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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斗病

“但家属必须来陪同啊。不好意思,请问你是病人的……”

“……我去不了。”女人像饿了十多天似的,声音又细又低沉。

“……我是她小姨。”

京美赶快记下号码,然后依序替换最后一个数字,打起电话。电话若接通,她会问对方认不认识李一花。有两个人回答那里不是花店,三个人斥责京美不要打恶作剧电话。当第六个号码打通时,接起电话的女人一听到李一花的名字便开始抽泣。京美报上医院名,向她说明为了治疗需要家属前来。

“那你一定要来,现在你外甥女得了传染病……”

抱着头痛苦呻吟的一花突然念起一串数字:“010—4743—358……”还没说完,又晕了过去。

“MERS!”对方突然提高嗓门。

“除了你父亲还有其他人吗?最近的亲戚……”

京美感到发丝都竖立起来了,自己只提到“传染病”,对方却清楚说出“MERS”。

一花呆呆地望着京美,喃喃重复:“你乱说什么……我爸什么时候来?”

“我丈夫也得了,正在昏迷中。我现在被关在家里,你说我还能去哪儿啊?我去不了!去不了……”

“一花小姐,你的父亲李炳达在五月二十八日去世了。你不是已经办完葬礼了吗?不记得了?”

如果是小姨的丈夫,那就表示一花的小姨夫也感染了MERS,但京美必须找到家属。

关于炳达去世的记忆,也变得模糊不清。

“那能给我一下其他亲戚的联络方式吗?”

“我爸什么时候来?”

“010—3549—28……”

一花没有回答,而是问了自己想知道的事。

这次还没说到最后两个数字,对方就泣不成声了。京美再打过去就不接了。没办法,京美只好从数字00一直拨打到99,当打到第七十一组号码时,终于出现了认识一花的人。

京美问:“你需要家属陪着,给我一个联络方式吧。”

“我是她二舅舅。”

一周后,一花好不容易才睁开眼睛。

京美难以揣摩对方声音中的情绪,她告知对方,一花感染了MERS,住进隔离病房,要治疗,需要家属到医院来。虽然男人极力保持镇定,声音却像轻薄的窗纸那样颤抖起来。

第一次PCR检验为阳性后,一花短暂清醒,断断续续讲到父亲的葬礼,又说在光化门广场附近的咖啡厅见了尹海善,随即晕了过去。接下来的一周,一花完全处在昏迷状态。要进行后续治疗和检查,医院必须取得家属同意。负责的护士是朴京美。

“我也想去……但我出不了门。”

李一花隐约记得自己上了救护车,但抵达医院后的事就想不起来了。她被送到十三楼的隔离病房,身着防护衣的医护人员为了掌握病况,忙得不可开交。高烧到快四十摄氏度,出现严重脱水,已经发展成病毒性肺炎。为了治疗肺炎,医院给她用了利巴韦林(Ribavirin)和长效干扰素(Pegylated interferon)。

“有几项检查需要家属签字同意……”

寻找家属

男人打断京美:“我老婆也在做检查。MERS!就是在你们医院感染的。她替我去医院,没想到得了这病!都是我的错啊!我得留在我老婆身边。家属同意?一花和我老婆是在哪儿感染那种病的?不就是你们医院吗!你们要是把传染病控制好,我老婆和外甥女也不会得那种病了!还要什么家属同意?真是厚颜无耻!不管有没有家属,你们都得把一花救活。没有家属就不帮孩子治病了吗?这是披着人皮的医生该讲的话吗?你们都是罪人!少在那儿讲这些没用的,赶快把一花救活,知道了吗?”

映亚打算向京美详细打探石柱的情况,也打算质问石柱担心的防护装备问题。如果有必要写意见书,映亚也打算详细地写出来。要是需要家属联署,她也打算去找其他家属签名。虽然映亚心里清楚,要医院购买新的防护装备没有那么容易,但她还是希望能及早得到完善的防护装备,去病房探望石柱。

京美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这些问题对身为护士的她而言,太过庞大且难以解释了—姑且先不论她能否一一回答这些质问—京美感到很羞愧,对方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直击所有弱点,她恨不得马上挂断电话,但为了抢救一花,只能忍着。

映亚把雨岚交给鸿泽,便去医院找京美。她们约好在一楼咖啡厅吃早餐。石柱说,防护装备和病房管理还是老样子,不让映亚上来。映亚也不想违逆石柱去病房探望他。石柱很照顾家人、朋友和邻居,对所有人都是笑脸相迎,他也是一个恪守原则的人。

京美深吸一口气,在自己可以承受的能力范围内,真心诚意地回答:“对于李一花和她的舅妈感染MERS,我深表遗憾。但现在比起追究是谁的责任,更重要的是尽快救人。我要强调的是,现在一花需要家属在场。”

直到鸿泽抵达,雨岚都没有停止哭泣。

对方停止质问。一阵沉默之后,又一组号码从话筒另一端传来。

映亚跪下来,紧紧把雨岚搂进怀里。“雨岚没有错,雨岚是乖宝宝。以后……以后妈妈一定会解释给你听。今天就当妈妈求你,听妈妈这一次好不好?”

“那你打这个电话吧:010—4324……”

“妈妈,我会很乖,会听老师的话,不跟朋友打架。你就让我去幼儿园吧,我想我的同学,也想老师。妈妈,我错了,从现在起我会乖乖的,就让我去幼儿园吧。”雨岚双手合十,央求映亚。

电话断了。京美准备再打去时,对方发来一条短信,上面有电话号码。京美喝了杯水,差不多做了十次深呼吸后,拨打了那个号码。

“你不是很喜欢跟爷爷在一起吗?听妈妈的话,爷爷马上就到了。”

“喂!”是嗓音稚嫩的小男孩,听声音有六七岁。

雨岚跺着脚哭了起来。但映亚无法老实告诉孩子,因为爸爸感染MERS,所以幼儿园小朋友的爸爸、妈妈都不喜欢他。这样只会对雨岚造成更大的伤害。

“妈妈在家吗?”

“为什么不能去?为什么不让我见朋友?”

“妈妈去年生病,去天堂了。”

六月十七日清早发生了一场骚动。映亚一大早跟鸿泽通电话,要麻烦老人家暂时到家里照顾雨岚。听到映亚说要打听其他幼儿园,鸿泽阻止了她。鸿泽说,只要说出孩子父亲正在治疗MERS的事实,首尔是不会有幼儿园愿意接收雨岚的。

京美立刻道歉:“对不起,阿姨不知道。那爸爸在吗?”

园长急急地挂断电话。无论映亚怎么打电话或发信息,园长都没有回应。

孩子瞬间哭了出来,京美摸不着头绪,只能听着孩子哭。

“对不起。我就当雨岚明天不会来,希望雨岚的父亲早日康复。”

忽然,换成一个老人接过电话:“谁啊?”

“他们真的会这样?”

“您认识李一花吗?”

“不是霸凌……那些父母总会对自己的孩子说些什么吧。”

“谁?”

“这是在霸凌吗?”

看来老人有些重听,京美一个字一个字地大声重复了一遍:“您、认、识、李、一、花、吗?”

“就算您把雨岚送来幼儿园,他也不能像从前那样跟大家一起玩了。”

“认识,她是我哥的大孙女。”

“您这是什么意思?”

“她现在需要家属。”

“我也是为了雨岚好。”

老人无视京美的话,忽然发起火来:“我儿子说要见炳达最后一面,他们堂兄弟比亲兄弟感情还好。可不管关系再怎么好,老天爷也不能一起把人带走啊!”

“我会正式向保健福祉部的负责人反映,雨岚根本没有不能去幼儿园的理由。”

京美挂断电话,边喝水边整理思绪。今天打了这些电话,听到各地方言,仅仅是目前确认感染MERS的人,就有李一花的小姨夫、二舅妈还有堂叔。MERS已经不再是首都范围内的传染病,它已经扩散到庆尚南北道、全罗南北道和忠清道,甚至扩散到了全国各地。

“对不起,但我们也没办法。”

京美的手机收到一则信息,是个不认识的号码。

“雨岚会很失望的。他好几天前就盼着跟朋友见面,连觉都睡不好。如果我告诉他再也不能去幼儿园了,他会很失望的。爸爸突然住院,已经让孩子很难过了,真没想到幼儿园会这样伤害孩子。你们这样做对吗?”

—一花危险?

“恕我难以奉告。总之,如果我们继续接收雨岚,对幼儿园的运营也会造成影响。您看能不能再等几天,等雨岚的父亲痊愈出院以后呢?请您也体谅一下我们的苦衷。”

句子打得不完整。

“那几位家长是谁?”

—您是哪位?

“您说得没错,我也知道雨岚没有感染,但其他孩子的父母再三向我们表达担忧。几个家长还说,如果我们让雨岚来,他们就要送孩子去别的幼儿园。”

—我是姜银斗,小姨夫,我现在不能说话。

“那又如何?我和雨岚都没有感染啊。隔离期间我和孩子都待在家里,完全没有生病。我明天要去医院,也要上班。为什么幼儿园不肯帮忙照顾雨岚呢?”

京美最初跟一花的小姨甘淑熙通话时,她说自己的丈夫也感染了MERS。京美想象着银斗此时的处境,也许呼吸道正插着管子,所以没办法说话。如果是这样,那他比一花的情况更严重。

“雨岚妈妈,我老实跟您说吧。幼儿园孩子的家长都很担心,不管怎么说,雨岚的父亲都住进隔离病房了。”

—她现在还好。

“理由是什么?我已经跟老师说明原因了,因为要在家隔离,才没办法送雨岚过去。”

—我是一花的家属,我同意。

“我们会退还给您。”

—听说您也感染了MERS,请先认真接受治疗吧。

家长每个月都要给幼儿园三十三万元,政府会支付其中的二十二万元保育费,剩余的十一万元则由个人负担。

—孩子很可怜,若我不行,我老婆会做。

“这是什么意思?我已经缴了这个月的费用啊。”

京美正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回复时,银斗又发来信息。

“雨岚妈妈,我们幼儿园暂时不能帮忙照顾雨岚了。”

—一定要救她。

六月十六日吃过晚饭后,映亚发信息给幼儿园老师,告诉老师明天会送雨岚过去。两小时后,园长打电话来,简短问候后便进入正题。

京美等了一会儿,再也没有信息发来。

六月十七日,映亚决定送雨岚去幼儿园。以孩子最后一次见到爸爸为标准,已经过了十六天,两周后就可以自动解除隔离,所以雨岚从六月十六日开始就可以去幼儿园。问题在于映亚,她最后一次见到石柱是在六月七日,若以那天为标准,她的隔离日期应该到六月二十一日。但她收到的通知书上写的日期却只到六月十日,所以从十一日开始解除隔离也不存在法律问题。映亚每天都帮雨岚和自己量体温,确认是否咳嗽、流鼻涕和有痰。幸运的是,她和孩子都很健康。

—请您加油。

***

京美好不容易写下这四个字。或许银斗想说的是“求求你一定要救活孩子”。

金石柱是密切接触者,在六月七日确诊,之后他的居家隔离通知书就再也没有踪影了。他们只掌握了南映亚在五月二十七日到二十九日去过急诊室的信息。

半小时后,京美接到淑熙的电话。淑熙的声音依旧掺杂着哽咽,但她并没有哭喊出声。

映亚盯着通知日期“二〇一五年六月八日”下方区厅长的红印,思考着如果不遵守居家隔离规定的人会被处三百万元以下罚金,那延误发放居家隔离通知书的人又该处以怎样的刑罚呢?还有,漏掉隔离对象和定下错误隔离时间,又该由谁负责?

淑熙抑制住难过,说:“我很快就过去。我老公说这是他的心愿,我有什么办法。什么时候需要我到医院?居家隔离解除后我就出发。刚退伍的儿子会在医院照顾他爸,连他也要我去照顾一花。这是什么晴天霹雳!一家子人和睦相处也是罪吗?”

若不遵守本通知书,根据《传染病预防及管理条例》第八十条第二号,将处三百万元以下罚金。

京美将一花的小姨甘淑熙会赶来的消息转达给医务科,然后走进隔离病房,确认过生理监视器上显示的脉搏和血液含氧浓度,记录下来。她原本打算走出病房,却又弯下腰,身着防护衣的她看起来至少是一花的两倍大。戴着头罩的护士与病人的脸相隔不到五厘米。除了治疗,医护人员都要避免与病人接触。因为高烧,连日未能进食的一花双颊凹陷,看起来体重至少掉了五公斤,脸色苍白,连额头上的微血管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乍看会以为她被冷冻在冰块里,停止了呼吸。

再往下看,还有警告的内容:

京美注视着一花薄而憔悴的嘴唇:“一花小姐,请再撑一下,你会好起来的,你的小姨夫和那些亲戚也都会好起来的。你们会证明你们一家人和睦相处不是罪过,我一定会救你。”

依照《传染病预防及管理条例》第四十一条第三项第二号,特此通知收信人为居家隔离对象。

谁割走了我的肉?

正如保健所职员说的,隔离对象只有金石柱和南映亚,隔离日期到二〇一五年六月十日,隔离地点是住家地址。下面还写着:

李一花的父母已经不在了,也没有兄弟姐妹,所以小姨甘淑熙成为她的监护人。虽然吉冬华有儿子和妹妹,但住在一起的家人都无法前来当她的监护人。妹妹冬心在家里不能出门,儿子艺硕正在济州岛的保健所隔离。

挂断电话两小时后,映亚收到居家隔离通知书。

冬华用的是翻盖式手机,没办法和他们视频通话。一花刚被送到医院就昏迷不醒,冬华检验为阳性,住进隔离病房后,虽然咳得很厉害,但还是能跟家人通话。冬心在电话里一直哭个不停,说都是因为自己,才害冬华感染MERS。艺硕也为自己不能赶回首尔感到郁闷。冬华打电话给比自己小一岁的妹妹冬玉,结婚后生了一对双胞胎的冬玉接到电话,立刻赶到医院。

映亚挂断电话。保健所职员根本不知道石柱在六月七日被确诊MERS,也不知道他被送进隔离病房。而且,既然石柱是MERS病人,那他的儿子雨岚也该在隔离名单上,居家隔离开始的时间点也应以石柱住进医院的六月一日起算。而以映亚来说,她和石柱一起待在六人病房,所以隔离日期应该从石柱被送往隔离病房的六月七日开始算。确诊MERS的石柱根本不该出现在居家隔离名单里。虽然保健所职员自信满满地说一两个小时内就会收到最新的确诊病人姓名和住址,现实却完全不是如此。

六月七日刚过中午,冬玉抵达医院没多久,冬华的体温突然飙升,虽然采取了紧急措施,但高烧持续不退。冬华把吃的东西都吐出来后就昏迷不醒,昏迷了整整半个月。医护人员努力帮病人降温,使呼吸恢复正常,但体温持续不降,血氧饱和度也降到百分之八十四,远低于正常值百分之九十五,其间出现过三次危险期,体重也以每天一到两公斤的速度下降。医护人员为冬华做了气切,确保呼吸道通畅,插入胸管抽出肺部积水,最后因肾脏无法正常工作,只能插入导尿管。

“原来如此,一两个小时,我知道了。”

最严重的是急速恶化的病毒性肺炎,照这样发展下去,病人会有生命危险。医生建议安装叶克膜(6),那是在人体外去除血液中的二氧化碳并注入氧气的人工肺,可以帮助肺部受损、无法正常呼吸的病人。冬玉问医生,使用这种辅助器就能救活冬华吗?医生回答,叶克膜对治疗病人有帮助,但无法确保病人的生命安全。医生补充,他们也只能借助叶克膜帮助病人战胜MERS。冬玉又问医生,这样是否能痊愈。医生则保守地评估,使用叶克膜就算能捡回一条命,肺功能还是会严重受损,目前为治疗肺炎注射的药物成效也不大。

“虽然没有明确标准,但至少一两个小时内就会传名单来。”

冬玉无法判断是否应该使用这种陌生的仪器,她打电话给冬心讨论了很久。冬心向远在济州岛的艺硕隐瞒了冬华病情恶化的消息,她不想让外甥担心,就算艺硕知道了也无能为力。日后艺硕知道的话或许会怪冬心,但那也是以后的事了。

“那到底是多久?”

