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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责任

“那你知道隔离病房的特点是什么吗?”

高科长没有搞清她的用意,回答道:“隔离区的隔离病房。”

“那个……负压病房,有阻止病毒外流的效果。”

映亚冷冷地问:“你知道我丈夫现在住在什么病房吗?”

“没错,负压病房不仅阻止病毒外流,还是聚集所有病菌的地方。进行化疗,病人免疫力会下降,我丈夫还要接受造血干细胞移植。你知道进行移植手术前要做什么吗?要使用高出原有抗癌药数倍的药物,如果要做放疗,还要提高辐射剂量。做完这些后,他的白血球数值会降到零!在免疫力为零的情况下才能做手术。你去过移植病房吗?那里都是正压病房!为了避免接受移植手术的病人受到感染,必须把病菌和病毒排到病房外。我丈夫现在需要的是正压病房!一直把他关在负压病房,只会提高感染可能性,你居然说医院为他提供了最适合的病房!这不是在说谎吗?对于MERS痊愈、要接受淋巴癌治疗的病人而言,那是最糟糕的病房!”

“公开会议记录,不是疾病管理本部区区一个科长可以决定的,我会向上级报告。虽然病人在隔离,但医院为他提供了最适当的病房、最优秀的医护人员,都在尽最大努力。就请你相信政府和医院,再等一等吧。”

“如果让他住进正压病房,虽然对病人有好处,但他体内存在的病毒也有排到病房外的可能性。”

“你们总拿WHO当借口,也不肯公开会议记录,是想只手遮天吗?既然不想被怀疑,那就公开啊!”

“我丈夫身体里检测出来的,不过是完全没有活动力的病毒残骸!”

“你的意思是疾病管理本部在说谎?”

“但大家不这样想。”

“规定、规定……怎么那么多规定?既然你们那么遵守规定,为什么不能尽快制定解除隔离的标准?WHO根本没有建议隔离我丈夫吧?我也去了解过,WHO只会针对传染病预防和管理传染的人员提出整体建议,不会针对病例提供是否需要隔离的意见。”

“大家是因为误会才产生恐惧,疾病管理本部难道没有更正错误信息的义务吗?”

“我们必须遵守内部规定,无法公开会议记录。”

“那都是还没有定论的内容。”

“既然开过会,总有录像和会议记录吧?就在这里,只给我看就好。你们总拿WHO当借口,所以我要确认WHO是不是真的建议过,让我丈夫隔离治疗。”

“那就请你们付诸具体行动去确认。一次会都没开要怎么确认?我可以放弃正压病房,只要能让他离开隔离病房。我们可以待在隔离区,住在无传染力病人住的非传染病房。我丈夫现在很担心自己会这样死在隔离病房里,从明天开始要放疗了。只要让他离开隔离病房,住进非传染病房,就足以给他带来希望。我也可以二十四小时守在他身边照顾他,也不用穿C级防护衣,但我会像十月三日出院前那样戴N95口罩、穿VRE隔离衣的。”

“嗯?”

“我们会讨论一下,但不解除隔离,可能很难让他离开隔离病房。”

李一花之前也提出过这个要求。

映亚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你打电话给我,到底想说什么?”

“那请给我看一下你们与WHO咨询会议的录像或会议记录。”

“我是想请你相信政府和医护人员,再等等,虽然现在很艰辛,还是希望你能相信我们。”

“要严格进行管理,隔离治疗是最佳方案。”

“我是相信了,就因为相信了才落得如此下场。请你们尽快为我丈夫制定新标准,到时候我就会相信你们。在此之前,不管是保健福祉部、疾病管理本部还是医院,我都不会相信!请救救我丈夫吧!”

“WHO建议一直把我丈夫隔离起来?”

结束会面,高科长回到自己座位,像洗脸似的搓了搓脸。这是场自己无法胜任的会面。他抽出标有“韩国—WHO,MERS情况研讨会议结果报告”的档案,上面清楚写着日期“二〇一五·十·二十六”。这是未对外公开的会议简版记录。高科长的视线停留在与金石柱患者相关的内容上:

高科长强调:“我不是开玩笑,‘明显很低’也存在传染的可能。十月二十六日的视频会议上,WHO也建议我们要针对该病人进行严格管理。”

计划组成针对病人治疗和研究的特别管理小组(病人家属、医院、疾病管理本部)。

“你在开什么玩笑?正因为医学很难界定零和一百,才用‘趋近’一词,不是吗?”

已经快一个月了,小组还没组成。连小组都没召集好,遑论召开制定解除隔离新标准的会议。为什么之前的负责人在接到WHO的建议后没有立刻召集小组呢?难道他怕找麻烦?再这么拖下去,麻烦就会落到自己头上。要现在开始着手进行吗?不过,在准备会议、得出结论前,金石柱都无法离开隔离病房。高任灿感到眼睛像被刺了似的疼痛,看来是偏头痛发作了。

“感染科的主治医师观点是趋近于零。”

躺在轮床上

“不是说零吗?”

“我们要模拟TBI,你准备好了吗?”

“我们没有说完全没有,而是明显很低。”

石柱嘴里念着三个单词“Total Body Irradiation”,然后睁开眼睛。字面翻译就是全身放疗,这是为了做造血干细胞移植的准备。全身接受辐射照射,是为了暂时抑制病人的免疫力,帮助他更容易接受捐赠者的器官。进行全身放疗,意味着石柱朝移植手术又近了一步。他看了一眼一起走进病房的卢大咸和吴长南。

“用这种方式希望他出院吗?他是完全没有传染力的人。”

长南开口:“我们会进行三天的全身放疗,快结束了。”

“你误会了,我们也希望病人能早日出院……”

“这真的是你们想出来的最好方法吗?”

“我怎么冷静?看来他要离开隔离病房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死!他死了你们才肯放他出来是不是?直到他死,你们也不会定出新标准,只会在这里浪费时间,是不是?这就是疾病管理本部的基本方针,我这样理解对吗?”

听到石柱的问题,长南没有立即回答。石柱的眼神中渐渐浮起恐惧。

“请你冷静一点。”高科长一脸为难。

“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那你的意思就是还没定出解除我丈夫隔离的标准咯。如果疾病管理本部不定出标准,那我丈夫就永远都别想离开隔离病房了?”映亚音量越来越大。

“嗯。”石柱简短地回答了一声。

“……目前还没有,但已经在讨论组建特别调查小组了……”

虽然很高兴再见到长南,但他没力气多说些什么。不过几句简单的对话就让他感到很疲累,长南也没再多说。

“你说我丈夫是罕见特例,那你们有没有组建特别调查小组开会讨论?有没有开会制定新标准,讨论过满足长期的条件是几天?如果有,请给我看会议记录。”

大咸摘下贴在石柱身上的各种线,要移动病人就必须摘掉身体与机器的连接线。接下来要到放射科做全身放疗,必须尽可能在出发前做好准备。隔离病房的医疗用品禁止带出病房,原则上所有东西都要报废处理,就连接触过病人的一根线、一块纱布或一根针头都包括在内。

“嗯?”

石柱无法凭借自己的力气移到轮床,于是大咸爬到床上架住他的双臂,长南抬起他的双腿,玉娜贞和陈雅凛也上前托住石柱的腰。在隔离病房除了治疗,医生和护士都不允许与病人近距离接触,但为了移动石柱,大伙费了好一番功夫。身着防护衣的四人满身大汗,才把石柱抬到轮床上。

“又拿专家会议当借口,那你们召开过会议吗?”

石柱忍不住开口:“对不起,谢谢大家。”

“这个问题不是我能回答的,必须请专家开会慎重决定。”

罩上透明塑料盖前,玉护士身体前倾,笑着对石柱说:“今天只是模拟,祝一切顺利哦。”

“真是荒谬,那你说的长期是指几天?是半个月,还是一个月?”

塑料盖上又盖了一张黑色厚布。眼前瞬间一片漆黑,仿佛被下葬了似的。

“出现阴性两次或三次,然后又出现阳性,这是学术界从未见过的特例。两次PCR阴性难以满足标准,必须满足长期显示阴性的条件,才能考虑解除隔离。”

十一月二十日晚上九点,轮床离开隔离病房后,按照指定路线前往检查室。大咸负责推病床,长南跟在后面喷消毒药。这是石柱再次隔离后,首次离开隔离病房。由于塑料盖上罩着一层黑布,这次石柱无法观察四周。刻意制造的黑暗让他感到不快、发闷。四个轮子发出的咯噔咯噔声安抚着他,石柱感受着病床移动的速度。出去后直接左转,等门打开时停了片刻,又开始移动,经过平缓的下坡,接着是平缓的上坡。门打开后,会不会迎来另一个世界呢?没有MERS、没有淋巴癌、没有医生,也没有病人。如果能在那个世界,跟映亚、雨岚和鸿泽一起生活……

“制定的标准是什么?请你实话实说吧。以二十四小时为间隔,连续做PCR检查,两次都显示阴性就能解除隔离吗?如果是这样,我丈夫早已多次符合这个标准了啊!”

穿戴好防护装备、准备就绪的放射科人员接手病人,把石柱推进检查室。

“根据制定的解除隔离标准……”

医护人员打开塑料盖:“你可以坐起来吗?”

“主治医师同意让我丈夫到检查室接受检查,但我希望的是解除他的隔离。他的病情一天天恶化,更不能待在隔离病房,应该到一般病房集中治疗。”

石柱手握栏杆抬起头,吃力地直起腰。

“不,我只是没有听说延命治疗这回事,再说,现在不是也可以做之前没做的检查了吗?”

“明天下午你会在这个检查台做大约两小时的全身放疗。你知道接受治疗的原因吧?”医师指着检查室中央的长方形检查台。

“你不是说定期接到医院报告吗?他们到底跟你报告了什么?你根本没有掌握情况吧!”

“我知道。”

“医院说在尽全力治疗啊。”

“好,那我们明天见。”

“你不知道吗?他们已经来问过我三次了。”

石柱重新躺回急诊轮床,又盖上塑料盖、黑布,原路返回隔离病房,模拟不过用了四十分钟。

“延命治疗……”

***

映亚抑制不住愤怒,倏地起身:“正常进行?有显著的治疗效果?医院都来问我要不要接受延命治疗了!”

十一月二十一日下午两点四十分,正式开始全身放疗。按照昨天模拟的,大咸和长南用轮床把石柱护送到检查室。

“我正常工作。虽然没有接电话,但都会定期接到医院的报告,也确认过情况。有关你丈夫的治疗都在正常进行,也有显著的治疗效果……”

快下午五点,石柱才回到隔离病房。提早在病房等待的映亚一掀开塑料盖,立刻大喊:

“你怎么能这样?我丈夫每天在生死边缘挣扎,你却因为打进来的电话太多而关机?屏蔽号码?以后有问题发生,媒体揭露弊端,民众发起抗议时,身为公务员的你都要以这种方式逃避吗?”

“石柱!你怎么了?”

高科长稍微扶正眼镜,回答:“太多电话打进来,我招架不住了,电话多到根本没办法正常工作,所以暂时关机,把大部分打来的号码都屏蔽了……”

只见石柱全身颤抖,手揪着胸口。大咸立刻帮他戴上氧气罩,血氧饱和度不到八十八。石柱嘴唇发紫,脸色苍白到可以看清脸颊和脖子上的血丝。

“为什么你不接电话,信息也不回呢?”映亚刚入座,便向坐在对面的高科长提出疑问。

大咸问石柱:“呼吸很困难吗?”

十一月十九日,南映亚第一次接到疾病管理本部科长打来的电话。对方自我介绍叫高任灿,刚接手这份工作不到两周。映亚说这不是能通过电话讨论的问题,希望能见一面,高科长也同意。两人约在十一月二十日见面。虽然海善提出希望一起同行,但映亚表示这次可以单独见面。

石柱点点头。

特例解除隔离的条件

映亚急着追问:“你们到底把他怎么了?”

电话断了。冬华感到胸口一阵郁结,那个男人竟然连自己晚上做的噩梦都知道。冬华匆忙逃下公交车,靠在路边的墙上调整呼吸。冬华剧烈咳嗽,双膝无力地跪在地上,她越咳越凶,以致额头沾到泥土。冬华觉得后脑勺一阵冰凉,她抬起头观察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的人都像在监视自己,她仿佛置身在一个没有铁窗的大型牢房。

长南冷静地回答:“我们给他做了两小时的全身放疗,病人都撑过来了,现在他应该是太累。最重要的是恢复体力,未来还要接受两天治疗。”

“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们一清二楚!你们这些人就是喜欢惹是生非。吉冬华,你给我听清楚,想要跟你那个一身病的妹妹吉冬心和独生子赵艺硕一家三口好好活着,就赶快给我收手!你们这些传染病人聚在一起干吗?想打官司?你以为这世界会按照你的意思运转啊?这是给你的初次警告,要是还不听话不罢手,到时候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你的肉都割下来!”

“你们没看到他全身都在发抖吗?血氧饱和度降得也太多了吧……”

“我没说过那种话。”

石柱拉了拉映亚的胳膊肘,拉下氧气面罩:“别说了……辛苦了。”

男人毫不在意地继续骂:“你这不要脸的臭女人!竟敢骂总统阁下!说什么宁可相信街上的狗也不相信政府!”

大咸对石柱说:“等下会给你用一些配西汀(3),如果还觉得痛,随时找我。”

“你是谁啊?”冬华气得大吼一声,车上的人同时回头看她。

两位住院医师走出病房,终于安静了下来。石柱紧闭双眼,集中精神呼吸着氧气。映亚用戴着手套的手抚摩着石柱的手脚。

“你这个臭女人!你给我听好了,你在耍什么花招我们都一清二楚,好不容易捡回一条贱命,还不老实待在家里,居然像条疯狗一样到处乱窜!你们这些人聚在一起能做什么?聚在一起,也不过是MERS病毒,就是一群病毒!知道吗?”

“要是太辛苦,我们就再多休息几天。你这样不适合做放疗。手术日期可以再定,先恢复一段时间后再做手术吧。”

男人忽然破口大骂。

“明天也……要去……治疗。”石柱闭着眼睛,因为呼吸困难,说话已经字不成句了,“治好……出去。”

冬华不自觉地用左手抓了一下脖子:“我是吉冬华……”

“雨岚爸!”

“你是吉冬华吗?”是一个低沉粗犷的男人的声音。

昨天跟疾病管理本部的高任灿科长见面后,映亚更加绝望了。就算石柱治好淋巴癌,那些人搞不好还是会一直把他关在这里。在没有治疗MERS的情况下,在根本没有制定解除隔离新标准的情况下,石柱没有出院的办法。他等于被关进了没有门的城堡。

是不认识的号码。自从开始到处走访痊愈者,冬华偶尔会接到陌生人打来的电话。痊愈者里也有人听闻消息后主动联络冬华,这样陌生的电话已经接过几次了。冬华记住号码,按下通话键。

手机响起,石柱看了一眼放在柜子上的手机。映亚先确认了来电者,这是自己打过几十次的号码,昨天见面的疾病管理本部科长高任灿的号码。映亚把自己的手机设定成无人接听时会自动打到石柱的手机上,公公曾打过两次,海善和艺硕也分别打过一次。由于自己在隔离病房的时间越来越长,打来的电话也越来越多。

冬华率先挂断电话,她不想让尚哲听到自己哽咽。冬华打算下次见面时,把写有编辑、营销人员的联络方式和沟通技巧的笔记本交给尚哲。书不是赚钱的工具,它是很多人呕心沥血、饱含真诚的产物!冬华用手拭去眼泪,又过了三站,手机再次响起。

“谁……打来的?”石柱问。

“我想让你好好做。保重啊!”

