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根本不知道谁是MERS病人,却感染了MERS?
石柱从五月二十七日到二十九日早晨,一直坐在急诊室内科区,
简直是祸不单行!
怎么可能是阳性?
好恐怖!
太夸张了!
好害怕!
二〇一五年六月五日(星期五)
不会的……
南映亚手记
他不会感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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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流仓库发生的事
常识
六月一日早上七点半,吉冬华比平时提早一个小时抵达物流仓库。因为咳嗽太严重,她整晚几乎每隔半小时就会咳醒一次。清晨六点最后一次醒来,冬华连喝了三杯热麦茶后,出门上班。
“隔离病房。”
她好不容易走到仓库二楼的办公室,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在平时,比起坐在办公室,冬华更喜欢待在散发书香的退货仓库里。冬华打开电脑,点击进入册塔程序,还没有出货订单进来。她摘掉口罩放在桌上,读着晨报,睡着了。不一会儿,冬华就被自己的咳嗽声惊醒,唾液和痰溅得到处都是。
“换去哪里?”
“你吃药了吗?”
“MERS病人!确诊的话,你就会换到别的病房了。”孔珍的语气斩钉截铁。
不知何时进来的尚哲抽出三四张卫生纸在擦报纸,他那下垂的眼尾看起来像温顺的驴子。性格内向的尚哲至今还没谈过恋爱,这早成了公开的秘密。冬华心想,今年夏天一定要给尚哲介绍相亲对象。
“确诊?”石柱还没反应过来“阳性”和“确诊”这些词语。
“吃什么药啊……”冬华用手擦去嘴角的口水,含糊地说。
孔珍不做任何解释,自顾自地说:“会立刻再检查一次,如果还是阳性,就可以确诊了。”
“林组长都告诉我了,你妹妹送急诊了?”
背靠枕头坐在床上的石柱看着孔珍的眼睛,或许是戴着口罩的关系,孔珍的黑色瞳孔明显在颤抖。
“怎么老是说那些没用的……”
“阳性……”
尚哲从饮水机接了杯水,小口喝着,坐到对面的椅子上:“吉部长!你相信我吧?”
“结果是阳性。”孔珍保持着超过两米的距离,对映亚说。
论实力的话,尚哲比林组长强很多。除了第一年犯过三次小错,接下来的六年里都没有失误过。
接到通知电话的孔珍先找出口罩戴上,她没有走进病房,只把头探了进去。坐在陪伴床上的映亚站起身。
“干吗突然问这个?”
六月四日,医院采集了石柱的痰和唾液进行PCR(7)检查。六月五日中午,检查结果出炉。
尚哲喝了冰水似乎感到牙齿酸痛,皱起鼻梁。
***
“你按时吃维他命了吗?”
卢教授眉头紧锁,没有立刻给出明确答复。他朝身后的孔珍说:“你去问问看。”
去年冬天,冬华送给尚哲一罐综合维他命当新年礼物。
石柱回答:“接下来还要接受几个月的淋巴癌治疗,就算概率很小,我想最好还是先排除疑虑。拜托你们了。”
“下次再发生这种事,你就放心请假,仓库的事交给我就好。”尚哲抓了抓后脑勺。
卢教授分别看了看石柱和映亚:“该不该做MERS检查,不是我这个血液肿瘤科医师可以决定的。但如果做MERS检查,就要等到结果出来,也有复查的可能。治疗时间延后也没有关系吗?”
如果是尚哲,冬华没有放心不下的事,但她还没有把业务全都交给尚哲。冬华每个月都会跟出版社的编辑和发行员通一次电话,这是物流仓库的员工不会做的事。虽然物流仓库有时会因库存数量误差和退货问题跟出版社负责订单的员工联系,但很少有人会跟编辑和发行员走那么近。就算没有新入库的书,冬华也会和出版社的人聊聊他们的心事,聆听他们的烦恼。在冬心频繁地腹痛和贫血之前,她还常和出版社的人一起吃晚饭或喝一杯。
映亚反驳:“我听说那个标准不是绝对的。我们也清楚他感染的概率很低,但有句话说‘小心驶得万年船’,请先给他做一下MERS检查吧。”
目前尚哲只负责看守仓库,他还没拜访过出版社,也没跟编辑或发行员打过招呼。冬华心里打算从七月开始把尚哲介绍给他们,也准备把整理好的编辑和发行员的电话以及写有特殊事项的笔记本交给尚哲。
站在卢教授身后的孔珍插嘴:“我不是告诉你们很多次了吗,你不在密切接触者名单里。”
两人走进仓库,冬华扶正戴在脸上的防尘口罩。上班时间,在仓库坚持不摘口罩的人只有冬华一人。尚哲耐不住冬华的唠叨,只好把口罩挂在下巴上,但他自己一个人做事或驾驶堆高机时,还是会偷偷摘掉口罩,放在口袋里。
石柱打断了卢教授:“请先让我做MERS检查。”
午餐时间,冬华没有吃饭,而是去仓库对面的朴二内科看病,朴二五十岁,跟冬华同龄,他看到冬华脸上的口罩便猜到了。
“我们综合了一下腹部和骨盆CT、PET-CT和骨髓检测数值,很遗憾的是,可以确定淋巴癌复发了,最好尽快开始治疗。”
“喉咙又不舒服了?”
六月四日早上九点是卢忠泰教授的巡诊时间,他先慢条斯理地解释了检查结果。
从去年秋天开始直到今年春天,冬华已经得了四五次支气管炎或扁桃腺炎。每次咳嗽有痰时,她都会来这里就医。通常吃一两天的药就没事了,要是超过一周没好,就会打一针抗生素。
“你听谁胡说的?检查非常简单,跟检查淋巴癌相比根本是轻而易举。你要是担心他淋巴癌复发,就更应该先检查MERS。”
冬华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把口罩拉到下巴。“都四天了也没好,咳得很严重,就跟去年冬天那次,隔五天打了三次针一样,而且咳出很多痰来。”
“检查不会很辛苦吗?如果他淋巴癌复发,马上就要接受治疗了,万一做MERS检查,体力撑不住的话……”
“喝酒了吗?”
“他和‘1号’住在不同病房!别说两米了,距离二十米都有,更不要说什么一小时了,连与那个人接触一分钟的时间都没有,所以没有追踪到他,他才会来首尔,跑到我们医院来。但他感染了MERS!这就证明了感染的可能性已经远远超过疾病管理本部制定的标准,距离更远、时间更短也会被感染。密切接触的范围扩大了,不一定非要在两米内、一小时以上,所以你还是赶快让石柱检查一下吧。”
“上星期喝了一次,下班后去吃马铃薯汤时喝了一点,也就半瓶烧酒而已。”
“你再说仔细一点。”
冬华已经不像从前那样,下班后还能跟男同事喝一两瓶烧酒。林组长要是心情好,现在也还能喝上一瓶。但冬华就算状态再好,也无法喝超过三杯的酒了,她现在通常只喝一杯或一杯半就结束。
映亚想起自己在网络上看到的那些让人半信半疑的留言,原来那都不是流言蜚语。
“来吧,我看看。”
“你听好,五月二十七日到我们医院急诊室的病人,在京畿道W医院住院时,是在两米内、一小时以上的标准以外。”
冬华像是很会玩看病游戏的孩子,主动张开嘴巴,戴着头灯的朴二用压舌板轻轻压着冬华的舌头。灯光照进口腔深处,朴二仔细检查了一番,然后把压舌板放回原处,摘掉头灯放在桌上。
“什么?”
“没那么严重,喉咙没肿,也没有发炎。”
京美看了看四周,悄声说:“那个标准改了。”
“那怎么还一直咳呢?”
“医院说他在两米内、一小时以上的标准以外,而且检查过程很复杂,不适合给病人做。”
在朴二的病人中,冬华算是很能忍的。
“怎么还没做?”
朴二反问:“从一到十,现在的难受程度是多少?”
“还没做。”
冬华没有回答,而是赶快戴上口罩转过头去。鼻子一酸,胸口发闷,她又咳了起来,咳得双肩发抖,椅子颤动。她把被口水浸湿的口罩丢进垃圾桶,取出新的口罩戴上。朴二像是胸有成竹,开了处方。
“那MERS检查呢?”
“先打一针吧。我会加大药的剂量,快点止住你的咳嗽和痰。我先给你开两天的药,如果还没好,你再过来。我看十之八九是气管炎,以你的体质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多喝点温水,不能喝酒和咖啡,知道了吗?”
并不是已经控制住淋巴癌就可以忽略治疗,如果淋巴癌复发,就要像最初查出病情时一样,按照顺序进行化疗。京美、映亚和石柱对此都一清二楚。
“咖啡也不行?”冬华的语气像是犯人在向法官求情。
“明天早上卢教授巡诊时才能知道。如果复发了,也已经做好治疗计划,重新做一次化疗。”
在仓库工作的这三十年,冬华每天至少会喝三杯咖啡,她从没买过美式、拿铁和摩卡,只喜欢喝仓库停车场角落的自动贩卖机卖的那种放了很多糖和奶精的咖啡。就算林组长说要请她喝精选手冲咖啡,冬华也会拒绝。冬华会跟尚哲使眼色,把事情交付给他,然后自己走出仓库穿过停车场,在自动贩卖机买一杯咖啡。她不想错失这种小确幸。
京美刚坐下便抓起映亚的手:“检查结果如何?”
“戒不掉的话,那就一天喝一杯!”
京美来探望石柱,是在映亚跟孔珍争执后的六月三日晚上。京美跟石柱打过招呼后,和映亚来到电梯旁的休息室,那里刚好空无一人。
“谢谢。”
整整三天,石柱都感到呼吸困难,至少有四次严重咳嗽到呕吐。石柱和映亚思考着要不要打电话到保健福祉部或疾病管理本部,找负责人打听消息,但想到政府连医院实名都不肯公开,自己这样说不定会自讨苦吃。万一得罪了这家医院怎么办?他们最终还是放弃了。
冬华笑着走到注射室打完抗生素,吃了药后,咳嗽渐渐缓解了。冷汗还是不断从额头和后颈往下流,冬华用手帕擦去冷汗,又撑过了一个下午。
六月二日和三日,石柱和映亚不停向孔珍和值班护士提出要做MERS检查,但医院也只是不断扯回六月一日的争论,简直就像在对着一堵坚不可摧的高墙说话。
事情发生在六月二日下午两点三十分左右。林组长要去跟出版社开例行月会,午餐时间便离开了仓库。冬华参与崔文乐社长的会议已经有十个年头了,但这次实在重咳不止,只好临时派林组长去。
“无论是金石柱还是你,都完全不用担心MERS。”
出版社的人喜欢会阅读每本出版物的冬华更胜于只会讲仓库费用的林组长。比如,跟旅游书籍出版社见面时,冬华会用之前的出版物做比较,谨慎地指出一些这次出版物的优缺点,这是林组长这辈子都不会想也不会做的。无法参加今天的会议,冬华觉得很过意不去。
“我是先来跟你商量的。”
早上入库的新书里,有本研究医院临终关怀的书吸引了冬华。
昨天映亚和石柱睡六人房,今天一早换到双人房后就立刻来找孔珍了。因为没有一起使用双人房的病人和家属,所以当然没有告诉任何人。
三十年前,大部分的人都在家里去世,而现在有八成以上的人都在医院结束生命。书里写了为抢救病人,具备专业人力和设备的医院会根据怎样的标准终止治疗;为了让病人有尊严地离开,医院的管理层、医师、护士和家属会做些什么。这本书在美国颇受关注,通过各种各样的故事介绍了这个沉重的主题,内容浅显易懂、深入浅出。
孔珍有些不知所措:“我为什么要负这个责?我只是告诉你疾病管理本部制定的标准。你们又没有接到电话,跑到这里来要求做检查,其他病人听到会很不安的。你们想做MERS检查的事,该不会也跟其他人说了吧?”
冬华认为自己也很有可能会在医院临终,在那里举办葬礼(8)。现在五十岁的她要是运气好,三十年后才需要面对这种悲剧。目前除了偶尔扁桃腺发炎,支气管有问题,冬华的身心都很健康,也从没住过院。要不是冬心身体弱,搭救护车去医院的场景就只是会出现在电视上。
“我是在问你,你能确定我丈夫没有感染MERS?你能负责吗?”
冬华和尚哲轮流吃过午餐后,直到下午三点,仓库里就只有冬华一人。她抽出一本新书翻看,身子越来越向前倾斜,眼看鼻子就要贴到书本上了。蓝色的曲线图差不多占了一整页,冬华的视线越过如同波浪翻滚的横轴与竖轴交界点,接着出现很多文字。冬华以为是错觉,揉了揉眼睛再次确认。就在她打算再确认另一本时,腰一晃,手刚伸出去,忽然又开始咳起来。冬华感到头晕目眩,世界不是在横向旋转,而是上下颠倒了过来,屋顶成了地面,地面成了屋顶。她的身体快速倒向一旁,右侧太阳穴直接撞在铁制书柜的边角,皮肤瞬间撕裂,血液四溅。从冬华发现曲线图错误到血溅到托盘和地面上,不过短短三秒钟。
“嗯?”
冬华用毛巾压住太阳穴止血,然后打电话给出版社的责任编辑,她没讲自己受伤的事,只告诉对方曲线图有问题,需要再确认。有九年编辑资历、平均一个月出版两本书的编辑,像是走夜路遇到了连环杀人魔似的,发出了惨叫。
“你能百分之百确定?”
冬华赶快跑去朴二内科。虽然她用毛巾压住太阳穴,但血还是不停地流。
“我现在没有联络方式。再说一次,没有与MERS病人在两米内接触一小时以上,就没有检查必要。”
朴二一边为伤口消毒,一边咂舌道:“啧啧,伤口很深,我看得缝上三四针。”
“你不是说自己不是治疗MERS的医师吗?虽然我们没有收到通知,但至少可以主动打听一下检查方法吧,难道这也不行吗?”
“你还会缝伤口?”
“我不是说没有检查必要吗?”
“做我们这行的什么都得会啊。昨天有个十岁的小家伙滑滑梯摔破了膝盖,也是我治疗的,缝了十三针呢。作为这一区的诊所,得从生存战略的角度……”
“我不是要你的电话,我是要可以咨询做MERS检查的电话。”
虽然朴二想开开玩笑转换气氛,但冬华依旧一脸严肃。
“要我的电话做什么?”
