方有呼叫钮,厕所门旁也有对讲机可以打电话。护士站会二十四小时通过屏幕观察病房。虽然你一个人在隔离病房,但其实都有医护人员陪伴,你就安心待着吧。”
“嗯?”映亚愣在原地,苦笑出来。关进隔离病房,过了两个月零两周才重逢的丈夫,说的第一句话竟然那么幼稚。
“我太太,名叫南映亚。”
“总觉得D级防护衣不太OK,C级倒很像样嘛。也传给雨岚看看,要是看到妈妈穿太空服,他一定很兴奋。你别光站在那儿,摆个姿势。”
“我去确认一下。请问家属的姓名,跟你的关系是?”
映亚双臂抱胸,石柱连拍了五张,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也收回去了。
亨哲正准备收回手时,石柱却握得更紧,问道:“我的家属到了吗?”
“你赶快躺下。”
“转院一定很辛苦,你先休息吧。”
映亚原本想象的画面是石柱躺在病床上,自己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
男人用戴手套的手轻轻握了握石柱的手,他这样说,应该是看了石柱转院前的病历。这位有着三年经验、自愿负责负压病房的医师令石柱很满意。
“你把我当病人啦?”石柱没有立刻照做,反倒开起玩笑。
男人爽朗地自我介绍:“我叫权亨哲,是负责你的感染科住院医师。我是有三年经验的住院医师,虽然通常是有两年经验的住院医师负责这项工作,但在负压病房的MERS病人,必须由经验满三年的人自愿负责,所以我自告奋勇地来了。你是六月七日确诊,差不多已经一个月了,加上淋巴癌复发……我很想让你在八月前出院,因为我在隔离区只做到七月底。”
映亚没有回答,直接搬来一把椅子放在床边,坐了下来。石柱在房间里大步走了一圈后才回到病床边,调整好床的靠背后,坐了上去。
护士打开塑料盖,小心搀扶石柱移到病床上。石柱还来不及道谢,一行人便迅速推着轮床离开。没过多久,身着C级防护装备的男人走进病房,他绕着病床走了半圈。直觉告诉石柱,之后在隔离病房会经常见到这人。
“你瘦了不少,皮肤都跟亚马孙的鳄鱼一样粗了。”
在走廊快速移动的病床停了下来,他们抵达隔离区入口。病床向左转九十度后,进入了第一道门。抵达第二道门只用了不到七秒钟,然后病床在第三道门前停下来,前面两道门关上后,第三道门才开启。其他的门也都是这样,等第五道门关上,第六道门打开,才终于抵达病房。
“现在好多了。脸上的黑斑……都是伤疤。”
两名身着防护衣的男护士上前将金石柱抬到轮床上,在他身上盖上透明塑料布做的方形盖子,这是为了防止病毒外泄而准备的特殊病床。他们搭乘禁止外部人员使用的电梯来到三楼,穿过长长的走廊。石柱左右转动头部,想看看四周的环境。上方的日光灯格外刺眼,左侧是白色的墙,右边是窗户,但他无暇顾及窗外的景色。最后,石柱看到“隔离区”三个字,但写在隔离区前的数字模糊不清。那数字是四十五也好,五十四也罢,又能怎样呢?自己已经被送到有负压病房的医院了。话说回来,映亚到了吗?出发前,医院还说可以允许一名家属搭救护车同行,但很快又收到通知,一般人不能搭救护车。映亚说会开车跟在后面,还发信息跟石柱开玩笑说,托老公的福,自己可以追救护车了。石柱回复,不能在市区内展开追击战,特地嘱咐她慢慢跟来。
那些伤疤说明他承受过非常严重的痛苦。映亚感到一股热气又爬上喉头。玉护士说石柱在那个得知全国只剩下自己一个MERS病人的晚上哭了一整夜,那天应该是七月二十八日。七月末到八月初,石柱一直不肯接视频电话,发信息也不回。那段时间,他的身体和心理一定经历着无边无际的痛苦。
救护车停了下来。
“对不起……”映亚再也无法说下去,她的声音颤抖着。
六道门
“我更对不起你,你一点都没有对不起我。”石柱注视着头罩里妻子的双眼,安慰她。
返回玉浦港时,海善说:“你小姨说得对,这不是你的错。该负责任的另有其人。如果受害者都责怪自己,便难以分清是非黑白。不只你,你爸爸和姨夫,还有那天到急诊室的亲戚,谁都没有错。莫名其妙感染了MERS,到鬼门关走了一趟,你不觉得委屈吗?就这么失去了姨夫,你不觉得愤怒吗?不要用自责抹去委屈和愤怒!自责只会让你一辈子放不下这个包袱。谁该为这件事负责,什么制度出了错,你应该去采访,把它揭发出来。一花,你是记者啊,不是吗?”