“以后再说。你什么都别想,先好好休息。”

“笔记本?”

看到映亚迟疑着不肯接电话,石柱更急了。

“下次请你喝烧酒,到时把笔记本也给你。”

“接电话……用扩音……”

“部长,是我对不……”尚哲哽咽着讲不出话了。

映亚深吸一口气,滑开通话键后点下扩音。高科长不带情感的嗓音立刻充斥整间病房。

“别看它总是这样,还是能用的。有问题随时打给我。离开物流仓库时,心情简直糟透了,觉得既伤心又委屈。但一想到能把仓库和‘咚咚’交给你,也就没那么担心了。你不要有压力,我离开那里不是因为你,随时都可以打给我。”

“跟你说一下会议结果。WHO建议,因为情况没有任何改变,所以疾病管理本部的结论是维持现状……”

“嗯?”

“你们这群浑蛋啊—”石柱高喊着,四肢激烈挣扎,他忽然咳出掺杂鲜血的痰,血溅到映亚的面罩上。石柱仿佛吸血鬼般嘴角流着血,血染红了白色床单。映亚根本来不及挂断电话,先慌忙用力按响呼叫铃。每次按铃,她都在大喊:

冬华看了一眼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好好照顾‘咚咚’。”

“快!快来人啊!快!快来人!”

“你要我做什么?”尚哲问。

手机上溅满血痰,但电话那头还是不断传来高科长着急的声音。

电话那头传来五下敲打机器的声响,紧跟着,一阵冬华常听到的熟悉的杂音传来,机器开始正常运作了。电话断了。过了两站,尚哲又打来,听不到背景的噪声了,想必他走到了仓库门前的停车场。

“你没事吧?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了?能听见我说话吗?请回答……”

“那里是‘咚咚’经常卡住的地方,相当于人的胸口,来五记上勾拳,你再试一下机器。”

映亚拿起手机摔在墙上,以此代替回答。啪的一声,手机应声碎裂,出现十几道裂痕。

“嗯?”

最后手段

冬华没有回答他,径自说:“用拳头在那个十字下方三十厘米处轻轻敲五下。”

十一月二十二日,映亚也在早上十点来到隔离病房。

“有一个十字,是你做的标记吗?”

石柱正在输血,他看到映亚就说房间太热。映亚拿毛巾帮他擦干脸上、胸口和背上的冷汗。血氧饱和度重新回到九十五至九十。玉护士准备用鼻导管往石柱的鼻腔输送低强度氧气,但石柱流着鼻涕不停摇头。由于鼻腔发炎,到处都是伤口,稍微一碰就会痛。没办法,最后只好换成氧气罩。石柱闭上眼睛呼吸氧气,就这样过了两个小时,映亚悄悄走出隔离病房。

“现在你再看机器,看到了什么?”

等在护士站的大咸翻阅着病历,因为还要赶回一般病房查看病人,所以一看到映亚,就开门见山地说:“我们打算给病人拍一下CT,预计在晚上七八点。病人应该得了急性肺炎。午餐不要进食,必须空腹十二个小时!”

“一、二!好了,走了两步。”

“肺炎?严重吗?”

“站在电源那里,右手拇指按着三个棱角交会的定点,然后往后移两步。一步四十五厘米,不能长也不能短。”

“等拍了肺部CT才能知道。如果真的是肺炎,就要中断造血干细胞移植,剩下的两次全身放疗和化疗也只能停下来。在得了肺炎的情况下做放疗,只会让病情恶化得更快。”

“嗯。”

映亚沉默地垂下头,问道:“我可以提一个要求吗?我想向医院所有对隔离区负责的人请求一件事。”

“在退货仓库?‘咚咚’旁边?”

大咸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一般病房的病人还在等自己。

“嗯?”

“什么事?”

“你在哪儿?”

“我想二十四小时待在隔离病房。”

“做什么都行,你真能修好它?”

“嗯?”

“我帮你忙,你能为我做什么?”

“我丈夫现在呼吸困难,已经用上氧气面罩,而且开始吐血痰了。他频繁咳嗽,加上全身出现黄疸,下体也出现浮肿。医院提过很多次延命治疗,我想知道,你们真的打算救活他吗?”

尚哲也和冬华一样很珍惜“咚咚”。十年前离开永永出版社到册塔上班,冬华刚开始负责的就是这台碎纸机。崔社长说,这台碎纸机是他二十五年前从两间小仓库开始起家时买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过去、现在和以后,都会竭尽全力治疗病人。”

“杂音太大,差不多有以前的十倍,碎纸效果也不好。运作一段时间后就会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然后就不动了,找人修也没用。这是林部长的宝贝,拿去卖掉又舍不得……”

“我的意思是,也让我尽点力吧。现在病人处在很不安的状态,不时会找我,必须让他渡过这个难关啊,有我在病房里陪他会好很多的。”

“‘咚咚’怎么了?”

“我会跟上级报告。但二十四小时待在里面太辛苦了,你也知道穿C级防护衣,不到两小时就会口干舌燥,你怎么受得了?”

“仓库不是有台‘咚咚’吗?”

映亚还是不肯退让。

又是一阵沉默。最后,尚哲终于说出打电话来的意图。

“卢医师!难道你忘了我曾经是护士吗?护士和一般人不同,更何况我要照顾的人是我的丈夫啊。”

“嗯……”冬华觉得没必要把儿子休学的事讲出来。

“怕家属会先病倒啊。”

“艺硕有没有好好读书?”

映亚直视大咸:“就算病倒,我也不想以后懊悔。”

一阵沉默。

***

“不好也不坏。”

跟大咸分开后,映亚直接赶到“野花”,海善、一花、艺硕和冬华在那里迎接她。艺硕介绍了冬华。

冬华过得不好,尚哲也很清楚,他一定也听说了冬华找工作四处碰壁的事。

“这是我妈,她来见尹律师,听说你也要来,所以一起在这里等。”

电话另一头的尚哲结结巴巴地问道:“这、这段日子你还好吗?”

“我是吉冬华,很高兴见到你。”

“好久不见啊。”冬华讲出这五个字后,静静等着。

“我是南映亚。”

直到冬华离开册塔,尚哲都没有露面。后来冬华给他打过两次电话,他都没接。冬华干咳一下,深吸一口气,接起电话。

两人互相对视行礼。

手机响起,来电显示是文尚哲。

海善插嘴道:“吉女士在出版物流仓库工作了三十年,现在正四处奔走打探MERS痊愈病人的情况,不只首尔,她还亲自跑去地方。”

“就那样躺着,总会冒出不如就这样死掉算了的想法。我走了,这令人厌烦的情况也会结束。这世界早就把我们这些人遗忘了,少了我一个又会怎样呢?”

冬华接着说:“我身体不好,也不能经常出门,所以还没见到太多人。”

冬华在隔离病房时,一直都很怀念此时眼前的日常风景。听了福正的噩梦,冬华想起石柱。福正在梦里被关在隔离病房,石柱却被关在现实中的隔离病房里。在梦里无法离开病房就已经那么痛苦了,在现实中没有保健福祉部、疾病管理本部和医院指示,就没有离开的方法,这又是何等痛苦和绝望呢?福正笑着说的最后一句话不停在冬华耳边回荡。

“你已经帮了很大的忙了。多亏有你,那些痊愈病人才会来咨询诉讼的事。”

冬华搭上回“野花”的公交车,还好车上只有五个人。冬华走到最后一排坐下来,打开一半的窗户。她望着飞速闪过的街景,任凭凉飕飕的风迎面吹在脸上。风吹着满地的落叶,树叶飘落后,大树才显露出原有的姿态。晚秋过后很快便入冬了,想熬过寒冬,就必须更坚强。

“真是辛苦你了。”

两人说下次一起喝杯烧酒,就分开了。像今天这种刻意见面的场合,要是劈头就提打官司和共同诉讼,只会增加对方的恐惧。冬华认为至少要见上两三次,详细了解对方的情况,分享彼此的处境后,再慢慢进入主题比较好。冬华也想过,自己与福正算是熟人了,直接说出目的也未尝不可,但最后还是决定下次再说。尹律师也劝过她不能心急,打官司是持久战,必须慎重才能找到一起打赢这场仗的战友。

听到夸奖,冬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

“嗯,真的觉得生不如死,好像彻底被孤立了,完全没有逃离医院的方法,也没有人来找我。然后我突然明白了—原来这就是坟墓啊,原来被活埋的感觉是这样啊。今天晚上我也会做同样的梦,就那样躺着,一切就跟现实没两样,完全不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谈不上什么辛不辛苦的!我又不会用网络,帮不上什么大忙,直接去见那些出院的人也觉得当面比较好沟通。对了,尹律师,打电话威胁我、不让我去见痊愈者的真的是相关部门的人吗?他开口就骂脏话,真难相信那是为我们服务的人打来的……”

“躺在床上,平静地躺着……”

海善回答:“每次发生惨案、灾难,他们都会打这种恶劣电话给受害者,威胁、谩骂受害者不要聚在一起,因为受害者聚在一起本身就让这些人不安。早晚有一天会把他们抓出来的。接到这种电话,如果你心里不舒服……”

“我梦到自己躺在医院病房里,平静极了,但只有我一个人。不管我怎么按呼叫铃、怎么大喊都没有人来。每天都做相同的梦。出院后,没有一天不做梦的。”

“我没事。我可是到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区区一个电话怎能吓倒我。他们一定是做贼心虚,才会一开口就骂脏话。”

“现实本身?”

海善劝冬华:“下次再接到这种电话,记得录下来,我们必须搜集证据。让艺硕教你怎么录音。”

话题转向福正,他像等待作答般,慢慢回答:“躺在肉店里还好一点。当然咯,躺在那里看着自己的肉被割走也很恐怖,但至少某个瞬间会觉得‘啊,这或许是梦。我在肉店被屠宰,这也太怪了吧’,起码还能发觉不对劲,总有醒来的时候。但我经历的现实本身,就像做梦一样。”

艺硕点头:“好的。妈,这很简单,等晚上回家我再教你。”

“几乎是吧,就算一开始在其他地方,但最后都会变成肉店,然后肉被割下来。你也会做噩梦吗?”

桌上放着速溶咖啡,会议开始。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映亚身上。

“你会一直做这种梦吗?”

“大家或许都听说了,疾病管理本部下达了最后通知,说只能保持现状。”

“我会梦到肉店,我躺在巨大的砧板上,穿着防护衣的医生和护士走进来,用锋利的刀割下我身上的肉,然后放在嘴里咀嚼,像吃生牛肉那样。还朝我笑,嘴角都是鲜红的血。”

一花问:“金先生的病情如何?”

有人先这样问自己,冬华反倒觉得轻松。先说出自己的情况,对方也会跟着敞开心房。

“今天晚上要等做过肺部CT后才能确定,医生说应该是急性肺炎。鼻腔和口腔还是有炎症,肿得很厉害。因为呼吸困难,现在戴了氧气面罩。他已经不能一个人去上厕所了。”

“什么样的噩梦?”

气氛变得凝重。

“会啊。”

海善还是开口问道:“那移植手术……”

“大姐,你会做噩梦吗?”

“无法按照原计划进行了。”映亚喝了口咖啡,“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为什么?”

海善回答:“能做的都要试一试,先准备开记者会吧。”

福正双臂交叉架在桌上,开口说:“我正打算联络大姐呢。”

“记者会?我不是做过电视和报纸采访了吗?”

两个人在便利商店门前的阳伞下对坐着,圆桌上摆着罐装咖啡。

“那时候的重点放在金石柱遇到不公正的隔离对待,对外公开说他没有接受正常的治疗。这次再往前迈进一步,阐明为了解除隔离准备展开法庭对决。大家有什么看法?当然,提告会与在座的吉女士和MERS受害者再讨论,当务之急是要在国内、国外记者面前强烈要求解除对金石柱的隔离。”

“当然了,我都打算移民去东南亚了。”

“疾病管理本部还没有制定出能解除隔离的标准。”

“小心感冒,知道吗?”

海善接着说:“我会针对保健福祉部和疾病管理本部的不采取对策,提出具体要求。”

福正虽然不像冬华那样肺纤维化严重,但住院时就经常咳嗽。

“具体要求?是什么?”

“我天天煮桔梗水喝,也一直没好转……”

海善拿起文档,念起相关内容。

冬华站在原地,等福正平复。

“《人身保护法》第三条写道:‘人民遭受任何机关非法逮捕拘留或合法逮捕拘留后,即使在证实无罪的情况下仍遭非法拘留时,被收容者可通过法庭代理人、监护人、配偶、直系亲属、同居人、雇主或收容设施的工作人员,依照此法案向法院申请追究。’金石柱病人属于‘合法逮捕拘留后,即使在证实无罪的情况下仍遭非法拘留’的情况。”

“哇,这是谁来了啊。”福正见到走进便利商店的冬华,张开双臂欢迎她,但还没握手和拥抱,福正便用手帕捂着嘴,转身咳嗽起来。

“还有这种法律,我都不知道。”

今天中午冬华要见的人,是住院期间在她隔壁床的禹福正。四十多岁的禹福正在新村开便利商店,所以没有失去工作的困扰。他性格随和、平易近人,在医院初次见到冬华时,就叫她大姐了。

“也可以提起行政诉讼。虽然还要进一步确认下达行政命令的机关是疾病管理本部还是地方保健所,但我们可以针对他们不制定解除隔离标准的行为,提起不作为违法诉讼。应该解除病人的隔离却不作为,这也算是违法行为。”海善观察映亚的表情,接着说,“针对非法强制住院的措施,我们会申请出院,也可以提起果断施行出院诉讼保全。以上要采取的法律手段,要尽快召开记者会说明,以金石柱的病情来看,需要速战速决。”

冬华打了电话才知道,出院后人们的生活比感染MERS前还糟。有的人丢了工作,有的就算保住了,也不像从前那样能顺利工作了。每当公司有组织调整,这些人总是被分在优先裁员名单里。他们的肺部和身体机能受损,无法正常运行,更严重的问题是,没有安眠药便无法入睡,时常头痛,因为抑郁症而经常不安、焦躁。有时,眼泪会不受控地突然流出来,遇到一点小事就暴跳如雷,脑子连简单的数字都记不住了。据医院诊断,留下严重后遗症的病人都需要长期接受专门的治疗,但冬华和这些人都没有条件再住院治疗,因为一两天不上班就会丢掉工作,被淘汰一次,就要用十倍甚至百倍的力气去追赶,大家只能在激烈竞争中各自求生。

映亚回答:“我明白了,就照你说的做。什么时候开记者会?”

除了“野花”在联络MERS遗属和痊愈的病人,冬华也采取了行动,她主要在联络痊愈的病人。关在隔离病房时,虽然没机会与其他人接触,但转院得到两次阴性结果,换到一般病房后,她认识了几个病人。当时自己身心很疲惫,一心只想着尽快出院,回物流仓库上班,所以跟同病房的人没什么交流。虽然如此,大家都感染了相同的传染病,都到鬼门关走过一遭,难免会产生同病相怜的特殊情感。冬华一直祈祷大家都能顺利回到原本的岗位。

海善补充:“我和李记者先讨论过了,三天后的十一月二十五日上午十一点左右最适合。现在正在打听大学医院附近适合的场所。金石柱的家人最好不要出席这次记者会。”

团结就是死路一条

“为什么?我这个当事人不该到场吗?”

石柱干瘦的手用尽所有力气,就是不肯放手,映亚无法甩开他。没办法,就算尿在裤子里也只能这样站着了。

海善冷静地解释:“你在的话有好有坏,你已经在媒体面前过度曝光,这次比起传达家属迫切的心情,更应该客观阐明病人病情恶化的情况和未来方向,最好由我出面。当然,记者会的准备情况,我们都会跟你讨论。”

“我很快就回来。”

映亚思考片刻后,做了决定:“那就这样吧。”她又看向一花,“记者们会来吗?”

