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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但是枝里子却没有跟着我笑,她说:“总之,我想对她来说,那或许是人生中的一个选择,但也不一定就会那么做。”

“或许吧。”

“不会吧。”

“有点不可置信哪!”我接着说,“那么,打算在监狱里跟雷太结婚吗?”然后浅浅一笑。

“或许哦!我想就算小仄作了那样的决定也没有关系吧,要是决定了的话我们就努力支持她吧。尽管宇田川首相很可怜,而雷太的行为也毫无辩解的余地,不过雷太如果赎完罪之后会回到这里吧,如果没有人等着他的话,他一定会死掉的。”

“是啊,这广大的世界里有着形形色色的人,在这里,独一无二的我邂逅了独一无二的他,这是个奇迹。重要的不是他是什么样的人,或者他在干什么,而是两人邂逅的事实。不过,最近这种感情好像变得比较淡薄了。”

我借着枝里子的话语,具体想像雷太某天服刑完毕回到这个世界的样子。或许是十五年、二十年后,那天终究会到来,那时,雷太仍然不到四十岁。

“奇迹?”

要我自己死,我可是超级不拿手的。

“是啊,她自己总是说,对她而言,跟雷太的邂逅是个奇迹。”

尽管雷太在侦讯中如此吹嘘,但他“超级不拿手”的并非死亡而是生存。出狱后四十岁的他,一定会了解这件事吧,就如同现在的我所亲身体会的。

“真的吗?”

枝里子呢喃着:“不过,雷太到底为什么要那么做呢?做了那样的事,应该无处可去吧!”

“嗯,或许吧。”枝里子侧着头,“小仄到最近都还说要一直等到雷太出狱哦!”

“那家伙不是想去哪里才那么干的。”

“雷太到底有多认真考虑小仄的事呢?如果可以看透他真正的想法,小仄反而不必为此感到受伤害。”

“是吗?我想他一定想去什么地方吧,与这里不一样的地方,就像你也是。”

“所以这不是我们能隐瞒的,得靠她自己克服才行,不过现在我很感谢雷太在行动之前离开了小仄。当然,小仄是了解雷太最深层想法的人,不过事实上他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对小仄来说反而可以死心。”

枝里子说到一半,我就明白她要说的不是雷太而是我,我听了这样的话,确信了她今晚终于要作个了结。

“据说几近精神错乱,千万不可以传到小仄耳里,不过哪天还是会被报道出来吧!”

“你是说我想去哪里?”

由于小仄不在,我稍微说了雷太的近况。第一次开庭的日期已经决定在十一月底,检方跟辩方双方要求开庭前进行的精神鉴定报告刚好也已出炉,结果当然是:“有行为能力。”不过根据辩护律师所提供的消息,雷太的精神状况非常糟糕,一方面因为长时间的残酷讯问,一方面父亲木村信一市议员为了替儿子的行为负责而上吊自杀,他似乎受到严重的打击。

枝里子直盯着我的眼睛说:“你,想去你应该存在的地方。”

我们一起料理晚餐,用葡萄酒干杯。

“应该存在的地方是哪啊?”

然后接过我买来的葡萄酒走回屋内。

“我不知道,不过,那是现在的你绝对无法找到的地方。”

“来,请进。”

“你说得太过暧昧了吧!”

我按照往常惯例,傍晚来到枝里子的住处,小仄跟同学到蓼科过夜,不在家里。据说她是昨晚临时决定的。枝里子因小仄有了和朋友出外旅行的精力而感到十分高兴,我在玄关的时候还一度犹豫着是否要进到只剩我和她的房间,不过枝里子用催促的语调说道:

我再次笑了,枝里子的表情仍然没有改变。

那天是星期日,是我三十岁的生日。

“一点也不暧昧,暧昧的不是我,是你吧!”

那天从白天开始就非常温暖,仿佛春天一般。

“那是指我们两人的事情吗?”