冬心在家禁食,整日祷告,不管选择哪一边都可能后悔,但没时间再拖了。冬心在家祷告了两小时后,与在医院休息室的冬玉展开最后一次讨论。两人一致同意不使用叶克膜。

“太久了吧。”

或许是冬华的身体后知后觉地找到了对抗病毒的方法,决定不使用叶克膜后,当晚肺炎加剧的速度就明显减缓。高烧退了,血氧饱和度也明显上升,都达到了正常值。度过危险期后,冬玉和冬心同意让冬华采用注入MERS痊愈病人血清的新疗法。输血后,冬华的病情明显好转,算是闯过了鬼门关。

“那大概十二小时?”

真正的难关是从冬华醒来那天开始。她睁开眼,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大雾缭绕的公园,四周一片模糊。她眨了一百多次眼睛,才意识到所在之地是医院。“很遗憾,结果是MERS阳性”“您不能回家”“您需要接受治疗”……大大小小、毫无脉络的句子像空气中的小分子,飘浮在四周。冬华像平时那样呼吸,但鼻子吸不到充分的空气,呼出的气也不顺畅。由于呼吸困难,她连打起精神的力气都没有。

“哪可能需要一天呢!”

冬华只能把精力集中在呼吸上,稍有分心就会喘不过气,脖子、胸口和侧腰也会疼痛。虽然打了止痛剂,避免了最恶劣的情况,但痛楚还是折磨着全身上下。冬华尽量放缓速度,一边小口呼吸,一边思考。

“您所谓的立刻,是一天的意思吗?”

我死了吗?

“当然,又不是寄信,负责PCR检查的疾病管理本部会立即通知所属医院和保健所。”

死了也能感受到痛楚?没有人确认过死后的事,所以谁也不知道死人会不会痛。要是死后也这么痛苦,可真够令人绝望的。死掉的话,痛苦不是也会立刻消失吗?

“立刻?”

我还活着?

“立刻就会收到。”

如果我还活着,怎么连一句话也不能说?为何无法正常呼吸?如果活着这么痛苦,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该不会变成植物人了吧?MERS这病竟然这么可怕!如果我还活着,就算呼吸困难,至少双手也能动吧?如果连动都不能动,那还不如死掉算了。

“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做完PCR检查,判定为MERS病人的姓名和住址传送到保健所需要多久?”

冬华尽量压低下巴,视线看向下方,她尝试举起右手,但力气不足,手经过肚子只碰到胸口。很奇怪,身上没有肉,肌肉都消失了,冬华摸到的只有凹凹凸凸的骨头。虽然在书中曾读过“皮骨相连”的句子,但亲眼所见还是第一次。

“您很清楚嘛。”

冬华平常会举哑铃,三百六十五天从不间断,要在物流仓库工作就必须锻炼肌肉。虽然可以用堆高机搬运书籍,但很多时候还得靠双手双脚。尚哲常赞美冬华结实的肌肉,时不时还怂恿她去参加健美大赛。但那结实、漂亮的手臂,现在比柳枝还要细。

“如果PCR检查连续两次都是阳性,是不是就会被判定为MERS?”

冬华慢慢在膝盖上施力,她立起脚跟,以非常非常缓慢的速度抬起腿。膝盖稍稍抬了起来,它尖锐得像露出海平面的冰山一角。三角锥模样的膝盖越来越近,接着大腿和小腿也进入视线,仿若鸵鸟蛋的小腿肚和马腿般健壮的大腿也都不见了。不管再怎么眨眼,看到的也只有附着在骨头上的那层皮。

“当然。如果确诊,就要立即住进隔离病房接受治疗,怎么可以在家隔离呢?MERS是致死率很高的传染病,必须在肺与内脏受损伤前尽快治疗。”

“你醒了?”身着防护衣的护士崔金淑透过头罩看着冬华。

“我想问一下,如果是MERS确诊病人,是不是就不会在居家隔离名单里?”

由两名护士一组,三班轮流照顾病人,金淑身旁站着另一位护士郑美莱。

“我是都讲完了……”职员的话尾显得含混不清。

你们是不是把我的肌肉割走了?

“这样就没了?”

冬华很想质问她们,却说不出话。金淑开始做简单说明。

“嗯?”

“你昏迷了半个月。现在很难过吧?昏迷期间遇到了三次危险期,但都顺利度过了。因为呼吸困难,给你做了气切;由于肺部出现积水,所以插了胸管。现在你插着导尿管。高烧退了,接下来就只等恢复了。我去通知医生和家属,比你小一岁的妹妹在外面等着。你记得她吧?”

映亚喊住准备挂电话的职员:“请等一下,这样就结束了?”

冬华脑海中浮现出冬玉圆圆的脸蛋,她眨了眨眼,动了动下巴,表示记得。

“是的,请再忍耐两天。到时如果没有特别的症状,您和金石柱先生就可以解除隔离了。如果有什么疑问,请随时打电话给保健所。那就……”

护士出去后,冬华又摸了摸自己的胸和肚子,还有额头、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和下巴,没有比自己更像骷髅的了。冬华流下泪来,发不出的叹息像蛆一般从身体各处洞口钻出来。虽然神志清醒了,但这已不是一个活人的身体。哭泣使冬华难以呼吸,喉咙里有痰,但她无力咳出来。她望着天花板,哭累后睡着了。

“那就是两天后咯?”

冬华做了一场噩梦,噩梦从刚刚来过的护士的声音开始。

“六月十日。”

“姐!还有很多肉可以割下来呢。”

“居家隔离要到什么时候?”

“哪有那么多?等等,医生会看着办的。依我看,手臂和大腿的肉都能割下来。”

这次职员的声音充满自信。映亚觉得更加荒谬了。

“今天只割腿?”

“是的,我们确定。”

“嗯,小腿和大腿。”

“你们确定?”

伴随着开门声,传来两名医生的说话声。

在那一瞬间,映亚知道的与职员不知道的内容界线清晰地浮现出来。

“赶快做完好去喝牛骨汤,我都预约好了。打麻醉吧。”

“那他也是居家隔离的对象。”

“知道了。不过,我能吃大份的吗?”

“是的。”

“随便你。”

“五月二十七日,金石柱先生也在急诊室吗?”

冬华晃动手脚,身体挣扎着想要逃走。她恨不得一拳打在医生脸上。但无论自己如何挣扎,两条腿仍一动不动。医生和护士根本不理会挣扎的冬华,熟练地做着自己的工作。这对他们来讲就像喝凉水一样简单,还有说有笑。麻药似乎开始起作用了,冬华的意识渐渐模糊。就在她彻底昏迷前,耳边传来医生的声音。

“是的,他是我丈夫。”

“右手臂好了,接下来换左手臂吧!我说这女人的肌肉怎么这么大、这么结实啊?”

“你们住在同一个地方吗?”

冬华从噩梦中惊醒,看见身着防护衣的医生站在眼前。

“是。”

医生从头到脚细细将她检查了一遍,模样就像在寻找可以割的肉。冬华感到不寒而栗,紧闭双眼。医生的声音再次传进耳朵。

终于出现了丈夫的名字。

“请相信我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请再忍耐一下。我可以很自豪地告诉你,这里聚集了世界顶级的感染科医师。知道吗?”

女职员问:“金石柱先生是您的家人吗?”

门开了,接着传来关门声。

难道是扩大了“两米内、一小时以上”的标准范围后,他们要掌握五月二十七日到二十九日出入急诊室的所有人的数据,所以才晚了?

冬华没睁开眼睛,第二个噩梦紧接着展开。

面对映亚突如其来的反问,职员略显慌张,结结巴巴地说:“那,那是……要整理几项标准,所以才晚了。”

若说第一个噩梦是过去式,第二个噩梦则是未来式,换句话说,更像预知梦。这次,金淑和美莱拿着巨大塑料袋站在面前,那塑料袋足足可以装下一个成年人。

“那通知居家隔离是在出现确诊病人九天后?为什么这么晚?”

“什么都不能遗漏,全装进袋子里。”

“五月三十日。”

“就这样送去火葬吗?这人说不定还有呼吸啊。”

“那是什么时候出现确诊病人的?”

“有呼吸又怎样,还不就是这两天了。能割的肉都割了,赶快处理掉一了百了,懂吗?”

“今天居家隔离通知书会送到,把通知书交给公司就可以了。”

“我能为她祷告吗?”

“有,我在制药公司上班。”

“你信教?”

对方像是接受了她的沉默,继续说:“我们了解您很慌乱,但必须请您待在家里进行隔离。您有工作吗?”

“不,我不信教,但现在我想为她祷告。这个病人很可能是虔诚的基督徒,临终前的祷告对她来讲会很重要……”

“是……”映亚欲言又止。居家隔离的理由跟她预想的不一样,让她有点无言。

“你不要同情她。她不是人类,她是病毒,你同情病毒干吗?冷静地站在人类的立场判断才是人道主义,只有我们人类才能处理病毒。居然要为病毒祷告,管她是死是活,你这样连病毒都会笑你的。赶快动手,今天要烧掉的病毒还有四具呢。”

“那段时间在急诊室的病人中出现MERS确诊病例,所以南映亚小姐,您成了居家隔离对象。”

“听说还有人会来帮忙处理病毒?有几个人啊?”

“去过。”

“两个,两个医院里力气最大的男人。啊,他们来了。”

“五月二十七日到二十九日,您去过急诊室吗?”

门开了,两个像橄榄球队员般的男人身着防护衣走进来。他们同时抓住冬华的手臂和腿,护士用毯子和被子把冬华的身体层层包住,两个男人直接把冬华放进大塑料袋。

映亚吃过午餐、洗完碗后,才接到保健所的电话。女职员先确认了映亚的名字和出生日期,然后报上F综合医院的实名。

“怎么这么轻?”

“好!”雨岚这才晃动肩膀,把书包放下。

“跟蝴蝶一样。”

石柱回答:“爸爸觉得要到下周一,所以六月十五日前都要待在家里,星期二开始就能去了。准确日期爸爸会跟妈妈再确认一下,可以吗?”

“大概是灵魂出窍了。”

石柱看了看雨岚身边的映亚。映亚轻轻摇摇头,通知书还没有寄来。

“最后再确认一次,没漏掉什么东西吧?”

石柱详细地解释后,雨岚皱着眉头问:“那什么时候才能去幼儿园?”

“没有。”

“嗯,用显微镜就能看见。所以妈妈不能去上班,雨岚也不能去幼儿园,爷爷也只能待在家里。”

“那送走吧。”

“那……显微镜能看见吗?”“显微镜”三个字的发音尤为清晰。

“消毒组呢?”

“应该看不见吧。”

“很快就会来,他们会把这该死的病毒彻底清除。”

“眼睛看得见吗?”

装在大塑料袋里的冬华想要大声呼喊。

“不,还要更小。”

我没死!

自从雨岚在幼儿园开始学习昆虫,便对极小的生命体产生了兴趣。

我不是病毒!

“像蚂蚁那么小吗?”

我是人!

“我知道,雨岚是一个健康又有活力的小朋友!但比流感还要可怕一百倍的疾病进入了我们国家。得了那种病的人到过爸爸接受治疗的医院,所以这里的病人和家属暂时都要待在家里。就算雨岚没有咳嗽和发烧,但那个病的病毒,嗯……也就是说,能让人得那种病的非常小的东西,有可能进入了雨岚的身体。”

我是人!

“可是我没有得流感,我没有咳嗽,也没有发烧。”

但冬华一句也喊不出来。难道他们是为了堵住她的嘴才故意做了气切?虽然冬华的手脚在挣扎,但整个身体都被毯子和被子包住,手腕和脚踝一动也不能动。全身的针孔和插在胸腔的管子依旧还在。自己连一句遗言都没留下,连牧师最后的祷告都没听到,连一首颂歌都没唱,就这样把她放进塑料袋里火葬?难道是医生和护士预谋想把她推向死亡的深渊?

“雨岚啊,记不记得三月的时候,你得了流感,一周都没去幼儿园?那时候为什么没去呢?是因为怕传染给大家啊,现在也一样。”

地狱,这样的结局不就是地狱吗?既然降世为人,至少让我死得有点尊严吧。生为人,却要像猪、蝙蝠、蚱蜢或病毒那样死去,这种地方就是地狱啊。让我和这个世界的人们道个别吧。连句遗言都没说就死掉了,唯一留下回忆的地方就是地狱。

雨岚背着书包一边哭闹一边在屋里跑来跑去。映亚两次跑到玄关,阻止想要出门的孩子,她把挣扎的孩子抱到卧室的床上。没办法,映亚只好打视频电话给石柱。石柱看到雨岚背着书包,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地狱,这种结局本身就是地狱。

“不要,我不要!”