“不要走,留下来陪我。”

一花回答:“只能尽量宣传吧。现在大家都把精力放在被水炮车击倒病危的农民身上(4)。去年‘世越号’,今年MERS,再加上农民事件,接连发生超乎想象的事。尹律师不是也要帮忙处理那边的事吗?”

映亚打算去护士站喝口水,上完厕所再回来。平时就算再怎么口渴她都能忍,今天却像走在沙漠里般难以忍受。

早上映亚也看到医院急诊室走廊和门外聚集了大批示威群众。

“我……出去喝口水再进来,也去趟厕所……”

海善回答:“有专门负责那案子的律师,我只是帮忙。现在必须让金石柱尽快离开隔离病房。”

“我想活得像个人,死得像个人。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啊。”

艺硕插话道:“记者会日期定好的话,我就在社群网站发公告。参加的人只限记者吗?”

映亚想鼓励他,给他勇气,但话到嘴边,却什么也讲不出来。

海善说:“中央的座位最好坐满记者,但四周如果坐满能对MERS受害者感同身受的民众就更好了。”

“我害怕。”他凝视着墙壁与天花板交会的黑暗角落,“我不想被当成病毒死在这里,我要出去!映亚啊,让我出去吧!”

“明白了,我也会在脸书专题页贴宣传公告。”

石柱无奈地冷笑了一下。

会议结束。只坐在一旁聆听的冬华对映亚说了些鼓励的话。

“等你做完检查、接受治疗后就可以回家了。”

“我的肺有一半不能用了,当时医院也说我没救了,我还不是活过来了。你先生也能渡过这个难关好起来的。”

“没有!”

“谢谢,艺硕每天忙着在脸书、推特和IG上传各种消息,真的帮了我们不少忙。你多保重,要好好休息啊。”

映亚试着岔开话题:“你又做噩梦了?”

“待在家里当老太婆,那还不如死掉算了。”

“我就只能这样了吗?”

“我不是这意思……”

映亚转身:“你醒了?雨岚在家等我呢……我明天一早就过来。”

“我知道,你是替我担心。但我们必须要让世人知道MERS是多可怕的传染病,相关部门和医院的应对又是多么令人发指、漏洞百出;在没有控制中心的情况下,医护人员又是多么忘我地献身的。我被奉献了一生的物流仓库赶出来,被社会埋葬,被MERS的阴影笼罩,但我必须站出来,谁都不能阻止我。这不只是为了你丈夫金石柱,也是为了我自己。”

“不要走。”

地狱

映亚走到床边看了看石柱的脸,他的呼吸频率稳定,像是睡着了。就在映亚打算转身离开时,石柱伸出手臂,抓住她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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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过了一个小时,映亚睁开眼,感到口干舌燥,肩膀、后背和侧腰也十分酸痛。刚才她坐在家属陪伴床上睡着了,不知不觉天已经漆黑。今天就先这样吧。映亚咽了咽口水。现在回家也没空休息,还要帮雨岚准备晚餐、洗衣服,打电话给尹律师讨论采访内容。随着接触的媒体增加,必须在忘记前把跟记者谈过的内容都告诉尹律师。

南映亚手记

映亚从包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便利贴,她一一为石柱念出写在黄色便利贴上的心愿,然后贴在床头。

二〇一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星期一)

映亚开车赶往医院途中,看到了陌生的风景。急诊室周围聚集了很多人,大家呼喊着口号、唱着歌。从尹律师那里得知,昨天晚上,参加示威游行的农民受伤后,被护送到了这家医院。

(写在早上七点)

映亚俯身直直盯着石柱的脸。她在电台录音间紧张地受访了半个多小时。虽然每个访问的媒体不同,但讲的内容都大同小异,艰涩的医学术语和病人情况,不知重复了多少次。报纸和电视不断报道,网络上也持续收到为石柱加油打气的留言,打电话到疾病管理本部抗议的人也越来越多。即便如此,保健当局仍没有任何回应。今天映亚也打电话给疾病管理本部负责人,还是找不到人。石柱和映亚的朋友也不断打同一个号码,都无人应答。

石柱昨天对我说:“如果我无法呼吸了,怎么办?”

映亚握住石柱的手,他才稍稍睁开眼睛。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映亚把被子拉到石柱的脖子下,看监测仪器确认血氧饱和度和脉搏。隔离病房无法带笔记本和手机,所以只能记在脑子里。负压病房很干燥,映亚给喷雾器里接满水,往墙上、地上和窗边喷洒。她身穿C级防护衣,越来越感到口干舌燥。

无论如何我都要守在他身边,二十四小时待在医院。

“我来了!”

这里难道是地狱吗?

直到天黑,映亚才走进隔离病房。晚间新闻播出后,她每天都要受访,只得尽量把采访约在晚上,上午和下午才能陪在石柱身边。但今天下午有电台直播,所以结束后赶到医院已经天黑了。

神啊,请救救我。

恐惧

请救救我们全家。

希望不会太晚。

血便和插管

早知如此,就该早点说出来!

子夜过后,石柱又出现腹痛。用纱布擦去鼻血,再用棉花塞住鼻孔,石柱张大嘴呼吸着,他感到胸口像被一块大石压着般透不过气。他本来打算输血时睡一会儿,但因为喘不过气,呼叫了护士两次。他向护士索取能让自己呼吸顺畅、提升力气的药。陈护士说会立刻联系住院医师,随后走出病房。

只上了一次电视,就这么轻易地推倒了高墙。

玉护士抚着石柱的背,劝说:“慢慢地,再慢慢地深呼吸。呼吸困难时越是着急越会不安,慢慢地,非常缓慢地!”

说会安排我和医护人员见面。

石柱点点头,尽量放慢速度吸气、呼气,仿佛慢动作画面。石柱平躺在床上,天花板的灯光刺得他眼睛发晕。忽然,他觉得肺部像是突然缩小了,再次无法呼吸。石柱吓得猛地起身,侧腰和膝盖同时发麻、剧烈颤抖。从心口到胸口像被用锤子猛砸一样,痛到无法嘶吼。为了逃避这种痛苦,他手脚挣扎着,但稍稍一动呼吸就会变得急促。石柱侧坐在床边猛喘气。

说会提供一切技术支持。

怎么会全身同时这么难受呢?

二〇一五年十一月十三日(星期五)

全身放疗和化疗都中断了,现在必须先确认急性肺炎的程度,然后减少痛症、恢复体力。虽然用了不同种类的止痛剂,但效果都不明显。也许是产生了抗体,又或者是他的身体已经糟糕到对这点程度的止痛剂没有反应了。

南映亚手记

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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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柱心想一定是住院医师、护士或映亚三人中的一个,但等他慢慢回头,却看到一个还不到陈护士一半高的人,身穿防护衣站在那里。

Technological Support!

孩子?

希望最后一名MERS病人早日康复的留言不断涌入,受访视频点击率也超过一千次。从那天晚上开始,映亚的手机便不停接到记者打来的电话。

没有让孩子进隔离病房的理由啊。石柱弯下腰,想看看头罩里的那张脸,但他突然咳了起来,血痰溅得到处都是。

尚道将石柱从出生到现在的照片配上音乐,制成视频,从一张张照片可以看出石柱身为牙医、身为丈夫、身为人子和人父,活得有多一丝不苟。

“抱、抱歉!”石柱不自觉地先道起歉来。

葆拉的封面照片和首页置顶的音乐视频吸引了人们的目光。跟石柱一起组建“Pipi-fossa”乐队的研究所同学、现于光州当牙医的朴尚道做了一段音乐视频,标题是“就算晚了,也要加油”。尚道带女儿参加了石柱的出院派对,他也成为主动追踪对象。这首曲子是他们读书时一起创作的,尚道弹贝斯,石柱弹吉他,两人用手机录音时,演奏前录下了石柱说“开始!”的声音,结束时还有一起哈哈大笑的声音。

个头矮小的人毫不在意眼前红色的鲜血,直直朝着石柱走来,他把戴着头罩的额头贴住石柱的小腹,双臂抱住石柱的大腿。

艺硕没有指定要山的照片,这张日出时的月朗峰是葆拉在大海、高山、村庄、树林、草原和马群等照片里特地挑选出来的。众多山丘中,葆拉觉得月朗峰充满着希望。艺硕在保健所宿舍隔离时,她也传了很多山丘的照片给艺硕。

雨岚啊!

“如果照片不喜欢,不用也没关系哦。”

石柱这才察觉到眼前矮小的人或许是儿子,但才四岁的孩子怎么可能到隔离病房来?石柱抬头看向门口,没有任何人。从没听说医院有儿童用的防护装备。

葆拉结束地方保健所的工作后,回到济州岛保健所。在保健所宿舍隔离、照顾病人,这种事或许在她的人生里也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你自己怎么来的?妈妈呢?”

“再说,你不是还照顾了我半个月吗?”

石柱每摸孩子一下,就感觉到孩子长大了一截,抚摩了差不多十下后,孩子的肩膀变得比石柱宽,胸膛也比石柱厚实。问题是那身防护衣,孩子变大后,身上的防护衣撑裂了。

虽然葆拉想逃避,但艺硕还是不肯放弃。

“你没事吧?”

“不要用照片,我用别的方式报答你。”

对方抬起头。那不是雨岚,是石柱自己,大学时迷上打篮球的自己。

他甚至有些厚脸皮地说:“我都把便利商店招揽客人的秘诀告诉你了,你不是说会报答我吗?”

“你没事吧?”

葆拉再三推辞,说自己拍的照片不够专业,但艺硕说比起专业的照片,更重要的是心意。

这次发问的声音是个女人。石柱转头,映亚站在那里。原来自己坐在床边打起了瞌睡。

“我希望浏览脸书专题页的人能带着祈祷的心,祝福病人早日康复。请传给我一张适合脸书专题页的照片吧。”

“雨、雨岚呢?”

艺硕负责筹备脸书专题页后,打电话给在济州岛保健所的姜葆拉。他希望能把隔离期间葆拉细心照顾自己的心意也放上脸书专题页。艺硕简单说明了石柱的情况和脸书专题页的性质,向葆拉求助。

“爸爸说他会帮忙照顾雨岚,要我守在你身边。”

脸书专题页不仅搭配照片、视频和各种表情包,上传了许多MERS相关知识,也详细说明了金石柱住院抗病的过程。与内容一起饱受瞩目的还有封面照片,那是济州岛充满希望气息的月朗峰日出。

石柱稍稍扭转身体,用手掌拍了几下床。映亚一摇一摆地走到石柱身边坐下,石柱静静把头靠在她肩上。

八点的晚间新闻播出了对南映亚的访问。多亏鲜于秉浩和李一花帮忙确认最终剪辑版,才能无一遗漏地播出去。一花也写好了追踪报道,简单列出采访重点和要求。新闻播出后,名为“救救最后一个病人吧”的脸书专题页也设立了,每天至少有五千人追踪订阅。

“你出了一身汗呢。”

救救最后一个病人吧!

映亚想用戴着手套的手帮他擦去额头上的汗,但石柱按住她的手臂。

映亚没有立即回答。她觉得要自己描述在隔离病房看到石柱时的心情是个很残忍的问题。但她还是把眼泪吞进肚里,缓缓开口:“无论是我,还是我先生,我们都正处在人生的谷底。但我们不会坐以待毙,也不会绝望。我先生会康复的。希望这次访问,可以成为他打开出院大门的钥匙。谢谢。”

“就这样……待一会儿。”

“唉……”

两人就这样一动也不动地坐了十几分钟。安静的病房里只能听到映亚侧腰上佩带的电动空气净化机的噪声。由于口干,她咽了咽口水,肩膀随之微微颤动了一下。石柱闭着眼睛,张开嘴,听不到喘气的声音。安静极了。他宁静得一点也不像昨晚痛到睡不着的病人。他们仿佛到了一个遥远国度的旅馆,连行李都没有整理就互相依偎着坐在床边休息一样。映亚恨透了这身厚重的隔在彼此之间的防护衣。明知石柱几乎没有传染力,为什么不立刻脱下这身装备?如果这样,值班护士看到监视画面会立刻冲进来吧,那样自己恐怕永远也无法出入隔离病房了。

“在病房看到您先生,心情如何?”

石柱用右手按着小腹,慢慢弯下腰。从昨晚开始肚脐周围就开始痛了,要像这样用手按住各部位扭腰或弯腰,疼痛才会渐渐消失。但现在小腹一直痛个不停。

“自从十月十一日再次隔离后,过了半个多月,医院才允许家属探病。十月二十六日,我穿上防护衣后才可以去探望我先生。”

“厕、厕所……”还没说完,石柱就下了病床。

主播换了一个问题:“您可以探病吗?”

映亚连忙上前用双手搀扶他的左臂。从五天前开始,石柱就很难单独去厕所。护士劝他使用纸尿裤,这样就可以躺在床上解决上厕所问题。但石柱不肯,拒绝使用纸尿裤,走到厕所解决大小便,是他最后的自尊心。

映亚脑中浮现出跟石柱计划的未来。自从石柱再次被隔离,眼前的不幸让她根本无暇去想象未来的幸福。映亚胸口一热,泪水顿时溢满眼眶,她赶紧仰起头,强忍眼泪。这不是控诉冤屈的场合,她不想发泄悲伤,只想坚强地越过这道墙。

“就这样!小心地转过来!”

“感染MERS前,你们一家人有什么计划吗?比如想拥有一间自己的房子,一起去旅行……”

石柱借助映亚的力量来到厕所的马桶前,他赶忙脱下裤子准备坐在马桶上。还没等屁股碰到马桶就拉出来了。排出来的不只有粪便,还有红色血块,血块掉在马桶旁,滚落到地上。石柱用力夹住肛门想减少流血,但更多鲜血沿着他的大腿、膝盖和脚踝流下,染红了裤子。搀扶石柱的映亚身上也都是鲜血。

“希望我先生早日康复。”

映亚赶快跑到床头按呼叫铃,大喊:“护士、护士!快来人啊!”

映亚没有搞清问题的脉络,这题没有写在访纲上,难道是归在最后“其他、等等”的范围里吗?

***

“嗯?”

映亚等石柱的血止住,帮他擦干净身体,换好新的病号服,再用水润湿石柱的嘴唇后,走出了病房。她急着去厕所,也口干舌燥,连喝了两杯水。石柱排出这种血肉模糊的粪便还是第一次,这说明他的肠子也出现了严重的炎症。映亚打算坐在家属休息室休息半小时,刚刚扶石柱去厕所,为了不让他摔倒,她使出浑身的力气,现在手腕、手臂和肩膀同时酸痛起来。她靠在椅子上抬起头、闭上眼睛,一股困意袭来。

“您的梦想是什么?”

“原来你在这儿。”

“孩子每天都在找爸爸。”

大咸坐到旁边。映亚用手背揉了揉眼睛,轻声咳了几下,改变坐姿。

这是当然的,雨岚一天至少会缠着映亚七八次,说要打电话给爸爸。不愿意接电话的反倒是石柱,因为过度消瘦、颧骨凸出、口腔和鼻腔发炎浮肿,所以都不视频了。自从开始戴氧气罩,连电话也很少打。他不想让儿子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

“请立刻帮他检查,他便血很严重。”

“他一定很想爸爸吧?”

“好,我会跟教授说,进行检查。考虑到病人的病情加重,我们同意从今天开始让你留在隔离病房。虽然很麻烦,但还是请你经常到护士站来充分休息,再回病房。”

“四岁。”

“知道了。”

主播低头看了一眼问题,接着问:“您有一个儿子吧?几岁了?”