“谢谢。”
大海平静无浪。船开了一个小时后,港口吵闹的海鸥便没有再跟来。一花独自站在船首,望着细碎的海浪,这里是她曾跟爸爸、姨夫出海钓鱼的地方。一花这才真切感受到银斗的死。姨夫在父亲葬礼上忙前忙后的样子仍历历在目,要不是姨夫,她根本无心力处理父亲的后事。一花再次失声痛哭。淑熙和海善想让她哭个痛快,都没有上前安慰。
“我更要谢谢你。”
“再过段时间吧,不管是活着的还是走了的,现在都一样。‘游山会’现在聚在一起只会互相埋怨。但这绝不是你和你爸的错,谁能想到那个MERS病人那天偏偏出现在那里啊。但人的脑子和心就是没办法分开想事情,大家想要像从前那样聚在一起有说有笑,恐怕还需要一些时间……不,说不定大家再也找不回从前其乐融融的感觉了。你爸走了,我那帅气的老公也走了,就算把大家聚在一起,也会觉得少了两个人。我已经发信息告诉大家你出院了,大家都让我叮嘱你,好好照顾自己。慢慢来吧,今天先去见见你姨夫,留在我这儿好好休息几天。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女儿,我就是你妈,知道吗?”
“我更谢谢你。”
只有两个字。淑熙成全了银斗不想入土、希望把骨灰撒入大海的心愿。坐船出发后,一花说想打电话给其他长辈,被淑熙阻止了。
“我更更谢谢你。”
大海。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重复着对方的话,最后一起笑了出来。映亚很开心听到石柱说笑。虽然身着防护衣,但能这样笑着互望对方的眼睛,表示石柱正日渐恢复。
从玉浦港坐船出海一小时后,就抵达了撒下银斗骨灰的地方。银斗陷入昏迷前做了气切,无法说话。他吃力地在淑熙的手心上歪歪扭扭写下两个字—
“我的吉他呢?”
淑熙打断一花:“别再说那些没用的,跟我去见见你姨夫,跟我来!”
“在车里,下次给你送来。”
“但是小姨,我……”
“你可以点五首歌,为了弹吉他,我都没剪指甲。”石柱举起双手,手心朝向自己。
淑熙抚着外甥女的背:“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为了救你爸,你已经尽力了,去那家医院看病有什么不对?感染MERS是很冤枉,但那不是你的错。你没有错!你的心情小姨都懂,错都错在那些没控制住MERS的人,他们要是早点公开疫情,也不会这样。他们都用我们按时缴的税金做了什么啊!”
恋爱时,石柱经常把自己的演奏录下来给映亚听。
在这一个多月里,整个世界都颠倒了。叫救护车送父亲李炳达去医院是李一花最后的坚持,但因为这件事,家里的四位老人都感染了MERS,没想到其中一位还因此离世。如果一花不坚持去那家医院,不在急诊室等待,即使父亲离开了,其他亲戚也不会遭遇这飞来横祸。
“不急啦,下次吧。退烧了吗?最近是不是常突然发高烧?”