“我不是怀疑你的医术,只是咳嗽一直不停,万一缝针时又……”
“给我电话。”
朴二看出冬华的担忧:“还是没有好一点吗?”
映亚忽然伸出手,孔珍俯视她摊开的手掌,问:“你又要干吗?”
“还是那样……”冬华原本想说更严重了,又觉得这样对开药的朴二太失礼。
“不是谁都能做,你不是密切接触者,如果人人都只凭怀疑和不安就来检查,那还得了?金石柱患者不是因为MERS住进来的,我也不是治疗MERS的医师。淋巴癌由血液肿瘤科负责,MERS自然归感染科。请你回病房去,我这个血液肿瘤科的住院医师现在要去看我的病人了。当然,金石柱也是我的病人。”
“既然来了,那就不要等到明天了,再打一针吧。新开的处方药从今天晚上开始服用,要是吃了药还是没好……”说到这儿,朴二停了下来。他是想说“还是没好的话,那就去大医院做一下检查”,但转念想到冬华的妹妹常年疾病缠身,她天天忙着上班,还要照顾妹妹,于是又把话咽回去了。
“管他是简单还是复杂,只要我们申请不就可以做吗?”
冬华若无其事地接话:“那我就再来一趟。”
“这我就不知道了,这是疾病管理本部制定的标准,你就不要多费唇舌了。况且,MERS检查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是很复杂的。”
朴二笑了笑,站起身。用手术针线缝伤口前,朴二亲切地说明:“你闭上眼睛,做几次深呼吸。要是想咳嗽就举起左手,我会停下来的。”
“一定要满足这个条件才会感染MERS吗?五月二十七日,急诊室的病人是什么时候、在哪里与‘1号’在两米内接触一小时以上的呢?场所和时间,你们确认了吗?”
“我知道了。”冬华一直忍耐着,直到朴二缝好伤口。
“既然已经确定没有与MERS病人在两米内接触一小时以上,就没必要做检查。”
冬华缠着绷带回到仓库,尚哲瞪大双眼跑过来。冬华含糊地解释,自己不小心踩空撞到了桌角。直到六点下班前,林组长都没回来。冬华打电话过去,林组长可能是白天喝了酒,说话时口齿不清。林组长都醉成这个样子,可想而知崔社长的情况了,说不定跑到哪家汗蒸幕舒舒服服地睡觉去了。
“好什么好!”
因为咳嗽,谈话暂时中断。冬华简单说明了今天新书无法出货的原因,但没提自己受伤缝针的事。绷带再缠一晚,明天就能跟没事人一样来上班了。
“那不就好了吗?”
林组长满不在乎地说:“不是我们的问题,那应该没关系的。”
“这我知道,他要是在名单里,我们早就接到要求他做检查的电话了。我丈夫坐在等候区,跟病床有一段距离。”
冬华下班前让尚哲先回去,自己又检查了一遍放新书的书柜四周,她担心还有没擦干净的血迹。等确认没有一丝血迹后,冬华又跪在地上用湿抹布把托盘和地面擦得干干净净。不知不觉,时间已经过了七点。
孔珍一边取出手机打电话,一边朝走廊尽头走去。她回来后,果断地说:“没必要检查,金石柱不在密切接触者名单里。”
六月三日,清晨六点,冬华听到闹钟响便睁开眼睛。早上起来先到厨房喝一杯冰水,已经成了她的习惯。大家都睡床,唯有她觉得后背不贴着地面就睡不着觉。最初姐妹俩加上艺硕一起睡在套房的地上,等换到拥有两个房间和厨房的全租(9)房后,他们也没在卧室里放床。直到儿子上初中,冬华买了一张床给他当礼物,当时也考虑过另一间卧室要不要也买一张床。但如果卧室里放一张床,冬华和冬心就不能舒服地坐在地上了。
“请现在就确认,我就在这里等。”映亚双臂抱胸,像岩石般立在原地。
有时冬心去朋友家回来,看到电视购物上在卖折扣诱人的床,冬华就会在一旁说:“你想买就买一张吧!”冬心总是拒绝,说还是等搬家后再说。
“请你先回病房,我确认后再跟你说。”
冬华斜着身子,左手支撑地面弯下腰,她本想坐起来,可是头晕目眩,只好躺回枕头上。她想叫冬心,却怎么也喊不出声来,只能在原地呻吟。冬心听到呻吟声跑来,把手贴在冬华的额头上,吓了一跳。
“从谁那儿听来的重要吗?五月二十七日到二十九日,金石柱,我丈夫一直都在急诊室内科区,说不定与MERS病人有过接触,你们帮他检查一下吧。”
“根本就是个火球啊!”
“你从哪儿听来的?谁说的?”
冬华抬头,想要起身:“啊,我得准备早饭……”
翌日,吃过早餐后,石柱从移植病房六人间换到血液肿瘤科的双人房,病房里没有其他人。映亚在护士站一见到住院医师文孔珍,便提出要做MERS检查。刚过三十岁的孔珍面相有点凶,她属于那种愿意去完成别人交给自己的工作,却不喜欢多管闲事的类型。
“姐,躺下吧!你生病了。”
“明天我就去说,我们先回病房吧。”
“医院说你得按时吃药,要吃饭才能吃药……我怎么会生病呢……真是不像话,跟笨蛋一样。”
“跟MERS病人同一天到医院,我也觉得不放心。就算不考虑他,我在那三天里也到处走动过,急诊室可不是什么能老实待着的地方,听到那些哀号和痛哭声,就会想出去透透气。那个人又没在额头上标记自己是MERS病人,就算他从我旁边经过,我也不可能知道,说不定他还在我旁边坐过呢。你跟医院说说看吧,最好能在PET-CT结果出来前消除这个疑虑。”
“谁说你不像话、像笨蛋了!哪有人像你这样照顾妹妹、抚养儿子的。是我对不起你,为了照顾我,送我去急诊室累坏了身体。你今天就在家休息吧,饭和药我都会自己按时吃的,你先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谢谢你。”映亚的眼神变得明亮起来。
“可是……”
石柱的嘴角露出笑容:“当然懂!既然都做检查了,那就顺便再做一个。”
没办法,冬华只能放弃准备早餐,吃完药又躺下了。每次支气管发炎时她都会发烧,所以朴二的处方药里总是少不了抗生素和退烧药。昨天晚上也是过了午夜吃了药才睡着的,但凌晨开始又烧了起来。
“一定会的……所以为了安全起见,我才想要你做检查。我的心思你懂吗?”
冬华躺着等退烧,看向放在化妆台上的时钟。六点半,已经过了三十分钟。到物流仓库搭公交车差不多需要半小时,但如果搭从来不坐的出租车,只需要十分钟。问题在于咳嗽和头晕,昨天睡前冬华觉得闷,早把缠在太阳穴的绷带拆了。伤口已经止血,但还有些抽痛,而且头只要一离开枕头,就会头晕想吐,咳个不停。
“……是啊,医院一定会采取应变措施吧?”
“你没事吧?”冬心坐在枕头边问。
“管他什么医不医学的,你连想象都不要想。你不是MERS病人,也不是密切接触者。”
冬心想让冬华在家休息,但她知道姐姐这人不管怎样都会坚持去上班。冬华硬是扶着墙站起来,像学走路的幼儿似的一步步朝浴室走去。她在牙刷上挤好牙膏,看了看镜子。自从五月二十七日从急诊室回来后,自己好像忽然瘦了、老了。
“只是单纯以医学的好奇心,想象了一下如果MERS病人住在移植病房六人间的话……”
冬华刚把牙刷放进嘴里,又咳了起来,她拿着牙刷坐在马桶上。膝盖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她又爬回卧室躺下。又过了三十分钟,七点了。现在去上班也不迟,虽然没时间吃早餐,但还能洗个澡再去上班。
“绝对不可以,这样岂不是把病毒全都送到外面去了。你到底在想什么?你这么说,好像把自己当成了MERS病人似的。”
冬心这次坚决反对:“你这身体没办法上班……”
石柱的眼睛望向屋顶,反问:“要是MERS病人住进正压病房,那会怎样?”
“不行,还有很多事要做……”
“嗯。去年公司调查统计过设有负压病房的医院及数量。当时我还奇怪,这么大一家医院竟然没有负压病房,可能是正压病房经常有移植病人入住,但负压病房除了传染病人,几乎没有人会用吧。你问这个做什么?”
冬心拿起冬华的手机走进厨房,手机没有设密码,因为姐妹俩之间没有任何秘密。冬华很想站起来追过去,但此时的身体比刚才去浴室时更加沉重。这个时间,冬心能找的人也只有一个。
“你确定?”
“林组长,是我,最近好吗?我?还是老样子。我姐身体不舒服,今天可能上不了班了。你也知道,她这个人就是死都不肯缺勤,这次真的很严重。谢谢你。应该是支气管炎,今天要是还不好,会叫她去大医院看看……”
“没有。”
十五年前,林组长刚到永永出版社做事时,在考试院(10)住了两个多月。冬心看他可怜,每逢周末都会邀请他来家里吃饭。从那时开始,林组长就把冬心当成姐姐看待,只要是她开口拜托的事,从来都不会拒绝。比起公司的直属上司冬华,林组长更听冬心的话。
“这家医院有负压病房吗?”
冬华听冬心跟林组长打电话,听着听着就睡着了。药效发作了。既然已经跟林组长请假,今天就只能在家休息。等到冬华再睁开眼睛,已经十点了。不是上午十点,而是晚上十点!她整整睡了十五个小时。冬华首先想到朴二又圆又宽的脸,他说加大药剂的用量,终于见效了?但如同海浪荡漾般的眩晕感还是存在。昨晚每半个小时就会咳醒一次,现在咳嗽倒是停止了。
映亚根据常识回答:“当然,如果不想让病毒传到外面,病房内部应该是低压才对。”
冬华吃起晚饭来。冬心说自己七点喝了一碗紫苏子粥,她坐在餐桌对面用手帮冬华撕黄花鱼干。
石柱突然话锋一转:“MERS病人需要的隔离病房是负压病房吧?”
冬华先开口:“我现在觉得好多了,明天早上我会提早一小时去上班。”
石柱默不作声,注视着她的眼睛。他知道既然映亚话已出口,不管自己说什么,她都会要求院方进行MERS检查。映亚的行动力在大学时就很出名了,石柱也是因为这一点而注意到她的。
“你的头不是还很晕吗?明天也休息一天吧,我们去大医院看看。”
映亚是个凡事都会烦恼的人。去年治疗淋巴癌时,她比石柱更忧心忡忡,总在设想会面对最坏的状况,所以很难静下来。去年的忧虑映亚都只深埋在心里,从没对石柱讲过。如今复发的可能性变大,不安与担心便像气球一样迅速膨胀。
“我都说好多了。只是有点头晕,吃点药很快就没事了。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许你打电话给公司啊。”
“他们没有给出适用于两米、一小时的具体说明。感染MERS的人不是只待在病房里,公交车、汽车或地铁里都有可能啊,这些空间传染病毒的条件会跟病房一样吗?还有让人疑惑的是,如果范围是两米内、一小时以上,那一米以内、三十分钟以上呢?或是四米以内、两小时以上呢?这个标准也适用吗?”
“林组长是公司的人吗?我是打给弟弟,拜托他。”
“就算会来回走动,可在两米内、持续接触一小时以上也很难吧。”
“林罗雄怎么会是你弟弟?你不是吉家三姐妹的老幺吗?”
“可那只限于病人躺在床上不动的情况,无论是在急诊室还是在病房。但病人最讨厌什么?就是整天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啊!只要两条腿还能走,不,就算腿脚不方便也能坐轮椅到处跑!去抽血室、便利商店、厕所,还有急诊室外的X光室,还有人会在走廊走来走去地运动。而且网络上有人说,两米外的人也被感染了。”
“就因为我是老幺,才希望这辈子能有个弟弟啊。既然这样,我就认了他这个弟弟!”
“那很明确啊。”
冬华没再接话。
“是距离两米内、接触一小时以上的人。”
午夜过后,冬华的病情变得更加严重,高烧和头痛一同袭来。不只脸颊,就连脖子和肩膀都烧得滚烫,太阳穴更像被锤子敲打般剧痛。冬华根本来不及跑去厕所,晚上吃的东西全都吐在被褥上。她担心会不会是因为撞到头,得了脑震荡。难道是过了一天半后,脑震荡的症状才出现?睡在对面房间的艺硕赶忙跑来,把冬华的呕吐物清干净,再把被褥放进洗衣机旁的洗衣桶。
依据标准决定人生死的地方,就是医院。
“妈,我去叫救护车?”艺硕问冬华。
“模糊?不是有明确的规则吗?再说,这里可是大医院啊。”
如果叫救护车去急诊室,还要做检查,六月四日就不能去上班了。冬华心想,今天不管怎样都要去上班。但不治好高烧和头痛就直接去仓库,也没办法工作。
映亚开始劝说他:“我四处打听了一下,密切接触者的标准太模糊了。”
“不用,我没事。止痛药,止痛药……”
“谢天谢地。如果是在范围外,那就没有检查的必要了。保健当局和医院一定会妥善处理的。”石柱松了口气,握住映亚的手。
艺硕取来止痛药,冬华服用了最大建议剂量。
“没有,他们只联络了在疑似感染范围内的密切接触者,你只待在椅子那边,不在范围内。”
冬心开口:“姐,你不要再逞强了,叫救护车吧。吃了朴二开的药都没好,我们一起去医院仔细检查一下。这些年来你一直忙着照顾我,也是时候操心自己的身体了。”
石柱的表情变得严肃:“那收到疾病管理本部或医院要我检查的通知了吗?”
“等等,让我休息一下,先等药效发作,到时候再去。”
“我也不清楚原委,但可以确定的是,你在急诊室时,那名MERS病人就躺在内科区的病床上。”
离天亮还有四个小时,冬华在卧室打了一会儿盹儿便出门了。头还是很痛,但她没有叫救护车,冬心和艺硕也没有陪她出来。如果跟他们一起去医院,那一定没办法去上班了。冬华的计划很简单,搭出租车去急诊室,到那里拿些退烧药和止痛药,服用后在急诊室休息一下,就去仓库上班。
“MERS?上上星期报纸不是登过,说传染已经控制住了吗?”