“还有,请签一下这个。”大咸递给映亚一张纸。

映亚按照事前准备好的,一字一句提出问题和要求。昨晚她就一一把这些内容写下来,今天抵达电视台前,又与海善一起做了最后核对。

“这是什么?”

“希望尽快解除隔离。疾病管理本部和医院的医护人员在记者会上也说,我先生的传染率趋近于零。十月三日他出院后,我与他一起生活了整整一周,但没有被感染,这期间与他接触过的人也都没有感染MERS。至今疾病管理本部都没有定出我先生到底该满足什么条件,才可以解除隔离。我一直打电话给疾病管理本部负责人,都得不到答案。政府就只会宣称我先生是罕见特例,然后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我先生不是这个国家的国民吗?倘若一个人因为难以接受的理由遭到囚禁,国家难道不应该倾听他的呼喊吗?不是该为他制定方案、免去痛苦吗?我先生再次被隔离后,生命已经处在很危险的状态,但医院没有展开任何MERS治疗,治疗淋巴癌也一直遇到大大小小的困难。我和我先生都很好奇,真的就没有转到一般病房、好好治疗淋巴癌的方法吗?请告诉我们一个方法吧!”

映亚没等大咸回答,看到文件标题的瞬间,她的表情僵住了。这是“放弃急救同意书”,映亚目光扫过文件上的内容。

“保健当局和医院可以随时做出响应,正在接受我们采访的人是最后一位MERS病人的妻子,您认为当下最急需的是什么?”

本病人病危(出现心跳停止或呼吸困难)时,申请不施与心肺复苏术(气管内插管、人工呼吸、心脏电击)。此外,病人及家属应理解病人的病情特性、病情发展以及住院接受治疗期间难以挽回生命,并同意医护人员对此不承担任何责任。

“因为大学医院的各种检查室要与门诊病人和一般住院病人共同使用,而保健当局和医院一直把我先生看作MERS病人,若他离开隔离病房到检查室,需要医护人员做很多准备。所以明知道他需要检查,但所有人都举棋不定。我和我先生都很难反抗医院的决定。”

未进行以上抢救工作导致病人死亡时,家属不追究院方任何民事及刑事上的法律责任,以兹证明。

“您刚才说无法做检查,原因是什么?”

映亚放下文件:“一定要现在签吗?”

“我先生不是MERS病人。从八月开始他就没有再接受MERS的药物治疗了。六月时,他淋巴癌复发,淋巴癌是血癌的一种,若不及时治疗,病情会急速恶化。第二次隔离后,他一直在接受化疗,确认化疗的效果必须到检查室做各种检查,但到目前为止,他无法正常地做任何检查。”

大咸早已准备好答案:“急性肺炎可能导致呼吸困难,在这种情况下需要做插管或气切。但在难以进行淋巴癌治疗的情况下,做这些只会使病人更加痛苦,是毫无意义的延命治疗。因此……”

“目前,他在接受MERS治疗吗?”

大咸的说明又长又生硬。让家属签字也是主治医师的指示,但主治医师又和谁讨论过这件事呢?是一起会诊的教授,疾病管理本部科长,还是更上面的人?映亚感到心烦意乱。

“从六月七日确诊后到十月三日,其间住过两家医院。十月三日MERS痊愈出院后,又在十月十二日住进隔离病房,直到现在。我先生现在是大学医院隔离区唯一的病人。”

“如果我不在DNR上签字,你们会怎么做?”

“隔离住院已经多久了?”

面对意想不到的反击,大咸顿时脸颊发烫:“病人病危时,都会通知家属签署DNR。如果不这样做,发生紧急情况时我们也没有对策。”

映亚背对镜头,坐在主播对面。此次受访不仅没让她露脸,还使用匿名和变声,这都是事前达成的协议。虽然认识她的人都知道是映亚,但她还是希望尽量保护隐私。身着西装、系蓝色领带的主播开始提问。

“你已经充分说明了,我也知道延命治疗毫无意义,但我还是没办法就这样送走他,怎么办?就算插管或气切,靠人工呼吸也能让他维持一年或十年生命吧?就算这样,你们也要一直把我丈夫关在隔离病房吗?还是坚持要我穿防护衣进去看他吗?这样也可以,看到底谁能坚持到最后!”

六点整,采访开始,标题是“请关注这个人”。

映亚双手捂住脸,抽泣起来。大咸想说些安慰的话,但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这样反复了两次,最终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只能呆呆地坐在原地。映亚的眼泪一滴滴落在DNR文件上,“病人病危”和“心肺复苏术”这两个词被眼泪浸湿,变得模糊。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完全不会。这可是我人生第一次抓到独家,是我该感谢你把这个机会给了我。”

映亚擦去眼泪,说:“我就问一件事。签DNR是为了让病人免去痛苦,可以人性化地面对临终。既然你们一直强调人性化,为什么不肯解除他的隔离?只有解除隔离才能让他见到心爱的家人和朋友,大家才能跟他做最后道别啊!像这样把他关在隔离病房,算是人性化地送走他吗?至少也该证明他不是MERS病人吧。我丈夫的MERS已经好了,不是吗?”

“会不会因为我,给你添麻烦啊?”

大咸沉默片刻,慢条斯理地开口:“对于这一点,我和所有医护人员都感到很遗憾。但解除隔离不是医院可以决定的,只有保健福祉部和疾病管理本部制定出新标准,我们才能根据标准解除隔离,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听映亚这么说,一花摇摇头:“这才只是开始,我们要好好打赢这场仗。等下回答问题时如果受不了,可以喊停,休息一下。只要别忘了,把想说的都说出来就好,其他的交给我们处理。”

“又回到原点了。也是,住院医师和护士又有什么错呢?我只是心急,我很痛苦!”

“谢谢你,能走到这里多亏你的帮忙。”

映亚在DNR上签了字,快速且用力的笔迹蕴含着愤怒。大咸把文件折好,放进口袋里。这时,陈护士匆匆赶来。

一花回答:“不会的,我和鲜于前辈会调整和确认最终版本。”

“病人呼吸困难,快过去看看吧。”

海善插嘴道:“剪辑时不会把重点都剪掉吧?”

映亚和陈护士立刻到准备室穿戴好防护衣。大咸守在护士站的监控画面前。映亚迅速跑向隔离病房。石柱的头保持竖直以高坐卧式的姿势大口喘气。陈护士看到血氧饱和度显示为九十。石柱把罩在鼻子和嘴巴上的氧气面罩拉到下巴,抓住映亚的手,急促地说:“去哪儿了?”

“好。”

“我去见住院医师了,从今天开始,我可以二十四小时陪着你,医院同意了。”

一花说:“等下是预录,所以你只要放轻松,把要说的事都说出来就可以了。”

“厕所……”

晚上五点,映亚和海善抵达电视台。中午她们收到访纲后,删掉了一个私人问题、写好答复后传回电视台。除此以外,再无异议。因为只拍摄背影,所以无须化妆。一花和海善陪映亚在化妆室前的休息室等待。

石柱看向厕所。昨天出现血便后,最终还是插了导尿管并使用尿布。住进隔离病房以来,石柱从未有过厌恶的表情,但此刻他面相狰狞。住院医师不许他再下床,四肢无力加上呼吸困难,他可能随时会晕倒。映亚安抚他,说明了无法去厕所的难处。

“不,这件事就交给你了,遇到困难我们再一起讨论。我很久以前就思考过,报道局应该再有一名负责写与医疗相关的新闻的记者。”

“你坚持自己去厕所已经很了不起了,现在不要再那么辛苦了,好吗?”

“介绍淋巴癌复发病人需要的检查,根据隔离病房特性,分析无法进行检查的原因,这不是该由医疗记者来做吗?”

“我……我喘不上气。”

“你来写吧。”

“数值多少?”映亚问陈护士。

“报道不都是前辈准备吗?”

“掉到八十八了。”

“现在去想也不迟,等采访播出后,你要负责写一篇追踪报道。”

“赶快戴上,有话以后再说。”

“……我没有想到这些。”

映亚抓住面罩正要帮他戴上,石柱无力地推开她的手。

鲜于记者转头看向一花:“怎么可能!到时候,只会比MERS的情况更糟,疫情只会在更多人的牺牲和意外的幸运中得到控制。相关部门已经开始急着把这次控制疫情的功劳揽到自己身上。防御网有太多超乎想象的漏洞,所以这次有必要给他们一个警告。必须让更多人知道这错误的制度、不肯承担责任的相关部门是如何毁掉一个人的人生的!晚间新闻收视率比深夜新闻高出百倍,传播力也更强。如果我们在晚间新闻采访,其他电视台和报社也不得不跟进。把金石柱逼到绝境的不是传染病,而是认为自己很幸运没有感染MERS、没有搭乘‘世越号’的我们,是我们的安逸和自私的自我合理化把他推往绝境。如果我们只安于这种卑怯的幸运,总有一天我们也会孤单地面对不幸。即便困难重重,现在也该对金石柱负责到底。我是医疗记者,明明预见不久的将来可能再次发生的传染病悲剧,我怎么能坐以待毙?”

“戴上……也难受。这里越来越闷,肺不动了,我就要憋死了。”

“经历MERS后,应该能比现在好一些吧?”

映亚盯着石柱的眼睛,又问陈护士:“数值多少?”

鲜于记者直视前方,反问:“如果不知名的传染病再次席卷这个国家,你觉得到时会做好防治工作吗?”

“八十六。”

“前辈,你为什么这么坚持呢?”两个人面向正门等待时,一花开口问。

陈护士回答的同时,石柱抓紧映亚的手臂苦苦哀求:“救救我。”

一花和医疗记者鲜于秉浩一起来到电视台一楼大厅接映亚。能把采访放在晚间新闻时段,都要归功于鲜于记者。早上参加编辑会议时,报道局长和部长都认为应该放在深夜新闻播出,但鲜于记者坚持如果不放在晚间新闻就没有意义,南映亚也不会受访。他的积极争取很快就传遍整个报道局。

死亡正在降临。

电视台曾考虑直播,但南映亚是第一次在摄影棚受访,担心会出现直播事故,最后决定还是预录后在晚间新闻播出。

映亚赶紧问石柱:“要给你插管吗?”

采访定在十一月十二日晚上六点。

石柱像在等待这个问题一样,点点头:“做了会好一些……”

采访

“别说话,我都知道。再忍忍,住院医师在看监控画面,我去找他来插管。”

映亚忘了今天是结婚纪念日。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石柱重新戴上氧气面罩,但胸口还是发闷,四肢躁动。

—这九年,谢谢你成为我的妻子。

映亚急忙对陈护士说:“我出去一下。”

会议结束后,映亚匆忙沿着“野花”的楼梯往下走。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徐徐落下,她急着赶去医院。走到一半,传来信息提示音。映亚不在意地又走了几步,才从包包里取出手机,一看便瘫坐在楼梯上。

陈护士点点头。

海善一直等到映亚急促的呼吸恢复平静,才缓缓开口:“如果媒体和舆论没有效,我们就采取法律途径。正如你所说,必须把握时间去抗议,向总统、国民安全处、保健福祉部、疾病管理本部和医院施压,敦促他们尽快为金石柱制定解除隔离的新标准。这段时间我会集中精力在MERS这件事上,你随时都可以打电话给我。直到金石柱接受人道的待遇,得到该有的治疗,痊愈出院为止,我们都会陪在你身边。”

脱下防护衣走到护士站的这段时间,映亚想起自己签署的DNR内容:

映亚润了润喉咙,继续说:“不能让他以MERS病人的身份在隔离病房了结此生。如果一定要面对那一刻……也要让他握一握家人、朋友的手,跟大家拥抱道别。要带他去想去的地方,吃他想吃的东西……让他走得像个人!这些在隔离病房都是不可能的,在那里活得不像个人,更别说是死了!所以,必须让他离开隔离病房……”

本病人病危(出现心跳停止或呼吸困难)时,申请不施与心肺复苏术(气管内插管、人工呼吸、心脏电击)。

一花劝映亚:“觉得难受就别说了……”

已经在不施与插管的同意书上签字了,医院很可能不接受自己的要求。她到底以什么资格去代替想活下来的人做出这种决定呢?哪怕是晚一天,不,哪怕晚半天,甚至晚一个小时签DNR的话……映亚追悔莫及。但比起后悔,更要紧的是赶快给石柱插管,必须让他尽快恢复呼吸。

艺硕从冰箱里拿来了水。

经过五道门,映亚看到大咸的脸。大咸从监控画面看到映亚离开病房后,便一直在门口等。

映亚解释:“简单地说,就是劝我们不要接受延命治疗。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必须立刻解除隔离,让他接受该有的检查和治疗。还有……我真是死也不愿想这些……但假如延误治疗……”映亚的声音开始断断续续,不停颤抖。

“情况如何?”

艺硕歪着头表示不解。

映亚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大咸白大褂左侧的口袋,那里放着DNR同意书。大咸的视线也随着映亚看向自己的口袋。

“不会有显著效果?说得真是拐弯抹角,医生的用词怎么都跟外星语一样啊?但问题也不是出在大量使用英文单词上,而是他们总有一种要与家属保持距离,在病人和家属面前筑一道墙的感觉。这些医生难道不能亲切点吗?”

“请给他插管。我和病人都希望做,但我签了DNR……”

映亚问:“我上电视接受媒体和报纸采访,也放上网络,要是到时候他们还是不放我丈夫出来,也不能做检查和接受治疗该怎么办?五天前,住院医师跟我说,就算为石柱做延命治疗,也不会有显著效果。”

大咸打断映亚:“明白了。”

“还有什么问题吗?”

大咸对DNR只字未提,他直接走进准备室,准备好插管所需用品。映亚深吸一口气,望着大咸的背影,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映亚和艺硕这才异口同声回答:“好!”

谢谢。

海善赶紧说:“我们先做,要不要给艺硕钱,以什么名义给,给多少,我会秉公处理,你们觉得如何?”

何时开始特例管理?

艺硕坚持道:“要是给我钱,那我就不做了。”

插管后,石柱再也无法说话了。由于无法喝水和摄取食物,也插了输送营养成分的鼻胃管。肿起来的右鼻孔因为炎症加重,护士用纱布堵在里面,防止脓水流入。鼻胃管从左鼻孔连到胃里。为了轮流输血,石柱两只手臂的静脉也插着针管,小便则从导尿管排出。重症监控仪器上显示着血压、脉搏、心电图和血氧饱和度等数值。为了防止病人出现褥疮,每两个小时需要帮病人更换姿势。但映亚和石柱不想这样,比起褥疮,移动身体时的痛让石柱更难受。

映亚开口阻止:“不行,这是你的工作,把这么紧急的事交给你,不仅要付钱,还要给你奖金……”

早上七点,映亚说石柱的双腿出现严重浮肿,要求立即检查。九点,她拒绝了增加病人痛苦的咳痰检查。十一点,由于鼻腔出血,映亚与要往右鼻孔塞纱布的陈护士发生争执。陈护士处理好纱布转身离开后,映亚见石柱一脸不舒服,毫不犹豫地拔出鼻孔里的纱布。早上血压过低,用药后直到下午两点,血压才回升到最高一百四、最低八十。石柱全身插着管子,光是躺在那里输血就痛苦难耐。每当这时,映亚就会拿出手机给石柱看雨岚的照片,照片都是解除隔离后那周在家拍的。石柱眯起眼睛,露出笑容。他伸出手臂用食指点了两下手机,弯了一下手指。这是在模仿按下相机快门的手势。

“这是我该做的。尹律师,这件事不要算在我的工作里,我是自愿帮忙。”

“你想拍照啊?”