我们之间的关系终于在十一月十日走到了尽头。

我已经什么也不想说了,我不想在最后一刻与枝里子有口舌之争。

我没有跟任何人共生的资格,我也严重欠缺那种能力。

“不是,我说的是你的事情。”

让枝里子拘泥于此,或许只是因为尊严的问题而已,被我这种人这般对待,抹煞了她自身的存在,她无法忍受。不过事实上我既没有无视,也没有轻视枝里子,从诹访的那个夜晚以来,我更明白我打从心底需要枝里子。但是,我同时也明白,那是绝对无法实现的愿望。

不过枝里子却像是经过多次排演的女演员一样非常冷静,如此纯熟的态度刺激了我的神经。

一开始像是两人间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实际上或许也没什么严重的事情,不过我却明白,如此的我,甚至连枝里子也一直有所警戒,准备结束两人的关系。

“我到底哪里暧昧了,话中有话的是你,是你暧昧不清!”

枝里子跟我的关系像是朋友般地良好。

于是枝里子脸上浮现微笑,那是微微割裂人心的冷笑。

小仄低头拜托,枝里子点头用愉快的声音说:“嗯,放松一年,什么也不干,这样也不错哦!”

“你说过,没有比没有地方去更悲伤的事了,先有地方,接着才会有人的存在。你也这样说过,自己不相信家庭。我心想,你怎么说出这么轻浮的事情呢?你从我家逃走的时候我又想,这人怎么会毫不在乎地做出这么恶劣的事情呢?不过,你终究一直在寻找你真正的生命之所吧!”

“倒也不是一直想念心理学,不过我既不想出社会,也觉得没有出社会的必要,暂时不想跟任何人亲近,也不想投入新的事情。学费跟生活费我会努力打工筹措,请让我继续住在这里。”

我不知不觉叹了口气。不过枝里子却没有表现出过去的那一种怯弱,她继续以沉稳的语调说:“连我也不相信家庭哪!”

十一月初的时候,小仄告知我们:“决定还要留在大学里一年。”

我直盯着枝里子的脸。

一个半月之后,到了十一月,小仄慢慢平静了下来,从案发后她一直跟枝里子住在一起,我也频繁拜访枝里子的住处,三人一起料理晚餐、看电视,偶尔喝点酒,而话题几乎没有提到雷太或是那事件。

突然觉得不能再继续逼迫这个人了。

雷太把“至今让我跟这个肮脏的世界保持危殆相连的绳索”利落地“截断了”。对他来说,和小仄、枝里子、我的关系或许只是绳索的一部分而已。

不过,从枝里子的表情完全感受不到她有任何一点退缩与胆怯,我无法理解这其中的原因。

结果警察既没有找我进行调查,也没传唤小仄。寺内恐怕也没提起我的名字吧,仔细一想,那男人应该有这样的义气,此外,更重要的是雷太似乎完全没有说出我们的事。他离开公寓的时候,已经处理完所有的物品,他除了我们之外大概也没有其他朋友,所以如果他本人绝口不提,警察的确无法知道我们的存在。

“我也不断地寻找我的生命之所,每个人都一样,不是只有你为此痛苦而已。不过,就算再怎么寻找、追求,也不可能找到自己的生命之所。不管跟什么样的人交往,没有人可以给你你想要的地方。你也说过,已经哪儿也不想去,光是待在这里就令人厌烦。所以我想问,你存在的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呢?这里到底是什么呢?的确,我想要和你一起生存在同一个地方,不过那却不是要和你一起寻找,如果真的想要有自己的生命之所,就放弃寻找、追求,放弃像你这样的彷徨摇摆,首先你得停下脚步,在这个你所厌烦的这里,靠着自己的力量创造自己的生命之所。我从来没想过要和你共组家庭,只不过是想要和你一同创造出可以共存的地方,但是你却老是要任意解释一切事物,任意失望,任意放弃,我替你觉得悲哀,非常担心你。如果这样继续下去,这个人一定会落入不幸,我想那还是谁也没体验过的那一种悲惨、不幸。所以,我无法忽略你。暧昧的不是我,是你!明明除了这里以外,没有任何地方了;不管是天国、地狱、来生、此生,全都在这里;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都在这里发生;我和你也都在这里,生前、死后也都会一直在这里,全部都在这里。我一直都想问你,你的视线到底凝视着何方?明明你眼睛所能够看见的就只有你脚下所站立的这个世界,以及远方和你相连密不可分的世界,而你还想看着哪里呢?如果你好好注视你的双脚,然后抬起头,张开双眼,这个世界无限宽广,你就会明白只有这个世界才是惟一你可以看见的世界。尽管我既不讨厌你,也不想责怪你,更不是憎恨你,尽管我已决心要为了你付出所有,但是你不仅不去想像我的心情,还想从我的眼前消失,你只是害怕我,仿佛我要对你不利一样地否定我、逃离我,我想我从未遇过像你这么过分的人吧!”