冬华走出小巷,刚走到大马路上就拦到了出租车。这个时间街上几乎没什么车。冬华戴着口罩,强忍着咳嗽。到医院原本十分钟的路程只用了不到七分钟,但出租车在医院正门口停了下来。通常出租车都会直接经过正门,开到急诊室门口。
映亚开门见山地说:“五月二十七日到二十九日,MERS病人曾在这家医院的急诊室停留,所以京美才告诉我,三十一日急诊室无法看诊。”
冬华问道:“你不开到里面吗?”因为头很晕,冬华希望能少走几步。
映亚和石柱悄悄走出病房,来到走廊尽头的休息室,那里空无一人,他们面对面坐下。
“你不知道吗?”出租车司机透过后视镜,看着戴着口罩的冬华。
“好啊。”
“嗯?”
映亚怕吵到其他人,于是问石柱:“能去一下休息室吗?”
“这里就是那家医院,F!”
石柱干咳了一声,映亚抚着他的背,他抬起头,疲惫与好奇参半的眼睛陷得更深了。
“什么……F?”
“不是淋巴癌……”
“我已经把车开到最近的地方了,只开到这儿我都觉得喉咙有点痒呢。”
石柱脑中浮现出各种淋巴癌检查,可是没有需要做的检查了。映亚平时会随身带着一个笔记本,不管什么事都详细地记下来。尤其与石柱和雨岚有关的,更会再三确认。
冬华还没来得及问清什么是F,就付钱下了车。与其在这里跟司机耗,还不如自己走过去。医院大楼的灯亮着,停车场也亮着灯。距离医院大楼五十米处立着“禁止入内”的告示牌,路也被黄色封锁线围住了。封锁线后面站着一个戴口罩、身着防护衣的护士。
“嗯?漏掉哪项了吗?”
“请留步!”他用命令的口气喝道。
“我始终觉得不放心,我们再多做一个检查吧。”
冬华停下脚步,把口罩拉到下巴,两人距离不到五米。
如果淋巴癌复发,做一个称职的丈夫和父亲的机会就又要延后了。映亚本想说些安慰的话,但她皱了皱眉,道出从昨夜开始一直挂在心上的疑虑。
护士问:“你有什么事?你不能过来!”
“我觉得很对不起你和雨岚。”在淋巴癌的检查结果出来前,石柱终于说出憋在心底的话。
“我高烧、头晕,肚子也很痛……想去看急诊。”
“等你换好病房。我可以请半天假,你不用担心。我说……”
“请去别的医院吧。”
石柱和映亚住进移植病房的六人房,但他们仍辗转反侧。晚间新闻结束后,其他五位等着做移植手术的病人和家属就睡了,醒着的只有石柱和映亚。石柱因为咳嗽睡不着,也因为想起七个月前住进这间正压病房(6)时,他成功接受了造血干细胞移植。石柱不想再住进这里,要在这个往事仍历历在目的地方过夜,难免会胡思乱想。石柱凌晨上完厕所回来,摸了摸靠在家属陪伴床边的映亚的头。映亚睁开眼睛,石柱把手放在她的头上,温柔地问:“今天要去上班吧?”
冬华的太阳穴又开始痛起来,她双手抱着头发蓬乱的头哀求:“啊!好痛……急诊室不是二十四小时看诊的吗?几天前我和妹妹也坐救护车来过啊。”
由此可见,重要的应该是隔离的标准,政府把两米内、接触一小时以上的人列为隔离对象,但他们是根据什么制定“两米内、一小时以上”的感染范围标准的呢?如果出现在F医院的病人是在政府制定的隔离范围以外,那他本身就证明了“两米内、一小时以上”是一个错误的标准。
“几天前?什么时候?”
政府自信满满地声称,已经彻底隔离了W医院里所有与“1号”接触过的医师、护士及病人家属。但F医院又出现MERS病人,可以确定的是,那个人并没有出现在政府指定的密切接触者名单中。
“那是……上周三……”
映亚逐一点开阅读,大部分内容都在揭露F医院的实名和MERS病人停留在急诊室的时间。就算政府用字母隐瞒医院的名字,医院也下了封口令,但都未能阻止MERS不断扩散的消息。其中引起映亚注意的是大韩民国电视台的医疗记者鲜于秉昊专栏下的一则留言,留言者是“我不相信”。
“五月二十七日吗?”
待在走廊的家属多半都在看手机,映亚摸着脖子上的锆石项链,那是结婚时收到的礼物。她点开脸书,看起五月初去马来西亚旅行的照片;接着点开网页,在搜寻栏输入“F”和所在医院的名字,网页上多出二十几则昨晚没看过的内容。
“嗯……”
石柱到了病房,换好病号服后正式开始检查。之前已经做过十几次检查了,所以他说无须陪同,要映亚待在病房休息。但映亚摇摇头,还是跟了出来。虽然映亚坚持要跟,但也只能在走廊等待。
“你确定?”
去年石柱接受治疗时,雨岚就一直托付给他老人家照顾。公公一个人住,能有孙子做伴开心极了,所以从没拒绝过儿子和媳妇,也从不抱怨。石柱总是能认真处理别人托付的事,这种人品是继承了谁的,不用说也能看出来。
“是的,没错,是二十七日。”
“我会照顾雨岚的,你放心吧。”
“在这里待了多久?”
幸好移植病房的六人房有空床了。在那里住一天,隔天就能换到血液肿瘤科病房。映亚打给公公鸿泽说明情况。下午五点去幼儿园接雨岚的事,落在了鸿泽身上。
“早上救护车把我腹痛的妹妹送来,她吃了药,打了点滴,没那么难受之后,晚上就回家了。就是这样……不过,你问这些做……”冬华还没问完就又咳了起来。
“两米内,一小时以上,与MERS病人接触的都是密切接触者。石柱不是坐在急诊室内科区的椅子等病房,然后就回去了吗?那个MERS病人躺在最角落的病床上,距离椅子远超过两米,少说也有十米。所以说,石柱不是密切接触者,也没有感染的可能性。该隔离的人都被隔离了,该通知的人也通知了,没接到通知的就不是检查对象,这么说你明白了吧?所以啊,你们就专心去治疗淋巴癌吧。等结果出来后记得告诉我,我再睡两个小时就要去上班了,等会儿医院见啊。”
向冬华提问的护士往后退了三四步。
“不是密切接触者?标准是什么?”
“不要动!待在原地不要动!”护士手持对讲机呼叫,“发现疑似患者!请迅速出动!”
“你不说,我也已经在检查对象名单上找过你老公了。放心吧,名单上没有他的名字,他不是疑似感染的密切接触者。”
冬华跪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咳了二十几下。很快,两个身着D级防护装备(11)的健壮男人出现在冬华面前。
“那怎么没有人联系我们去做MERS检查呢?医院不是在通知检查对象吗?”
冬华抬头问:“你们是什么人?”
与石柱在急诊室内科区的时间完全吻合。
“请跟我们走,我们怀疑你感染了MERS,必须在隔离状态下接受检查。”
“五月二十七日到二十九日,三天两夜。”
“MERS?那是什么?怀疑感染什么?”
映亚握着手机的手开始颤抖:“什么时候?”
两个男人从左右两侧扶起冬华。
“不愧是名侦探!”
“我等下领完药还要去上班呢。放开我,我叫你们放开我!”
“快回答我是不是?”
其中一个男人冰冷地说:“检查结果如果是阴性就会让你走的,MERS是致死率很高的传染病,请协助我们进行检查。”
京美的声音由大转小,她压低声音:“南映亚!你是开了侦探事务所吗?”
“致死率”!这三个字冬华听得清清楚楚。他们身穿防护衣,戴着口罩遮住整张脸,就是为了不被传染?
“我过来时看到急诊室被封锁了,这一定不是因为二十日出现的‘1号’病人,难不成又出现新的MERS病例了?”
“好,我明白了。你们先放开我,我会跟你们走,我接受检查。”
“嘘……不要告诉别人,要是被知道是我说出去的,工作可就难保了。”
两个男人没有放开冬华,只是没那么用力了。冬华被带到急诊室旁的空病房,身穿防护衣的医生在那里等着。医生递给她一个透明的塑料检体桶。
映亚单刀直入地问:“F医院就是这里吧?”
“有痰请吐在这个桶里。”冬华接过检体桶,刚要转身,医生又说,“请在我面前吐痰。”
“你们来了?”京美软绵绵的声音中夹杂着困意。
冬华轻咳一下,吐了口痰。医生确认了痰的量后,把桶密封上。医生又递给冬华另一个检体桶和棉花棒。
两人来到走廊,坐在椅子上等候。没有像五月二十七日那样坐在急诊室干等病房已经很幸运了。映亚去了趟厕所,她走到走廊尽头的紧急出口楼梯旁,打电话给京美。
“这次请用棉花棒轻轻刮一下口腔,然后把棉花棒放进桶里。”
“很快就会有结果的。”
冬华按照医生的指示,用棉花棒刮了一下上颚。她强忍咳嗽,将棉花棒放进检体桶。医生拿着两个检体桶走出房间,冬华起身也想跟出去。
“是溶血性贫血(5)吗?”石柱问。
“请在这里等。”守在门口的男人用命令式的语气说。
卢教授的视线从石柱转向映亚:“这要等腹部和盆骨CT(4)、PET-CT的报告出来后才能判断。”
“要等到什么时候?”
这时映亚插嘴:“淋巴癌复发的可能性有多大?”
“等到MERS检查结果出来为止。”
“这是第一次。”
“我现在发高烧,头也很痛,能不能先帮我看病?”冬华感觉头皮越来越紧绷。
卢教授跳过映亚的问题,问石柱:“之前也尿过血吗?”
“我去报告一声,你先坐在那里等一下。睡一觉也好,那里有几本杂志,你也可以看,只要不出这个房间就可以。”
映亚接着报上准确数值:“三十九摄氏度上下。我给他吃了退烧药,但没什么用。教授,请您今天一定要让他住院啊。”
“没有《圣经》吗?”
“咳得更厉害了,胸口也很闷,昨天晚上尿血了,还发烧……”
“没有。”
“周末情况怎么样?”卢教授用擦过眼镜的手帕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我能打电话回家吗?”
九点整,两人走进血液肿瘤科门诊室。卢忠泰教授用手帕擦了擦眼镜后戴上,他是去年负责治疗石柱淋巴癌的主治医师。因为鼻梁矮,卢教授不停用食指推眼镜,要是自然卷的头发再长一点,就会像贝多芬那样蓬松地奓开。中年发福的身材让他的椅子不停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呼喊。他总是劝高血脂病人多吃蔬菜,自己却每天至少要吃一餐肉。
“可以,家里有什么人?”
映亚用上牙轻轻咬住下唇。
“妹妹和儿子。”
F。
“开始咳嗽、高烧后,你们的接触范围在两米内、一小时以上吗?”
映亚帮石柱扶正口罩,小心翼翼地搀扶他迈开步伐。映亚看到远处的急诊室,原本让救护车直接运送患者的急诊入口被封住了,身着黄色防护衣、戴N95口罩的医护人员出现在眼前。
真是可笑的问题。
石柱像祈祷似的双手合十:“希望今天能住院。”
“当然了,我们是一家人。我们一起坐在客厅看电视,也在厨房一起吃饭……”
“你还好吗?”
男人的声音变得急促:“请赶快打电话,叫他们不要出门,待在家里!”
六月一日早上八点十五分,石柱和映亚把雨岚送到幼儿园后,就直接前往医院。映亚在停车场停好车,看了一眼时间,八点半,还有大概半个小时。
冬华颤抖地问:“有可能传染给他们吗?”
五月二十七日,在急诊室的三人中,最早返回医院的是金石柱。
“还不能确定,但根据首次的检查结果,说不定他们需要居家隔离,现在最好让他们待在家里。还有一件事,绝对不能告诉外面的人,F医院就是这里。随便乱讲是会受罚的。”
两米、一小时
字母“F”再次登场。冬华的手指剧烈地颤抖,应该按通话键的,却连续按了两下结束键。听到第五声拨号音后,冬心接起电话。冬华先问艺硕在不在家。
我一定会让你痊愈的。
“刚刚出去了。”
再接受治疗就好。
“去哪儿了?今天换班时间这么早吗?”
复发?
“不是,他跟好朋友两个人去济州岛旅行四天三夜,现在可能出发去金浦机场了。你半个月前不是答应他了吗?叫尹采范的……你记得吧?”
二〇一五年五月三十一日(星期日)
“知道了,先这样吧。”
南映亚手记
冬华又打给艺硕,但没人接。他一定是在开往金浦机场的巴士上睡着了,只要不用去便利商店工作,一放松下来就会这样。冬华又打给冬心,原原本本说明了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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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心难以置信地问:“什么?真的吗?确定是传染病?MERS……你怎么会得那种病?不可能吧,做梦都没这么荒唐,这是怎么回事啊?”
你一定会!
冬华也觉得这是一场噩梦。如果这是梦,真希望马上醒来!
“首例MERS病人住过的F医院在哪里?”这个问题下方出现了医院的名字。十个回答里有九个是相同的名字,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这家医院。脑中响起巨大的警铃声,映亚瞪大双眼。
六月五日凌晨,首次检查结果出炉,阳性。
映亚挂断电话后打开笔记本电脑,把京美像用暗号般告诉自己的“F”输入网页搜寻栏。搜索结果超过七十亿个,她又把石柱去过的医院名和“F”一起输入,搜索结果缩减至八十五个。映亚移动鼠标,忽然停了下来。
六月七日,第二次检查结果仍是阳性。
五月三十日,“0号”被确诊为MERS。从五月二十九日晚上开始,急诊室进行了隔离和部分关闭作业。医院将“0号”转移到空病房,随后把与他接触过的医护人员全部隔离。五月三十一日,在紧急展开隔离与关闭作业时,映亚发了信息给京美。
冬华被确诊感染了MERS。
护士着急大喊:“不可以!躺下,请你躺下。我现在就去找值班医师过来,你绝对不可以动,知道了吗?”
记者会
“我口渴,去便利商店买点喝的。”
六月一日一早,一花打电话给苏道贤记者。她想今天开始上班,取消原本到三日的假期。
“0号”正打算下床,护士瞪大眼睛问:“你要去哪儿?”
“喂,真是的!你干吗啊?想让公司被骂是吧?让你放假你就乖乖放假。”
“这人突然打来电话,说我必须接受什么MERS检查。那检查在这里也能做吧?搞什么,我吃了药,好不容易才舒服一点,又要做什么检查?MERS,那是什么?”