映亚对艺硕说:“谢谢,那就拜托你了。”

石柱握了一下拳头,然后摊开手掌。映亚拿起手机,在病床旁拍下石柱的模样,她知道,此时此刻照片里的金石柱处在人生最低谷。从今以后,照片里只会留下他更好的样子。映亚暗下决心,一定要让他好起来。

“好,那申请和设计脸书的工作就交给艺硕。什么是MERS,MERS病人需要接受哪些治疗、有多痛苦,艺硕一定比其他人了解一百倍。艺硕也正好深入了解一下其他MERS病人的情况,这样对他母亲的诉讼也会有很大帮助。”

插管后,石柱不会再因为呼吸困难而心烦意乱,多数时候他都闭着眼,睡眠时间也拉长了。映亚推测,搞不好这种状态会持续很久。虽然每天都要输血,血压不稳定也是问题,但石柱求生的欲望始终很坚定。

“有,有十几个朋友会帮我们。”

映亚坐在椅子上翻看手机里的照片,出现一堆食物照片,是石柱搜寻《好吃的家伙们》里的食物,然后把照片存了下来。映亚怀念起在医院附近寻找美食的日子。拔掉管子前,映亚都无须到处去找石柱爱吃的东西了。

映亚想到来参加出院派对的石柱的高中及研究所同学。石柱再次隔离后,虽然他们也成为主动追踪对象,遇到诸多不便,但大家还是打电话来说,遇到困难随时联络他们。映亚的朋友也是如此。

晚上六点,映亚在隔离区与血液肿瘤科的柳大焕教授会面,住院医师卢大咸也在场。这是主治医师首次提出要跟家属会面,只有住院医师才会到隔离病房,主治医师只留在诊间,即使到隔离区也只是在护士站稍作停留而已。

“设一个脸书专页,好让更多人知道这件事,有能和你一起做这件事的朋友吗?”

柳教授接过大咸手中的病历慢慢翻看后,向面前的映亚说:“想必你也知道,但我还是要强调一次。淋巴癌引起的溶血性贫血和血小板减少症还在,现在又出现急性肺炎、代谢性酸中毒症状和低血压。病人的情况十分危险。”

“那是……”

一个又一个病名闪过,自从石柱六月隔离以来,映亚的脑中就不断出现这些病名。如果不及时治疗淋巴癌,病人会有生命危险,在座的三人都明白,正是为了阻止柳教授口中的这些病症发生,石柱才会住院、吃药、打针,治疗到今天。

“新闻播出后,最好配合时机接受其他媒体采访。新闻播出后,一定会有其他电视台和记者联络你,到时你把我的电话给他们,就说我是你的律师。我会帮你处理。网络社群最好也同时进行,你觉得呢?”

“一定有让他好起来的方法吧,教授?”

听映亚这么说,海善、一花和艺硕同时露出微笑。海善又接着说出自己的计划。

柳教授没有立刻回答,也没有回避映亚的眼神,只是沉默了片刻。

“这正是我想提出的要求。早知如此,我应该早点来见律师。”

“我们会尽全力到最后的。”

海善继续说:“要求保健当局针对特例迅速制定方案,你觉得如何?方案必须包括解除金石柱病人隔离的新标准和方法。”

映亚不放弃地呐喊:“尽全力是不够的,必须治好他,你们要创造奇迹啊……他不会就这么死掉的。六月一日他就住院了,七月三日转院过来,五个多月来他一直住在医院,怎么可能治不好淋巴癌呢?教授!求求你们救救他吧,请一定要救活他!”

艺硕在旁边像喊口号那样喊道:“彻底检查!对症下药!”

“你能跟病人写字交流吗?”柳教授转移了话题。

“要区分出希望医院做的和保健当局做的事,要求医院必须尽快让金石柱接受与一般淋巴癌病人同样的检查和治疗。不检查就直接进行化疗,等于是在不了解病人的情况下用药,必须彻底检查,根据检查结果对症下药,治好病人。”

“教授,我丈夫的意识还很清楚,求生意志也很坚定。今天问了我三次血氧饱和度和血压,他能在我手心上一笔一画地写出‘饱和度’和‘血压’。”

海善立刻整理出要做的事。

“好吧,病人的求生意志坚定很重要。疾病管理本部没有联络你吗?”

映亚下定决心:“我愿意接受采访。”

“没有,昨天急着做插管,忙得不可开交。怎么会问起这个?难道是有解除隔离的消息……”

一花接着说:“我们会打马赛克,也会匿名。如果你还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出,我们会尽力配合。”

“不,我也没收到任何消息。那你先回去吧。哦,对了,听说你在DNR上签字了,不会改变想法吧?”

海善说:“从现在开始准备就好,我们会帮你的。我觉得不用说得太复杂,只要陈述事实,说明病人现在有多痛苦、目前最需要什么就好。”

昨天在DNR上签字后,不还是进行插管了吗?映亚察觉到柳教授是希望尽快结束这场对话。

映亚坦白自己的担忧:“这种事我是第一次……不知道能不能胜任……”

“昨天签字了。”

海善抢在一花开口前说:“一定会引发极大回响的。我们也知道这对你很难,但这样做,一定会有很多人关注金石柱。”

柳教授嘱咐大咸:“未来三天你就不要离开这里了,其他病人我来负责。”

映亚无法立刻回答,她调整呼吸。新闻采访!这是难得的机会。映亚想抓住这个机会,同时又很担心自己是否能做好,从出生到现在,她从未上过电视。

“知道了。”

“嗯。”一花抵达“野花”前,已经先跟鲜于记者通过电话。如果最后一名MERS病人的妻子肯来摄影棚受访,他愿意去找报道局长谈。一花又问:“你愿意吗?”

会面毫无成果。

“这有可能吗?”

***

一花看向映亚:“与其向疾病管理本部和医院抗议,不如诉诸全国民众。如果你愿意亲自来电视台,国民电视台的新闻频道可以采访你。”

柳大焕穿过长长的走廊,搭乘电梯回到研究室。他没有开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跟南映亚见面前,他先跟感染科的朴江南教授通过电话,两人都认为金石柱很快就会死亡。没做完全身放疗,还得了急性肺炎,就连最后的希望也消失了。柳教授不忍再对南映亚详细说明什么,她依旧怀抱希望的眼神是那么炙热、急切。越是坦白详细地讲解病情,越是暴露了主治医师判断的死亡时间很快接近,对话只好以再次确认DNR是否签署收尾。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想必家属也心里有数,南映亚也当过护士啊。

“什么范围?怎么扩大?”映亚问。

柳教授伸手拧亮台灯,一纸公文放在办公桌上,这是昨天疾病管理本部寄给院长的公文。院长旁边的括号里写着“MERS项目小组”,意思是里面包括负责金石柱患者的血液肿瘤科主治医师、感染科教授。柳教授的视线定在标题上:

海善看向一花。两人针对这个问题一直讨论到凌晨,以鲜于前辈在“冰屋”讲的话为前提,二人重新设定了方向。一花一一注视众人后,小心翼翼地开口:“我们把范围扩大一下好了。”

通知组建MERS特例管理小组计划及推荐人员

“再这样下去,我丈夫根本无法接受应有的治疗,恐怕有生命危险。病情逐日恶化,却连一次检查都没做过。医院再三声明他的传染力趋近于零,但没有人知道怎么解除隔离。PCR连续两次阴性就能解除隔离的标准并不适用在我丈夫身上,十月二十日、二十一日,还有十一月四日到六日,都连续两次测出阴性,但他们还是不肯让我丈夫出院。”

这是要为金石柱组成特例管理小组,小组成员有疾病管理本部的流行病学调查科长、公共卫生危机应变科长、大学医院的感染科及血液肿瘤科主治医师等人,这则公文是要求医院推荐两名加入该小组的医护人员。柳教授看了一眼疾病管理本部传送公文的日期,二〇一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就是昨天。他又重新看了一眼推荐日期,二〇一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也是昨天。柳教授面露不悦,十一月二十三日寄来公文,当天就推荐?要开会决定推荐人员,至少也要提前一周通知。当天开会当天得出结论,是大学医院成立以来从未发生过的,疾病管理本部的人知道大学医院教授有多忙吗?

昨晚大概十二点,映亚打电话给一花,花了很多时间倾吐石柱再次被隔离后的心情。听完泪流满面的映亚的哭诉,一花建议一起去“野花”,和尹律师见一面。

“疯狂的纸上行政……”柳教授喃喃自语,摇着头,关掉台灯。

艺硕取来笔记本和小型录音机坐在一花旁边,他按下录音键,把录音机放在桌上,三人的视线集中在映亚身上。

蝴蝶的房间

“我都可以。”

鲜于记者建议一花负责写这周的“直击现场”,但一花推辞说还没轮到自己,准备也不够充分。同期还没写过“直击现场”的也只有一花了,之前一花主动提出自己想写“直击现场”,希望能让更多人看到金石柱的困境,当时鲜于记者阻止了她。但现在鲜于记者与文化部长、社会一部部长都觉得一花已经有资格负责这项任务,才再次提议。一花答应后,脑海里一直充斥着一个陌生的画面。她站在大学医院门前的交叉路口,手捧笔记本电脑,一口气写下那幅画面。

海善坐在中间,左边的映亚和右边的一花面对面坐着。

***

“如果不介意,我可以把今天的对话录下来吗?如果你也需要,可以请艺硕复制一份给你。”

我去过蝴蝶的房间,不是标本室,而是为游客展示活蝴蝶的房间。考虑到蝴蝶的安全,入场人员一次会控制在二十名以内。要进入蝴蝶的房间,必须通过三道严密的铁门。第一道门关上后,第二道门才会打开,第二道门关上后,第三道门才会打开。这是为了防止蝴蝶飞出来,所以必须封锁出口。第三道门关上后,就会进入一个很棒的房间。

映亚侧耳倾听,也没听出什么不同。门开了,果真是一花。

五颜六色、大大小小的蝴蝶落在树枝上、水果上、花朵上和草丛上,它们舞动翅膀、飞来飞去,飞到游客的头顶、肩膀和手上。随处可见的说明牌详细介绍了蝴蝶的名字和特征。

“李记者来了。仔细听的话,右脚比左脚的落地声稍微大一点,步伐也很快。”

参观完蝴蝶的房间,等待游客的仍是那三道铁门。

艺硕端来两杯菊花茶和四块饼干。映亚喝了口茶,环顾办公室一圈,里面摆放了五张办公桌,有两间会议室,还有一间厨房兼杂物室。门旁的办公桌正是艺硕的位置,其他的办公桌空着,员工大概都出门办事了。此时,楼梯传来脚步声。

第一道门打开时,一只黑色小蝴蝶不小心飞了出去,因此第二道门没有打开,工作人员找来捕蝴蝶的网子在空中挥舞了几下,试图把黑蝴蝶赶回去。就像人们说十个警察也抓不住一个小偷那样,蝴蝶没有飞回房间,而是扇动翅膀闪躲着。就因为这样,二十名游客被关在了狭小的空间里。刚才排在我们后面的游客已经进入蝴蝶的房间了,所以我们也无法再退回去。

“艺硕在这儿打工,帮忙做些杂务和管理网站。他手脚利落,很有才华哦!”

起初看到黑蝴蝶闪躲捕网而发笑的游客,渐渐感到不耐烦起来。虽然没有人抱怨,但大家都流露出想快点把蝴蝶赶回房间的表情。过了一会儿,蝴蝶飞过第一道门回到房间,大家终于松了口气。

过去几个月,映亚也偶尔看到关于诉讼的新闻。但当时正竭尽全力地治疗石柱,根本没心思考虑寻求法律帮助。

工作人员立刻关上门,但问题又出现了,蝴蝶飞回了房间,第二道门开了后却关不上了。第二道门关不上,第三道门就不会打开。于是游客又被困在第二道门和第三道门之间,大家只能原地不动,等维修人员赶来。虽然最多只需等十五分钟左右,困在里面的游客却觉得比一个小时还要久。

“诉讼?”

那时,站在我旁边的白发老奶奶自言自语道:“这是在搞什么啊?刚才至少还有一只蝴蝶,现在连一只蝴蝶也没有。”但按照原则,第二道门不关上,我们就没有走出第三道门的自由。

“我负责艺硕母亲的诉讼。”

我之所以会再次想起蝴蝶的房间,是因为联想到必须通过六道门才能获得自由的那个人。那几道门关着的,是比蝴蝶更加珍贵的人。困在门与门之间的老奶奶说自己很害怕,我与她的感受多少有些相似。

“艺硕怎么……”

那感觉或许是,就算这里没有蝴蝶,也难以获得自由的恐惧。

艺硕提着塑料袋走进厨房,映亚坐在沙发上。

前夜

海善指着沙发:“请坐。”

柳教授关掉台灯时,吉冬华正在大学医院急诊室门前等待李一花。日落后,寒风刺骨凛冽,就算戴了口罩,寒风也会沿着脸颊钻进鼻子和嘴巴。冬华整个夏天都住在医院,秋天又忙着找工作,转眼间便迎来罹病后的第一个寒冬。她会在意想不到的场所突然呼吸困难,虽然手脚冻得冰冷,但到外面吹冷风反倒舒服得多。眼看严寒将至,夏天出院时,医生再三嘱咐她不能感冒,要是引起轻微的肺炎,对她来讲也会成为致命伤。如今冬天已经成为要加倍小心的季节。

“我在路上遇到他。”

十五分钟后,尹律师和一花一起走出来。她们点头向冬华问好。

“欢迎、欢迎,你和艺硕一起来的啊。”

“外面这么冷,怎么不进去等?”

艺硕双手提着黑塑料袋。映亚跟在他身后,来到位于巷弄最深处四楼的“野花”事务所。虽然还没有登记为事务所,但这里已经成为专门为社会弱势群体辩护的律师的聚集之处。海善从办公桌堆积如山的档案间探出头,打了声招呼。

“外面更舒服。”

“你怎么知道?”

冬华说的不是客套话。感染MERS后,她都尽量避开人多的地方,只要空气稍有污浊就会咳嗽。而且她很怕别人知道自己曾是MERS病人,工作三十年的物流仓库赶走她,就连应聘和打工,人们也会因为她感染过MERS就把她当成病毒对待。从那之后,冬华不仅不敢去人多的地方,也开始害怕人们的视线,所以不去那种地方才是上策。

“没关系。你在找野花吧?”

“今天很辛苦吧?”

“啊,我想起来了。不好意思,没认出你。”

为了宣传明天上午十一点的记者会,冬华和艺硕在大学医院前的地铁站出口发了一天的传单。医院内外还贴出艺硕设计的二十多张海报。记者会地点选在医院对面的公园广场。艺硕晚上先去便利商店打工,下班后还要赶过来确认场地的音响设备。

映亚回想起七月三日转院前,跟艺硕一起在感染科诊间外等待的画面。

“病人还被关在里面,我们有什么辛苦的。”

“我是艺硕,赵艺硕。你是南映亚吧?我们在医院见过,还交换了电话号码。那个,MERS……”

海善和一花笑着表示同意。

“你是……”映亚一时没认出身穿卫衣、戴帽子、一脸稚气的青年。

冬华问:“有起色吗?”

“你好。”

一花回答:“下午三点左右我和南映亚通过电话,她说毫无起色。”

十一月十一日下午两点,映亚一边走在巷弄里,一边确认信息,应该抵达一花记者短信上所写的地方了。早上为了带发烧流鼻涕的雨岚看医生,所以没去医院看石柱。走在建筑林立的巷弄里,怎么也找不到入口,映亚抬起头,还是看不到写有“野花”的招牌。她在巷子里绕了两圈出来,正打算朝另一条巷子走去时,听见背后传来某人的声音。

海善看着两人,抱歉地说:“我得先赶回去了,会开到一半跑出来的。”

转变

冬华问一花:“李记者也要回去吗?”