冬华从第二场噩梦中醒来,她整整昏睡了一天。

“雨岚暂时不能去幼儿园,妈妈可以在家陪你玩。”

护士递给冬华一个笔记本,但冬华没有握铅笔的力气,恶魔消耗了她所剩无几的体力,她连一个字也写不了。虽然不能写,但她可以按。冬华抬起食指,往空中按下去,手机键盘上子音、元音的位置已牢记在脑海。没留下遗言就死去的恐惧彻底包围着冬华骨瘦如柴的身躯。醒来的这段时间,冬华不停用食指在空中按着,整理出想说的句子。一天后,冬华发给冬心三则信息:

雨岚开始哭闹。从孩子的立场来看这是理所当然的,六月六日和七日是周末,所以休息,但今天是六月八日星期一,是去幼儿园见朋友的日子。映亚跪在地上,希望孩子看着自己的眼睛。

—健健康康地活着。

“我要去幼儿园!”

—我再也不能跟常人一样。

只见雨岚已经背着书包,走到了玄关。映亚连忙跑过去抓住孩子的手。

—不如死了算了。

“知道了,谢谢您。”映亚刚挂断电话,立刻吃惊地大叫:“站住!”

冬华在鬼门关徘徊,身心好不容易恢复到可以发信息时,艺硕已经从济州岛回来好几天了。从冬心那里得知母亲忽然失联的真正理由后,艺硕大哭了一场。艺硕和冬心一起来到医院,加上冬玉三人,轮流打电话给冬华。冬华只能听他们说话,仍旧没有力气回答。

“他还年轻,再撑一下就会过去的。我会一直注意他的情况。医院的原则是不能给家属我的私人电话,加上我负责的病人很多,不能全都打给我。你就发信息给我吧,我会看情况尽快、准确地回复。”

“姐姐,你死了,要我怎么活啊?都是因为我,害你得了这么可怕的病!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就算为了我,你也要活下来。”

“现在恢复正常值了。”

“妈!你挺过来了。对不起,我一个人在济州岛舒服地待了那么多天。你要给我尽孝的机会啊。我知道你很辛苦,再撑一下下。妈,我爱你!”

“我也想赶快回到医院治疗我的病人,但也要遵守疾病管理本部的规定。金石柱患者的状态如何?我看六月一日,CRP(5)有点高。”

“姐,你不会死的。你为什么要死?该死的另有其人!”

“明白了。那您什么时候开始上班?”

三个人跟事先约好似的,捧着手机唱起颂歌,开始祷告。冬华当然没有死,她只是半个月掉了二十公斤,变成了骷髅,就算稍微动一下都会呼吸困难,这让冬华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艺硕大概是从冬玉那里得知妈妈瘦了二十公斤的消息,忽然这样祷告。

“贫血不像是MERS引起的,我会研究出治疗MERS的同时治疗贫血的方法。想必你也看到新闻了,MERS过了一定时期病人就会恢复,现在只能先努力战胜传染病。感染科里那些厉害的医师会二十四小时注意金石柱患者的,我也会在家远程确认记录,与他们讨论治疗方法。如果你有什么疑问,可以随时发信息给我,我都会回复。”

“她与MERS搏斗,过度消瘦,求主赐予她恢复的恩惠,再让她增加二十公斤吧。求主赐予她健康的身体、平静的心,让她回到家人身边吧。奉主耶稣基督的名。阿门!”

“那溶血性贫血怎么办?”

冬华在心里也跟着念了三次“阿门”。当时她并不知道,虽然体重可以再增加,已经损坏的肺却难以恢复了。她能康复到这地步,已经算是奇迹。

“我确认过很多数值,情况还没有紧急到需要立刻进行化疗。”

元气恢复后,手脚刚有了力气,冬华就想要摘掉身上的针头和管子。医生和护士劝她再等几天,都没有用。每次医护人员走进病房,冬华都会怒目瞪视,然后在本子上写下:

“我很担心错过淋巴癌的治疗时机。”

杀人魔!

卢教授从容地回答:“淋巴癌复发本来就很辛苦,加上检查出MERS阳性,你们一定大受打击,也会很绝望。我从医二十五年,还是第一次遇到居家隔离这种事。越是这样,我们越要沉着冷静,一步一步走下去。首先,我们必须集中精力治疗MERS,重新做骨髓检查的可能性不大。治疗MERS的同时,我们会持续观察淋巴癌的变化。现在可以肯定的是,不能先治疗淋巴癌,再考虑MERS,两者同时治疗也不可能。我想再次强调,必须先治疗传染病MERS,等病人进入恢复期,再集中治疗淋巴癌。”

我不要你们治疗。

“您确定病人是淋巴癌复发吗?不用再做一次骨髓检查吗?溶血性贫血跟MERS没有关联吗?黄疸、尿血、贫血、晕眩、呕吐和呼吸困难,都是淋巴癌引起的,还是MERS引起的?如果真是淋巴癌复发,那这家医院,不,这个国家岂不是第一次治疗感染MERS的淋巴癌病人?您有能治好这两种病的具体计划吗?”

兔崽子!

映亚把与孔珍争吵时累积的不满转换成连珠炮的问题,一股脑儿全发泄出来。

让我出院。

“文医师说你想知道治疗计划……”

我不要死。

映亚确认信息后,拨通电话。卢教授很快就接起电话。

医护人员不断向冬华解释,MERS的治疗还没结束,就算痊愈,包括肺在内的很多器官都要持续追踪治疗,但冬华不断重复相同的话。

过了一会儿,孔珍又打来:“卢教授说现在可以通话,号码我传给你。”

我不会上当的,你们是不是想杀了我?割走我的肉还不够,连我的骨头都想要啊!

“我没有时间在这里等你传话,请你站在淋巴癌复发和感染MERS病人的立场想想吧。当初你说感染MERS的概率低,不让我们做检查,现在又阻止我跟主治医师通话?我不管什么内部规定,我要直接听卢教授的意见。”映亚说完,随即挂断电话。

即便在睡着后,冬华也没有停止拳打脚踢。她与噩梦中登场的医生、护士继续搏斗着。医护人员只好和家属商量,给冬华使用约束带。但就算把冬华绑起来,她也没有停止挣扎,会一直躁动到精疲力竭才入睡。因为被绑在床上,大小便时更是让她感受到难以忍受的羞辱。冬华希望可以一个人去上厕所,但医护人员不同意,怨恨就这样日积月累了下来。

“你还有什么问题可以跟我说,我会转达给车教授和卢教授。”

毫不停歇的躁动使冬华的血压上升,常气喘吁吁。病人总是虚脱,对治疗也没有好处。虽然当务之急是抢救病人的身体,但治疗因感染MERS而受伤的心也同样迫切。医生认为应该让冬华了解自己再也不是飞奔在草原上的豹,而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境地,必须教会她,无论是站着生活还是坐轮椅,甚至是躺在床上,都应该坚强地活下去。

“当然要由主治医师卢教授制订。”

精神科医师找来冬玉,询问病人在什么情况下觉得最舒服。冬玉打电话给艺硕转达这个问题,艺硕说,在物流仓库工作了一辈子的母亲,唯一的爱好就是读书。听到这回答,精神科医师提议不如让家人为冬华朗诵她最喜欢的书。如果能让冬华重新找回内心的安宁,别说是一本了,就是十本也没问题。

孔珍只得妥协:“先着手治疗急性传染病MERS是对的,但两者的相互关系我无法详细说明,你去找专家车文基教授讨论吧。治疗的最终计划……”

从那天开始,冬玉和艺硕会打电话给冬华,字正腔圆地朗读那本书。最初两天,冬华还在床上翻滚着,完全不理睬妹妹和儿子的声音。但从第三天开始,她的耳朵开始倾听书里的内容。当艺硕的声音读到第十七章第五节时,冬华仿佛变成了温顺的羔羊,安静了下来。

“教授要是每天巡诊,我也不会提出这种要求。那你能说明病人金石柱治疗淋巴癌的计划吗?MERS和淋巴癌,两者存在怎样的相互关系?”

终点的起点

“我不能随便给病人主治医师的电话,这违反内部规定。”

最初为MERS病人准备的十三楼隔离病房满员后,又像常春藤似的蔓延到十八楼。以入口旁的护士站为准,吉冬华的病房在距离入口最近的第四间,隔壁是李一花,再隔壁就是金石柱。

卢教授也在居家隔离名单上。映亚说想跟卢教授通话,希望得到教授的私人电话号码。

根据疾病管理本部说明,MERS的主要症状是高烧、咳嗽、呼吸困难、头痛、发寒、肌肉痛、呕吐、腹痛和腹泻。感染的病人中,大部分会出现重症急性呼吸道疾病,又称肺炎。有的人的病况较轻微,还有极少部分人即便感染MERS,也不会有任何症状。并发症会导致丧失呼吸功能、败血性休克,由此引发各器官衰竭。如果感染前就患有糖尿病、慢性肺病、癌症或肾功能衰竭,或因各种理由而免疫力低下的人,会更加痛苦。

孔珍简短地回答:“教授暂时不能来医院了,理由你大概也猜到了吧?”

一开始,罹患过淋巴癌又复发的石柱比身体健康的冬华和一花还严重,但六月七日以后,出入十三楼第四间和第五间病房的护士和医生变得更加忙碌,相对地,第六间病房则显得很清闲。但这并不表示那间病房的石柱没有任何症状,头痛和咳嗽让他无法入睡,醒着时还要对抗高烧与肌肉痛。

“我打电话给卢教授,但没人接。”

石柱与冬华、一花唯一不同之处在于,他既是病人也是医生。石柱从小的梦想就是成为医生,但读初中时和朋友们玩在一起,就顺其自然地去了工大。毕业后按照所学专业,找到一份工程师的工作,那家公司是可以待一辈子的大企业。虽然毕业后顺利找到工作,石柱心里却很空虚。如果没有跟当护士的映亚恋爱、结婚,恐怕石柱早就放弃梦想,一辈子老实待在大企业了。

映亚打电话到血液肿瘤科卢忠泰教授的研究室,没人接。她又打给住院医师文孔珍。

结婚是两个人的结合,也是将两个人读过的书放在同一个书柜的过程。石柱翻阅映亚的专业书籍,亲眼见识到她的护士生活,也再次让自己想起为什么想成为医生—他希望为人类除去痛苦。石柱小心翼翼地把梦想告诉妻子,映亚很积极地劝他去实现梦想,说自己有信心能照顾家庭。就这样,石柱辞去工作,在牙医学研究所展开学业,与比自己小七八岁的同学一起整整学习、实习了四年。

雨岚还在她的床上睡着,映亚没办法起身去客厅,因为孩子一直抓着她的手不放。映亚稍想抽出手臂,雨岚就会睁开惺忪的眼睛,更用力地抓住她。映亚只好放弃拿出左手,直接打视频电话给石柱,给石柱看一眼睡着的雨岚,然后问了昨晚和早上的情况。石柱说,因MERS引起的高烧已经退了,医生也开了缓解咳嗽的处方。

石柱很熟悉医院,这种熟悉有别于长期住院的病人,他对医院系统的了解远胜于其他病人。石柱不仅了解教授、研究医师和住院医师的日常及护士的工作,也对医院一系列的检查种类和正常值、处方药效果、药物说明的专业用语了如指掌。就算遇到自己不知道的,石柱也不会慌乱,他会去查相关论著,或向那方面的专家前辈请教。

映亚抱着雨岚,喃喃自语:“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对医院的熟悉程度,做过护士、现在在制药公司上班的映亚也不输石柱。她不会像其他家属那样哭天喊地地给医护人员行大礼,求他们一定要救活自己的家人,更不会在医院昏倒。即便处在居家隔离状态,映亚也会每天打电话给住院医师和护士,确认MERS兼淋巴癌的石柱每天的检查结果,并详细记录。医院给石柱用了什么药,用药后出现什么反应,也都会毫无遗漏地一一记下。

六月八日一早,映亚起床后立刻找来体温计,帮雨岚和自己测量体温,都没有发烧。昨天睡前,映亚把客厅里的玩具都拿到雨岚的房间哄他睡觉,但到了半夜,孩子还是跑到自己的卧室。雨岚哭着说做了噩梦,直接钻进映亚怀里。

MERS引发的痛苦,让石柱用医生的视角客观地观察自己。对于能够感受到痛症的自己,用什么药、剂量多少最有效,全都得靠自己寻找答案。当然医学也是按照专业详细分类的,身为牙医的他不可能完全了解血液肿瘤科的处方,但至少不会像冬华那样起疑心,以为医护人员割走了自己的肉。

雨岚说要在素描簿上用蜡笔画爸爸的脸,嗒嗒嗒地跑回自己房间。雨岚不会直接说“我要画画”,会刻意用“素描簿”和“蜡笔”这样的词。石柱说话也喜欢用更干练、专业和流行的词语,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累坏了的映亚先去换衣服,然后分别打给公司主管詹姆斯和幼儿园老师说明情况。

石柱和映亚会视频交换和分析各自收集的信息,这让他们彼此感到安心。两人的结论是,目前医护人员只把心思放在MERS上,并没有治疗淋巴癌。也许几天或几星期,淋巴癌的恶化可能导致生命危险,但幸运的是目前没有恶化征兆。包括卢忠泰教授在内的所有医护人员都认为,六月先将MERS治好,不留后遗症,七月开始治疗淋巴癌。石柱和映亚也只能听从他们的意见。

“嗯!”

石柱常在病房里听音乐。石柱是在大学时代名为“嘉兰特”的音乐社团结识了大自己一学年的映亚。石柱待人和善,参与社团活动积极,很受前辈喜欢。最初两人听的音乐不同,并没有走得很近。映亚喜欢抒情歌,从高中开始学弹吉他的石柱则更爱摇滚乐;映亚细心、浪漫,石柱彬彬有礼、具有挑战精神。

“想爸爸的话就打给我,我一定会接你的电话,拉钩钩!”

石柱希望把摇滚乐的音量开到最大,让天花板和墙壁都感到在震动,但MERS的隔离病房是不会允许这种巨响的。头不痛时,石柱整天都会戴着耳机听音乐,听到演奏过的曲子,还会摆出弹吉他的架势。护士不忍打断他,因为他的动作和表情看起来是那么幸福。

雨岚笑着回答:“嗯!我会乖乖等爸爸。”

头痛欲裂时,石柱会拿出手机自拍。住院后,他几乎每天都和雨岚视频通话。虽说石柱没有像冬华消瘦得那么快,但持续高烧和呼吸困难,一周下来体重也少了四公斤。眼窝彻底凹陷,黑眼圈也很深。石柱不想让儿子看到自己的病容,就找借口说换了手机,不能再打视频电话了。跟儿子通话时,石柱会刻意用力说话,还会故意笑出来。

石柱笑着说:“雨岚,医生说爸爸还要做一些治疗,今天不能陪你玩球了,等我回家就陪你去玩棒球、篮球、排球,什么球都玩,我的宝贝儿子能乖乖在家等爸爸吗?”