“前辈,我不去警察局的记者室,今天让我跟着你跑新闻吧。我已经送走我爸了,我也想快点回归日常。”
护士脸色立刻变得铁青:“啊……知道。”
“一花啊!”苏记者提高嗓门。
他把手机贴近耳朵。“你再讲一次,中东什么?”他把对方的话重复给护士,“你知道……M、E、R、S吗?”
“是,前辈。”
“嗯?”
“初次见面的时候,我说过什么?”
“中东呼吸……那是啥?”“0号”拿着手机,问来换点滴药袋的护士。
“你说‘实习期间必须服从上级指示’。”
五月二十日出现“1号”病人后,疾病管理本部对到过京畿道W医院的病人展开追踪调查。最初设定的密切接触者范围过小,当五月二十八日出现范围外的确诊病例后,才通知了“0号”。出现“1号”后的九天里,“0号”从W医院出院回家,随后又住进C医院,但病情仍未好转,于是出院后又来到首尔。
“那你还这样!”
“急诊室,可以了吧?”
“所以我不是来找你商量嘛。”
男人的声音变得急促:“那里是哪里?”
“这是商量吗?你这是逞强。你是怕被派到地方(12)工作吧?”
“什么检查?检查我在这里都做了啊。”
眼看实习就快结束了,四个实习生里一定要有一个人去地方工作,说不担心是骗人的。以目前情况来看,一花觉得最有可能去的是自己。实习期间没展现能力争取分数,不管理由是什么,她都擅离职守了。
男人打断他:“那你必须接受检查。”
“四日上班跟今天上班,不都一样吗?”
“是,没错啦……”
“当然不一样。公司不会同意你销假的,就算你工作到三日也没薪水。让你工作,等于是在压榨劳动力,我死也不会压榨别人的。况且我还负责教育实习生,更不能做那种事。”
男人没有表明身份,又重新问了他一次,是不是从五月十五日到十七日住在W医院。
“那我能做什么?”
“你是谁啊?怎么知道我住过哪家医院,你跟踪我吗?”
“你真的还好吗?”
接着,男人又提到W医院。
“好得很。”
“没错。我是五月二十五日住院,二十七日早上出院的。”
“医院没打给你?”
对方清清楚楚道出“0号”的姓名、年龄和在C医院住院的时间。
“什么医院?”
“你是谁啊?”
“那、那个……”苏记者忽然吞吞吐吐起来,他原本还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敷衍了过去,“啊……没事啦,我的意思是你现在一个人了,万一生病……要是哪里不舒服,记得立刻打给我哦。”
“0号”接到疾病管理本部的电话是在五月二十九日,他已经在急诊室住了两天。不只吉冬华和李一花,就连金石柱也离开了急诊室。因为是陌生的号码,起初他没有接,但同一个号码连续打了三次,“0号”不耐烦地按下通话键,发起脾气。
“我不会打给你。我没有不舒服,也不会生病。我很健康,我现在该做什么?”
五月二十七日上午十二点四十分,“0号”抵达首尔南部客运站,然后搭乘市外巴士前往首尔的一个多小时里,高烧和呼吸困难变得更加严重,连搭出租车的力气都没有,只好打119求助。救护车载着他抵达F医院急诊室的时间是一点十分左右。从这时开始,“0号”一直待在急诊室的内科区。他虽然躺在床上,但也去了便利商店,还去了厕所。搭市外巴士过来时他戴着口罩,但当呼吸困难、胸口发闷时,为了大口深呼吸,他又把口罩摘了下来。
“什么都可以做。我早就看出来你个性很倔强,可没想到办完父亲的葬礼才刚过一天,就嚷嚷着要来上班,也太不正常了吧。我劝你这三天就去放松一下,蒙上被子痛痛快快大哭一场也好,睡到天昏地暗或去大吃一顿也好,再不然就去林荫路或海岸线绕绕。总之,四日再来上班,到时候让你忙到天昏地暗。好了,从现在开始到四日去记者室上班前,不准再联络我,先暂时忘记你是记者,我真心希望你这几天好好休息一下。”
五月二十七日,“0号”与金石柱、吉冬华和李一花前往的综合医院代号是“F”。在四人抵达急诊室的前一周,这家医院就被称为“F”了。绝大多数媒体报道过“1号”从京畿道W医院出院后,到过首尔F医院。网友开始推理F医院的实名,虽然范围缩小到可能性最大的三家医院,但保健福祉部和疾病管理本部都没有公开F医院的实名。
“我真的不能去上班吗?”
不同的是,虽然像标签般贴在病人身上的数字是根据确诊的先后顺序排列的,但是赋予医院的字母代号是随机的,因为担心若按照字母顺序排列,会依据病人确诊顺序与行踪来比对出医院的实名,所以,医院一直使用国家赋予的代号。
“我明白你的心情,我也经历过这些……不用逞强,等上班了再去吃顿好吃的。”苏记者的声音里夹杂着叹息。
直到MERS宣告终止,国家赋予病人的数字里都没有“0”。数学里,“0”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数字,但在计算人数时,“0”却不具有任何意义。疾病管理本部将首例病例定为“1号”,对之后确诊MERS的病例依序编号。人们却一直将那个男人称为“0号”。“0”这个数字,包含了未能抓住最后机会阻止MERS大乱的遗憾。
一花挂上电话。六月一日这天,她整理了父亲的遗物。
事情进展到了五月三十一日,但我们再回到五月二十七日看一下。正如前面提到的,金石柱、吉冬华和李一花五月二十七日都待在急诊室内科区。跟他们三人一样,于那天抵达急诊室的病人有数百名,一个被称为“0号”的男人就在这些人当中。就在疾病管理本部展开追踪的前一天,那个人来到首尔F医院的急诊室,传染给这三人。
一花走进炳达的卧室,打开衣柜和抽屉。自从父亲罹患肺癌以来,她再也没进过这个房间。炳达不想给女儿添麻烦,即便住院的行李也都是他自己打理。抽屉也整理得很干净,该扔的东西似乎早就处理掉了。一花慢慢抚摩着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
有些重要的瞬间是可以决定人生的,我们却很少有机会提早知道那些瞬间,那些瞬间就跟往常一样,似水般迅速流逝。
爸,对我而言,你既是父亲也是母亲!过去这十年,都是你帮我打扫。你身体不好,这些事都应该放着别管的……对不起,到最后还让你做这些。
F
一花呆站了十分钟。
石柱像迎风展翅的猎鹰一样张开双臂,映亚扑进他怀里,喃喃道:“我们什么事都能挺过去的,没有面对不了的事。”
外套、内衣、袜子、帽子、皮带、眼镜、钱包、手机、行李箱、几百本书、十个笔记本和五本相簿都被搬到了客厅。一花把这些东西分成三类,该扔的、可以捐赠的和要珍藏的。袜子、内衣、皮带、眼镜和钱包要丢掉;西装、夹克和书可以捐出去。一花用塑料袋打包行李箱时,突然停下动作,她后悔了。
石柱像确认答案的医大学生一样,从容不迫地回答:“幸好我们知道T细胞淋巴癌是复发率很高的病。别担心,我不是被诊断过完全缓解吗,还有成功移植造血干细胞的经验。就像你说的,我这么年轻有活力,绝对可以重新治疗的。”
我错了,爸!
“工作的事我自己会处理。金石柱先生,请你担心自己的身体吧!”这五个月来映亚憋在心里的话终于脱口而出,“虽然不会发生这种事,但万一又复发了,你也不要泄气,我们再继续治疗。”
这个行李箱是半年前一花收到电视台合格录取的通知后第二天收到的礼物,是炳达得知女儿被录取的喜讯后,立刻上网订购的。他说当记者一定会经常出差,但一花从没用过这个行李箱。其实就算不搭飞机,也能装些日常用品带去记者室,但行李箱的颜色就跟秋天的银杏叶一样黄,所以一花没有拿出来用过。如果知道这么快就会跟父亲生离死别,管他是柳橙黄还是小鸡黄,她都会拿出来用,让父亲开心一下。
“话虽如此……可是为了我,妨碍你工作……”
一花打算暂时留下父亲的手机,等过一阵子再去注销,因为可能会有不知道父亲过世消息的朋友发信息或打电话来。她想替父亲延续这些友谊,这是身为女儿应该扮演的角色。一花打开父亲的手机,解锁密码是父母最初相识的日子。她点开“电话”中的“我的最爱”,第一个号码是一花,后面都是“游山会”的亲戚。多亏了亲戚的帮助,父亲的葬礼才能圆满完成。
“我跟公司请了一天假,不要麻烦爸爸了。明天无论如何都要住院检查,还是我陪你去比较好。”
爸!从前是爸爸、妈妈和我,我们一家三口,十年前只剩下我和爸两个人,如今就只剩下我自己了。虽然当记者很忙,但我一定会抽空代表我们家参加亲戚的聚会,你就放心吧。
“我明天自己去医院……”
想到那些亲戚,还有炳达去过的大山和田野,时间又流逝了十分钟。
“你别担心这些。”
一花接着翻开相簿和笔记本。炳达一周总会取出相簿翻看两次,虽然里面也有一花的照片,但大部分都是十年前去世的妻子的照片。有两本相簿里全都是妻子的独照,其他三本里也都是妻子从儿时到去世前的照片。淑子总是站在中间,炳达和一花像背景一样站在左右两侧。从前一花曾想抽出一张跟母亲的合照放在钱包里,却遭到炳达训斥,他不许任何人碰相簿里的任何一张照片。
昨晚,映亚在对面房间把雨岚哄睡后,回到卧室彻夜照顾石柱。她用毛巾帮石柱擦汗,不停喂他喝水,每隔两个小时帮他测量一次体温和血压。虽然石柱中间稍稍睡了一下,映亚却熬了一整夜,而且即便睡意来袭,听到石柱的咳嗽声还是会惊醒。
一花把五本相簿从头翻到尾,在合上最后一本相簿时,她领悟到母亲的人生里也重叠着父亲和自己的人生。淑子走后,炳达就没有在相簿里再放入过一张照片。妻子离开的同时,相簿也就此尘封。之后的十年,炳达在电子零件公司上班,抚养着一花。在那期间,一定有很多想要记录下来的瞬间,特别是在一花考上大学以及被电视台录取为记者时,炳达比谁都高兴。小姨夫姜银斗和那些“游山会”亲戚一年至少也会出去玩四次,也拍了很多照片,虽然炳达会把照片都冲洗出来,却没放进相簿。一花以为他都存在手机里了,打开一看也没有。
“嗯,好一点了。今天你陪雨岚睡吧。”
十个笔记本都是日记。虽然炳达不会每天写日记,但偶尔想要写点什么时,就会拿着笔记本坐在餐桌前。笔记本的封面、厚度和尺寸都一样,黑色封面上没有任何图案。翻开第一页,出现两个日期,是写日记的第一天和最后一天。一花翻开的第一本恰好是最近写的日记,日记停留在四月二十五日,上面只写了一句:
映亚握紧拳头:“你撑得住吗?”
等我回来再写。
石柱看了一眼映亚,有气无力地说:“那……明天再去看门诊吧。”
那次炳达入院后就再也没回来。从四月二十六日到五月二十七日早上,他住在京畿道S医院,五月二十七日转到首尔F医院,五月二十八日去世。父亲要是回家,会写什么呢?为什么他没把笔记本带去医院呢?之前他会坐在医院的病床上写日记,甚至比工作时写得更勤、更多。因为住院时会冒出很多想法,也会想到很多想写的东西。最后一次离开家时,为什么没带笔记本呢?难道是忘了?如果忘了,可以让女儿送到医院。该不会是怕一花偷看自己的日记吧?直到炳达去世,他都没提过日记本。
“京美不让我们过去。”
二〇〇〇年一月一日。一花翻开十五年前新年第一天的日记。字迹不一样,满满的一页不是炳达挥洒的大字,而是圆圆小小的可爱字迹,这是淑子的日记。一花赶快翻到二〇〇五年九月二日,那天是母亲离开的日子。淑子的日记停在二〇〇五年八月二十七日,那天之后,她的病情急转直下,每天只能靠吗啡度日。药效一过,痛苦袭来,淑子就会发出惨痛的哀号,打了吗啡后便直接进入无意识状态,根本无力去摸放在枕头下的笔记本。淑子最后的日记只写了一行字:
“叫……救护车了吗?”
拜托你,把这些日记全部烧掉。
京美挂断电话,再打过去已经没人接了。映亚走到趴在床上疼得直发抖的石柱身边。
炳达没有完成妻子的遗愿。二〇〇五年九月四日,也就是办完淑子葬礼的那天晚上,笔记本上出现了两个字:
“你自己去查,我也不能说太多,看在你的分儿上我才说的。总之,把你老公送来,急诊室也没人能给他看病,你们去别的医院吧……但我要是你,连别的医院急诊室也不会去。现在去哪儿都不安全。映亚,听懂我的意思了吗?我知道你很辛苦,但要撑过今晚,明天一早再来吧。记住,不要到处乱跑。”
开始。
“F?”
“开始!”
“F!”
这两个字在一花唇边回荡许久,一股如同岩浆冲出地表的热气从她的心口经由喉咙,包裹住舌头。从五月二十八日到现在,她强忍悲伤,回到空荡荡的家,就算孤单也仰着头不肯流下泪来。为了不哭出来,她努力想其他的事,注视其他地方,好不容易撑到现在。但当她看到母亲的字与父亲的字连接在一起时,眼泪终于涌了出来。炳达在淑子人生的尽头开始写日记,一写就是十年。一花拿起另一本日记,又翻到二〇一五年四月二十五日,那页之后还有十几张的空白。就像父亲接着母亲的日记继续写下去一样,自己也能接着父亲的日记写下去吗?
京美的问题令人摸不着头脑,为了照顾整天缠着自己的儿子和与淋巴癌抗争的丈夫,从去年春天到现在她就没闲下来过,根本不会去找新闻看,也不怎么玩推特和脸书。
在这空白处,自己能写下“开始”两个字吗?
“上网?”
***
“你不上网吗?”
六月二日,一花在可以俯瞰光化门广场的咖啡厅见到了律师尹海善。
“出什么事了?”