就在那一瞬间,一花的手机像答案般响了起来,看到来电显示,她的瞳孔震动了一下。

“不用,我已经采访完,稿子也整理好发出去了,接下来的工作就都交给医疗记者了。”

鲜于记者没有给出答案,反倒问一花:“我也很好奇。我以为李记者知道。你不知道吗?”

冬华露出笑容:“那我们一起简单吃个晚饭吧?”

“该怎样做呢?总要找出与这半年来上千篇MERS新闻不同的报道方式才行。”

“好啊。”一花接着说,“要不要问一下南映亚?如果她还没吃晚饭,就买便当过去……”

“用这件事唤醒人们的恐惧和漠不关心,虽然能否救出金石柱还要看接下来的发展,但至今没有人碰触到那个最黑暗、最让人羞愧的点。”

“好啊。”

“希望之门?”

信息没有回。一花和冬华来到医院正门,左右环顾了一下,走进牛骨汤店。饭吃到一半,映亚发来信息,说自己没胃口。一花又说想讨论一下明天记者会的事。这次没过多久,映亚便回复了,请她到隔离区的家属休息室,冬华顺便打包了一份牛骨汤。

“这也是最后一道希望之门。”

“看样子,她一整天都没吃什么东西。越是没胃口,越要喝点热汤暖暖胃。”

一花反复思考鲜于前辈的话,才开口:“原来把金石柱关在隔离病房的不是MERS也不是淋巴癌,而是我们的恐惧和漠不关心。而且,政府也想悄无声息地把这件事掩盖过去。”

一花走在前面,冬华提着装有牛骨汤的袋子紧跟其后。一花熟门熟路地走到医院主楼的电梯前停下。

“也可能是没有新闻价值了吧,从五月开始到现在,已经过了半年。就报道量来看,很多对MERS一无所知的人恐怕都觉得自己已经充分了解MERS了。”

她对冬华说:“在三楼,我们可以走楼梯吗?”

“比起人权,比起生而为人接受治疗的权利和维护一个人死去的尊严,这些人更在意‘MERS’这个词不要再在媒体和网络上曝光。我查过,十一月后,根本没有能引起关注的与MERS相关的新闻。”

“正合我意。你经常这样吗?”

“为什么会这样呢?”

“嗯。”

一花点点头:“他明明不具传染力,却只因他感染过MERS,就毫不考虑病人处境。已经有专家提出质疑,但保健当局不肯承认他是特例,只一味坚持原有的标准。”

“就算做好心理准备,咬牙上了电梯,还是会受不了。”

“你的意思是,不想让他死在隔离病房。”

“可是你走楼梯不会很辛苦吗?”

一花喝光剩下的啤酒,沉默片刻后回答:“我希望他能离开隔离病房。感染那么恶毒的传染病就够冤枉了,总不能再像对待犯人一样对待他吧?”

“多休息几次就好。搭电梯喘不过气,只会更不舒服。”

“李记者,你说想救出金石柱吧?救他出来的意思是什么?我们没有能力把金石柱从MERS或淋巴癌里救出来,那是医院该做的事。”

“每遇到这种时候,我就会憎恨他们。他们知道我连电梯都不敢搭了吗?”

“请你再说明白一点。”

“那些人知道我不敢搭地铁了吗?”

“如果我是医生,我会写淋巴癌,而且看这情况也是朝那方向走。但你仔细想想,死因真的是淋巴癌吗?”

“如果不知道,那他们就是无能之人;知道还袖手旁观,那他们就太恶毒了。”

“那是淋巴癌?淋巴癌复发,正在接受化疗和准备造血干细胞移植,这些医院也都向家属和媒体公开了。”

“我们落得如此下场,为什么都没有一个人出来道歉呢?”

“你不是说根本没有进行MERS治疗吗?既然没有治疗MERS,如果死因是MERS,那保健当局和医院岂不是很难堪?”

“必须让他们出来道歉,所以我们才要提告。”

“MERS?”

“那天真的会来吗?”

“虽然谁都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果,但万一金石柱就这样关在隔离病房终结此生,你觉得死因会是什么?”

“我们就坚持到那一天,MERS把我害得多惨,我要一一记下来。等上了法庭,我要全部说出来。有罪无罪那是之后的事,我必须把憋在心里的冤屈全都发泄出来。电梯就在眼前,但我们害怕到不敢搭,这像话吗?”

“嗯?”

“太不像话了!”

鲜于记者又喝了一杯生啤。一花喝了半杯就放下杯子,望着坐在对面的他。一花希望听听他内心的想法。鲜于记者又要了一杯啤酒,含糊地问:“你觉得死因会是什么?”

“够夸张的!”

“有,虽然已经晚了一步。”

两人放弃搭电梯,直接走楼梯到三楼。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抵达隔离区。十月三日,一花为了采访,跟随柳奈武走过这条路。她怎么也没想到不过一个多月,自己还会重走此路。门口贴着禁止外人出入的标识。一花看到冬华提着纸袋跟上后,发信息给映亚。

“有没有进行化疗?”

—我们到了。

“自从隔离后,医院根本没有治疗MERS,治疗淋巴癌也困难重重。”

—我现在过去。

“那你打算怎么救?他的PCR结果是阳性啊。”

半小时后,映亚才出现在休息室。已经晚上九点了,映亚一脸疲惫,冬华连忙用微波炉加热牛骨汤。

“针对金石柱这个特例,他们连管理小组都没有,更别说开会讨论新标准了。”

一花握住映亚的手:“出什么事了吗?”

“疾病管理本部还没有为金石柱制定新的解除隔离标准吗?”

“血压一直不稳定。七点五十六分测是八十七、四十七,五分钟后再测也还是九十三、四十九。一直输血,但血压这么低……我刚才在等医生赶来,才这么晚出来。真对不起。”

“我想把他救出来。”一花用一句话总结了自己想说的话。

冬华挥了挥手:“说什么对不起,不用跟我和李记者讲这种话,我们都理解。来,先喝点牛骨汤吧。”

两人一口气喝干杯子里的生啤酒。鲜于记者往嘴里送了一小块鱿鱼干,等一花开口。

冬华从微波炉里取出牛骨汤放在托盘上,端到映亚面前,牛骨汤冒着热腾腾的气。映亚没有动筷子,只是愣愣地盯着牛骨汤。她回想起石柱解除隔离出院,一家三口去喝牛骨汤的那个晚上。

“入乡随俗!”

“真的很抱歉,我吃不下。”

一花刚坐下就打算切入正题,但鲜于记者抬起右手阻止了她。

“但还是……”

“前辈,我觉得这件事……”

“对不起。”

十一月十日晚上十点半,一花和鲜于秉浩在“冰屋”见面。二人落座的位子正是八月初见面的那张桌子。那时还有苏道贤与很多记者在场,今天只有他们两人。这次是一花提出的见面邀约。

这时,映亚握在手里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鸿泽。

死因

“喂,爸。”

石柱感到胸口发闷,赶快戴上氧气面罩。

“呜哇—”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不是鸿泽,而是雨岚。

“我一定会好起来的,我爱你。”

哭声钻进映亚的耳朵,她的心猛地一震:“雨岚,你怎么了?”

没有回应。石柱正要再问一次,转头却见到映亚靠着墙一动也不动。石柱慢慢转过身来,俯下身子看向头罩里面。紧闭双眼熟睡中的脸蛋,今天看起来尤其可爱。曾经一起漫步大学校园的二十岁的青春模样依旧还留在映亚的脸上。石柱伸出手,想摸一摸映亚的脸,但又收了回来。他想抚摩妻子的脸庞,但不想惊醒她。石柱在心底默念,希望在你熟睡的时候,我能彻底好起来。

“妈!我痛痛!你快回来。”雨岚说完,又哭了起来。

石柱把最后一口面送进嘴里,咀嚼着问道:“雨岚呢?今天也跟爷爷去踢球了吗?”

“雨岚乖,听话,不要哭。爷爷呢?爷爷在旁边吗?”

映亚觉得石柱咀嚼时发出的啧啧声比教堂钟声还悦耳,她把脖子往后倒,后脑勺靠在墙上—准确地说,不是后脑勺,而是头罩的后方。紧张地听完大咸的说明后,来看石柱,又急急忙忙跑到医院对面买意大利面,防护衣穿了脱、脱了又穿,折腾了好一会儿,睡意袭来。石柱咀嚼食物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模糊。

“雨岚受伤了。”鸿泽的声音传来。

“OK!”

“哪里受伤?严重吗?”

“等你出院,我一日三餐都做意大利面给你吃。这可是早午餐,细嚼慢咽,不许剩哦。”

“不用担心,在厕所不小心滑倒了,膝盖和手臂擦破了皮。我已经给他涂了急救箱里的消毒水,可这孩子就是不肯睡觉,一直嚷着要找妈妈,哄也没用,哭个不停。”

“这个真好吃,不过,我更喜欢吃你做的意大利面。”

“爸,对不起。”

“要是不够,我再去买。”

电话那头传来雨岚夹着哭声的叫喊:“不要!我要见爸爸,我要去找妈妈。呜啊—呃!”

“要不要一起吃?”石柱开起玩笑。因为不能脱掉头罩,映亚连水都不能喝,额头上的汗也没法擦。

哭声戛然而止,电话断了。映亚再打去都没有人接,眼泪顿时滑落,难道不幸非要一起找上门吗?

映亚放下病床的餐桌,把意大利面放在上面。石柱手握妻子递给他的塑料餐叉吃了起来。映亚倒了一杯蜜桃汁放在餐桌上,背靠着墙在家属陪伴床上坐下。

一花搂住她的肩安慰:“没事的,再等一下。”

“哇!你真是太棒了!”石柱看到映亚手中提着外卖餐盒,夸张地拍起手。

冬华也在旁附和:“小孩子难免会摔倒,谁不是跌跌撞撞长大的呢。都说了只是擦破皮,不会有事的。”

映亚走到大学医院对面的意大利餐厅打包了一份意大利面,也买了给护士们的面包。两人跟上午一样穿戴好防护装备,但这次陈护士没有再跟进病房。

十分钟像一年一样漫长。电话再次响起时,映亚几乎在按下通话键的同时问道:

“好,我会告诉卢医生。”

“雨岚怎么了?”

她拜托陈护士:“石柱想吃意大利面,我去外面买回来。下午也请让我进去一下。”

“哭得太凶,气喘得厉害,哭累了自己晕过去了。刚才躺在床上,我给他揉了揉手臂和腿,很快就醒来了。”

映亚走出隔离病房,脱下防护衣,穿过六道门。

“不用送急诊吗?雨岚从没晕倒过……”

“买你想吃的东西,哪怕一天穿脱十次我也愿意。”

“看起来没什么大碍,但我担心他醒来又会哭着找妈妈,枕头都哭得湿透了。石柱如何?要是那边没什么事,你能不能回来一趟?回来看看孩子,也顺便拿点换洗衣物过去……”

“那你脱了防护衣还要再穿一次。”

“如果我离开,石柱会很不安的。爸,对不起!”

“不,我要今天买给你。”

“不,是我更对不起你。谢谢你,那就挂了吧。”

“不用去,我开玩笑的。”

刚挂断电话,冬华便问映亚:“孩子哭晕了?”

“真的?那好,你等我,我这就去买。”

“嗯。”

“那我想吃意大利面。”

一花问:“那现在呢?”

“当然。听说你早上只喝了果汁。”

“幸好醒来了……但他一直找我。公公跟我道歉,但我离不开这里……也得回去拿点东西……我又不能离开石柱……”

“什么都帮我买?”

“我们帮你守着他。”冬华忽然提议。

“现在就可以长!想吃什么吗?”

映亚看着她们。

“这里再长点肌肉的话,那可不得了。”

“三四个小时应该够了吧?来回算两个小时,加上哄孩子和整理东西的时间。”

“大概是瘦下来的关系,尖下巴都出来了。”“没错。”

一花也点头:“你去吧。既然他做了插管,守在这里的日子恐怕更长。回去准备一下,三四个小时没问题的……”

“没事,我是觉得你太帅了。”

映亚思考了一会儿,摇摇头:“但隔离病房只允许家属进出。”

“谁也无法保证呼吸什么时候会恢复正常,化疗何时做都一样难受。就照他们的意思进行吧。你怎么这样看着我?他还说了什么吗?”

冬华立刻说:“那我们变成一家人不就行了。”

“真的可以吗?”

映亚和一花同时看向冬华。

“就听医院的安排吧,化疗和血氧饱和度也没有直接关联。”

“就说我们是来探病的姨妈和表妹,如何?”

“你要是觉得难受就延后几天,现在连呼吸都困难,今天恐怕……”

一花对冬华说:“那我岂不是变成你女儿了?”

对于大咸描述的黑暗前路,映亚只字不提。这些日子,光说开心的事都让人力不从心了。

“没有别的办法了!”

“还剩几天……所以他才问我可不可以提早几天。”

映亚沉思片刻,站起身:“我去问问护士,请你们先在这里等我一下。”

“今天?已经三周了吗?”

映亚离开休息室,过了十五分钟,她带着玉护士来,向她介绍冬华和一花。

“他说从今天开始化疗。”

“这位是石柱的姨妈,这是他表妹。”

石柱问:“跟住院医师谈过了?”

玉护士像在安检似的,将两人缓缓打量了一遍。

“嗯。”映亚帮石柱把被子拉到脖子下。

“住院医师特别批准,但只有四个小时,在那以前你必须赶回来。”

“用了叶克膜的人都出院了。我只是气喘、浑身发冷,大概感冒了,很快就会好的。”

“你放心吧。”映亚回答。

映亚点点头,开始查看石柱的脸。他脸色苍白,嘴唇发紫,气色比昨天还差。

冬华和一花经过第一道门,走进准备室。映亚帮她们穿好防护衣,自己也穿戴好。她心想如果石柱醒着,就跟他说一声再走。映亚检查冬华是否穿戴好的同时问道:“穿上防护衣会觉得很闷,PAPR防护衣和头罩很干燥,你的肺伤得那么严重,没关系吗?”

石柱拉了拉映亚的手臂,把面罩拉到下巴,低声说:“我没事,你别担心。”

冬华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地说:“我会休息的。一直想来看看金先生,没想到会是今天。”

陈护士又确认了一下血氧饱和度才离开病房。通常护士只要协助映亚穿戴防护衣就好,但陈护士担心映亚看到氧气面罩会受惊吓,才一起跟进来。

三个人经过五道门后,走进隔离病房。石柱紧闭双眼,正在输血。看到石柱的病情比预想的严重,冬华和一花的表情顿时僵硬。幸好戴着头罩,没有人看到她们的表情。

“九十五上下,凌晨突然掉到八十九。”

映亚走到床边,俯下身:“睡着了?”

“是血氧饱和度下降了吗?”

石柱眼睛眯成一条细缝,看到映亚身后站着两个人,以为是医生和护士,所以没有在意。但看到她们一直站在那儿,石柱轻轻点了两下映亚的手背。

陈护士望着遮住石柱嘴和鼻子的氧气面罩回答:“早上他说胸口发闷……刚刚才戴上的。”

映亚回答:“还记得李记者吗?十月三日来采访你的那个人。站在她旁边的人是吉冬华女士,她也感染了MERS,现在痊愈了。她们来是为了准备明天的记者会,也想顺便看看你。雨岚爸,我回家看一眼雨岚就回来。爸说那孩子几天都没好好睡觉了,我很快就回来,只要三四个小时,等你输完这两袋血,我就回来了。我回来前,她们会守在这里,玉护士也会盯着监控画面,有什么事你就按呼叫铃。”

“从什么时候这样的?”她的语气近乎质问。

映亚直起腰,刚打算转身离开,石柱的左手抓住了她的右手。四目相对,映亚看到石柱慢慢摇了摇头。他不希望映亚离开,双眼甚至泛起泪光。

仿佛足足谈了一个小时,其实只用了大概十分钟。映亚和陈护士一起穿戴好防护装备走进隔离病房。门一打开,映亚吓得瞪大双眼。

映亚再次俯身,对石柱说:“我马上就回来,有没有什么想让我带来的?”