或许是去年雨岚看过石柱痛苦的样子,所以开心地跟爸爸打电话时,还是时不时会问:“爸爸,你很难受吗?爸爸,你什么时候回家?”

映亚打了视频电话给石柱。画面上一出现石柱的脸,孩子立刻高兴起来。

石柱拍了更多自拍照,这都是为了雨岚。他会把胡子剃干净、洗好脸,请护士帮忙化点淡妆。然后拉开窗帘,站在光线最亮的窗边,连拍差不多五十到一百张,再严格挑选出看起来健康的照片,然后用几个软件把照片组合成世上独一无二的电子相簿。雨岚喜欢的有暴龙四种表情,在游乐场玩时会出现的五种表情,还有模仿汽车的六种表情。雨岚最喜欢站在世界三大瀑布下洗澡的三组照片,还有站在以春夏秋冬为背景的森林里打哈欠的四组照片。石柱每次传去新照片,雨岚会每天反复看二十多遍。

雨岚点点头。

石柱也不忘每天关注MERS的最新消息,他会把重要的新闻另外存入“我的最爱”文件夹。映亚喜欢一笔一画地写在本子上,石柱则喜欢用各种免费笔记App,如果遇到好用的还会换成付费升级版。他把“1号”的动线附上照片整理好;五月二十七日,在这家医院急诊室感染自己的“0号”的路径也另外整理出来。

“你想爸爸吗?”

六月五日,石柱第一次判定为MERS阳性当天,首例MERS确诊病人痊愈回家了。根据中央MERS防疫对策本部发布的消息,四天前的六月一日,首次出现死亡病例。同天,出现第三批感染者。第三批感染者是指被首例病人感染的第二批感染者感染的病人。这一天,政府相关人士及少数专家认为发生第三批感染概率极低的结论被推翻。

还没等映亚开口,雨岚就自顾自地伤感起来。去医院的爸爸没有回家,这代表着什么,孩子大概也猜到了。

六月十二日,保健当局发布了出现第四批感染者的消息。虽然保健福祉部和疾病管理本部极力阻止MERS扩散,但除了首尔和京畿道,病情已经扩散到包括忠清道在内的全国各地。别说想在六月结束这局面了,恐怕到七月都难以控制。有人提出警告,倘若出现第五批、第六批感染者,这将意味着感染不只在医院,还出现了区域性扩散。院内感染可以通过追查掌握,若出现区域感染,人们将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传染MERS。

去年治疗淋巴癌期间,雨岚亲眼见到石柱掉发、消瘦、因为化疗的副作用不断呕吐、整日卧床不起的模样。那时孩子总说害怕,躲得远远的,但等石柱痊愈后,他就跟年糕一样整日黏着石柱。因为跟妈妈一起做过的事,也想跟爸爸一起做,跟爸爸一起吃饭、睡觉、看书、玩游戏。石柱也因为生病期间只顾着养身体而倍感愧疚,出院后大部分时间都用来陪雨岚。

民众开始要求全面封锁出现大批MERS患者(包括石柱在内)的综合医院,媒体报道也沸沸扬扬,说应将传染病危机警报等级从“注意”提升到“警戒”或“严重”。但中央MERS防疫对策本部没有对综合医院下达特别处置指令,传染病危机等级也没有上调,他们只是一味含糊其词,要大家相信政府。

雨岚用手背擦眼泪,哽咽地问:“爸爸没跟你一起回来吗?”

石柱另外整理出痊愈病人的病程,因为资料不多,很难得出科学性结论。另外,病人存在极大个体差异也是事实。MERS病人住院后,最终面对的不是痊愈就是死亡。石柱并没有做最坏的打算,他关心的是痊愈的病人感染前的情况以及战胜病魔的时间。恢复快的病人在确诊一周后便出院了,也有很多人不超过两周。

“乖,不哭,别怕,妈妈会在你身边。”

石柱没有肺炎和并发症,他想尽快在两周内痊愈。他是六月七日确诊,所以希望在六月二十一日左右离开隔离病房。要是出现小状况,六月三十日也是他自己定的最后期限了。石柱不想把MERS这个怪物一直留在身体里直到七月。

雨岚的双臂抱得更紧了,他肩膀颤抖着,哭了起来。怎么能跟孩子分房隔离呢?不管映亚怎么想都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映亚也把雨岚紧搂在怀里,轻抚他的背。

MERS痊愈后,要尽快恢复体力,然后治疗淋巴癌。还要再做八次化疗吗?这次做五次或六次就能痊愈吗?要是运气好,找到捐赠者,接受造血干细胞移植,就能回家过圣诞节了吧?首先要让父亲鸿泽做一下HLA(7),如果不一致就要再想别的办法。石柱原本计划今年圣诞节带映亚和雨岚去龙平滑雪度假村,要是没办法,新年前也要治好淋巴癌!万物复苏的春天,他想穿上胸前挂有“金石柱”名牌的白大褂,为病人看诊。

“雨、雨岚啊,乖,先放开妈妈。”

六月十六日晚上,京美拿着两本书来到病房。她穿着VRE隔离衣,戴着N95口罩。

雨岚从房间里跑出来,冲进映亚怀里。刚才他怕爷爷生气,所以一直躲在房里。

石柱先问起检查结果:“PCR结果如何?”

鸿泽打开门走了。

“阳性。”

“知道了。”

必须连续两次为阴性,才能判定MERS痊愈。

“通知书上会标明日期的,按照上面写的做就可以了。”

京美安慰石柱:“别失望,你很快就会好的。今天感觉怎么样?”

“没事的,不用担心我。你连着四天照顾石柱,辛苦了,好好休息。要是连你也病倒,那就麻烦了。话说回来,我们要隔离到什么时候啊?”

“还可以。确诊已经九天了,也该显示阴性了吧?”

“可是……”

“除了增加免疫的干扰素,昨天还加了利巴韦林和快利佳(Kaletra),很快就会好转的。来,这是给你的礼物。”京美递给石柱一本书,“我记得大概六年前吧,有一天,映亚说你想当牙医。你知道当时我问她什么吗?我说:‘为什么?怎么不是吉他手?’我不懂乐器,连乐谱都看不懂。有阵子因为头痛才想到要看看这种书。映亚让我帮忙买了这本书,也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

鸿泽是虔诚的佛教徒,每周都会去曹溪寺。

石柱接过《乔治·哈里森(8)名曲集》快速翻了几页,书中收录了二十四首歌的歌词和乐谱。While My Guitar Gently Weeps是他最常演奏的歌曲。石柱晃动肩膀,左手摆出按琴弦的架势。

鸿泽找了个荒唐的借口:“我眼花,得看大字的《华严经》。”

京美又递给石柱一本书:“这是我选的礼物!听说你喜欢乔治·哈里森,无聊时看看这本,看字太累的话就翻翻照片。”

石柱家只有两个房间,雨岚只肯在自己房间的床上睡觉。

是乔治·哈里森的评传,石柱动了动嘴唇,无声地念出副标题“从利物浦到恒河”。石柱暗下决心,要带家人一起去利物浦和恒河旅行。

“您就住在这儿吧。”

“你很想见映亚吧?”

“明白了。那你把门锁好,有什么事打给我。”

石柱拿起手机晃了晃。

“等MERS痊愈后就能出院了。出院休息一段时间,再安排化疗。雨岚他爸的体力透支严重,不能直接化疗。”

京美接着说:“我的意思不是打视频电话,她那么想来看你,为什么就是不允许啊?现在还觉得AP和VRE有问题?也觉得病房不适合?我知道医院做得还不够完善,但负责医师判断这种程度已经能充分避免传染了,你就别再坚持了。我让映亚明天过来?”

“石柱要住院到什么时候?”

京美没有告诉石柱,明天上午约了映亚吃早餐。映亚叮嘱绝对不可以告诉石柱。

“还没有。”

“在家属的防护装备没有完备前,我不会见任何人。”

“你接到电话了?”

“我会跟上面再沟通一下,你再等等吧。等见了面吵架也好,和解也好,你们自己看着办吧。南映亚现在这样,已经很尊重、很忍让你了。”

“保健所很快会寄通知来的。”

“你把我的情况告诉她了吧?”

“我是说居家隔离的步骤。”

“我要是不告诉她那些数值,她早就跑来医院了。”

“嗯?”

“京美,谢谢你。”

鸿泽问:“步骤是什么?”

“你先休息吧。”

但雨岚才四岁,怎么可能让他跟妈妈分开?

京美准备离开病房时,忽然停下脚步,转过头。只见石柱翻开乔治·哈里森的另一首名曲Here Comes The Sun的乐谱,在空中弹起吉他。他停下双手看向京美,京美竖起大拇指,石柱也学她握紧拳头,竖起拇指。

“爸,居家隔离的说明说,多名隔离对象住在同一个空间,最好尽量各自分开。”

他们是并肩与名为MERS的敌军战斗的战友。

“接触”两字听起来那么冰冷生疏。住在这个家里,映亚从没想过会使用这种字眼。

问题列表

鸿泽追随映亚的视线看向紧闭的房门,问道:“在这种不知道谁会被感染的情况下,雨岚、你和我还是不要接触比较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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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亚推开家门,雨岚没从自己的房间出来。

南映亚手记

自己是密切接触者和隔离对象,映亚比谁都清楚,但还没收到隔离通知。那些穿着隔离衣探病的家属也都是隔离对象,却可以进出病房,为什么自己不行?要不是石柱高声叫映亚出去,她也会跟其他家属一样留在十三楼。病毒扩散到走廊也许会感染家属,那都不是映亚该操心的事。医院的医护人员判断可以探病,还给家属穿上隔离衣,那家属还有什么好怀疑的?映亚觉得固执己见的石柱太无情了。

二〇一五年六月十六日(星期二)

映亚不停自问,就这么回家是对的吗?其他家属每天去病房照顾病人,自己却连石柱的手都没握到就回来了。她不是不懂丈夫为自己着想的心,但这种不幸让石柱独自承受,未免太过沉重。石柱等于是被淋巴癌复发和感染MERS的雷同时击中,她真希望能多陪在石柱身边。

简直要疯了!

“到家再说吧,小心开车。”

怎么会是阳性?

“爸,他没事。”

1.再做一次骨髓检查?何时?MERS痊愈后?会不会太晚?

鸿泽的情绪这才稳定下来:“石柱还好吧?”

2.PET-CT,HOT UPTAKE(9):是否存在不是肿瘤的可能?

“不光是我,其他家属也可以探病,没有违法,也没有找人帮忙,您放心。”

3.溶血性贫血。

“不是你坚持非要见的吧?”

4.重新评估病况的方法?

“医院允许家属见病人。”

5.如果要用Chemo(10),不会担心延误治疗时机吗?

“不是隔离病房吗?”鸿泽有些不放心。有点常识的人都会对此提出疑问的。

6.教授认为的严重度和预后:治疗方向?

“嗯。”

7.Chest AP(11)目前关于肺炎的分析和评估?

“去病房了?”

8.Lab数值(12):最终确认时,是否重新做了肺部CT?

要从医院出发时,她打给鸿泽:“我见到石柱了。”

把马来西亚旅行的相簿带去!

映亚开车回家。去医院时,映亚开车,石柱坐在副驾驶座,回来时就只有她一个人了。就算是淋巴癌复发住院,也不会马上进行化疗,会给病人几天时间来接受癌症复发这件事,然后做好再次抗癌的准备。没想到MERS像怪物一样突然扑来,映亚只能无奈地把丈夫一个人留在隔离病房,只身返家。

另一场扩散

***

六月十七日上午九点,映亚和京美约在医院一楼大厅见面。昨晚映亚整理出一连串问题,还是打电话给京美,因为还有几点想请她帮忙确认。

映亚最终没能见到丈夫的脸,就这么离开了病房。

京美开玩笑地嘟囔:“别人家的老公害我一夜没睡,我累得刚要躺下呢。”

石柱抬高嗓门:“你先出去!我们打电话、发信息都行。”

“对不起。”

“那你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不用道歉,你别忘了就好!”

“急诊室的那个病人是故意将MERS传染给我的吗?就是因为没有及时检查,防护装备不到位嘛!这样随便放家属进来,就算我们不想传染给你们,病毒也会扩散出去的。必须做好双层、多层的防护才行啊。好了,你赶快回去吧。”

“石柱出院前,吃饭都由我来请。”

“不会的,你不要杞人忧天了。”

“你把我当成恶毒的护士啊。明天的早餐你请,下次的我出。”

“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必须阻止有人像我这样被感染。光是想到有人会被我感染,就觉得可怕。”

映亚八点五十分抵达医院,等了十分钟,又过了十分钟也不见京美。京美从没迟到超过十分钟,一次都没有。她们都是会提早十分钟到的性格,会提早上班查看病人记录,观察病人状态,查看各种医疗设备是否就位。做事诚恳,能使治疗过程顺利,因此医生和病人的满意度也很高。

映亚熟悉的石柱虽然遵纪守法,却从来不会表露不满,像这样站出来抗议,实属罕见。

如果是约其他人,映亚会再多等五分钟,但此时她选择直接打电话给京美。难道京美熬夜整理资料睡过头了?没有人接听,映亚看了看手机。还是打给石柱?现在不行。那打给血液肿瘤科的卢教授?这时,京美打来了。

“这真不像你。”

“你在哪儿?怎么还不过来?”

“我向医护人员抗议,问他们这算什么隔离,也不知道他们能改善多少。就像你要求帮我做MERS检查一样,我也要要求他们,必须尽快把医护人员的装备换成D级防护衣,还得禁止家属进出。既然没有负压病房,只要有人出入病房时,就必须清空走廊。”

京美没有回答,咳嗽声传了过来。映亚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我刚才也……”映亚想到刚才在走廊回避自己视线的三个穿隔离衣的家属。

“抱歉,今天没办法见面了。”

“我是想告诉你这里不安全,叫你不要来。我刚才被送来时,就在走廊遇到几个穿围裙的家属。”

“哪里不舒服?”

“那刚才你打电话是……”

“从凌晨开始浑身发冷、咳嗽。怕有问题,先做了PCR检查,结果出来前先被隔离了。”

映亚也不得不认同这一点。

隔离!看来京美也可能被感染了。

“凭那件围裙就想阻止病毒感染?脖子和后背都露出来了。感染科主任,不,我看连这家医院的院长也疯了吧!怎么可以只给你们穿这种围裙,还允许你们到病房来!”

“你觉得是在哪里感染的?”

映亚的视线移到身上的隔离衣上。

“我也不确定。我已经尽量减少跟病人接触了,但前天凌晨接触病人的次数,超过之前接触的所有病人的次数。凌晨五点做了CPR(13)……”

“享誉国际?别开玩笑了。他们可能擅长学术研究,对隔离简直一窍不通。我们绝不能大意。既然医院这么不负责任,病人及家属必须指出问题。是你屡次要求他们帮我做MERS检查,他们才做的。什么享誉国际,那根本保护不了我们,光想想就觉得毛骨悚然。现在也一样,看看给你穿的这是什么!”