个头超过一米八的海善坐下来也比一花高出一个头。淑子在小学教了十五年的书,海善是她的学生里个头最高、最聪明的,小学六年级时就快长到一米七了。小学毕业后,海善常常跟淑子联络,也常到她家里玩。一花把大自己十岁的海善当成姐姐,总是跟着她。淑子去世后,每次换季她都会跟一花见面,哪怕是忙着准备司法考试时也不例外。
京美打断映亚:“你们来了也看不了病。”
如亲姐姐般照顾一花的海善却没来参加葬礼。在姨夫姜银斗的帮助下接待来吊丧的客人时,一花也想到了海善。五月二十八日,虽然发了信息给她,却没得到回复。直到五月三十日早上出殡前,海善才回了信息。
“满了?可是……”
—我在彭木港,刚刚才看到信息。
“不要过来。”
二〇一四年四月之后,海善去了彭木。打电话给她也都没接,发信息也是时隔多日才回复。海善说六月二日回首尔,到时候再约。一花相信五月三十日海善不能赶来,一定有她的理由。
直到高一都在学声乐的京美有一副好嗓子,她压低声音、语速超快,就像被老虎追赶的兔子似的。可京美的身材跟兔子一点也不搭。
“很难过吧?身体还好吗?”才见面,海善便把一花搂在怀里安慰。
映亚只写了这五个字。如果连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一定也没时间看信息。通常若情况允许,京美会回一个“嗯”,或发一个竖起大拇指的表情,等她回信息再打过去也不迟。映亚发完信息,还没叫救护车,电话便打来了。
一花的体质是只要身体劳累,脸就会先肿起来。但海善看上去更像才刚办完丧事的人,瘦弱的身躯,大概吹了太多海风,皮肤变得黝黑、粗糙。
—我现在过去。
“葬礼结束后连睡了两天,现在好多了,电视台要我后天回去上班。你看起来更憔悴,一定有很多事情吧,别太勉强自己了。”
京美没接电话。如果急诊病人一下子拥入,上班时间根本没办法接电话。映亚心想,先发条短信,等到了急诊室再打给她。
海善若是埋头做一件事便会无法自拔,这既是她的优点也是缺点。五年前当上律师的她,把赚钱抛到脑后,投身于帮助社会弱势群体,这让她很快崭露头角。海善不仅忠于职守,必要时还会挺身而出,因此有了“电线杆”的绰号。她是一个会大喊大叫、有说有笑的电线杆。
映亚决定马上叫救护车去急诊室,脑海瞬间闪过去年石柱治疗淋巴癌,离家不到五分钟、自己工作过的综合医院。五月二十九日早上,映亚曾在去医院的路上与在急诊室当护士的大学同学朴京美通过电话。此刻映亚又打给京美。别看京美身材魁梧,做起事来却手脚利落,还有个绰号叫“轻飘飘”。上次京美说,五月三十一日她值夜班,所以六月一日上午来看门诊,应该见不到面。
海善的视线转向窗外的光化门广场,一花也跟着望过去。广场入口处搭起许多帐篷。
“尿血了……”石柱的声音颤抖着。
“罹难者家属为了厘清真相在那里争取……他们逼迫自己挨饿、苦行、露宿街头,跟他们相比,我做的这一切不算什么。”
“老公!”
“他们这样做,就能厘清真相了吗?”
无人应答。映亚推开半掩的门,马桶里尿的颜色映入眼帘。
海善的目光瞬间变得像磨刀石磨过的刀刃般锐利。
映亚担心他是不是在里面晕倒了,于是站在门口问:“你没事吧?”
一花赶紧补充:“我的意思是,政府不是极力想掩盖这件事吗?我也明白罹难者家属的冤屈,可该负责任的不都在推卸责任吗?挡在前方的那堵墙实在太坚实了。”
五月三十一日,石柱没有力气再开玩笑了,尽管盖了好几层棉被,还是浑身抖个不停。脸和手脚变得蜡黄,这是黄疸。咳嗽太严重了,以致去上厕所时都会蹲坐在地上三四次。过了中午,石柱好不容易起身去了趟厕所,可过了半小时都没出来。
“所以就该放弃吗?”
听到石柱开玩笑,映亚笑了。接受八次化疗期间,石柱也常开玩笑,他越是痛苦,越是爱笑。映亚总劝他,难过、辛苦的时候最好都发泄出来,但他就是不肯。
“我查过资料,我们国家发生这种大型事故时,受害者跟政府对抗,从来没有赢过。起初会闹得沸沸扬扬,但很快就都不了了之。”
“牛排、BBQ、章鱼和大螃蟹……”
“所以才会发生‘世越号’这样的惨剧啊。”
“不知道儿子只黏你吗?他说跟我玩没意思,爸爸最好了。你再睡一会儿吧。想吃什么吗?”
“嗯?”
“我还能忍,你陪雨岚去游乐场吧。”
“正如你说的,二〇一四年前也发生过很多大型事故,光是死亡人数超过一百的海难就多达五次。就是因为这些事故没有厘清真相,‘世越号’这样的悲剧才会重新上演。我要强调的是,如果不找出‘世越号’的真相,还会再发生类似事故。”
石柱回想起那三天急诊室的场景,哀号、呻吟和哭喊,不停送进来的患者。有的人躺在床上,有的人坐在椅子上,有的人靠着墙,还有的人蹲在地上。医护人员忙得不可开交,但哀号和呻吟声始终没有停止。
“说得也太严重了。”
“吃了退烧药怎么还不退烧,要不要再去一趟急诊室?”
“我的意思是,到处都存在危险,无论是陆地、海洋还是天空,没有安全的地方。事先掌握这些危险因子,然后清除它。发生突发事故要及时采取对策,彻底、透明地追查责任,然后反省。如果做不到这样,事故只会重复上演,这只是时间问题。像现在这样,如果国家不出来承担责任,受害者只会陷在绝望中。这件事只是那些在光化门广场上静坐的人的事吗?不,这不只是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不幸,也是我们马上会面临的不幸,是会不断上演的悲剧。”
雨岚钩了钩石柱伸出的小指,转身走了出去。映亚取来家庭常备药箱,帮石柱测量体温和血压。
“政府已经下令,要求对客轮和飞机进行严格的安全检查。”
石柱感到很对不起满心期待的儿子,他用手捂着嘴说:“好,下周爸爸一定陪你玩,拉钩钩!”
“命令总是下得漂亮,但还是漏洞百出。”
不用去幼儿园的周末,石柱都会带雨岚到楼下的游乐场踢足球。
“漏洞是?”一花立刻咬住话题。
“爸爸,你很难受吗?快点好起来,才能跟我踢足球。”
海善笑着说:“哦,果真是当记者的。那我就说其中一个漏洞好了。如果发生灾难,哪里是控制中心?”
五月三十日,石柱不见好转,高烧不退,咳得也更严重了。雨岚抱着足球走进卧室,看到石柱难受的样子,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
“那个……当然是国务总理室下设的国民安全处了。”
石柱往左侧躺,闭上眼睛。这两天他只靠在椅背上,偶尔才能打一下盹儿。映亚拉上窗帘走到客厅。
“半个月前,我跟前辈到广场去采访过,我负责录下罹难者家属的访谈。我也很想帮他们厘清真相,但那些老记者也说,在这届政权下怕是很难有望,希望和现实是不一样的。你还会去珍岛吗?那边也有负责的记者,要是有需要我帮忙的可以随时联络我。”
“好吧,我等下打个电话给诊所。”
海善嘴角扬起微笑:“我们的一花真是朝气蓬勃啊,不愧是流着甘淑子老师的血的人,她也是这么威风凛凛。”
映亚打断石柱:“现在你的身体比要看牙的人重要。”
“我妈?”
“星期一和星期二都有预约……”
“只要是违反了她的原则,不管是校长还是副校长,她都有话直说。你现在是记者,以后需要律师帮忙时记得随时找我。这段时间我会在木浦和珍岛忙,可能不会那么快回信息,但如果你找我,我一定会尽快回复的。还有……”海善把身子往前一倾,“帮我好好准备我的房间啊!”
“你先住院检查,等结果出来后再去。”
“房间?”
“急诊室要抢救的人多,医护人员也都分秒必争啊……况且我下礼拜得回去上班呢……”
“你该不会把公寓卖了吧?”
“你必须休息,就算是超人,在急诊室坐了三天也会精疲力竭。你这人怎么还跟从前一样……”
海善从手机里找出一则信息给一花看。两个月前,炳达传讯嘱咐海善,如果自己走了,希望她能搬来跟一花一起生活。
映亚开车时,石柱坐在副驾驶座上睡着了。到家后,映亚搀扶石柱躺到床上。
“我没听说啊。”
从五月二十八日的上午一直到子夜,父亲金鸿泽一直陪着石柱。映亚下班后也赶过来,但为了照顾托在娘家的四岁儿子雨岚,石柱坚持要她回家。五月二十九日一早,映亚又来医院,打了几通电话。虽然她换了国外制药公司的工作,但还有很多以前一起工作的同事在医院当护士。打听了一轮病房情况,今天也没有空房。映亚立刻打电话到血液肿瘤科,医护人员都建议她六月一日再来看门诊,然后办住院。因为五月二十九日是星期五,病人周末都不会办出院。
“这是你爸的遗言,但是如果你不愿意,我就不去了。你觉得呢?”
五月二十七日到二十九日,石柱在内科区椅子上坐了三天两夜,还是没有等到空病房。
片刻沉默。虽然一花和海善很亲,但从来没在一起住过。倒是小时候,她总是缠着要跟海善一起睡。
至少还要五年时间才能痊愈,在此之前,石柱必须持续追踪。石柱希望能把“淋巴癌”这三个字从自己的人生里彻底抹除,然后以今年作为全新的开始。他的目标是休息到四月,让身心恢复健康后,五月重回牙科上班。这样有条不紊的准备,让石柱在半个月前实现了目标。
一花充满期待地回答:“我当然非常愿意。”
去年三月二十六日的检查结果是T细胞淋巴癌。如果说他们没有受到打击,那是骗人的,但夫妻俩决定专心接受治疗。身为医师和护士,他们用学到的医疗知识和积累的经验冷静面对病情,也让自己变得更加坚强。从四月十日到七月二十九日,石柱共做了六次CHOP化疗。八月检测骨髓时,发现了残留癌细胞,于是从八月二十九日到九月二十九日又进行了两次GDP化疗,随后便诊断为完全缓解(3)。癌细胞全部消失了。十一月二十七日采集了石柱的造血干细胞,投入大量抗癌药后,再移植本人的造血干细胞。十二月五日确认细胞存活后,石柱便出院了。
***
石柱在诊所刚做了一个月,意外就发生了。石柱的高烧和腹痛不见好转,映亚便带他来到自己曾做过三年护士的F医院。
六月三日,一花很晚才起床,然后沿着汉江骑脚踏车。
石柱从去年冬天开始经常消化不良,有时还胃酸严重。大家都说准备医师国考的人里,十个就有六七个有胃肠病。石柱原以为当上医生、找到私人诊所的工作,人生就等于步入正轨了,这也是他辞去汽车公司工程师后选择的出路。从考入牙医学研究所到国家考试合格的这四年里,妻子映亚不仅负担了家里的生活费,还负担了石柱的学费。上班第一天,石柱就下定决心要比妻子做更多事,赚更多钱。
炳达唯一的兴趣就是骑脚踏车。一花上幼儿园前就学会了骑脚踏车。淑子患癌前,全家还进行过一次从城南骑到江陵的四天三夜脚踏车之旅。淑子去世后,炳达就再也没骑过脚踏车了,因为他不想一个人去走跟妻子一起走过的路。一花直到大学毕业前,每个月都会一个人到汉江骑车,迎着江风用力踩踏板,会让她觉得可以把所有烦恼都甩掉。
原本期望不幸止于去年,看来尚未赶走病魔。
今天不是骑脚踏车的好天气,天空乌云密布,时不时还飘着毛毛雨。但一花还是决定出门,她沿着炭川自行车道骑到清潭大桥时,雨越下越大了。一花走进便利商店买水,她望着下大雨的汉江,考虑着要不要回家。但雨势再度变小,于是一花决定骑到铜雀大桥。炳达要是推脚踏车出门,不管是下雨还是下雪,一定会骑上七八个小时。身体里流着父亲热血的一花面对眼前的自行车道,也毫无放弃的念头,但为了以防万一,她买了件雨衣放进背包。
石柱看完门诊,吃过处方药后,觉得呼吸顺畅多了。他想到刚才医师写在看诊记录上的英文,是“缓解缺氧症。因呼吸困难、发烧就诊。抗生素用药,住院后待查”。
独自骑脚踏车,思绪会像生气的河豚一样膨胀起来,但渐渐地,那些思绪就会变浅、消失,最后剩下的只有踩着踏板的双脚,握着把手的双手,迎着风的身体、脸庞以及急促的呼吸。虽然她还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延续父母的日记继续写下去,但她想以自己的方式“开始”。就算“游山会”亲戚和海善姐会陪在自己身旁,但父母去世后,她还是等于成了孤儿。一花必须一个人面对未来的大风大浪,并且战胜它。
金石柱是三人之中最晚离开急诊室的。不管做什么,石柱都有信心比别人更能坚持到最后。准备医师国家考试前,石柱整整半个月都是坐着睡觉的,还把整本专业书都背了下来。
过了铜雀大桥,一花又骑了一个小时才回头。回程下起暴雨,她只好穿上雨衣。因为这场暴雨,害她又沿着江边骑了三个小时。虽然很疲惫,但一花没有放弃。每经过一座大桥,她就会在桥底下稍事休息,喘口气,吃点巧克力或糖果补充体力。她一点也不后悔没有在铜雀大桥直接返回。相反地,一花觉得当下全身的肌肉紧绷得很舒畅。
***
一花在公寓附近的商店街吃了碗热腾腾的汤饭后才回家,她打算简单洗个澡,早点去睡。转院、处理父亲的后事,再加上请了四天假,一花连休了八天。她心想,明天到记者室,其他实习记者一定会安慰自己,所以必须打起精神回应大家。实习期间要学习和掌握的事情那么多,自己休息了八天,这空白期太长了。这些天,其他人有多努力在跑新闻呢?
—对不起,我无法参加出殡。偏偏跟采访撞期。你应该不会明天就想回来上班吧?休息到六月三日好了,加油哦!