***

石柱在映亚的手心写下几个字。

大咸低头再次翻起病历,但里面也没有答案。

“嗯?”

“教授说会在十二月前进行同种造血干细胞移植的……公公和丈夫的配对也吻合,你听说了吧?我公公还开始健身,就为了等医院打电话来。你们到底在搞什么?又要我签DNR,又说要准备移植……这两件事怎么可能同时进行?请你老实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映亚没搞清楚,石柱又写了一遍。

大咸回答:“情况很危险是事实,但不是没有希望。如果从今天开始化疗,也有急速好转的可能。”

“你要我把白大褂带来?”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逼我们?最糟糕的情况,去年我也听过,化疗总是伴随副作用和危险因素。但从没像现在这样,医院单独找我谈,只讲最糟糕的情况,甚至还提及DNR!到这家医院后,这还是第一次……”映亚闪烁的视线垂下,注视双拳,又抬起头,“请你老实告诉我。他……真的已经悲观到这种程度了吗?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谈论DNR的,我做过护士,我明白的。所以请你如实告诉我,我丈夫,他的情况如何……真的没有痊愈的可能吗?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吗?”

石柱点了一下头。

两人视线相交。

“知道了。你想穿医师袍啊!那件白大褂就挂在你收集电影DVD的箱子和吉他旁边。知道吗,它一直好好挂在那里。我回家把胸前写有你名字的白大褂带来。”

映亚的左手像扇扇子般晃动着,然后突然停了下来:“我只想确认一件事。”

石柱拉了一下映亚的食指,又在手心写了几个字。

“是的。”

雨岚……爸……不……弃……

“你是要我们签DNR(2)?”

映亚红了双眼,她把石柱写在手心的词整理出来。

大咸还是把剩下的继续说完:“放弃急救,需要病人和家属同意。”

“你要我告诉雨岚,爸爸不会放弃?”

经历过这些的前辈曾给他忠告,若是难以回避,就要一次硬着头皮走到底。更何况这又不是自己第一次向病人家属解释延命治疗没有效。他已经有过十多次向临终的病人家属解释这些的经验了,但都没有像现在这么痛苦。之前的病人都是已经处于病危状态,家属多少也做好了心理准备。映亚与他们不同,她从没放弃石柱会痊愈的希望。

石柱慢慢点了一下头。

整个走廊都可以听到映亚的怒吼,像饶舌歌手般连珠炮念出专业术语的大咸这才停止。映亚的眼泪一滴滴落在椅子上。大咸取来放在微波炉旁的纸巾递给映亚,他沉默着,等映亚擦干眼泪。大咸也有苦难言,他之所以解释延命治疗没有多大效果,是想委婉地劝家属不要接受延命治疗。刚刚说的根本不是有两年资历的住院医师可以决定的,至少要经过血液肿瘤科和感染科会诊以及教授和医院高层的讨论。身为住院医师的大咸别无选择。更教人痛心的是,他还有尚未说明的部分。

映亚把手放在石柱的额头上:“雨岚早就知道了。金石柱,我老公,雨岚的爸爸,是多么帅气、勇敢地一路撑过来的……我会告诉他,我一定会告诉他。”

“不要再说了!”

石柱这才抬起左手,轻轻晃了一下,示意让映亚回家。映亚眼眶泛泪,笑了笑,转身走出病房。

大咸无视映亚的问话,继续说出了最后一句:“CPR、ICU Care、MV Care(1)的效果也不会很明显。由于病人的病情有急剧恶化的可能性,家属最好能与病人提早……”

映亚离开后,冬华和一花并排站在床边。这是他们自从五月二十七日在F医院急诊室感染MERS后第一次聚在一起。石柱愣愣地看着两人,冬华和一花也静静注视着石柱,他们仿佛不用说话,也能了解彼此的痛苦和期盼。

映亚全身开始颤抖:“你现在这样说,像话吗?”

这段时间,虽然一花痛失了小姨夫,原本和睦的一家人也不相往来了,但她没有留下严重后遗症,很快便回到电视台工作。冬华因肺部严重受损,遭到原单位单方面解雇,至今也没有找到工作。没有出院的人就只有石柱了。如果没有出现奇迹,痊愈出院回家,那就只有以最后一名MERS病人的身份死在这隔离病房里了。大多数医护人员都认为是后者,冬华和一花却相信是前者。

他再一次提及“死亡”。

过了一会儿,冬华看着石柱,开了口:

大咸的视线固定在病历上,继续说着准备好的台词:“如果化疗失败,淋巴癌恶化会导致出血和感染,这样很可能导致死亡。”

“等你病好了,帮我看看我这一口牙啊。治好MERS后才发现两颗大牙都裂了,听说你很会看牙?我儿子叫赵艺硕,我去看过他运营的脸书专题页,上面都是夸奖你的留言,说你对病人亲切,技术又好,上面还有你和朋友创作的歌呢!”

“你说什么?”映亚大声问道。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会导致“死亡”的说法。

石柱抬起右手,用食指和拇指比画了个圆,意思是自己也看过那个脸书专题页。

大咸翻着摊开在腿上的病历,僵硬地解释:“根据七月三日转院后的病历和目前病人的状况,这次化疗后,很可能引发嗜中性白血球低下性发烧(Febrile Neutropenia)或败血症(Sepsis),存在导致死亡的可能。”

接下来轮到一花,她的声音像被风吹的窗纸在颤抖。

“永远……没有机会?”映亚观察着大咸的双眼。需要他治疗的病人很多,所以大咸总是来去匆匆,但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冷静。

“你一定要好起来,到时再接受我的采访。多亏你,我才做了独家新闻,受到表扬。我们能这样认识也算缘分,以后一起去郊游吧,去汝矣岛或仙游岛!”

大咸只是重复着:“必须今天开始治疗,不然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石柱伸出右手。冬华和一花怀着祈祷的心走上前,一起握住石柱的手。

“这也太突然了吧?正规的检查都还没做……现在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他的情况都很不好。”

相爱时与临死时

大咸像是早已料到映亚会提出异议,毫不迟疑地回答:“从持续升高的胆红素和LDH,以及不断下降的血红素来看,淋巴癌正在急速恶化,没办法再拖了,必须从今天开始治疗。”

映亚接到玉护士打来的电话是在凌晨一点四十分。回家后,映亚哄睡雨岚,然后准备好石柱要的医师袍和自己的换洗衣物。鸿泽早就回房睡了,这三天照顾雨岚也把他累坏了。映亚原本打算直接赶回医院,出门前还是走进浴室,她打算用十五分钟快速洗个澡。热水浇在头和脸上,她抬起头闭上眼睛。就算是想缩起身体躺在隔离区家属休息室的椅子上,但椅子实在太窄太短了,而且穿防护衣进入隔离病房,也无法舒服地坐下来。肩膀、腰和膝盖关节轮番疼痛着,但她没时间去看病。只要两条腿还能动,她都会守在石柱身边。映亚洗完澡,正用毛巾擦头发时,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一点四十分,这个时间只有一个地方会打电话来。映亚立刻接起电话。

“但还不到三周,他的身体状况很糟糕啊。”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很沉稳的玉护士,此时的声音就像捕捉猎物的黄鼬般急促。

大咸直接进入主题:“今天会重新开始ICE化疗。”

“立刻赶过来!快点!”

狭小的休息室里只有一张长椅。大咸和映亚只能并肩坐在一起。

映亚的手机掉到地上。卧室里的手机也响了,玉护士也打给了鸿泽。

十点五分,大咸来到休息室。今天他也很匆忙,但没有气喘吁吁,额头也没冒汗。看来他不是急着赶这五分钟的时间,而是需要五分钟来思考。映亚做过三年护士,在那期间也摸清了医生的很多习惯。如果是好消息,他们都会比预定时间提早到场,但如果是坏消息就相反了。大部分情况下,他们都会稍晚出现,讲完事先准备好的话后就离开。这是为了尽量减少与家属相处的时间。映亚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鸿泽一脸睡眼惺忪,冲出房间。

没有回复。昨天石柱一直睁着眼睛等映亚,今天喝了点果汁后睡着了。难道体力又下降了?

“爸!石柱他,他……”

—很难受吗?我跟医生谈完就去看你。

鸿泽迅速做出判断,告诉映亚:“你去带孩子,我先去车上等你们。”

“好的。”映亚坐在休息室,发信息给石柱。

映亚好不容易摇醒沉睡中的雨岚,孩子不耐烦地拽起被子。

陈护士接着说:“他现在睡着了。你等会儿要跟医生见面吧?卢医生很快就会过来,请先在休息室等一下。”

“我们要去见爸爸,没时间了。”

石柱还是很难受。

听到“爸爸”两个字,雨岚立刻瞪圆了眼睛。映亚赶快给雨岚穿好衣服,冲出家门。鸿泽平时开车时速不会超过五十公里,但在这深夜无人的马路上,他的时速快到了一百公里。

“他说吃不下面包,所以九点时喝了香蕉汁和西红柿汁。还说有点感冒。”

他们狂奔至隔离区,拿起对讲机。两点三十分。

“我丈夫早上吃东西了吗?”

“快开门!”

听声音,对方应该是跟昨晚值夜班的玉护士交班的陈护士。三十多岁的玉护士习惯等映亚先开口,二十多岁的陈护士总是略带鼻音地先跟映亚打招呼。

玉护士打开第一道门。映亚抱着雨岚跑进去,冲到护士站的监控画面前,看到石柱露出胸口和腹部,身穿防护衣的大咸正在为他做CPR。

“你好!”

玉护士快速解释:“完全控制不住血压。心跳掉到一分钟五十七下。有持续使用多巴胺,刚才也用了肾上腺素。”

十一月六日早上九点五十分,映亚拿起隔离区的对讲机。十月二十六日后,她每天早上都会在这个时间出现,所以护士不用问也知道是她。

“请开门,我要进去。爸,我们进去!”

十一月五日晚上,玉护士传讯给映亚,说明天进隔离病房前,住院医师希望能跟她谈谈。从十月二十六日之后,这还是住院医师第一次主动提出要见家属。他们约好十点在家属休息室见面。

玉护士挡在门口:“孩子不能进去。”

三天过去了,石柱还是没有做任何检查。身为MERS隔离病人,有太多不能使用检查室的理由了。但对映亚而言,是否能接受检查才是最重要的。就算讲出一大堆专业用语想说服她,但无法使用检查室就是无济于事。

鸿泽回应:“你让开,这是孩子见他爸最后的机会了,你有什么权力阻止他!”

在你熟睡时

玉护士依然挡在原地:“目前医院还没有适合孩子的防护衣,不能让他进出隔离病房。你们两位进去吧,我来照顾孩子。”

让他度过没有疼痛的夜晚吧。

映亚再次哀求:“真的不行吗?你也知道他没有传染力啊!就让我们进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神啊,请帮帮他!

“我们必须遵守规定。没时间了,你们赶快穿好防护衣进去吧,孩子绝对不行。如果你同意,我可以让他看监控画面,好吗?”

实在太郁闷了。

映亚单膝跪地,握住雨岚的小手:“护士阿姨说,只能让大人进去。”

这是什么国家?

“爸爸呢?爸爸在哪儿?”

跟一花记者通电话。疾病管理本部还没有制定解除隔离的新标准。他们一直拿WHO当挡箭牌,说只有PCR连续验出阴性,才能放石柱出来。

“爸爸在那道门里面的病房,你在这儿用电视可以看到爸爸,乖乖跟护士阿姨在这里,妈妈马上回来。”

穿戴好PAPR没多久就会觉得口干舌燥,想上厕所就得脱掉防护衣,所以只能少喝水。这些我都可以忍受,跟难过的石柱相比,这点不方便算什么。

雨岚转头看向监控画面:“我不要,电视太小了,我看不见爸爸的脸,我要跟妈妈一起进去。”

我应该二十四小时守着石柱。

映亚站起身跟玉护士四目相对,玉护士摇摇头。

二〇一五年十一月三日(星期二)

映亚再次劝说雨岚:“爸爸现在很难受,你如果不听话,妈妈就没办法去帮爸爸了。你希望这样吗?”

南映亚手记

雨岚摇摇头,含在眼里的泪沿着脸颊滑落。映亚把雨岚的小手交给玉护士,转身走开。映亚和鸿泽到准备室穿戴防护装备。映亚熟练地戴上手套,穿上防护衣,套上头罩。但第一次穿戴这些的鸿泽动作很慢。映亚赶忙摘下手套,先帮鸿泽穿戴好,自己重新戴上手套,突然右手食指一阵刺痛。指甲断了,血汩汩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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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亚哽咽地低语:“他不是MERS病人……他不会传染……”

制定新标准!

映亚强忍疼痛,穿戴好后,跟鸿泽一起走向第二道门。他们等待身后的门关上,只有那道门关上,第三道门才会打开。映亚觉得今天关门的速度尤为缓慢。他们依序通过第三、第四和第五道门。现在只要第五道门关上,第六道门打开就可以进入隔离病房。映亚在心底数着数字,平时只要数到九,后面的门就会关起,前面的门就会打开。但今天数到十了,门也没有开。映亚转头,身后的门已经关上。她冲上去,用拳头敲打第六道门。

“今天,就是现在!不能再让他恶化下去,说不定这是最后一次可以救他的机会……真的不能再坐以待毙了。既然你们在尽最大努力,那就给他做检查,综合分析病人的状态,找一条新的出路吧!你们不看病人一周的身体状况,只根据病人之前的检查资料判断,就算是用移动检查设备得到结果,那也只是片面的推测,不是吗?这种不完善、不正当、不安全的状况,凭什么要求我们无条件接受?不要再拿疾病管理本部当借口了,能不能做检查明明就是医院可以决定的!连这也要经过疾病管理本部同意吗?请今天就给他做检查,现在!立刻!”

“开门!快开门啊!”

“我们已经尽最大努力开始化疗,为了恢复因溶血性贫血降低的数值,持续为病人输血……”

但门还是没有开。

“今天不行就明天,这周不行就下周……你们不要拿检查室的条件当借口了。病人的身体状况一天一天在恶化啊!我从十月二十六日开始来探病,今天已经第八天了。每天到隔离病房探望他,却一点恢复的迹象都没有,情况一天比一天更糟。你们也承认吧?”映亚话中带刺,丝毫没有让步。

鸿泽上前按住她的肩膀:“等一下,后面的门还没有关起来。”

“请你冷静点,医院不是只有金石柱患者一个人要使用检查室,已经有很多几天前,甚至几个月前预约的病人,再加上一般病房的病人也排队等着检查,所以很难确定时间。我会确认检查室的预约情况,找出可使用的空当,也会把你提出的要求转达给教授。”

映亚转身,只见门才关到一半。难道刚才看到的是幻影吗?身后的门刚关上,眼前的门就开了。映亚像短跑选手一样冲过去。

“移动设备?那你的意思是不能做全面检查咯?为什么?主治医师都说我丈夫的传染可能性趋近于零,在与WHO的会议上不是也已经有消除传播可能性的结论了吗?金石柱患者明明可以去检查室做检查,他应该做CT、PET-CT和MRI。总要找出身心虚弱的原因吧?”