“CPR?”映亚打断京美。

“这家医院感染科的医师都是享誉国际的专家,他们绝对会做出正确判断,一定是认为不会有问题,才允许家属进来的。”

“石柱隔壁七十多岁的病人,血氧饱和度突然掉到百分之八十五,心脏停止跳动。”

“竟然允许家属到MERS隔离病房来……以我的常识完全无法接受。推翻‘两米内、一小时以上’标准的地方是哪里?就是医院啊!听说把病毒传染给我的病人,在京畿道医院住院时,跟首例病人还住在不同病房,他们住在不一样的病房啊!”石柱猛地用手拍了一下墙壁,“病毒扩散到隔壁的病房,或隔壁的隔壁的病房,根本就不是两米,而是二十米;不是一小时,而是十分钟,甚至一分钟都有可能!病毒的传染力这么强,医护人员和家属怎么可以随便出入,还若无其事地待在走廊上!走廊根本也不安全啊。”

“天啊!”

“松散?”

“幸好抢救过来了。”

石柱没有回答她的要求,自顾自地说:“这里不是负压病房,这家医院连间负压病房都没有,简直太不像话了,管理怎么这么松散!”

“你呢?”

“我都看不到你的脸了,我再往前走一步,我想看着你的脸说话,好不好?”

“虽说做好了防护工作……但说绝对不可能感染是骗人的。病人心脏停止跳动时,我穿的是VRE。”

映亚拿他没办法,只好后退两步。

“VRE?”

“我叫你往后退!”

手术用的VRE隔离衣并不能彻底保护脖子和肩膀。

“我站在这儿都超过两米了。”

“嗯,说不定病毒侵入了。正如石柱所说,虽说隔离,却不是负压病房。很难说从病房到走廊,哪里彻底安全。总之,现在只能等了。要给你的资料本来已经打印出来了,结果突然把我隔离了,没办法拿出来,等检验为阴性再拍照给你。昨晚我大致看了一遍,没有严重到需要立刻讨论的。石柱也是医生,对医院生活适应得快,抗压能力强,也从未违背医生指示,简直是模范生,用什么药他自己也很清楚,真是最好的病人。护士都称赞他,大家都说映亚前辈嫁对人了。这话你也经常听到吧?”

“不可以,你再往后退两步。”

“京美啊!”映亚的声音在颤抖。

“是医院提供的,可能防护衣不够吧。我可以过去吗?”

“嗯,怎么了?”

石柱还是没有放松警惕:“你穿的那是什么?根本不是防护衣啊。”

“先照顾好你自己,这段时间太辛苦你了。”

“医院说家属可以探病,所以我就通过正式申请进来了。”

“这家医院哪有不辛苦的医生和护士啊!MERS暴发以来,所有人都处在紧绷状态,担负着繁重的工作,但没有人抱怨。虽然睡眠不足、工作时间不规律,身体很辛苦,但我从小的梦想就是拯救病人,为了做这个我才选护士系的啊。”

刚才没接的电话就是石柱打来的。

“我记得一年级时看了许多与黑死病有关的书,当时感到很激动。”

映亚正要往前走,石柱更大声地说:“我叫你站住!为什么不接电话?你怎么进来的?”

“中世纪无法掌握传染病的途径,只能赶尽杀绝,因为当时的医护人员面对传染病患者束手无策。虽然现在也没有治疗MERS的特效药,但有各式各样的治疗方法,一定能避免病人出现生命危险。”

“你还好吗?”

“你不要一个人抢在前头冲锋陷阵。”

石柱用命令的语气让映亚站住后,赶快从病床旁的柜子里找出口罩戴上。

“你放心吧,昨天负责隔离病房的住院医师和护士聚在一起下定决心,我们不会只让一个人单独冲在前头,我们会并肩前进。反正我们无论如何每天都得近距离接触病人,要是我们害怕、犹豫不决,病人会更伤心、更陷入绝望。再说我这么大的体积,躲在后面很快就会被发现的。总之,对不起啊,放了你鸽子。”

映亚又往前迈了两步,看到躺在床上的石柱的手臂、身体和脸。二人四目相对,石柱立刻吼道:“站住!”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打给你姨妈了吗?”

难道睡着了?

京美未婚,自己住在离医院很近的公寓。亲戚只有一个在西归浦圣堂当修女的姨妈。

京美轻轻拍了下映亚的肩膀,原路返回护士站。映亚握住门把往右一拉,门开了。首先看见的是病床旁的生理监视器(4)和石柱的双脚,靠窗边的床上放着书和毛巾。虽然门打开了,但石柱毫无动静。

“还没,我打算等报告出来再跟她说,不想让老人家担心。”

“这里。”走到第六间病房前,京美停下脚步,“病房置物柜上有体温记录表,你出来时自己量一下体温写在上面。出来时单击呼叫铃。啊,对了,还有一件事,记得把手套、隔离衣和口罩丢在这个垃圾桶里。进去多跟石柱聊聊吧。”

“不会有事的,加油!”

身着VRE隔离衣、戴着手套和N95口罩的京美在前引路,映亚小步紧跟在后,其间她停下了三次,因为看到有人跟自己穿着一样的隔离衣从病房走出来。这些人也都是MERS确诊病人的家属,每个人出来后都赶快低下了头,因为不想与任何人的视线相对。

“谢啦!别跟石柱说,怕他乱想。”

映亚急着想见石柱,所以没有接电话。只要沿着走廊走几步就能看到病房了,映亚迫不及待地想看看石柱,她想望着丈夫的双眼,聆听他的呼吸,替他分担那份忧虑与恐慌。虽然他们做好了淋巴癌复发的心理准备,但怎么也没想到会出现“MERS”这个词。

“乱想?难道说……是石柱传染给你的?”映亚追问京美。

映亚接过京美递来的AP隔离衣穿上,在背后打好结,戴好手套和头套,最后戴上N95口罩遮住口鼻。这时,手机响了。

“喂!我可是平等对待病人的人,虽然稍稍特别照顾了一下你老公。挂了吧。”京美开了句玩笑,挂断电话。

京美眨了眨眼:“很过分吧?不要说出去哦。医院应该很快就会准备好防护衣,要让MERS病人住进来,总不能一直这样。”

六月十七日晚上,京美第一次检查为阳性,十九日确诊。虽然六月十二日已经出现第四批感染者,但医护人员被感染是另一个层次的严重问题。该医院没有负压病房的事实再次受到指责,D级防护装备不足的问题也浮上台面。专家指出,负责MERS隔离病房的医护人员所承受的压力和工作强度比一般病房高出十倍。各界意见纷纷,必须在感染者再次增加前,将病人转到有负压病房的医院。

VRE隔离衣虽比AP隔离衣暴露的部位少,但并不能彻底隔绝病毒。

我的心愿便利贴

“你也没穿防护衣,这不是VRE隔离衣吗?”

六月十七日黄昏时分,映亚重新回到综合医院。鸿泽带雨岚去看动画电影时,映亚正违反交通法规,飞速行驶着。

“想今天见你老公,就先穿上吧……”

—现在来。

“而且就算是这种隔离衣,也分有袖子和没袖子的啊,这件没袖子啊,只围住胸口和肚子有什么用……这样真的可以吗?”

石柱的信息只有这三个字,意思是现在映亚可以来看他了。石柱改变心意的原因,等到了医院就会知道。

“差不多。”

映亚搭电梯到十三楼,玻璃门前摆放着桌椅,护士坐在那里。玻璃门内侧的护士站移到了玻璃门外。

“这么大的综合医院连防护衣都不够?怎么可能?MERS不是传染病吗?怎么能给家属穿这种塑料隔离衣呢?这一件有三百元(3)吗?”

“啊,映亚姐!”

AP Gown是抛弃式卫生塑料隔离衣,护士们都叫它“围裙”。虽然这种隔离衣能围住胸部和腹部,脖子和后背却都露在外面。

正翻看申请探望名单的崔金淑站起身。她和映亚曾在小儿科一起共事半年多,当时金淑刚踏入社会,映亚已经是有三年经验的老护士。映亚详细教导金淑所有医院工作和护士守则,有几次,映亚还把金淑叫到一旁严厉地训斥她。金淑后来认为自己之所以能很快适应医院工作,多亏了映亚的严厉教导,反倒对她充满感激。

“这不是AP Gown吗?”

“京美呢?”映亚不由分说地先找起不在的京美。

京美从纸盒里抽出一件隔离衣。

金淑的脸色立刻暗下来,低声说:“刚才第一次检查结果出来了,是阳性。”

“可能现在还顾不上那些吧,慢慢就会有的。防护衣数量有限,今天就先穿这个。”

映亚不祥的预感应验了。

映亚问:“连准备室也没有?”

“病房呢?”

京美带映亚走到窗边的桌前,N95口罩、手套和各种围裙摆在桌子上。

“在十六楼……除了家属,其他人不能进去。”

“先去看看石柱。”

“京美没结婚,父母早就过世了,姨妈不常来往,又远在西归浦圣堂,哪有能去探望的家属啊!”

“嗯。”

“但你也知道……”金淑吞吞吐吐地回答。

“现在就集中精神,好好治疗MERS吧。”

要是外界知道有护士也感染了MERS,记者就会像闻到猎物的猎犬般蜂拥而至。站在医院的立场,让京美住进隔离病房、砌上防火墙已是下下策。

“谢谢。”

金淑见映亚低头看手机,抢先一步说:“暂时大概不能通话了,还是等她打电话给你吧。我们也要考虑一下京美姐的立场。”

如果去的是其他医院,就不会感染MERS了。但F医院是治疗石柱淋巴癌的地方,是映亚工作了三年的职场,也是离家最近的综合医院。况且还有京美这样可以帮忙的朋友在这里当护士。在这种条件下,谁都会选择来F医院。

“好吧,我懂你的意思。”

映亚点点头。不愧是好友,她藏在心底的懊悔一眼就被看穿。

金淑在家属名单上写下“南映亚”三个字后,站起身,把事情托付给坐在身后的美莱。

京美松开双臂,看着映亚:“不要太自责。”

“你帮我照顾一下这里。”

京美说隔离病房在十三楼,医院表示如果病人增加,上面几层也可以使用。映亚出了电梯,从玻璃门后看到护士站。京美上前抱住映亚,去年石柱罹患淋巴癌时,京美也曾这样紧紧抱住她。

金淑在前领路,她没有直接去开玻璃门,而是走进隔壁的房间。疫情暴发期间,医院设了准备室。

“那我现在就过去!你在哪儿?”

映亚扫了一眼放在桌上的保护装备,问道:“不用AP了?”

“嗯。我也刚过来,听说家属都可以进去。不过要穿防护装备,挺麻烦的……”

“从今天开始,不穿D级防护衣就不允许探病了。”

“我能进隔离病房,能跟他见面?”

映亚终于明白石柱同意她来探病的理由。用防护衣取代围裙般的塑料隔离衣,花了整整十天时间,倘若京美没有被感染,要获得完善的保护装备也许还得拖更久。

京美的语气听起来……难道……

“来,穿上吧,先从手开始消毒。”

“他一个人住双人房,怎么可能挤?只在走廊透过窗户看一眼,能满足我们南映亚吗?”

在金淑的帮助下,映亚穿上防护衣。第一次穿防护衣,比想象中更难受。金淑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两三次,不只袖口,连脖子和后背也不能有缝隙。

“真的?病人转到隔离病房后,不是应该彻底隔绝与外部人员接触吗?就算能在走廊透过窗户看他一眼也好……病房不挤吗?”

玻璃门应声打开,映亚沿着走廊一直走到石柱住的第六间病房,她的脸和背已经出汗,喉咙也干得不得了。整整十天后,映亚才与丈夫重逢,她轻轻推开房门,站在窗边望着窗内的石柱转过身来,抬起右手笑了笑。见到那笑容的瞬间,映亚的眼眶一热,眼泪哗啦啦地流了下来。她恨不得立刻跑过去抱住石柱,但石柱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当他们的距离只差两步之遥时,石柱忽然开口:

“当然。”

“很难受吧?”

“我可以见他?”

石柱想问的是,虽然难受,但应该穿好了防护装备吧?避免与病人有身体上的接触,映亚想到探病手册的内容,停住了脚,头罩下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

谁让这两人从刚上大学起就成了推心置腹的好友。

“我没事。”

“那你还在医院?想不想见你老公啊?”这次换京美说出映亚的想法。

“雨岚呢?”

“公公帮我照顾着雨岚。”

“跟爸去看电影了,今天解除隔离了。”

“谁让我这么能干呢。感染科的护士人手不够,就派我过来了。你在哪儿?回家照顾雨岚了?”

今天是雨岚和鸿泽第一天出门。

映亚打探地问:“你去负责隔离病房了?”

“雨岚回幼儿园了?”

“石柱还是送过来了。”

“没有。”

孔珍坚持不为阻止、拖延石柱要求做MERS检查而道歉,道歉就等于认错,她对这个问题极度敏感。但这件事很明显是孔珍的失职,如果不是映亚坚持要检查,恐怕到现在也不知道石柱感染MERS。映亚原本要像马蜂蜇人那样用准备好的台词攻击她,就在这时,电话响起,是朴京美打来的。

“为什么?”

“道什么歉?”

“其他孩子的家长说,不能跟MERS病人的孩子上同一所幼儿园。”

“你应该道歉吧?”

石柱紧握拳头的右手在颤抖。

用那双小而锐利的眼睛盯着别人,原本是孔珍的专长。软弱点的病人看到她凶狠的眼神,所有想问的问题都会吞回肚子里。

映亚接着解释:“我向园长抗议,但他说就算把雨岚送去,也不能像从前那样跟其他孩子相处。”

映亚直勾勾地瞪着孔珍。

石柱仿佛化身守护家人的公狮,愤愤不平:“竟然随便给那么小的孩子贴标签,那种地方不去也罢。”

“你去问感染科吧,MERS归他们管。”

“没错,我也不会再送孩子去那种地方了。”

“那我要怎么找到负责隔离病房的主治医师和护士?”

“……京美呢?”

“这里不是非洲加蓬的兰巴雷内,请不要拿史怀哲博士跟细分专业的综合医院医师比较。我们也会看各种疾病,但没有理由一定要做道德判断。我们也对人类充满爱,只是方式不同罢了。”

“刚刚第一次检查结果出来了,是阳性。”

“这里不是有媲美史怀哲博士的医师吗?”