一花好不容易镇定下来,开口说:“小姨,都是我的错!如果我不送爸爸去综合医院的急诊室……”
映亚很想摸一摸石柱的额头,但还是忍住了。石柱抖了抖肩,他希望在映亚面前展现有活力、健康的一面,所以一举一动都显得夸张。
海善陪一花一起来到巨济的玉浦港,淑熙早在港口等着她们。一花和淑熙抱在一起哭了许久,海鸥在她们头顶的天空来回盘旋着。
“这四天都没有发烧。”
住院期间,海善没有把手机交给一花,她觉得身为记者的一花看到新闻会太激动,也会胡思乱想,只会影响治疗。就在这期间,最疼爱她的姨夫离开了这个世界。
四天前,石柱烧到三十九摄氏度。映亚的笔记上清楚记着这些数字。石柱明知道映亚每天早上都会记录有关自己的所有数值,却还是想表现出不难受的样子。
一花猛地瘫坐在地上。如果海善没有扶住她,就这么倒下去恐怕会伤到肩膀或头。小姨说要回巨济岛时,一花问起姨夫的病情,她只说姨夫恢复得很好。尽管看出小姨在强颜欢笑,但一花也没有再追问,她心想,等大家都出院后就能见到了。在那之后海善返回首尔,填补了小姨的空缺。
“你能恢复到这个程度,我已经很感激了。但你仍是病人,是要接受淋巴癌治疗的病人,所以在我面前崩溃也没关系的,痛苦时就躺下来,难过就哭出来,我们是夫妻啊!你有多痛苦、多孤独,虽然我无法完全感同身受,但我会去了解、去感受,每天都会去想象的。从现在开始,我们一起一步一步努力,早日出院。”
“什么?”
石柱突然问:“明年十一月十一日,我们结婚十周年,要去哪里旅行呢?后年十一周年,你想去哪里?十二周年去哪里也由你决定吧。未来三年的十一月十一日,要是都能去旅行就好了,你、我还有雨岚一起!下次来的时候,你要把未来三年的旅行地点都选好哦。”
“你做好心理准备,姨夫他在六月二十六日走了。”
映亚想起自己写在笔记本上的结婚十周年拍婚纱照计划,自己才梦想着明年的十一月十一日,石柱却想到了两年后。映亚不禁自问,三年后的二〇一八年十一月十一日,那时我们一家人会幸福吗?
“怎么了?”
“知道了,我来选,可以选我想去的地方吧?”
海善默默关掉瓦斯炉,慢慢走到一花面前,握住她的手。
石柱幽默地说:“嗯,南极、北极都可以,地球的哪里都好,现在去火星可能还有点困难。”
“姨夫和小姨都不接电话,我得问候他们一下……小姨是十天前回巨济岛的吧?”
想过个像样的中秋节
一花又打电话给姨夫姜银斗,一直到拨号音响完了,也没有人接。再打给小姨甘淑熙,也没人接听。一花打开房门走到客厅,海善站在瓦斯炉前,正忙着煎泡菜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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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三日出院回家后,一花先打给苏记者,表示一个月病假太长了,她只要休息两周就可以上班,又被苏记者训了一顿。一花心想,自己大概很快就会收到派去地方工作的通知,看来跟苏记者争吵不休的日子也到头了。
南映亚手记
电视台给了她一个月病假,与她同期竞争的三个实习记者如今已正式成为公司职员,开始在首尔总公司上班了。在同期同事的群组里,大家都为一花的康复送上祝福。她回复感谢,却仍难以摆脱难过的心情。等同期的同事们在首尔工作满一个月后,也就代表她会被派去地方工作。
二〇一五年九月二十七日(星期日)
整个七月,李一花都待在巨济岛。
中秋节。
大海的时间
这还算是中秋节吗?