从明天开始一定要更努力工作,二十四个小时,睡觉和吃饭的时间也要用上。记者生涯里只有这么一次实习机会,一花不想留下任何遗憾。
一花走到厨房打开灯,现在是深夜十一点。她觉得自己耳垂发烫,好像有些低烧,头也很晕。她找出父亲之前服用过的退烧药吃下后,打开手机。有二十七条信息,大部分是亲戚发来的,最新的一条是三十分钟前发来的,是苏记者。
她洗完澡走到客厅,连咳了几声,觉得有些头晕,走回房间前先在餐桌前坐了一下。手机铃声响起,晚上九点,是小姨夫姜银斗打来的。
一花忽然醒来,她习惯性地拿起手机,看到手机关机后又放了回去,接着看向挂在墙上的彗星形状的时钟。她站起身,低下头。今天不用去跑警察局和消防局了,仿佛只有自己从驰骋的火车上下来,那辆载着炳达的火车才能开往永远不会返程的车站。一花又回到床上躺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很饿,这两天她连一顿饭也没吃。
“明天去上班吧?准备得都差不多了?你小姨一直没完没了地啰唆,要我打电话给你,我怕妨碍你休息。你有多坚强,我最清楚了。要是有啥事……”
一花一觉睡到了五月三十一日。五个月来,她在记者室都没能好好睡觉,加上办了三天的葬礼,睡眠明显不足,她把手机关机,灯和电视也都关了。到星期天为止,她想与世隔绝。
咳嗽声从话筒那边传了过来。
一花耳边隐约响起瓦格纳的《婚礼进行曲》,虽然她很想再看一眼身穿白色婚纱的新娘甘淑子和一身藏蓝色西装配白色领带的新郎李炳达,但眼皮怎么也抬不起来了。热烈的掌声夹杂着《婚礼进行曲》,逐渐变小。
“姨夫你感冒了?你们不用担心我,先顾好自己的身体吧。吃药了吗?”
五月三十日下午三点,一花回到家,满是阳光的客厅令她感到陌生。开始实习记者的生活以来,将近半年都没有在这个时间回过家。一花坐在地上,望着挂在沙发后方墙上的父母的结婚照,她蜷缩四肢躺到地上,虽然很想换套衣服,但还是没能战胜袭来的睡意,闭上了双眼。
“吃啥药!五六月连小狗都不感冒,我吃了碗热汤饭,很快就没事了。你怎么样,没有不舒服吧?”
银斗希望亲戚晚上都到炳达家里去,还提议有时间的人留下来过夜。他是为孤单一人的一花着想。但一花只想一个人回家,虽然很感谢来参加葬礼、一路同行到追思园的亲戚,但她表示从现在开始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会一个人坚持下来的。银斗只劝了她一次,便接受了她的请求。亲戚没有跟一花回家,大家在追思园附近的汤饭店里吃过午饭后就各自回家了。
“我没事,今天去汉江骑脚踏车了。”一花强忍咳嗽,不想让姨夫为自己担心。
实地考察、预约火葬场和追思园的人也是银斗。一花很听他的话,要她站她就站,叫她走她就走,叫她坐她就坐。一花控制不住情绪时就哭,思念父亲时就看遗照或看手机里存的信息。但凡事都听银斗安排的她,对最后的目的地却提出不同意见。
“那里没下雨?昨天看天气预报说,首尔今天会下一整天大雨,没下吗?”
一花他们在五月三十日早上九点离开殡仪馆,一小时后抵达火葬场,按照顺序于十点三十分开始火化,十一点三十分结束。然后搭乘灵车前往追思园,将骨灰坛安置在追思园三楼的第三个房间左侧墙上后,已经过了下午一点。
“断断续续地下了一点。”
“是人!如今虽然什么都讲科技,可到头来新闻还不是报道局记者做的。你以为我这个副组长就只是坐在那里,等你们这些实习记者的报告吗?观察你们实习时遇到的困难,妥善处理你们的问题也是我的工作。你连父亲癌症晚期都不跟我讲……看来是我这个前辈做得不够,没能照顾好你,都是我的责任,对不起。报道局里没有人会怪你,知道吗?”
“四十九斋(13)的时候,‘游山会’也会去,到时候见啊。”
或许是一花穿着黑色丧服的关系,她的眼睛显得更大了。
“不用麻烦大家了,还要特地赶来。”
“嗯?”
亲戚们都不住在首尔,分散在岭南、湖南和忠清道各地。
苏记者环顾四周,右手撩了一下刘海。“这里不是警察局的记者接待室,是殡仪馆,我不是以你的上司身份来的,你今天也不是实习记者。你先办好父亲的葬礼,其他事以后慢慢再说。你知道报道局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这是我跟你爸的约定。”
“可是,如果我再努力一点……”
“什么约定?”
苏记者打断她:“一花啊,不要说了,你不用道歉,现在这些都不重要。”
“那是四月的时候,你爸从医院打电话来,要我像照顾女儿那样照顾你。我说,这不用他操心。”
“前辈,对不起!我错失独家新闻,还擅离职守,等我……”
炳达得知自己癌症晚期后,把一花托付给了身边可以信任的人。他希望包括银斗在内的“游山会”亲戚和海善,可以成为保护独生女一花的围墙。
“你一定很伤心吧。要是早点告诉我父亲病危的消息,我会另做安排的。你不用担心单位的事,好好送老人家最后一程。”
“姨夫,谢谢你。我要去睡了。”
电视台同事是五月二十八日晚上来的,以大韩民国电视台代表理事名义订的花圈送到殡仪馆两小时后,苏记者陪报道局局长和社会二部部长一同赶来,还有社会二部警察组和法务组的五名记者前辈、三名同届的实习记者也都跟来了。大家吃完汤饭准备离开时,苏记者把一花单独叫到一旁。
“好,去睡吧。”
从五月二十八日上午开始,亲戚们先来吊唁。前一天到医院探病的“游山会”亲戚们又赶来了。但这次不是急诊室,而是殡仪馆。他们都还没来得及脱掉鞋子便放声大哭,礼都没行完,就一个个跪在地上,额头贴着地面,涕泗纵横。在急诊室时,大家都怕炳达听见,每个人都憋住哭声用手帕偷偷擦眼泪。但才过了一天,当看到炳达的遗照,强忍在心底的难过和惋惜又涌上心头。和睦相处的日子转眼过了二十年,正如这缘分的重量,谁都无法轻易厘清思绪,瞬间翻涌的感情让每个人的身体颤抖着。看到亲戚用各自的方式哭泣,一花这才跟着号啕大哭,她没有擦眼泪,也没空整理丧服,被亲戚轮流拥在怀里。虽然大家什么也没讲,但哭声、悲鸣、叹息、摇头和颤抖的肩膀以及啪啪拍打地面的声响,就足以说明一切。
挂了电话,一花推开父亲卧室的门,打开灯。在海善回首尔前,一花不打算动这个房间。等搬家的日子决定后,再跟海善讨论什么东西该留、什么该处理掉。一花关掉卧室的灯,正准备走回自己的房间,沙发上的十个笔记本进入她的视线。一花把十个笔记本捧在怀里走回房间,放在床边的地上,随手抽出一本,偏偏又是最后一本日记。就在一花打算换一本时,又猛咳起来。她把脸埋在被子里,趴在床上咳了好一阵子。她把笔记本放在地上,关上灯躺下,用手抚着胸口,调整呼吸。当下,她只想尽快入睡。
从五月二十八日到三十日,举行了三日葬(2)。
***
一花背靠着墙,仰望那张以蔚蓝大海为背景,父亲一脸灿烂笑容的照片。三年前,为了庆祝一花大学毕业,父女二人去巨济玉浦港玩了两天一夜。银斗借了艘钓鱼船,三人坐船出海了半天。银斗自诩是专属摄影师,帮他们父女拍了很多张照片,也给两人拍了几张独照。遗照就是其中的一张。
六月四日,一花没去上班,因为她一直发高烧、咳嗽到清晨。虽然设了闹钟,她却连起床关掉闹钟的力气都没有,眩晕严重,胸闷得透不过气,眼泪直流。她好不容易坐起身,又突然胃酸倒流,只得把头扭到床边吐了,吐完后,整个人无力地倒了下去。头痛和胸闷得根本无法入睡,即便睁着眼睛,身体也不听使唤。舌头僵硬,连话都说不出来。
一花坐在白色菊花围绕的遗照下,拿出手机打给苏记者,但还没等拨号音响起,又挂断了电话,因为哭声已经快要冲出喉头。她干咳几下,用拳头捶了捶胸口,还是无法让颤抖的声音镇定下来。最终,她还是选择发信息告知对方父亲的死讯及殡仪馆地址,信息里没有出现“对不起”三个字。
上午九点半,苏记者打来电话。一花想起身去拿放在桌上的电话,结果又吐了。电话铃声断了,收到一条信息。
一花点点头,用手掌抹去泪水。要是没有银斗在,她大概连葬礼都办不成。
—你在哪儿?今天要上班,没忘吧?
银斗轻轻拍了拍一花,打断她:“哪有,你不要责怪自己。你爸那是时候到了,所以走了,不管你做什么,结果都是一样的。我和亲戚们都知道你尽力了,你爸比我们更心里有数。一花,从现在开始,你要打起精神,好好送你爸最后一程。跑腿的事都交给我,有什么事尽管跟姨夫讲,知道吗?”
一花本想打给苏记者,但咳嗽一直不止,她不想用这种声音跟任何人讲电话。一花抹去眼泪,慢慢发起信息。她讨厌辩解,但还是说了谎。善意的谎言是职场生活里一定要掌握的窍门。说这句话的人正是苏记者。就算一花现在准备好出门,上午也无法工作了。
“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来这家医院,如果让他回家,今天也不会走了……爸说他想回家,再也不想待在医院里,可我硬是……我想要他再多活一天,不想让他这么早放弃……都是我太贪心,做什么实习记者,都没有好好照顾他,是我把他……”
—今天还要跟亲戚见面处理一些事,午餐前会赶到公司。
一花把头靠在银斗肩上穿过走廊,忽然她停下脚步。
很快就收到回复。
要不是昨天赶到急诊室,看到炳达病危后一直守在医院的姜银斗,她可能连后事都处理不了。银斗预约了殡仪馆,还向前一天来探病的“游山会”亲戚们发了丧。忙完这些后,银斗回到急诊室搀扶一花走了出去。病人和家属、护士和医生的视线暂时追随着两人的背影,但急诊室里没有人有闲暇去安慰往生者家属或追思亡者,还没等他们走出急诊室,炳达断气时的那张病床上就躺上了其他正在呻吟的病人。医生、护士和家属都把精力集中在抢救病人身上,急诊室就是这样的地方。
—早说嘛。知道了,午餐前我先帮你顶着。我去记者室,下午一点在那里见,OK?
李一花离开急诊室是在五月二十八日早上九点,因为父亲李炳达过世了。在得知父亲肺癌四期的消息后,一花想象过无数次最糟的情况,却没想到父亲会突然在综合医院急诊室合上双眼,还没住进病房就宣告死亡,这让一花感到既难过又委屈。
—谢谢。
***
一花把手机丢在床上,起身打开窗户通风,又取来厨房纸巾清理呕吐物。她走进浴室打算洗澡,打开热水准备脱衣服时,再次感到呼吸困难,一股酸溜溜的感觉又涌上来。她刚把脸移到马桶旁,就又吐了。昨晚吃的汤饭都吐出来后,胃里就只剩下胃酸了。呕吐和咳嗽轮番持续了十多分钟,一花连浴缸都没办法进去,直接靠在墙边瘫坐下来。
五月三十日,冬华因为一直低烧、咳嗽待在家里休息,没有去上班。五月三十一日上午十一点,她只去教会做了主日礼拜。虽然每天冬华都会参加晚上的礼拜,但那天她喝了冬心煮的粥后,便早早睡了。
就算昨天淋了一整天雨,可五六月的感冒也不会这么严重吧?难道是食物中毒,昨天吃的汤饭有问题?
冬华有点后悔,想着不如顺手接过口罩吧。不管发生什么事,能够照顾、守护冬心到最后的人也只有自己了。冬心硬把口罩塞进她手里,这次冬华没有拒绝,直接收下了。冬心摇着头扑哧笑了出来,眼角挤出了皱纹。
一花在浴室里瘫坐到快下午一点,都没有力气走出去。只要一咳嗽她就抱住马桶,咳嗽停止后,就又倒下去。苏记者不停发信息来。一花不想再找借口了,她打算直接告诉苏记者自己不舒服。她好不容易摸到床上的手机时,已是下午六点。五则信息中,一则十分钟前的信息引起了她的注意。
“真是的……”冬心欲言又止,静静盯着冬华的眼睛。
—晚上十点召开紧急记者会,地点在市厅新大楼二楼的记者招待室。实习记者全部到场支持。
艺硕出生后不到十天,冬华的丈夫就遭遇车祸去世。自那之后,姐妹俩一起抚养艺硕长大,上班赚钱成为冬华的责任,冬心则在家中负责照顾艺硕和打理家务。每逢换季,冬心就毛病不断,虽然都不是需要住院的大病,但从今年初春开始,她的腹痛变得更加严重。急诊室诊断是胃溃疡导致出血,建议冬心做详细检查。
如今已经到了实习的最后关头,电视台第一次下令所有实习记者支持现场。
冬华三十岁结婚时,也把冬心接到自己的新家来住,丈夫是个心地善良的货车司机,他欣然接受了与小姨子一起生活。冬华丈夫的工作主要是运送木材,唯一一次接到从首尔运书到釜山的工作,就在永永出版社的仓库遇见了冬华。
一花移动食指打算按下通话键,必须告诉苏记者,以自己现在的状况无法赶去现场。她真不想说这种话。还没等她按下通话键,一个电话就打了进来。甘淑熙,来电显示是小姨的名字。一花本想挂断电话,但一种不祥的预感促使她按下了通话键。性子急的小姨着急的声音像雨点般传来。
冬华没读大学,高中毕业就直接到永永出版社做仓管。高三那年冬天,在京畿道骊州种了一辈子田的父母在三个月内相继去世。不仅小自己一岁的妹妹冬玉的学费成了问题,和自己相差五岁的冬心的医药费也落在了自己的肩上。三姐妹来到首尔租了间小套房,自从冬玉二十岁嫁人后,冬华便和冬心相依为命。
“怎么回事啊?你姨夫刚刚被救护车载走了。他高烧不退,咳了一整晚。昨天吃的东西也都吐了,还神志不清。你也知道你姨夫身体有多健康吧?你姨夫要我打给你问问,你没事吧?有没有生病啊?”