石柱双手捂脸,发出叹息。他摇晃着走到床边坐下,拳头用力捶打床铺,遗憾和愤怒写满整张脸。“一定非要等到出事了才明白,我都跟他们反映了多少次,这样马马虎虎地防护,医护人员和家属迟早会感染……明明可以防范的!虽然很麻烦,但若在病房前再设一道隔离门,穿戴好防护衣,如果这些都做到……”

“要怎么理解是你的自由,不要来跟我确认。现在这种情况,你要我这个血液肿瘤科的住院医师怎么回答?医院又没有下达任何指示给我们。我们能给的答案也都很保守,要是超出那个范围,还不如都别说了。”

“京美尽力了,她也反映过很多次。”

“潜伏期是多久都还不知道,因为尚未出现症状,所以留在医院也没关系?坐地铁、公交车或搭乘其他任何交通工具也都可以,我可以这样理解吧?”

“我知道,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甘心,他们居然让最努力的好人陷入险境。你联络上她了吗?”

“虽然我不是法官,但若照法律来判断,在收到通知书以前的话,很难受到处罚吧。”

“暂时联络不上,医院担心这件事会传出去。”

“如果是法律呢?”

“担心会传出去?早点做好防护不就没事了。他们应该先保护好这些勇敢、不顾危险工作的人,这才是像样的医院啊。”

孔珍反问:“你这个问题的标准是出自良心,还是出自法律?”

也许是因为自己独处了十天,石柱像万瀑洞的观音瀑布,将不满一股脑儿地倾泻而出。老实说,映亚没有完全理解石柱的话,因为他不停在极小的话题和非常普遍的问题之间跳跃。映亚静静看着丈夫的脸,先问了这十天来最想知道的事。

“那我在收到保健所通知前,可以随便到处跑咯?”映亚一语道破漏洞。

“身体还很难受吗?还会一直咳嗽吗?”

“我昨天确认过,居家隔离通知不是医院负责,是保健所处理的,你如果有需要,可以去联络保健所。”

“很恐怖!”

“是的。”

比起问题,回答实在太简短了。短暂的沉默过后,石柱接着说:

“那你现在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咯?”

“但现在好多了。虽然检查结果一直是阳性,但没那么难受,高烧退了,也不咳嗽,痰没有了,呼吸也变得正常了。十天瘦了近五公斤,身体反而轻松许多。听京美说,我是住进来的病人里症状最轻微的,已经出现了死亡病例,有人陷入昏迷状态,还有些人肺功能受到严重损伤,我却什么并发症都没有。你别担心,等MERS过去,就开始治疗淋巴癌。”

“完全没有。”

映亚又开始流泪,她戴着头罩,不能擦眼泪,而且必须避免用戴着双层手套的手碰触脖子和脸。

“觉得恶心想吐吗?”

“你别哭。”石柱的双眼也泛起泪光。

“没有。”

“嗯。”映亚嘴上答应,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

“有咳嗽或觉得呼吸困难吗?”

自己关在家里十天,而石柱独自在这空荡荡的病房里忍受MERS的侵袭。“很恐怖!”这句简短的回答里,暗藏着他孤军奋战的每一天的痛苦。映亚为没能守在丈夫身边而感到抱歉,同时也很感激他能挺过来。

“没有。”

“七月之前,一定能变成阴性吧?”为了转换气氛,石柱问了一个饱含希望的问题。

孔珍微微抬头,语气毫无感情:“那你的体温在三十七点五摄氏度以上吗?”

映亚流着泪,笑了出来,点点头:“当然,一定可以的。”

“最糟糕的情况就是我也有可能被传染。如果我不是密切接触者,那还会有谁是?”

***

孔珍无力地回答:“我没有收到任何指示。”

从那天开始,映亚有了新的习惯,在黄色便利贴上写下心愿,贴起来。早上睁开眼睛,映亚会先在便利贴上写下殷切的期望,“消灭MERS,淋巴癌痊愈”“PCR阴性”,还有“再次完全缓解”。如果对其中的句子或单词不满意,她会把便利贴揉成团丢掉,重新写。最初映亚在便利贴上写下了十个、二十个愿望,把它贴在笔记本电脑边框、病房置物柜、病床栏杆上。每天去探望石柱时,映亚都会先贴便利贴。石柱从未干预过,相反地,石柱一个人时还会细细读便利贴上的句子,在无聊的病房里,他也有了新的兴趣。

映亚压抑的愤怒终于爆发,她沙哑地吼道:“随便?那你的意思是我怎样都可以咯?五月二十九日早上我也在急诊室,当时MERS病人也在急诊室吧?我丈夫金石柱如果是在急诊室被感染的,那我也有感染风险吧?从六月一日到刚才,也就是七日上午十点,我一直陪在我丈夫身边,这期间他出现高烧、咳嗽、呼吸困难和呕吐症状。我在网络上看到,MERS通过飞沫传播的可能性极高,那我是不是也应该隔离,接受MERS检查呢?你们都没有任何指示吗?”

三四天来,在十张便利贴上写下心愿的映亚渐渐摸索出了自己的方式。不管是映亚还是石柱,他们都明白像贴护身符那样贴便利贴是多么不科学的事。假若他们只执着于许愿,恐怕早就不这么做了。映亚在意的有两件事。

“嗯……要留下来或回家都可以,随便你。”

首先是检查的数值。从五月二十七日到急诊室开始,映亚每天都会用Excel记录白血球、红血球、嗜中性白血球、血红素、血小板、乳酸脱氢酶、总胆红素、C反应蛋白和尿酸数值。六月一日到七日,映亚每天早上会跟主治医师或护士确认后,再记下来。六月八日到十七日,按照京美电话里告知的记录。从六月十八日早上开始,每天探病时,包括金淑在内的护士和专家都会告诉映亚检查数值。仅从Excel整理出的数字,便可一目了然地掌握石柱的身体情况。

“不然要留在医院?”

其次就是这便利贴了。最初映亚只写下一些虚无缥缈的愿望,但渐渐地,她开始明确写出期望的数值,但石柱的状态极少出现好转。整个六月写下的都是“MERS阴性”,然而一直都是阳性。就算偶尔会出现相近的数值,映亚也不认为那是便利贴显灵。

孔珍放下手中的纸杯,戴上口罩反问:“你要回家吗?”孔珍看向地面的视线充满恐惧。

映亚的便利贴使用方法如下:选择黄色便利贴,因为觉得黄色很适合许愿,一天只在三张便利贴上写下愿望。她一次购买了一百张便利贴,限制自己未来只能写一百张的心愿。当然,映亚可以买更多便利贴,但她想在限定数量内,倾注真心写下心愿。最后,给石柱看完每天三张的便利贴后,再贴在病房里。

映亚转身问:“那我呢?”

映亚每天在便利贴上写下心愿,是因为无法承受巨大的不安。根据疾病管理本部每天早上九点公布的“MERS每日消息”,六月十七日接受治疗的病人有一百二十四人;六月二十日的病人数为一百零六人;六月二十三日为九十四人;六月二十六日缩减到六十九人。确诊的一百八十一人中,出院人数八十一人,死亡人数三十一人。

两人距离足有三米。因为MERS检查的问题,从住院第一天开始,两人就发生过争吵。

就算不去看疾病管理本部的官网,映亚也能切实感受到MERS患者人数在渐渐减少。病房开始空出来,在家属休息室打照面的人也越来越少。虽然石柱因MERS引起的呼吸道症状消失了,结果却一直是阳性。每当此时,映亚都会更加虔诚、迫切地写便利贴。

“我们会先封闭病房,然后消毒,这间病房暂时不会使用了。”孔珍站在她背后说道。

六月二十九日上午九点,映亚在笔记本电脑上记下金淑念出的数值。就在她准备去家属休息室写便利贴时,金淑叫住了她。

映亚觉得自己的语气很冰冷,但此时没有发泄情绪的时间。挂断电话后,映亚走回病房。

“映亚姐!”

“虽然明白您这样会很辛苦,但请您带着雨岚待在家里,就连公寓前面的游乐场也不要去。等雨岚他爸住进隔离病房后我就会回去,出发前我会再打给您。”

映亚转过头来。

再一次的沉默。映亚像在下指示般,用快速的语调打破沉重的气氛。

“今天要换病房。”

“没错,是MERS。”

“换病房?为什么?”

短暂的沉默,映亚知道鸿泽在等什么。她深吸一口气,抑制住情绪。

“你也看到了,这段时间有很多病人痊愈出院,很多病房空了出来,这样下去我们也很难管理。”金淑没提死亡的病人,她继续说,“所以医院决定把病人集中在同一个楼层。”

“不用了。”

原本占了满满五六层楼的病人,如今只要一层楼就够了。令人遗憾的是,石柱仍在住院名单里。

“哭闹了一会儿,刚睡着。要叫醒他吗?”

“要换到哪儿?”

“雨岚呢?”

“十八楼。上午就能换完,移动MERS病人要速战速决。”

金石柱的父亲金鸿泽、妻子南映亚和儿子金雨岚都成为隔离对象。六月七日上午石柱确诊后,两名穿着VRE隔离衣(2)的男护士用轮床把他送到十三楼的隔离病房,跟到电梯门前的映亚打电话给鸿泽。

“嗯,那医护人员数量也会调整吗?”

居家隔离通知书

“应该是吧!我会跟去十八楼,郑美莱护士不去。”

每天海善都发十几条信息给一花,但都未读未回。好不容易跟负责隔离病房的护士取得联系,才知道虽然一花的手机在身旁,但人还没有清醒。从六月四日被救护车送到医院,一花就在与MERS搏斗。海善束手无策,觉得很对不起把女儿托付给自己的炳达,她想等解除隔离后就去看一花,因此要尽量把工作处理好。回到首尔照顾一花、掌握局势,至少也要花个三四天。海善决定就算熬夜也要赶紧处理好工作。

“你也别去了吧,实在太累了。”

六月五日,海善接到F医院打来的电话。她在收到居家隔离通知书前,先联络了木浦市保健所,然后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虽然与“世越号”有关的工作已经堆积如山,但她还是严守隔离期限和规定,就连得知消息要赶来送生活用品的罹难者家属和义工的好意也都拒绝了。海善认为最该远离这种凶恶传染病的,就是那些罹难者家属。她打电话寻求谅解,也用电话处理所有工作。虽然很麻烦,效率又低,但为期两周的隔离期总不能干坐在家里什么事也不管。也有人劝她不如当作放长假,好好休息一下。海善却对这些人大吼,那气势简直能把对方的耳膜给震破。

“你希望我不去吗?放心吧,我会一直坚持到十八楼的病人都痊愈出院的。你写张便利贴给我吧。”

六月十六日,人在木浦的尹海善律师解除居家隔离。一花在第一次检验为阳性后曾短暂清醒。她凭着回忆,说出从五月三十日到六月四日之间去过的地方和接触过的人,其中接触时间最长的就是海善。

“嗯?”

六月十八日之后,没有感染MERS的亲戚相继解除隔离。除了一花,最后与其他四名确诊亲戚接触过的人,也依照标准定了隔离日期。

“便利贴!就写希望我们顺利换好病房。”

六月四日,李一花因高烧、呼吸困难而昏迷不醒时,远在庆尚南道巨济市的姨夫姜银斗也出现同样症状。很快,住在光州市的姑妈和住在全罗南道罗州市的二舅妈,还有住在忠清南道论山市的堂叔都确诊感染了MERS。大家匆忙赶来首尔,只为了握一握病危的炳达的手,却感染了MERS。包括一花在内的五人住院后,其他亲戚都上了居家隔离名单。

映亚低头看一眼包包,里面放着黄色便利贴。

李一花的情况呢?五月二十七日到急诊室探望炳达的八个亲戚都必须居家隔离。吉冬华的家人和册塔同事虽然需要隔离,但大家都没有被感染。面对眼前这庞大的经济损失,大家都没察觉到其实那是一种幸运。然而,他们的幸运并没有垂怜到一花珍爱的“游山会”亲戚,八人当中有一半感染了MERS。

“知道了。”映亚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问,“你相信便利贴吗?”

这一家,支离破碎

金淑瞪大眼睛反问:“那你呢?”

不只是吉冬华的妹妹冬心和儿子艺硕,包括林罗雄组长在内的仓库员工都需要居家隔离。流行病学调查员身着防护装备抵达物流仓库,展开调查,让册塔不得不关门到六月十六日。崔社长一一打电话给使用物流仓库的出版社和书店道歉,寻求谅解,但损失还是十分惨重。

“如果可以治好MERS,我想相信。”

“嗯,我想快点去看我妈。不知道是不是在隔离病房的关系,我们一直没办法通电话,最后一次通话是我告诉她我在屋塔房开始隔离的时候。小姨说,妈妈用的翻盖式手机太旧了,电池坏了,动不动就有故障。现在她在隔离病房也没办法换新手机,我得去给她买一部新手机。这段时间真的很感谢你。我走了,再见!”

“我也是,只要能治好MERS!”

“回首尔后要直接去医院吗?”

不只十三楼的金石柱、李一花和吉冬华,十六楼的朴京美也移到了十八楼。换好病房后,京美还是一直不接电话。

“我是很想带妈妈和小姨来玩。”

反复和差异

“等MERS平息下来,等你妈妈身体恢复,到时再来一趟保健所吧。”

正如五月二十七日,李一花、吉冬华和金石柱在F医院的急诊室相遇,七月三日,一花的律师朋友尹海善,冬华的独生子赵艺硕以及石柱的妻子、制药公司职员南映亚,也一起并肩坐在感染科前的走廊里。虽然三人都是MERS病人家属,但从今天开始,要做的事却各不相同。

“大家都很照顾我。我妈住在隔离病房,身体不好的小姨一个人待在家里,我在这里也没有换洗衣物,房间里没有冰箱和洗衣机,又因为隔离丢了便利商店的工作,皮肤还过敏……这些又不是保健所的错,大家按时给我送吃的,还给我送生活用品,我真的很感激。”

映亚先向艺硕搭话:“病人怎么样了?”

“此行一定给你留下了不好的回忆吧?”

政府按照确诊顺序赋予病人号码,但映亚不想问那个号码。如果自己用号码称呼别人,那对方也会用号码称呼石柱,况且她更不想告诉对方石柱的姓名。不只是姓名、年龄和职业,就连石柱感染MERS住院的事实,她也想彻底抹去。所以才泛泛地用了“病人”这个称呼。

艺硕回答:“要是我感染了,不就成了济州岛首例接受治疗的病人……开玩笑啦。”

“我妈差不多好了。虽然PCR检查是阳性,但医生说那就像沉淀物一样。咳嗽停止,高烧退了,也能正常呼吸了,但偶尔也会出现阳性。你呢?”