这些数字令人难以置信。MERS死亡病例中没有三〇代。也就是说从年龄层来看,石柱的死亡可能性是零。但死亡病例中,患有疾病和高龄者却占了90.9%!那石柱很可能有生命危险。真不知道他们统计这不到一百人的资料做什么!意思是告诉那些高危险群,自己小心点?还是想告诉大家,政府已经尽力了,但如果医治无效,责任都在基础病患者或高龄患者身上?不管是哪一种,都让人很不爽。对我而言,石柱永远都是百分之百,他不能用数字区分,那些做统计的人也应该知道这一点。
幸好石柱今天退烧了,星期五一整天都是四十摄氏度。
***
昨天、今天才逐渐降温,状态稍微好了一点。
—三十三名死亡病例中,慢性疾患(癌症、心脏病、肺病、肾脏疾病、糖尿病、免疫力低下等病人)或高龄层等高危险群体三十人(90.9%)。
今天去看他时只说了几句话,他太累,把他哄睡就出来了……别人聚在一起欢笑的节日,为什么只有我这样呢?
—三十三名死亡者当中男性二十二人(66.7%),女性十一人(33.3%)。年龄:八〇代(1)七人(21.2%),七〇代十人(30.3%),六〇代十人(30.3%),五〇代五人(15.2%),四〇代一人(3%)。
独自探病走出医院,
—没有出现新的死亡病例,类型分类与昨日相同。
独自坐在餐厅里吃饭,莫名有些悲伤。
<死亡现况>
我想好好生活,
—总隔离人数二千零六十七人,居家隔离人数一千六百一十人,医院隔离人数四百五十七人。
跟雨岚和丈夫一起幸福地生活!
—确诊类型,医院病人八十二人,家人/探病六十四人,从事医疗工作者三十八人。
充满愧疚的感伤?
—接受治疗四十二人,处于安全状态三十人(71.4%),情况不稳定十二人(2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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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前日相比,治疗中人数减少六人,出院人数增加七人,死亡人数无变动,确诊人数增加一人。
南映亚手记
—目前治疗中人数四十二人(22.8%),出院人数一百零九人(59.2%),死亡人数三十三人(18%),总确诊人数一百八十四人。
二〇一五年九月三十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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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书上总能看到安慰“世越号”船难罹难者家属的文章。是啊……那些学生的死真的很令人痛心……
七月三日,光州世界大学生运动会开幕。六月二十九日,疾病管理本部派现场紧急应变小组抵达光州,集中防范出现MERS病人或群聚感染事故。发现疑似病人时,紧急应变小组会采取紧急措施,选手村和运动场等地将二十四小时进行体温监测;确保国家储备医疗资源;建立二十四小时特别移送体系;确保光州地区隔离病床的床位;支持流行病学调查员调查疑似传染病患及接触者。
一定要厘清船难真相。
今天早上错过了“MERS每日消息”,稍晚看到这段内容:
每次想到这些,我的心……怎么说呢……
***
总是有种愧疚的感伤。
明天一定会好起来的。
世上的人会知道石柱正经历一场漫长的孤军奋战吗?
撑住,撑住,再撑一下。
会知道被隔离起来的我们一家吗?
他们明明说会负责到底的。
会知道还有与世界彻底隔离,就连心也被隔离起来的我们吗?
结果还是换了一家医院。
(1)“代”为韩语中年龄层区段的统称,例如十代为十岁到十九岁。
石柱该有多郁闷呢?
(2)是韩国的一款免费聊天软件,类似于微信、QQ。—编者注
心脏快要爆炸了。
(3)希腊神话中的著名工匠,为克里特岛的国王米诺斯建造了一座迷宫,用来关半人半牛怪米诺陶。
二〇一五年七月三日(星期五)
(4)韩国的一档美食综艺节目。—编者注
南映亚手记
(5)嗜中性白血球为颗粒性白血球的一种,负责与外侵之细菌和病毒对抗,是免疫功能的第一道防线。绝对嗜中性白血球(ANC)低于1500/mm3,就是嗜中性白血球缺乏症(Neutropenia),若低于500/mm3则是重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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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世越号”翻覆沉没时,木浦海警一二三号船舰首先到达现场,但舰长金京日并未让乘客及时撤离船体,被认为未尽保护国民生命安全的责任,依过失杀人罪判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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