“我不难受。照顾好你自己吧,记得吃药。”
一花无法回答小姨的问题,她握在手里的手机啪的一声掉到地上,自己也晕了过去。
“听我的,别到时候难受……”
***
她推开冬心的手:“不用。”
下午一点,苏记者来到警察局记者室,但没见到一花。从那时一直到晚上七点,他打了好几次电话,发了几则信息,但都没有接听和回复。就算体谅她父亲过世的悲伤,但身为记者,一花失联是非常严重的失职。虽然苏记者向上面谎称派她到现场去了,但社会二部部长已经收到了报告。
保管着上千甚至上万本书的仓库到处都是灰尘。安全保健团体大力倡导从事出版印刷业的劳动者应佩戴防尘口罩,员工休息室的置物柜里也放满口罩。但大家都嫌麻烦、闷热,几乎不戴,有时戴了也是随便挂在下巴上。冬华算是常戴口罩的,但妹妹这样劝说自己,冬华居然莫名产生反抗心理。
六月一日早上,电视台收到的对外保密消息让苏记者很不放心。据称,五月二十七日至二十九日到过F医院急诊室的病人中,有人在三十日被确诊为MERS,而“1号”五月二十日在该医院确诊感染。巧的是,从五月二十七日到二十八日,一花和她父亲也在急诊室。
“姐,戴上这个!万一口水溅到新书上就糟了。”
苏记者和一花通了电话,还好她坚持隔天要来上班,可见没事。苏记者本想告诉一花F医院和MERS的事,但想到她刚经历丧父之痛,就不想再给她增添负担了。苏记者心想,既然没出现感染症状,就等过段时间再告诉她。
冬华从初中开始打拳击,是拳击练习场上唯一的女生。从高二开始,冬华就一直保持一百六十五厘米高、六十公斤重的身材,虽然跟运动量相比体重有些偏重,但肌肉占比很高。冬华可不是五月会感冒的“药罐子”。她洗好澡,穿好衣服准备出门,冬心走到玄关,递给她一个口罩。
晚上九点半,苏记者来到记者招待室,电视台和媒体记者超过数百人。苏记者已经事先跟几个相熟的首尔市厅公务员通过电话,但每个人的回答都跟回声一样,都说不知道。
难道是得了夏天连狗都不会得的感冒?
“捞到什么消息了吗?”
冬华开始咳嗽是在五月二十九日凌晨。冬心说没胃口,拿着汤匙在粥里搅了几下便回了房间。艺硕也因为要去便利商店换班,没吃饭就出门了。冬华大口吃完一碗饭后,把剩菜放进冰箱,准备要洗碗,她打开水龙头,手才刚碰到水,便咳了起来。不是只咳一两声,而是连咳了七八下,咳得肩膀直抖,喉咙也发麻。她弯下腰,慢慢咽了咽口水。
一只手忽然搭在苏记者肩上,他看向旁边。
林罗雄组长说昨天的出货没有任何问题。虽说有没有问题还要再确认,但冬华为了慰劳大家,中午请了包括林组长在内的十名员工一起去吃了猪肉汤饭。
“鲜于前辈也来了?”
上午的仓库跟战场一样,如果从九点到十点有书店的订单进来,就要把书找出来,有时还需要打包。员工穿梭在铁制的五层书架间,脚步匆忙,按照出版社分类将书放进手推车,然后移动到以书店分类的托盘上,再用堆高机搬上货车。经常是一忙起来就到中午了,所以册塔的午餐时间定在下午两点。
鲜于秉浩是社会一部的医疗记者。首尔市在召开记者会前先联络了几名医疗记者。坐在后面的三个实习记者起身向鲜于秉浩问好。
每天忙着搬书,所以每个员工都有肌肉酸痛的毛病,有的人甚至眼睛都会充血。大部分在物流仓库工作的员工休息或下班后,很少有人会去看书打发时间,但冬华就算只有十分钟空闲,也会拿本书来看。她会扫一眼放在退货仓库后门碎纸机旁的私人书柜,选出一本喜欢的翻看几段。
鲜于记者朝他们举手示意,回答:“我本来打算去喝杯生啤的,结果被叫来了。”
五月二十八日早上八点三十分,冬华照常去上班。虽然九点上班,但工作三十年来,冬华从没在八点半之后进过公司。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到仓库清点横竖排列好的书。册塔有自己的进出货管理系统,只要坐在办公室里用电脑就可以了解现状,但冬华还是喜欢亲自盘点。虽说搬运和码堆这种事要靠堆高机或其他机器帮忙,但书终归还是要经过人手。
“那这么说,这次的记者会是跟医学界有关了……”苏记者压低嗓音,“你觉得是什么事?”
冬华打算读个十到十五分钟,等妹妹睡着再去仓库,没想到自己先睡着了。昨天整夜照顾冬心,今天又在急诊室紧张了一天,冬华一直酣睡到第二天一早,艺硕摇醒她,叫她起来吃早餐。
“你看像什么事?”
听到冬华的声音,冬心露出淡淡的微笑,仿佛回到了充满梦想的女高时代。
两人撇下实习记者来到走廊,苏记者确认四下无人后,再次问道:“是那件事?”
冬华翻开《圣经》,书签夹在“启示录”的部分。看来前天她也很困,最后随便把书签一夹就睡着了。冬心躺好,把被子拉到脖子下,转过头看了看冬华,然后闭上眼睛,等待姐姐发出带有鼻音的低音。冬华双手托着《圣经》,开始朗读。
“八九不离十!”
“某些章节不管抄写多少遍也还是很喜欢,虽然不全都是那样。”
“不是还有国民安全处……”
吃晚饭时,冬华坐在对面陪冬心聊天。吃完饭后,姐妹俩换好睡衣,并排趴在床上,翻开《圣经》,平常冬心至少要听冬华读上十多分钟的《圣经》才能入睡。冬心抄写过三遍《圣经》,她唯一的兴趣就是抄写《圣经》,这也算是她的专长了。
鲜于打断苏记者:“国民安全处对传染病能做什么?下面只有中央消防本部和海洋警备安全本部,国民安全处连个传染病专家都没有。”
冬华一边煮粥,一边确认墙上钟表的时针。冬华、冬玉和冬心三姐妹,唯独最小的冬心体弱。她是八个月的早产儿,肾脏也不好,在保温箱里待了六个月。从出生到现在,她长期受慢性贫血困扰,几乎天天都要吃止痛药。冬华很想带冬心去大医院做一次仔细的检查,但冬心就是不肯。她之所以坚称自己没病,其实是害怕检查出更严重的问题。
苏记者翻开采访手册,问:“那保健福祉部和疾病管理本部呢?五月二十日出现首例MERS病例,传染病危机警报从‘关心’升级到‘注意’,就在那天,疾病管理本部设立了‘中央防疫对策本部’。五月二十八日,在最初设定的两米内、一小时以上的标准范围外又出现确诊病例,于是扩大成‘中央MERS防疫对策本部’。起初保健福祉部次长担任本部长,直到六月二日才改由部长担任。”
最早离开急诊室的是在册塔上班的部长吉冬华。妹妹冬心打了点滴、睡一觉后便止血了,腹痛和眩晕症也都消失了,在五月二十七日下午六点出院。冬华想搭出租车把冬心送回家,然后赶回物流仓库。虽然书都已经出库,但她还是想确认一下当天进出货的情况。但是当晚冬华没去物流仓库,因为冬心情绪很不稳定,一直缠着要她留在身边。午夜过后,艺硕才会从便利商店下班回家,所以晚餐只好两个人解决了。
“他们搞这些有什么用,防御网都破了。”
就像死亡不会按照出生的先后顺序到来一样,病人也不会依照抵达急诊室的顺序离开。有的人在急诊室接受治疗后便回家了,有的人直接住进病房,有的人则在急诊室终结了此生。金石柱、吉冬华和李一花虽然是在同一天差不多的时间抵达急诊室,但之后的五天,他们度过了完全不一样的日子。
“破了?”
那之后的五天
“最初根本就不是‘注意’能解决的问题。被感染的病人从京畿道移动到其他地区,甚至抵达首尔开始传染的话,那等级必须从‘警戒’升级至‘严重’。这是保健福祉部承担得起的吗?这样就能解决问题了吗?”
忍了好久的眼泪终于涌出,落在手机上。
“从‘警戒’升级至‘严重’,那就表示所有政府部门必须集中解决MERS的局面?”
亲戚们的电话打了进来,一花说等办完住院手续再告诉大家,但亲戚们都像说好了似的,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动作最快的银斗已经从巨济古县客运站搭上了开往首尔的巴士。一花有种预感,今天恐怕赶不回电视台了,要发给苏记者的信息写了删,删了又写。“对不起”是实习记者最常使用的词,是苏记者最讨厌的词,也是一花刚刚删去的词。
“那当然了。MERS已在有一千多万人口的首都首尔扩散开来,中央政府却毫无防范措施。要想抓住溜走的鱼,就必须撒下更大的网。从一开始,相关部门就划清界限说自己绝对不是灾难控制中心,国民安全处长就算想负责也束手无策。没办法,现在只有首尔市长出头了。”
“妈,你一定要现在带走爸吗?现在不行!十年,不,就让我跟爸再多生活一年,求求你了!”
十点半,首尔市长走进记者招待室。与此同时,记者们的信箱陆续收到了新闻稿。
炳达躺在轮床上被送进急诊室,急救了三十分钟才脱离险境。这段时间,一花收到了亲戚们的信息。重感情的炳达特别照顾亲戚,二十年前他组建“游山会”,带着大家看遍全国各地佳景。一花坐在椅子上,好不容易才喘了口气,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出急诊室,都不用抬头就能感受到晚春阳光的耀眼。一花把手背贴在额头上,一边揉搓,一边像耍赖的小孩般诉起苦来。
苏记者点开附件档案,念出开头第一个词:“MERS!”
刚刚还喘着粗气的炳达在救护车上突然昏了过去,救护人员立即采取了心肺复苏术。一花脑中瞬间一片空白,紧接着变得像夜晚一样漆黑。
正如鲜于记者所推测,果真是MERS。
“爸!你睁开眼啊,你怎么了?爸,爸爸!”
市长板着脸,直视前方。他的目光坚定,语气有力:“首尔市民大家好!我是担负市民安全责任的市长。虽然我知道在这分秒必争的关头召开记者会为时已晚,但还是决定公开此事。先说结论,MERS并没有斩草除根。五月三十日,首尔F医院又出现新的确诊病例,我已经要求政府当局,不仅要公开发现新确诊病例的F医院实名,还有首例MERS病人住过的医院以及他就诊过的所有医院实名,这次F医院确诊病人的动线及去过的医院也必须公开。同时,必须公开与该病患有过接触的隔离对象及计划隔离的准确人数。”
一花抬起头,抹去眼泪。如果自己放弃当记者,这半年一直陪在父亲身边,结果就会改变吗?炳达比任何人都支持女儿,他不想成为女儿的绊脚石。
“我要再次强调,最新确诊病例在五月二十七日至二十九日曾到过F医院急诊室,这三天出入过急诊室的病人、家属、医生和护士都必须隔离,进行全面检查。不知道自己曾与MERS病人同处在一家医院的人,走在首尔市区是极其危险的。我不允许首尔陷入无防备状态。如果政府不接受我的要求,那么身为担负首尔市民安全责任的市长,只能自主掌握MERS状况,采取对策。我会向首尔市民透明地公开所有信息。”
在这五个月里,一花为了完成各种荒诞无稽的任务而努力。到刑事课长那里挖新闻已经算最普通的任务了;为了采访到诈骗案受害者,她一周都没有合眼;接连三天旁观杀人案的验尸工作,然后写完密密麻麻的报告。一花忙到早已忘记了谁是自己立志当记者的动力,每天都过着仿佛在下水道匍匐前进的日子。
市长话音刚落,记者的提问声便轰然响起。问题大致分为两点:首先,此前是否与政府交换过意见?其次,确诊的MERS病人现在住在哪家医院?
一花同意让父亲出院,但出院后的目的地不是炳达朝思暮想的家,而是排在首尔前三名的综合医院。救护车奔驰期间,副组长苏道贤的电话和信息不停传来。独家新闻被其他电视台的实习记者抢走了,现在竟然还敢不接电话。但当下一花没办法接电话,她打算把父亲送到急诊室做完检查、办好住院手续后,再回记者室打给苏记者。到时苏记者一定会训斥她: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像你这样的实习记者,你以为当记者是在开玩笑吗?一花知道,自己所剩无几的自尊一定会被苏记者狠狠砸烂在地上。
市长表示,召开记者会前跟保健福祉部长通过电话,接着把矛头转向政府应该公开包括F医院在内的所有医院实名。
一花打算清干净父亲的痰盂后,再打电话向副组长汇报工作情况。她希望父亲再撑一个月,等她实习结束。父亲却突然说要放弃治疗,坚持出院回家。
苏记者提问:“那市长认为现在因为MERS,首尔不安全吗?这样的消息如果传到国际上,来首尔观光的游客会大幅减少。对此市长有什么看法?”
实习记者得守在警察局的记者室熬夜,这已经是不成文的潜规则。实习记者每天跑警察局和消防局取材,然后在指定时间内向社会二部的专门负责教育实习生的副组长报告。他们要写实习日记,还要准备隔天的采访,一天二十四小时根本不够用。所以一花半个月或一个月才能有一天空当,但她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医院,坐在陪伴床上,把笔记本电脑放在膝头,整理要报告的案件和实习日记。
市长毫不迟疑地回答:“首尔市民的安全比观光客更重要。”
父亲被诊断为肺癌四期,来日不多,这件事一花没有告诉公司。十年前,母亲甘淑子因胆囊癌去世后,只剩下他们父女相依为命。炳达住院后,一花为了请人照顾父亲,不仅拿出所有存款,还向银行贷了款。
最后,鲜于记者举起手:“公开F医院实名,与其相关的股价会立即大跌,对此市长有何看法?”