“什么机会?”葆拉一脸诧异。

艺硕干脆省略了“病人”二字。映亚本想像艺硕称呼“妈妈”那样,直接说出与病人的关系,但最后还是省略了“丈夫”二字。

“看来我错失机会了。”

“跟你们差不多。听说一般人只要两周,时间长的话三周就能好。可我们六月七日确诊,到现在都四周了。”

每当艺硕呼天抢地时,葆拉能做的也只是站在门外安慰他。葆拉倒是很想穿上防护衣进去陪他,但道厅的负责人一再嘱咐,除非病人出现生命危险,否则不得入内。他们隔着门聊了很多。艺硕的梦想是成为网站设计师,他刚上大学,喜欢听舞曲。葆拉比艺硕大八岁,老家在京畿道的城南,一直在济州岛的保健所当医生。她几乎不听音乐,兴趣是摄影。艺硕难过沮丧时,葆拉传了二十几张济州岛山丘的照片给他看。艺硕则用收到的照片设计成明信片再回传给她。

艺硕瞪大眼睛:“我们也是六月七日确诊的。”

“我也没做什么。”

映亚和艺硕看向一直没开口的高个子海善。

“多亏你的照顾。”

海善不确定地说:“我们好像也是七日……还是八日……”

远远看到机场时,葆拉开口:“真是万幸,你没有感染MERS。”

映亚和艺硕像是已经准备好要安慰她了,等着海善继续说下去,但海善接下来的话出乎他们的意料。

六月十八日,艺硕解除居家隔离。他找来体重秤称了一下体重,六十六公斤,比来时瘦了四公斤。葆拉说要开车送艺硕去机场。

“我朋友今天出院!连续两次检查结果都是阴性,所以今天就能出院了。”

她新开的处方对艺硕一点效果也没有,身上的水疱更严重了。艺硕睡觉时无意识地抓破了水疱,脸颊、下巴和脖子感到一阵刺痛。因为连续数日的消化不良和腹泻,艺硕的食量也明显减少,几乎每天只吃一顿饭。艺硕心想,要是能喝一碗小姨煮的清爽的萝卜汤,肚子一定会比较舒服,但保健所附近的餐厅都做不出他想念的味道。

这是映亚和艺硕日盼夜盼,但至今也没有得到的消息。

葆拉回保健所了。

艺硕问:“那你为什么坐在这里?”艺硕是在问,为什么坐在感染科的走廊等待。

“‘警戒’就是‘警戒’,‘严重’就是‘严重’!这种时候玩什么文字游戏!针对情况采取措施,才能控制传染病啊,不是吗?”

“啊,我本来说要直接走的,但我朋友非要跟主治医师道谢……”

“政府不想升级到‘警戒’或‘严重’吧?”

海善欲言又止,站了起来。只见两个女人下了电梯,沿着走廊朝椅子这边走来。戴着口罩、慢慢移动脚步的是一花,搀扶她的是隔离病房的护士崔金淑。映亚和艺硕也跟着起身。

“‘瘟疫公司’里分容易传播病毒的国家和不容易传播病毒的国家。防御体系稳固的国家,不管怎么传播都无法突破防御。例如,从日本开始玩的话就很难赢。‘警戒’等级的‘注意’,或‘严重’等级的‘注意’,像这种表里不一的对策,只会加速传染病的散播速度。为什么我们的国家会这样呢?维持‘注意’的理由是什么啊?”

艺硕开口:“听说你痊愈了,恭喜你。”

“我也看了报道……”

映亚也跟着说:“恭喜你。”

“我看了新闻,传染病危机警报还处在‘注意’等级。政府说‘注意’,那就相当于‘警戒’或‘严重’等级了。”

一花看向海善,她的眼神在问,这两个初次见面的人怎么知道自己是MERS病人?海善向她介绍映亚和艺硕。

“还有这种游戏?真神奇!那你问我‘瘟疫公司’做什么?”

“这两位都是家属,病人还在接受治疗中。”

“是把传染病传播到全世界才算赢的游戏。玩游戏的人选择一种传染病,然后自己策划战略去传播它,等地球上的人全部死掉,游戏才结束。”

一花这才理解地点头:“希望他们也早日康复。”

“什么意思?”

金淑开口:“尹律师也苦尽甘来了,来回跑医院真是辛苦你了。”

“刚好相反。”

艺硕和映亚几乎同时看向海善,海善像是为了掩饰害羞似的,一把握住映亚和艺硕的手。

“我没玩过游戏……是消除瘟疫的游戏吗?”

“加油,他们一定会康复的。”

“去年我很沉迷的一个游戏,是手机游戏。如果知道今天会发生这种事,我就不会玩那个游戏了。唉!”

映亚忽然问道:“我在家属休息室见过几次李一花小姐的小姨,庆尚道口音很重的那位……她怎么没来?”

“不知道,那是什么?”

海善简短地回答:“家里有事,先回去了。”

“那你知道‘瘟疫公司’吗?”

这时,艺硕问了海善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律师,你有联络方式吗?”

“虽然忙,但跟首尔比不算什么。如果你是想问这里是不是要一直看诊,那我只能回答不用。虽然会有人来看病,但不会一直有人来。像今天这样,一两个小时都没有一个人来。”

“当然。”海善从手提包里取出名片,一张递给艺硕,另一张递给映亚,她面露微笑,“有需要的话,请随时联络我。”

“你不忙吗?”

墙上的屏幕跳出候诊名字,李一花。海善扶一花走进诊间。留在原地的映亚和艺硕看了彼此一眼,尴尬地笑了。

“好啊。”

映亚低头看向手中的名片:“你要她的联络方式做什么?”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们的肺没事吗?”

艺硕笑了,葆拉也安心了。

“嗯?”

“那就这么说定了。”

“我妈的MERS虽然好得差不多了,但肺损伤很严重。我想日后等她出院了,说不定会有事要咨询律师。”

“我可不想免费使用你的秘诀。那这样好了,下次如果你需要帮助,尽管找我,算是对使用你的秘诀的报答吧。”

映亚说:“我丈夫的肺没事。你们该不会是用叶克膜了吧?”

“随便你。秘诀又没版权,我卖给你?开什么玩笑。”

艺硕稍稍迟疑了一下,他不确定应该将母亲吉冬华的病情公开到什么程度。

“像你对客人那样,我也打算试着跟来保健所的居民打招呼,这样他们一定会觉得保健所很亲切吧。”

映亚望着艺硕的眼睛解释:“我是不是问太多了?对不起,我是护士系毕业的,又很爱追根究底,才这样问。”

“卖给你?”

“你是护士?”

“这个秘诀,卖给我吧?”

“我在这家医院做了三年,现在在制药公司上班。”

“说多不多,说少不少。除了那些不常来的,老顾客也就五十到一百人吧。客人付钱时简单打声招呼,比如‘你常买A,今天怎么买了B’。光是打声招呼就能提升销售额,这大概算不是秘诀的秘诀吧。”

“原来如此。”艺硕递出手机,“如果可以,能跟你要一下电话号码吗?”

“又不是一两个客人……那么多人,你都能记住?”

“为什么?”

艺硕回答了葆拉重复了两次的问题:“也没什么,就是记住客人买过什么。”

“医生和护士虽然会向我解释一些事,但当下听懂了,没过多久就忘了。拿到各种处方药,我也搞不清楚药的种类。不是医学专业的人,就算上面写的是韩文,也跟外文没两样。如果遇到疑问—当然我也会尽量先上网搜索看看,但若还是有不明白的,想打电话跟你请教。不知道可不可以呢?”

但葆拉仍冷静地说:“反正你也不会再去那家店工作了,既然那么会卖东西,很快就能找到工作的。有什么特别的秘诀吗?”

映亚看着艺硕递到面前的手机。也许是担心遭到拒绝,艺硕的手机在颤抖。

“现在问我这些有什么用。”艺硕的语气很不耐烦。

“你叫什么名字?”

“销售好的秘诀是什么啊?”葆拉平静地问。

“嗯?”

“关在这里能没事吗?我刚刚被便利商店开除了。你知道我多会卖东西吗?我看店时的销售额可比店长高出两倍呢,他居然立刻就开除了我。”

“不知道你叫什么,我怎么存在手机里呢?我叫南映亚。”

好不容易找到的便利商店工作也丢了。艺硕打电话给店长,一五一十地说明事情经过,起初店长还不相信,经过艺硕再三说明,店长却表示,就算一切都是事实,他也无法等艺硕解除隔离,从济州岛回首尔了。因为如果有人不上班,店长就必须连续工作八小时。挂断电话后,艺硕抱头大叫。葆拉听到叫喊声,跑上来隔着门关心艺硕。

映亚在艺硕的手机上输入号码,按下通话键。

从六月七日到十八日,艺硕在保健所的屋塔房里度过了隔离时光。虽然葆拉和保健所的人看到了关于MERS的新闻,但也觉得那只是发生在首尔和京畿道部分地区的传染病,根本没想到济州岛也会受影响。他们尽可能地帮助突然在保健所屋塔房居家隔离的大学生,但艺硕在隔离期间吃尽苦头,不但腹痛和腹泻,身上还起了水疱。独自留在济州岛,不能陪在感染MERS的妈妈和每天靠吃药度日的小姨身边,给艺硕带来极大的精神压力。

艺硕说:“我叫赵艺硕,今年开始读的大学。”他接过自己的手机,点头道谢。

艺硕继续往上走。他平时在便利商店打工,一天可是要搬十几次比行李箱还要重两倍的箱子。绕过水塔,艺硕看到屋塔房,狭窄破旧的房间里有浴室兼厕所,除此之外,只有陈旧的衣柜和一台电视。

“有不懂的随时打给我。偶尔可能无法接电话,最好先发信息给我。你不用先在网络上找,直接打给我就好。网络上那些医学信息和愈后经验谈也不能全信,上面多半都是些不正确、没有根据的内容。知道了吗?”

“这点小事……”

“嗯。”艺硕笑得眼睛弯成一道月牙。

葆拉笑着回答:“是的,所以要避免接触,这也是为什么要隔离……你害怕吗?”

等候名单上同时出现金石柱和吉冬华的名字,映亚和艺硕同时起身。诊间门开了,跟刚才进去时一样,海善扶着一花走出来。

“污染”二字讲得尤为用力。

紧跟在她们身后的护士说:“请金石柱的家属和吉冬华的家属一起进来。”

“我理解。如果我被我妈感染,这个行李箱是不是也有被病毒污染的可能呢?”

映亚和艺硕跟一花点头道别,错身而过。

“虽然我很想帮你……”

他们都很好奇感染科的崔旭培教授找自己来的原因,这是崔教授二十五天来首次找家属谈话。直到映亚和艺硕入座,崔教授都一直摸着金框眼镜看着病历。

艺硕过马路时,葆拉从白大褂口袋里取出口罩戴上。他按照葆拉说的朝楼梯走去。艺硕提着行李箱,吃力地走上狭窄的铁楼梯。葆拉虽然很想帮忙,但还是忍住了,没有穿防护衣是不能接触隔离对象的物品的。楼梯上到一半,艺硕探出头来往下看,目光与葆拉相对。

“家属来了。”

“知道了。赵艺硕先生,请过来吧。”

听到护士的话,教授这才抬起头。

“我叫赵艺硕。”

“原则上规定确诊的MERS病人必须移送到国家指定的医院进行隔离,由于病人比预想的多,考虑到病房不足的情况,才住进我们的医院。这几天有很多病人痊愈出院了,大学医院也空出了病房,所以住在我们医院的几位病人可以移送到国家指定的设有负压病房的医院。患者金石柱和吉冬华都在移送名单中,所以我才请二位过来。”

“我的名字。负责这里的公共保健医生在汉拿山摔倒了,腿受伤了,还摔断了三条肋骨,听说要住院两周,才派我来支援。你叫什么名字?知道隔离者的名字,我也好向济州市的保健所和道厅负责人通报。”

艺硕忽然开口问:“送去别的医院?什么时候?”

“嗯?”

“今天。”

“姜葆拉。”

映亚追问:“今天?至少应该提前一两天告诉我们,才好准备吧。为什么这么急着送我们过去?”

“知道了。”

崔教授回答:“我不是已经说了吗,原则上MERS病人必须在国家指定的医院接受隔离治疗,现在有空病房了,所以可以送他们过去。在负压病房接受治疗,对病人和医护人员都有好处。我们也是今天才收到疾病管理本部的通知。你们不需要做任何准备,只要人过去就可以了。”

“从那里上去,绕过水塔可以看到屋塔房。那里是夜间值班室,你在那里隔离吧。过来吧,直接去二楼就行了。”

“什么时候出发?”

“嗯。”

“上午十一点,救护车会送你们过去。一位病人一辆救护车。出发前半小时,会给病人做好一切防护工作。”

“啊,那里。”女生举起右手指向保健所建筑的一角,“看见安全梯了吗?”

“那我们呢?”

“山丘民宿。”

“家属不能上救护车,你们可以直接到指定的医院去。金石柱和吉冬华会分别移送到不同的医院。”

“民宿叫什么名字?”

“为什么?”艺硕瞪大眼睛。

“我住在距离这里五分钟的民宿。行李都带过来了,我原本应该去机场搭飞机的。”

“是按照病房空出的顺序分配的,两家医院都设有负压病房,所以你们不用担心。还有其他问题吗?没有的话……”崔教授拿起病历,准备起身。

“你住哪儿?”

映亚着急地问:“一定要转院吗?”

身着白大褂的女生推开保健所大门走了出来。艺硕举起手,女生也迟疑地抬起手。两人举着手,继续通话。

“这是规定。”崔教授的语气丝毫不留余地。

“就在门口?”

映亚原本还想追问,但看了看一旁的艺硕,她不想在艺硕面前谈及石柱的病情。

“保健所门口,马路对面。”

崔教授没有放过这短暂的沉默,接着说:“有关患者金石柱的事,你再找血液肿瘤科的卢教授商量一下吧。这是我们慎重考虑后的决定。我要去开会,先告辞了。”

“这是正确的判断。请问你现在人在哪儿?”

崔教授匆匆走出诊间,跟出来的映亚和艺硕望着崔教授的背影消失后,仍一直站在走廊。

听到是医生,艺硕稍稍安心:“我妈早上确诊感染了MERS,小姨也被关在家里不能出门,她告诉我,不能去人多的机场……”

艺硕问映亚:“负压病房对治疗MERS是有帮助的吧?但感染科的医生都说我妈的病快好了,怎么还要转院……”艺硕道出在教授面前不敢表露的不满和疑问。

“我是保健所的医生。”

映亚打断他:“对不起,我忽然有点急事。下次见。”

“请问,提出这个问题的是哪位?”