木村雷太的名字就像刺杀浅沼稻次郎[19]之后在狱中自杀的山口二矢一样,给人们带来巨大的冲击,深深烙印在人们的脑中。经过一连串的调查,始终无法找出雷太的幕后主使人,同时也判定雷太的思想背景几乎是空白,行政、司法,甚至是传媒都不知道该如何诠释这次的恐怖行动,因而十分困惑。而这正是全体日本人共通的某种空虚而荒凉的困惑。

枝里子说到一半的时候哭了起来,在这近两年的交往中,她还是第一次在我面前掉下眼泪。

由于战后以来的政治情势不稳使得外国对日本的信任明显降低,证券市场因为大量的卖出而惨跌,日元也探底下挫,日本国债的等级被降格一等,金融市场陷入空前恐慌。

我注视着她快崩溃的样子,想着:

宇田川首相袭击事件连续一整个月来震撼着这个国家。社会骚动这几个字久久地咬住日本人不放。案发后的第五天,参众两院召开会议,指名原为宇田川内阁的大藏大臣小野寺立幸担任首相。宇田川首相虽然保住一命,但是下腹部遭到刃长十五公分的瑞士军刀刺入,肾、肝的伤口甚为严重,近日内要恢复首相职务已不可能。

如果我能停留在她的生命之所,那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当晚我赶到枝里子的住处,我已经好久没看到眼前的这两个人了;小仄啜泣,枝里子茫然陪在她身旁。

尽管我如此一文不值,尽管我没有生下来会有多好,但若能愿为我如此哭泣的人而活,那有多么令人宽心。那就像是曾经为了妹妹而活,又像是那个夏天在河边为了拓也,如果可以为了枝里子放弃自我,那有多么美好。

“拜托你了,我事情处理完也会到你那边,有些话得跟小仄说不可。”

但是,不管怎样,那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了,我现在打电话,然后去接她,说不定她看到新闻了,绝对不能放着不管。”

他们陈述着同样的事理。

我说:“总之马上联络小仄,请她今晚住你那边。”

那就是,人的幸福之道在于应比喜爱自己更加喜爱他人。

枝里子在电话中告诉我雷太和小仄在七月下旬的时候分手。她在新大谷遇到雷太的时候,他还嘲笑小仄的求职经过,看来那是和小仄分手之前的事情。据说雷太突然离开中野的公寓,就这样从小仄的眼前消失,这跟雷太所供述的八、九月在都内的胶囊旅馆住宿一事吻合。

不过他们还提到更为深奥的事情。

枝里子因拍摄的工作正在摄影棚里,我略过问候直接告诉她雷太的事情,她顿时说不出话来。

比喜爱自己更加喜爱他人的时候,绝对不能像爱恋异性那般。

十七日下午,当我看到案发当下的画面后,我马上打给枝里子。

男人不应该把女人当作女人来爱,女人也不应该把男人当作男人来爱,而是像喜爱自己那样去爱人。

小仄现在一定无法承担雷太犯下如此的罪行。

因为男女之爱必然会导致不幸的结果。

比起这些,我最担心的是小仄,如果她跟雷太的关系尚未结束,警察理所当然会注意到小仄,因为警方会到中野的公寓,拿着照片询问附近的居民,媒体也一定会发觉事有蹊跷,如果这样放着不管,小仄一定会被当成袭击首相的凶手的女友,被媒体骚扰得体无完肤。

因为——不光是我——活在这个世界的人都只不过是这种不幸的一个结果罢了。

虽说如此,警察迟早会从寺内口中发现我和雷太的关系,到时我只要淡淡地回应事件调查就好了。

我很幸运,因为我在被母亲遗弃的七月八日那天就下定决心发了誓,自己绝对不要再犯下这种错误。然而,冥冥之中神明也训示我:

警方至今尚未和我有任何接触,这是理所当然的,雷太不可能在接受侦讯时提到我、枝里子和小仄。

无论如何,你都该以父母爱护小孩的方式去爱人。

同一天十八日,雇用雷太打工的那家电视台的董事长为了对此案件以示负责而辞职,我知道这个新闻之后,心想被雷太巧妙利用的寺内现在不知是什么表情。

枝里子说得一点也没错,只不过硬要我辩解什么的话,我之所以害怕她,并非因为她将对我不利,而是我怕我对她做出残忍的事情。

我没想过要改变这个社会,也不觉得这个人(宇田川首相)搞烂了日本什么的,因为我对政治没兴趣,也不常看报纸、新闻,但是,总觉得首相好像很伟大的样子,不过,如果跟我一起死掉的话,世界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吧,我只是想告诉各位如此的道理吧。不过,这点好像是现在才想起来的。这个国家,死了一个首相大臣,既不会变坏也不会变好,对吧?总之,赶快判我死刑之类的吧!因为要我自己死,我可是超级不拿手的。

然而,我大概已经严重地伤害了她。

最震撼社会的是雷太的“犯案动机”,每日新闻的早报以供词的形式刊载了详情。

餐桌上的料理大致上所剩无几,我啜饮了一口剩下的葡萄酒,然后从椅子上起身。枝里子用泪水甫干的眼睛仰望着我。

尽管十八日晚上九点警视厅才公布犯案计划、动机、幕后主使等细节,不过各大报透过采访侦办案情的干员而成功地率先报道出几近完整的内容。

“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据闻雷太“十分配合警方的调查”,雷太供词的大致内容在隔天的十八日登上各大早报。

她用沉静的语调说。我的视线避开她的眼神,一语不发地盯着挂在墙壁上的大型肖像照片。

雷太的姓名、年龄在案发后即被查明,当天深夜又传出他是日本共产党干部的儿子的消息。共产党随即召开紧急记者会,表明共产党与这次的刺杀行动没有任何关系,不过身为稻城市议员的父亲木村信一到记者会结束时仍未现身,连书面声明也没有,让媒体非常不悦。

我现在又感觉到,我为了某些东西不断地悲伤。

不仅各家报纸以头条刊出,电视台也变更所有的节目表,持续播报这个事件的最新消息。

我想要背对的是枝里子的照片,并非枝里子,于是我离开餐桌。

凶手木村雷太被几位安全人员拖出人群,戴上口枷和手铐送到樱田门的警视厅。在一片骚动之中被警察挟住两侧带走的雷太,穿过挤满人群的国会走廊,摄影机清楚地拍下这一幕,反复地在新闻中播放。

“连再见也说不出口吗?”

遭暗杀的首相马上从国会被送到虎之门的医院。

背后又再一次传来沉稳的声音。

于是袭击现任首相大臣的关键性场面在好几台摄影机前上演。

我握着门把的手停了下来,接着我咬紧牙根,转过头。

宇田川首相像是抱住了突然冲入怀中的青年,接着原本闭着的嘴巴张了开来,小小呻吟了一声,和青年直接倒在地上,在这当下,几位安全人员和排在前头的媒体像是要覆盖住两人般地蜂拥而上。

枝里子的眼睛被新的泪水濡湿,我们视线交会的时候她缓缓起身往我这边走了过来。

依循惯例,宇田川站到访问代表的麦克风前面,正要发表意见时,突然有一位身材纤瘦的男性从包围首相的摄影师群中冲了出来,正面撞上首相。虽然首相的背后站着警视厅派遣的几位强壮的安全人员,但他们还是措手不及,所有的事情都在一瞬间发生了。

我感到强烈的不安震撼着全身,仿佛现在就要被拖进漆黑的黑暗里一样,强烈的恐惧感淹没了脑子。

首相利用敬老节前后三天访问中、韩两国,才刚回国,连续假期过后众议院预算委员会开始审核针对景气对策的第二次预算修正案,首相也出席,在奋力接受质询炮火之后,离开议场随即被等候多时的媒体包围。恰巧那天因前第一秘书的巨额逃税问题饱受批判的执政党议员刚刚表明辞去议员,于是各大媒体为了直接询问宇田川首相的感想而涌进国会。

但是,我已经动弹不得,这样下去,自己势必会崩坏。可是我只能眼睁睁地等着枝里子走近身来。

宇田川敬一郎首相(六十三岁)于国会遭到在电视台打工的左翼青年木村雷太(二十岁)刺杀,时间是九月十七日下午两点十五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