六个月的实习进入最后一个月,电视台会根据大家实习期间的工作表现评分,决定将他们分配到报道局的哪个部门。四名实习记者中,有三名会留在首尔,一名会被分配到其他城市。一花可不想在评比上输给大家,被分配到乡下上班。
市长回答:“如果我回答这个问题,就等于是亲口公开F医院所在地,对此我无可奉告。不过我可以这样讲,在我看来,首尔市民的安全要比该医院以及与该医院有关的公司的损失更重要。正如身为市长的我把市民安全放在首位,希望政府也把国民安全放在第一位,现在绝对不是计较经济损失的时候。谢谢大家,记者会到此结束。”
经历八次化疗、苦熬三年的炳达病情再次复发,面对已经癌症四期的病人,医生也不敢保证这次出院后能否再住进来。这意味着炳达已经处在病危状态。
市长离开后,记者飞速敲打着电脑键盘,大家必须尽快、准确地传出新闻稿。市长离开新大楼前,苏记者走到走廊打电话到国民电视台的行政支持部。
从京畿道开往首尔的救护车上,李一花一路上都在跟住在巨济玉浦港的经营海鲜干货店的姨夫姜银斗打电话。一花戴着耳机,右手快速搜索着新闻。包括她在内的大韩民国电视台实习记者都被别家电视台报的独家新闻给击垮了。那个警察常向实习记者透露独家消息,一花不仅认识,去年年会还和他一起去过KTV。那人是重案组刑警,一花还以为自己的吸管插对了地方,没想到却被其他家伙先吸走了。要不是因为父亲李炳达执意出院回家等死,一花早就跑去质问那个刑警了。不但要问清楚理由,还要缠着他吐出其他独家新闻。
“我是报道局社会二部的苏道贤记者,请帮我查一下实习记者李一花的住址,很紧急!”
“姨夫!我要带我爸到这个国家最好的医院诊治,我不能就这么送走他。”
拿到住址的苏记者拨打了急救电话119,说明自己的身份和来历后,报上一花的住址。他说无法与二十七日、二十八日到过F医院的一花取得联系,请求立刻出动救援。接着,苏记者打给社会二部部长。
***
部长一接起电话就喊道:“喂!你跑去哪儿了,现在才出现?马上就要播新闻特辑了,赶快整理好内容待命。快联系一下负责拍摄的殷记者。”
冬华把手机递给男人,然后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长叹了一口气。紧张过后,睡意这才像兵蚁一样向她袭来。
苏记者顾不上指示,径自报告了另一件事:“李一花,好像感染了MERS。”
“谢谢你。”
“什么?”
起初冬华以为她在跟自己说话,所以停住脚步。但听到“姨夫”二字,才发现她戴着耳机在讲电话。
“五月二十八日晚上,我们不是一起去吊丧了吗?”
“我都说不用来了,姨夫!我晚点再打给你,拜托!”
“我知道,不过那里不是殡仪馆吗?啊……难道?”
冬华虽然称赞和鼓励了林组长,但挂上电话后,表情还是沉了下来。林组长虽说为人豪爽,做起事来却漏洞百出。出货一千本,要是少了一本或封面折损,会被客户投诉的。冬华想处理完医院的事后尽快赶回仓库,对一下账本上的数字和仓库中的数量,确认出货情况。她正准备走回去把手机还给男人,只见坐在男人旁边用手帕擦眼泪的女生忽然站了起来。
“嗯,这次新确诊的病例从五月二十七日到二十九日,一直待在F医院急诊室,其他确诊病人也是在急诊室被传染的……其实,今天李记者早上没来上班。”
“我在医院急诊室,昨天夜里冬心肚子很痛。事情那么多,我又不在,真对不起!等这边处理好我就赶过去。你应付得过来吗?……不是我不相信你,最近要出货的种类和数量那么多。我会再打给社长的,那就辛苦你了,谢谢。”
“你不是说派她去现场了吗?”
冬华解释了缺勤的理由。
“对不起,我说谎了。”
林组长顺便吹嘘了一下自己:“你不用担心,我会好好看着的。”
“那实情是?”
文尚哲进公司七年,一直跟在冬华身边学做事,关于仓库管理和流通的事已经没有他不知道的了。冬华忙碌时,尚哲会代替她用“咚咚”销毁书。
“她发信息给我,说家里还有事要处理,下午来上班。但到了下午也联络不到人,电话不接,信息也没回。”
“尚哲呢?”
“所以呢?”
“咚咚”是冬华给碎纸机取的绰号。
“我觉得她应该是被感染了,刚刚打给119了。”
“你跑去哪儿了?不来上班怎么连声招呼也不打……不用担心出货,我又不是做这个才一两天,要是接到出版社要求销毁书的电话,我会看着‘咚咚’的。”
“她该不会是在家被隔离吧?”
冬华和林罗雄在前公司就是同事,冬华换到这家公司后,特地引荐了林罗雄。冬华静静听着话筒那端传来的噪声,嘴角露出神秘的微笑。从噪声的大小、震动和间隔,她就能知道碎纸机的状态。林组长随后走到仓库前停有堆高机和货车的停车场。
“不会的,如果是那样她早就告诉我了,她也不在隔离名单里。我们六月一日通电话时,她的声音怎么说呢……听起来还很精力充沛。”
“你等一下!”一起共事了十五年的林罗雄喊道。
一阵沉默之后,部长突然提高嗓门,语速加快:“那你还在那儿干吗?”
冬华听到了很耳熟的噪声,那是退货仓的碎纸机发出的声响。退货的书每天要销毁一定数量。当然,要销毁什么书不是由冬华决定,而是依租借仓库的出版社要求。比起把退书放在仓库交租金,很多出版社都会选择卖给回收厂换点钱,或干脆销毁。放在后门的碎纸机由冬华负责管理,正门的碎纸机则交给林组长。退货仓的碎纸机比办公室用的碎纸机要大上四五倍,不管多厚的书,只要先除去书脊,整本书瞬间就会变成碎纸片。若烧毁,书在化成灰前还能绽放出最后的火花,但送进碎纸机的书连挣扎一下的机会都没有,就直接消失了,连作者和编辑倾注的心血也丝毫不留痕迹,冰冷、断然得可怕。如果两台碎纸机同时运作,声音大得连耳朵都会嗡嗡作响,根本无法打电话。
苏记者没搞清楚这个问题的意思,迟疑了一下。
冬华在物流仓库工作了三十年。她一开始在永永出版社的大型仓库上班,十年前换到一个叫“册塔”的综合物流公司。虽然换了公司,但工作还是在仓库搬运书。冬华总是穿着牛仔裤,在大家眼里是个女强人。女员工多半都坐办公室,只有冬华坚持要留在仓库,而且到现在也对搬运书很有自信,能比年轻力壮的男员工搬得更快更多。她不仅要负责五个大型仓库和一个中型退货仓库,还要处理销毁退书的工作。这些年来,经由她那双厚实的手送进书店的书,加起来可能比韩国的人口还多。
部长又问:“记者会的摘要和问答重点都选出来了吗?”
“请便。”男人深邃的眼睛很温柔。
“嗯。”
“不好意思……我能再打一个电话吗?”
“还有谁在记者会现场?”
平常艺硕就跟女儿似的,经常没完没了地跟冬华讲电话,看来他现在确实很忙。
“采访影片你看过了吧,鲜于前辈是接到首尔市政府的电话赶来的,实习记者也在,目前正在待命。”
“妈,等等再说!欢迎光临。”艺硕打断冬华,挂断了电话。
“那里就交给鲜于,你赶快去。”
“吊了点滴,刚刚睡着了,还要再做几项检查,但胃溃疡的可能性很大。今天不会太晚下班吧?累不累?要是累的话……”
“嗯?”
艺硕正在便利商店打工,没有时间讲电话。
“去一花那边!李记者从五月二十七日到二十九日待在F医院的急诊室,却不在隔离名单里,过了潜伏期,说不定也感染了MERS。她刚送走父亲,现在遇到这种事,一个人会很惊慌、害怕的。你快去把她安全送到医院,跟主治医师见一面。万一有其他电视台和报社要采访,你也能在那里挡一下。比起采访,救人要紧啊!”
“嗯?小姨怎么样了?”儿子的反问像断奏一样传了过来。
苏记者边跑边回答:“明白,我这就赶过去。”
石柱来医院看门诊时,载着冬华和冬心的救护车也抵达了综合医院急诊室。冬心躺在轮床上被送进急诊室时,哀号也未停歇,直到诊察结束开始打点滴,呻吟声才渐渐变小。冬华赶快去了趟厕所,从家里出来憋到现在。上完厕所,她摸了摸牛仔裤左侧口袋,总是放手机的口袋是空的,可能是急着送冬心上救护车忘记带了。冬华走进内科区,看到坐在第一排的男人,他笑容满面地盯着手机,就连冬华都能感受到他那与急诊室不搭的幸福感。冬华向男人借了手机,打给独生子赵艺硕。
***
吉冬华不是话多的女人。平时去教会除了在唱诗班独唱,几乎很少听到她说话,所以大家都叫她“湖水劝师(1)”。但在救护车上,看着眼前抱着肚子不停呕吐的妹妹吉冬心,她忍不住大喊起来。冬心肚子痛得整夜没睡,到了凌晨居然吐血,昏了过去。
六月四日晚上十一点五十分,载着一花的救护车抵达F医院。救护车来到一花公寓的时间是六月四日晚上十一点,光撬开大门就浪费了二十分钟。身着D级防护装备的救护人员在卧室发现一花,虽然她还有意识,可以报上自己的姓名和年龄,但高烧和头疼引发的呼吸困难已经让她处在虚脱状态。
“请再开快点!不知道是胃破洞还是肠子穿透了,她快疼死了!”
一花艰难地对发现自己的救护人员说了一句话。
***
“夫也……”姨夫的“姨”字没能吐出口。
石柱抬头,只见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的女人大汗淋漓地站在他面前。她烫过的头发已经没什么鬈度,短粗的鼻头和下垂的眼角周围布满皱纹,两道弯眉和宽脸颊让她面相显得和蔼可亲。石柱关掉相簿,递出手机。
救护人员愣了一下,“夫也”是什么意思?人名吗?可是屋里只有她一个人,把她送去医院才是当务之急。救护车开往F医院的二十分钟里,一花不断发出细微的呻吟,没有一个字能听得清楚。苏记者猛踩油门,紧跟在救护车后。
“不好意思,可以借我打个电话吗?”
一花抵达医院,刚采集好唾液和痰后就彻底晕了过去。医院利用采集的唾液进行了PCR检查。
石柱翻看着手机里儿子雨岚的照片。五月的第一周,全家一起去了马来西亚旅行。四岁的雨岚不管是在机场、度假村、户外游泳池还是餐厅,都笑得很开心。石柱答应雨岚和映亚,每年一家三口都要去海外旅游。这约定是多么珍贵,如今石柱深有体会,打算跟家人一起做的事,不要一拖再拖,必须当下付诸行动。
六月五日子夜,第一次检查结果出炉,阳性。
石柱又打到工作的诊所,所长听完事由后,要他这周好好在家休息,不用来上班了。原本从六月开始复职就可以了,但石柱想赶快适应工作环境,才提早了几天。
六月七日清晨,第二次检查结果,阳性。
石柱发信息给映亚:在急诊室等,要住院检查,你不用担心。
一花被确诊感染了MERS。
走到内科区,首先看到的是右侧靠墙摆放的几十张床。正如他所预料,没有半个空位。中央通道的左、右两侧排列着两把一组的椅子,也都坐满了人。坐在门口的男人刚好起身离开,石柱快步上前占领空位。他拿出手机,打给妻子南映亚,但直到自动答复响起前都没人接听。在制药公司上班的映亚说公司太忙,搞不好要连加三天班,不能陪石柱一起来医院,她很过意不去。但就算映亚能跟来,石柱也会阻止她。只是门诊而已,他一个人可以的。
(1)劝师为基督教对女性长老的称呼,湖水则比喻冬华如湖水般宁静。
急诊室分为五区,每一区都设有几张床和椅子。当听到请在急诊室等候时,石柱联想到连成排的椅子。床位想都不要想,如果运气差连椅子都是满的,那就得靠窗边站着,或在走廊徘徊,再不然就到家属等候区找把椅子坐,然后时不时跑到内科区跟值班护士打探病房情况。
(2)韩国文化中,会在人往生后的三到七天内(去世当天算第一天)举行出殡仪式。
石柱既是医师,也是病人。去年春天,他刚从牙医学研究所毕业不到一个月,就在私人牙医诊所做领月薪的牙医。就像刚从医时一样,怎么可能想到自己会罹患这种病,住进综合医院?虽然去年的每一天都是噩梦,但造血干细胞移植非常成功,至今恢复得也还不错。半个月前,石柱重新回诊所上班了。今天他原打算在综合医院的门诊看完病,下午马上赶回诊所工作。虽然石柱这次是因高烧不退和胸口发闷住院,但他的目的不在治疗,而在检查。
(3)治疗后,没有再发现癌细胞的状态。
五月二十七日,金石柱没有追问医师和护士自己要等到什么时候,他直接搭电梯从血液肿瘤科门诊来到一楼急诊室。石柱明白,因为自己也对病人说过很多次同样的话。要等到有病房为止!根据出院人数,在急诊室等待的时间也是随时会变化的。
(4)计算机断层扫描(Computed Tomography)。
病人在医院应具备的五德之一,就是耐心等候。
(5)溶血性贫血(Hemolytic Anemia)指血液中的红血球不足,无法运送足够的氧气到各重要器官,心脏代偿性地增加收缩的次数及力量,加速血液循环,使各内脏维持足够的氧气进行新陈代谢。红血球所含的血红素新陈代谢后生成胆黄素,因肝脏无法及时处理而产生黄疸。
“请您在急诊室等候。”
(6)正压病房是提高病房内气压,防止外部空气流入,适合做化疗、抵抗力较差的病患使用,降低感染概率;负压病房则相反,要让室内空气无法外流,避免传染扩散。
三人为何去急诊室?
(7)实时聚合酶连锁反应(Real-Time RT-PCR),为常用的病毒检测方式,从下呼吸道采集检体后检验。
我三十八岁,丈夫三十七岁,雨岚五岁
(8)韩国的医院大部分都设有举行葬礼的场地。
和石柱补办婚礼with雨岚
(9)韩国特有的出租屋租赁方式。房客向房东缴付房屋总值百分之五十至七十的保证金后,无须缴付月租。房东会用这笔保证金进行投资。租屋合同期满后,房客可拿回全额保证金。
二0一六年十一月十一日,结婚十周年
(10)考试院是韩国最便宜的出租房形式,平均一个房间的面积只有3.5平方米,附一张单人床、书桌、衣柜,少数考试院还附有电视或冰箱。
二〇一五年五月二十六日(星期二)
(11)D级防护装备主要在空气中无污染物或无飞溅、吸入、接触危害时使用。装备包括防护衣、长筒靴、长筒鞋套、双层手套、N95口罩、面罩和围裙。
南映亚手记
(12)地方是指首尔以外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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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四十九斋是韩国的一种祭祀礼仪,每七日一次,连续七次,持续四十九日。
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