跟艺硕分开后,映亚直接去了血液肿瘤科。值班护士说,诊间门口已经排满了预约病人,如果没有预约就无法见卢忠泰教授,但映亚没有时间了。

“你为什么觉得自己应该居家隔离呢?你与MERS病人接触过吗?”

“我是金石柱病人的家属。上午病人就要送去其他医院了,我必须跟卢教授见一面,你应该知道这是为什么吧?”

这时,接电话的人换成一个女生。

护士走进诊间,出来后没有把映亚的名字输入等候名单,而是直接对她说:“请进去吧。”

对方支支吾吾道:“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有通知书,行政处理也会比较方便……”

“你不来,我也正打算看完这个病人后打电话给你呢。你去过感染科了?”身着白大褂的卢教授起身迎接映亚。

“那你是要我回首尔去领通知书吗?拿到通知书前,我可以去机场坐飞机吗?真的可以这样吗?”艺硕语气变得尖厉。

“见过崔旭培教授了。”映亚压抑不安的情绪,问道,“您不是说,会对我丈夫负责到底吗?”

“那江南区的保健所会寄居家隔离通知书给你的。”

“这个想法我至今也没有改变,金石柱同时患有MERS和淋巴癌,需要感染科和血液肿瘤科共同会诊。他的高烧、头痛和贫血等症状虽然与MERS有关,但从淋巴癌的角度去观察也很重要。MERS很快就会得到控制,到时必须集中精力治疗淋巴癌。”

“我来这里玩四天三夜,我家在江南区那边。”

“我很不安。要是转院,又得跟新的医护人员重新磨合,不能让我们一直在这里接受治疗吗?”

“你住在济州岛吗?”

“最初讨论时,我也考虑了这个可能性。但这个问题不是我一个人,或是我和感染科崔教授两个人可以决定的,我们也要听从院长和这家医院高层的意见。最重要的是,这是最近疾病管理本部的指令。上个月不是还在强调必须尽快把MERS病人送进负压病房隔离嘛,所以医院才判断应该把病人送到国家指定的医院。站在医院的角度,我们也只能遵守国家的原则,实在难以坚持让病人留在我们医院继续治疗。我充分理解金石柱患者和家属不安的原因,但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两点:首先,等MERS痊愈后,病人可以继续在我们医院接受治疗。我真的愿意对病人负责到底。其次,我向医院建议,把金石柱患者移送到感染科和血液肿瘤科我有熟人的医院。我读大学时结识的朋友都在那家医院的感染科和血液肿瘤科,你过去后就能见到感染科的朴江南教授和血液肿瘤科的柳大焕教授了。我会把金石柱去年的病历传给柳教授,也会跟他讨论治疗方案。你就当是转去了更好的病房吧。”

早上艺硕在民宿前的餐厅吃饭时,分别接到冬华和冬心打来的电话。冬华告诉儿子,自己搬到了十三楼的隔离病房,在MERS彻底痊愈前必须住院治疗,一起生活的家人也都需要居家隔离。冬华的电话才挂断,冬心又打来,哭着哀叹从今天开始只能待在卧室,哪儿也不能去。艺硕说想马上回家,结果被冬华训斥了一顿。冬华告诉他,绝对不可以去机场,也不要坐公交车和出租车,赶快去找保健所帮忙。冷静转达情况的冬华也没提居家隔离通知书的事。

“完全没有转圜余地了吗?”

“通知书?那是什么?”

“这件事已经决定了,你就想成是去接受更好的治疗吧。”

“MERS?……请稍等。”公务员显得不知所措,长叹了一口气,接着问,“那你收到居家隔离通知书了吗?”

从卢教授的神色很明显可以看出,他希望对话到此结束。

艺硕单刀直入地说:“我需要……MERS居家隔离。”

但映亚又问了一个问题:“今天这个转院的决定……您真的有信心日后不会后悔?”

年轻的公务员接起电话:“您好。”

卢教授与映亚四目相对,沉默了片刻。映亚心知肚明,这名为“医院”的世界冷酷无情。正如卢教授所说的,他会把石柱就医以来的记录转给大学同窗,也会跟他通话、见面说明、讨论情况。尽管如此,卢教授也不会一直对石柱负责。如今石柱身患的MERS和淋巴癌要到新医院重新接受治疗,今天过后,卢教授的病人名单里将不再有金石柱。就算等MERS痊愈后再回来治疗,那也是以后再说了。

六月七日,艺硕得知冬华确诊的消息后,先送采范去机场。他买了口罩,拖着行李箱,四处寻找保健所。距离艺硕住的民宿不到五分钟的地方有一个保健所,红砖砌的单层建筑,屋顶天台的黄色水塔旁有一间屋塔房(1)。艺硕隔着双线道马路,站在保健所对面打了电话。

“我不会后悔。如果病人没有感染MERS,早就开始治疗淋巴癌了。值得庆幸的是,金石柱在住院期间很配合治疗。虽然现在MERS还没痊愈,但病情已经大有好转,随时可以接受淋巴癌治疗。独自待在隔离病房能让身心维持在这种状态,实属不易。”

因为居家隔离,独生子艺硕在外地吃尽苦头。六月四日,艺硕和好友尹采范搭乘最早的班机去了济州岛。艺硕又瘦又高,皮肤特别白皙,脖子很长。他的手指细瘦纤长,可以单手抓起一个篮球,小时候大家都叫他“蜘蛛手”。艺硕喜欢画画,不管是铅笔、蜡笔还是毛笔,只要拿在手里就能画,用手机或电脑也能画出有模有样的草稿。就这样,艺硕考上了美术大学设计系。采范热爱体育,虽然个头小无法当足球运动员,但他为了继续发挥兴趣报考了社会体育系。采范的梦想是成为生活体育指导教练。这两个外貌、兴趣完全不同的人,高三时却成了形影不离的知己。考上大学后一个月至少也会见上一两次,这是他们第一次去济州岛旅行。

映亚固执地说:“正如教授所说,MERS已经得到控制,那不是应该立刻治疗淋巴癌吗?站在我的立场,很怕错过治疗的最佳时机啊。”

先来看一下吉冬华的情况。妹妹冬心待在家里,她从初春开始就因慢性贫血和腹痛很少出门,如今连公寓附近的商业街也不能去了。除了上厕所,冬心只待在卧室里。只有一次,超市老板骑摩托车来把米、泡面和零食送到家门口。冬心独自在家待到六月十九日。

“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淋巴癌发展得还很缓慢,如果情况危急,那当然得兼并化疗。一步一步来,一定会好的。你可以随时打给我,我会尽我所能地提供帮助。”

***

如今要去陌生的医院,跟陌生的医生见面,再重复一遍刚刚谈的内容。虽然卢教授声称只是换间病房,其他没有任何改变,但站在映亚的立场,一切都变了。她在这家综合医院工作了三年,京美和过去的同事也都在这家医院,因此才有依靠。石柱以前也是在这家医院接受化疗,成功接受造血干细胞移植。但接下来要转去国家指定医院,那里完全没有他们的痕迹,感觉就像被丢弃在陌生、无人的荒野。

因缺乏信息和管理不善导致的漏洞,由此引发的风险都落在全体国民身上。就在保健福祉部、疾病管理本部、医院和保健所乱成一团时,很多人面临着对居家隔离的生疏和由此带来的不便。保健当局没有向大家说明或下达指示,即便打电话去问,也没人能给出明确答案。国民面对行政官僚,只能无奈地自己判断是否居家隔离,自行解除隔离。在这个过程中,人们不断自问,这样不会有法律问题吗?就算法律和道德上不存在问题,可现在自行解除隔离就没事了吗?问题就像投入黑洞,杳无回音。大家紧张兮兮地过着每一天,没有地方能给出明确答复。

映亚走出卢教授的诊间,背对窗户站在走廊上,她的膝盖在颤抖,觉得力气仿佛一下子从头到脚溜走了,像泄了气的皮球。这时,信息提示音响起。映亚看向手机,发信息的人是京美。

负责通知居家隔离的保健所,多半无法详细掌握隔离对象是在何时、何地与MERS病人接触的,他们仅凭医院传来的诊疗记录和确诊病人的记忆,就制定了隔离对象和时间。就算记录和记忆存在误差,也没有更正的办法。

—听说你们今天转院,转去负压病房对石柱也好。我明天出院!连续两次检查结里都是阴性。虽然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但还是下次吧。好好照顾自己。抱歉!

居家隔离的期限一般定为最后一次与MERS病人接触后的十四天。若以首例MERS病人抵达急诊室的五月二十七日为标准,居家隔离的对象最早解除隔离日期应该为六月十日。但因为吉冬华、李一花和金石柱感染了MERS,所以他们的家人和朋友解除隔离的日期就要往后延。

(1)屋塔房(옥탑방)是韩国人对一种阁楼的称呼,指房屋最高的那一层,而且建在天台上,是一个简陋的阁楼,层高也比较矮。—编者注

我们这个国家的人只要住院,都希望家属陪同,人们觉得要是没有家属照顾,就无法住院了。如果是六人病房,六名病人加上六名家属就等于十二个人在一起生活。六月七日,吉冬华、李一花和金石柱确诊为MERS后,并没有家属陪在他们身边。虽然映亚坚持要留下来照顾丈夫,但没坚持太久。不要说来回跑医院照顾丈夫了,她本身也成为疑似感染者,必须居家隔离。不仅病人家属,就连跟MERS确诊病人一起工作的同事,坐在咖啡厅聊过天的朋友,都成为疑似感染者。

(2)Vancomycin-Resistant Enterococci infection gown,装备有外科口罩、手套、隔离衣或围裙。

确诊病人住进隔离病房,疑似感染者在指定场所接受检查时,还有一个更大的风暴在成形,那就是居家隔离的人。“两米内、一小时以上”的标准瓦解后,政府、疾病管理本部和医院却没有掌握到正在居家隔离的准确人数。五月二十七日,仅在急诊室停留一天的吉冬华;二十七日到二十八日清晨,照护父亲的李一花;二十七日到二十九日早上,坐在急诊室内科等待区的金石柱,都不是居家隔离的对象。尽管如此,他们都感染了MERS。

(3)这里指三百韩元。全书的货币单位统一为韩元。—编者注

六月七日,三人住进为MERS病人准备的隔离病房。原本应该准备内部气压低于外部、防止病毒外流的负压病房,但这家大型综合医院没有负压病房,医院只好空出整个楼层,让病人住进来。

(4)Patient Monitor,主要用于量测各项生理参数,为医师或护理人员诊断、照护提供参考。

五月二十七日,在F医院急诊室走廊擦肩而过的牙医金石柱、出版综合物流公司部长吉冬华和实习记者李一花,六月五日都在同一家医院检查为MERS一期阳性,两天后的六月七日确诊,也就是在全国知道F医院实名的当天。

(5)C反应蛋白质数值(C-reactive protein),因感染、发炎、恶性肿瘤等引发身体的急症反应。

来济州岛有什么事吗?

(6)ECMO,体外膜肺氧合器。

多人参与的活动直接受到影响,每年定期举办的庆典和演出都被取消了。电影院空无一人,去棒球场、足球场的人数急速下降,海外观光客人数锐减。各地教育厅虽然设立了MERS控制室,但京畿道和首尔的大部分学校都决定停课。有人甚至大量抢购备用粮食,酒精、消毒液的销量也急速上升。到大型购物中心和传统市场购物的人数少了一半以上,搭公交车和地铁的人都戴上了口罩。戴口罩的人甚至得承受路人怀疑的目光,有的餐厅还拒绝接待轻微咳嗽的客人。全国上下不仅不信任十九天后才公开医院名单的相关部门,还亲自去追查他们用字母掩藏起来的医院实名和传染路径。在对相关部门、医院和社会共同体的信任破灭的当下,民间流行起一句话—“各自求生”。

(7)组织抗原配合试验,主要用于移植前的组织配对。

六月七日政府公开消息后,造成的余波远远超出想象。

(8)披头士乐队的主音吉他手、作曲人。

从五月二十日到六月七日,MERS从潜伏到发病期间,在政府没有公开医院名单的十九天里,MERS病人曾去过的医院就有二十四家。六月七日参加记者会的政府高级官员,没有一个人能确定疑似感染人数。直到六月六日,确诊人数已达六十四人,其中六月六日当天确诊的就有二十二人。因为政府隐瞒医院实名,让人们自由出入这二十四家医院,所以才导致病例暴增。

(9)恶性肿瘤会吸收十倍以上的葡萄糖。HOT UPTAKE是指PET-CT结果中显示葡萄糖过于集中部分的意思。在X光中用红色标记,以便与正常组织区分。

虽然不知道政府是否与医疗界共享了MERS的信息,但普通国民对MERS的传染途径以及哪个区域存在多少名病人都一无所知。政府声称要严惩散布谣言者,但之所以会散播各种消息和看法,是因为政府的初期应变不够完善。脱离“两米内、一小时以上”的范围,再次出现确诊病例后,“密切”的标准便遭到大众质疑。虽然政府辩解是少数人没被追踪到才出现漏网之鱼,但政府设定的“密切”标准和范围,以及不及时公开医院名单的态度,仍招来民众的批判声浪。政府却将这些视为谣言,继续无视与逃避。

(10)Chemotherapy的简称,化学疗法。

保健福祉部公开医院名单造成相当大的副作用,一般人不敢到医院就诊,医院也拒绝接收疑似MERS患者,医院附近的区域陷入混乱,导致地区经济停滞。他们认为,公开名单的失大于得,但同时也宣称政府及时向医疗界共享了出现病例的医疗机构和确诊名单,并自认为确实掌握了密切接触者。

(11)胸部X光检查之一。

相关医院共计二十四家,包括F医院在内,出现确诊病人的医院共有六家,其余十八家为MERS病人曾去过的医院。并肩走进世宗政府大楼记者会现场的保健福祉部长和经济副总理表示,六月三日总统在民政合作紧急会议上就已指示,要求完全公开出现MERS病例的医疗机构,针对通报数量急增的问题提早建立通报系统以及增加隔离病床等,以上是在事前准备工作就绪后的今天才对外公开的。他们说,政府在六月四日晚间首尔市长要求公开医院名单前就已经准备要公开了。如果那天首尔市长没开记者会,政府会这么快公开医院名单吗?大家都对此存疑。毕竟在五月二十日出现首例确诊病例时,还有五月三十日F医院再次出现确诊病例后,相关部门都无视、拒绝了公开医院实名的要求。

(12)血液检查数值。

六月七日上午十一点,政府公开了MERS相关医院的名单。

(13)心肺复苏术(Cardiopulmonary Resuscitation)。

在我说出你的名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