大咸依旧努力地在做CPR,陈护士在依次确认监控仪器和石柱的脸。冬华和一花并排站在床尾。

“我们会先用可以移动的设备为病人进行检查。”

看到映亚,一花痛哭出声,一直压在心底的话不自觉地冲出口:“对不起,对不起。”

映亚冰冷地打断他:“既然已经进行ICE化疗,总要做检查确认病人的身体状况吧?更何况,病人现在出现高烧、咳嗽、腹痛和严重失眠,连口腔和鼻腔也出现炎症,就算现在用止痛药能控制,但情况并没有好转啊。”

听到回荡在头罩里的哭喊,大咸停了下来。

“夜里出现腹痛,现在已经好转,再治疗几天,观察一下……”

“为什么停下来?继续啊!快救他啊!继续啊,快点啊!”映亚大喊。

大咸慢慢翻阅病历,他需要时间调整呼吸,也要确认石柱的情况。如果自己跟映亚一样感情用事,只会彼此损耗,互相造成心理伤害。因此不只为了保持镇定,也需要像解开钓鱼线那样拖延一下时间。

大咸从病床上下来,回答:“是她们两位拜托我在家属赶来前一直做CPR的。你已经签署放弃急救同意书,我们也束手无策了。”

“从今天开始,请为他做检查。”

鸿泽握住石柱的右手,映亚摇晃着走到病床前,扑倒在石柱胸口。陈护士赶忙上前扶住她的手臂。

映亚坚持现在就要见医生,但一小时后,大咸才出现在隔离区。一般病房有需要紧急治疗的病人,所以来晚了。七月、八月和九月有专门负责隔离区的住院医师,但十月三日石柱出院后,因为没有MERS病人,MERS小组解散,再也没有专门负责的住院医师了。石柱再次被送进隔离病房,解散的小组也没有再次组建。负责石柱的大咸不是拥有三年资历、自愿的住院医师,也不是专门负责最后一名MERS病人的住院医师,一般病房也有需要他治疗的病人。大咸赶快结束治疗,一路小跑赶过来,但映亚没空顾及那么多,单刀直入地说:

映亚抽噎着哭喊:“我还……我还没有跟他道别……今天还没有说我爱他……不能就这么让他走啊……不可以……”

她朝玉护士大吼:“请把医生找来!”

映亚膝盖一软,瘫坐在地上。要不是一花从后面托住她,恐怕映亚就这样晕倒在地了。

映亚就这样握着石柱的手待了两个小时,然后离开隔离病房。映亚把防护装备脱下来丢进回收桶,经过四道门后来到护士站。

大咸最后确认石柱的状态,呼吸停止,脉搏停止,用手电筒照射瞳孔也没有任何反应,于是宣告死亡。

“当然好啊,这有什么关系,所有事都听你的。”

“金石柱,死亡。死亡时间是十一月二十五日三点零六分。”

石柱闭上双眼,很快又睁开:“对不起……我整夜没睡,现在头很痛,会妨碍我幻想印度美丽的景色,不如今天就这样静静待着,明天再说好吗?”

我想让他走得像个人

“我讲给你听好吗?”

原定在上午十一点的记者会取消了,一花成为在疾病管理本部发布正式消息前,唯一一个报道病人死讯的记者。在急诊室附近彻夜准备记者会的海善接到噩耗,向记者传达了消息。一花特别为预计采访的四名记者传了更详细的内容。一花和摄影记者在隔离区拍摄期间,冬华在家属休息室里发信息给艺硕。

“对哦,印度!”

—金石柱先生去了上帝的怀抱。

“圣雄甘地的国家。”

在便利商店值夜班的艺硕很快回复了她。

石柱的记忆力也衰退了吗?

看到八行眼泪图标的瞬间,冬华忍着的眼泪流了出来。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图标哭出来。过了一会儿,艺硕打来电话。

“今天该去哪儿呢?”

“妈,你很难过吧?我这边结束就赶过去,你再忍一下。”

用了五个月猛烈的药,觉得肝有问题也不奇怪。

冬华强忍眼泪,回答:“我在这里祷告,你不用担心我。”

“感觉好像有点……”

护士让鸿泽和雨岚躺在护士站旁的床上。雨岚几天没好好睡觉了,现在枕着鸿泽的大腿睡得直打呼噜。鸿泽坐在那里,不停叹息。

“听说你觉得肝也不舒服?”

大咸宣布石柱死亡后,来到护士站打电话给血液肿瘤科的柳大焕教授和感染科的朴江南教授报告情况,然后为了给一般病房的病人看病,匆忙离开隔离区。

多么善良的人啊!正因为石柱是这么善良的一个人,映亚才会想跟他白头偕老,好好过日子。

虽然过了换班时间,但玉护士和陈护士依旧守在隔离区。她们让出位置给换班的护士,用监控画面查看病房的情况,也依次看了一下躺在床上的雨岚、待在休息室的冬华和在隔离区外工作的一花。

“这倒是。”石柱强忍疼痛,笑了起来。

映亚独自留在隔离病房。从大咸宣布死亡消息的三点零六分到准备开记者会的上午十一点这段时间,她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紧握石柱的手。大咸离开病房前,告诉她几点注意事项。

映亚坚定地说:“觉得有必要就该检查,他们要是觉得从隔离病房到检查室麻烦,就应该让你住一般病房。”

“虽然原则上禁止碰触遗体,但你可以像现在这样握着他的手,其他部位请不要碰触。遗体上的任何医疗用品,哪怕是一根针也不可以碰。请答应我,如果做不到,现在就请跟我一起离开病房。”

石柱又在为医护人员着想了。

“……知道了。”映亚吃力地动了动嘴唇。

“我是想检查……但太麻烦了……”

正如答应过的,她一动也不动地坐在原地,低头流着泪。眼泪一滴滴地掉在头罩里。监控画面里的映亚也像尸体一样静止着。她有太多话要对石柱讲了,话到嘴边却泣不成声,连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对她而言,这世上她最爱的人走了,什么都不剩了。

“他们怎么知道?连检查都没做。你想检查吗?”

上午十一点,身穿防护装备的大咸、长南、奈武和亨哲走进隔离病房。他们都是七月三日转院过来后,负责治疗石柱的住院医师。长南手持两个大号防水塑料袋,奈武胸前抱着防水布,亨哲推着轮床,上面放着棺材。映亚起身,看了他们一眼。

“他们说还没到那地步。”

大咸开口:“是时候送他走了。”

“溃疡可能很严重了,也有穿孔的可能。”

“我丈夫的死因是什么?是MERS吗?”

“嗯。”

“不,死因是淋巴癌。”

“他们没说要做检查?”

“……把他关在这里半年,不是为了治疗MERS吗?”

“这里……心口像被揪着似的痛。别担心,吃了止痛药肚子好多了,臀部和双腿也好多了。”

大咸只重复道:“死因不是MERS,是淋巴癌。”

“肠子呢?”

映亚突然动手要摘掉头罩,奈武和亨哲赶忙上前阻止她。

“就像一开始罹患淋巴癌那样痛。”

“请不要这样,请冷静一下。”

“脾脏是不是很痛?”

映亚挣脱双手,愤怒地大吼:“上天会惩罚你们的!他不是MERS病人,你们却一直把他关到死,上天会惩罚你们的,你们会遭天谴的!”

早上十点半,映亚带着很多印度的旅游故事来到隔离病房,但一个也没讲成,昨晚痛了整夜、虚脱的石柱只能把手交给映亚,无力地躺在病床上。石柱精疲力竭,却没有一丝困意。映亚强忍郁愤,根据从玉护士那里听来的消息问了石柱几个问题。

四人一直等到“天谴”这个词的回音渐渐消失。

一小时后,也就是凌晨一点五十分,呼叫铃再次响起。这次石柱直接开口要止痛药,他不仅身体的侧面和后背痛,就连臀部和双腿也开始痛起来。但就算注射了住院医师大咸开的止痛剂,痛症也没有缓解。石柱开始发烧和咳嗽,痰也越来越多。

大咸开口:“从现在开始处理后事,这里结束后会移送到火葬场进行火化。你是想留在这里,还是出去等?”

“知道了。”

映亚颤抖地回答:“我要留在这里……我可以求你们一件事吗?”

玉护士抽出手,按下取消呼叫的按钮:“好,如果觉得难受,随时叫我。”

映亚看向病床,四人的视线也随着映亚移向病床。映亚一把拽下罩在石柱身上的白布,衷心地恳求。

石柱喘了口气,回答:“我先这样躺一会儿。”

“可不可以拔掉插在他鼻子、手臂和下体的管子?还有两条手臂上的针和导管。他该多难过啊!我希望最后这段路,能让他走得舒服些。”

“呼……痛症应该是过去了。”玉护士看着满头冷汗的石柱,“我去帮你拿点止痛药?”

“不可以。”大咸给出简短且明确的回复。

玉护士用戴着手套的手按住石柱的背。虽然隔离病房的原则是尽量避免与病人接触,但现在必须找到痛症最严重的部位。哀号渐渐变成呻吟,慢慢地,呻吟声也变小了。

映亚提高嗓音:“为什么不可以?他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你们连这点忙都不肯帮吗?他住院这段时间反反复复插了多少次管、扎了多少次针?请你们拔掉这些管子和针头有这么难吗?这不是很简单的事吗?如果你们不愿意处理,可以让我来啊。只要给我一分钟,我就能处理好,很快的。”

玉护士镇定地说:“先慢慢呼吸!左边不行的话,试着往右边躺,看能不能找到舒服点的姿势。”

大咸把手上的纸递给映亚,是“传染病人死亡后处理步骤说明书”,上面红色标示的部分进入映亚的视线:

“肚子痛……身体不能往左边躺了,后背和腰也……呃啊—”石柱再也说不下去,痛得像虾米般蜷曲起身体,不停发出哀号。

根据“传染病预防及管理相关法律”第四十七项至第四十八项的保健福祉部“(中东呼吸综合征)往生者丧葬管理步骤”规定,往生后的丧葬步骤如下:

玉护士走进隔离病房。

·在与家属协议的时间之内,派遣相关人员进入病房进行密封遗体、消毒和入棺准备。

如果是一般病房,值班护士会在十秒内赶到,隔离病房却不同。护士要在准备室穿好防护装备,再通过那五道门,所以需要更多时间。石柱捂着肚子等待的十分钟,感觉比一年还要漫长,他不得不靠转移注意力来缓解痛症。石柱在心里默念起元素周期表: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钠、镁、铝……

·禁止在病房内为遗体净身、更衣,禁止清除为病人使用的医疗器材(静脉管、支气管内管等),并直接放入PVC遗体袋内,避免与外界接触。

午夜过后,石柱的腹痛越来越严重。下午输血时,上腹部就很不舒服。一直受失眠困扰的石柱往左侧躺,忽然感到胃和肠子瞬间拧在一起。痛症很快就转移到腰部和肩膀,疼得上半身不停颤抖。石柱按了呼叫钮。

·遗体放入防水袋后密封,表面消毒后,再用另一个PVC防水袋密封。

***

·密封后的遗体入棺后,运送至火葬场。

大部分时间,一天就可以讲完一条旅游路线,但也有需要讲上两天的。从十一月二日开始的印度之旅就是其中之一。石柱之所以想去印度,是因为乔治·哈里森。披头士时期,四名团员都对印度很感兴趣,其中最沉迷的当属乔治·哈里森。石柱和映亚先从头到尾听了一遍乔治·哈里森的畅销专辑Living in the Material World,又一起看了电影《印度之旅》和法顶禅师《印度纪行》中搭火车旅行的部分。都还来不及一起计划什么,两小时就过去了。映亚说下午再来,但石柱劝她,还是等明天早上再继续。

大咸解释:“我们必须依指示行事,很抱歉不能接受你的请求。那我们开始了。”

石柱欣然点头。他在脑中想象着各种风景,等出院后,一定要跟家人去利物浦和伦敦走一趟。每次映亚来都会讲不同国家、不同城市的趣闻,石柱听着这些故事,觉得痛症稍稍减轻了。虽然身体状况持续恶化,但很多时候他都不想打断映亚,他会强忍着,一直听下去。

奈武和亨哲先铺好防水布,把石柱的遗体抬到上面。大咸和长南将棺材放在地上。四人用防水布把石柱身上的线和管子包裹好,将遗体放入防水遗体袋中,再用更大的防水袋包在外面。四人抬起遗体,水平放进棺材后密封,最后把密封好的棺材抬到轮床上。映亚站在病床旁,看着他们完成这些动作,眼泪不停地流。虽然膝盖发软,快要站不住了,但她没有后退也没有转过身。

“少说也该去半个月吧?在利物浦住一周,走遍披头士的足迹,然后到伦敦来场博物馆巡礼如何?从你喜欢的自然博物馆开始逛起,再去大英博物馆,至少也要三四天。既然都到了英国,就看场英超联赛,最好能看一场有韩籍选手出场的比赛。去剑桥大学散步好吗?听说每个学院的风格都不同,最好在那边也待三天。”

大咸对映亚说:“现在我们要离开病房了。你也清楚,家属无法搭乘灵车。请搭其他车辆到火葬场吧。这样送走病人,我们也很心痛,我们也不想看到这样的结局,金石柱先生真的很优秀。那我们出去吧。”

石柱再次隔离后他们第一次见面,映亚带来世界地图,她想跟石柱一起选出康复后去旅行的国家。早上石柱打开地图,看了一遍自己想去的国家,映亚就像能读懂他的心思一样,只要石柱说出地名,她便会像导游一样滔滔不绝地讲解。

大咸推着轮床走出去,其他三人并排跟随其后。映亚走在后面,与他们保持三米距离。门依序打开,最后一道门打开时,映亚听到了嘈杂的快门声。

映亚一周大概只会在家休息一天。石柱的身体状况会因映亚的出现产生明显差异,映亚在时他会说很多话,也会在病床旁多走一圈。

这是金石柱结束囚禁的瞬间。

“我不是要你在家休息吗……”

(1)ICU指加护病房(Intensive Care Unit);MV为人工呼吸器(Mechanical Ventilation)。

石柱劝映亚一周只要来一两次就好,但映亚每天早上都会穿上C级防护装备走进病房。她先把雨岚送到鸿泽家再赶往医院,每天十点前后就可以见到石柱。映亚最终还是向公司申请了停薪留职,存款也都取出来当生活费。十月二十六日居家隔离解除后,映亚便一直守在石柱身边。即使石柱一直劝映亚明天好好在家休息,但隔天早上十点,自己仍会不自觉地望向门口,看到映亚开门走进来,他便会露出笑容。

(2)放弃急救同意书(Do Not Resuscitate)。

就算睡着了,也睡不到一小时就会醒来。鼻子和嘴巴发炎,食量也大大减少,三四天才能排一次便。输血每天持续进行,虽然针对各种炎症用药,但痛症始终不见好转。就算映亚要求见主治医师,对方仍今天拖到明天,明天拖到后天,一再延后。映亚向住院医师卢大咸询问上个月的化疗结果,没得到具体回应,只说无法草率判断。六月初确诊淋巴癌复发,但直到十一月初,都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进行化疗。如果没有感染MERS,现在早就做完五次化疗,也会看到明确的方向了。

(3)Demerol,麻醉止痛药物。

进入十一月,石柱的失眠更加严重了。

(4)二〇一五年,从全罗南道到首尔参加“民众总崛起”示威的六十八岁农民白南基,遭水柱攻击倒地,陷入昏迷十个月后死亡。但医院在死亡报告书中判定为“病死”,而非“意外致死”,引发社会哗然。

虽然腹痛,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