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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因为是过世的老妈的第一次盂兰盆节,所以回老家了。”

那天我刚好回北九州岛。

“原来是这样啊!”

“是的。”

小仄拿起杯子,慢慢喝着茶。

“是吗?”

“为什么是八月十五日那天呢?”

小仄再度道歉,然后说:“八月十五日那天我去了老师的公寓,可是老师不在。”

我也喝着咖啡。

“那怎么不找我们商量呢?”

“因为我想雷太准备要动手了。”

小仄把本来放在桌上的双手移到膝盖,调整了姿势,然后恭敬地低下头说:“对不起,没办法劝阻他,我真的很后悔。”

“为什么会那样想?”

“你知道雷太打算要干什么吧?上星期我们一起去法院的时候我才发现,说来可能有点愚蠢,但我之前的确不知情。”

“那天宇田川首相不是到靖国神社参拜了吗,之前雷太曾经说过,如果今年首相也去靖国神社的话,那他就一定要下手了。”

沉默的小仄也看着我。

宇田川去年也在战争结束纪念日到靖国神社参拜,并且遭到韩国、中国以及东南亚各国的严厉批判,但他今年仍然强硬地例行到靖国神社参拜。

“你早就知道了吧?”

“宇田川说:‘一想到特攻队队员,我晚上就睡不着觉,身为日本国民,参拜靖国神社是理所当然的义务。’雷太哥说这种想法不可原谅,无论如何战争都不能被美化,就算是特攻队员,远赴他国杀人的事实也不容磨灭,把他们当作英雄乃是大错特错。雷太哥又说,只要有一个因为军事侵略而受害的人还反对,首相大臣就不能去靖国神社参拜,如此若无其事,不就跟那个时代鼓吹年轻人成为特攻队员的人一样了吗?所以雷太哥说,如果今年首相还去参拜的话,那他就非动手不可。”

我嘀咕着“一年吗”,然后直盯着小仄的眼睛。

“原来是这样啊……”

她的语调十分坚定。

我叹了口气。不过刺杀首相跟例行参拜这两件事完全无法相提并论,只能说是极度危险的思想,而恐怖活动即是战争。

“大概再一年。”

“中垣老板死后,雷太哥开始上健身房锻炼身体,打工也选道路施工之类的花体力的工作。我听他提起打算暗杀宇田川首相是七月底的时候,他说‘一直都见不到’,不过因为他也说首相要参拜靖国神社才非动手不可,所以我每天开始死命祈祷,祈祷首相不会去参拜。一直到看了参拜的新闻,知道没用了。雷太哥有时会主动打电话给我,但他没有提起他在电视台打工,所以那天我脑中一片混乱,因此去了老师的公寓,但是老师不在,我还在房里一直等到半夜。”

“一阵子是多久?”

“那可以打通电话,或是留封信给我啊!”

“可以再过一阵子吗?”

“我做不到,因为雷太哥要我不可以告诉任何人,我也答应他了,而且他也答应我一件事,所以其实是不能告诉老师的。”

我一说完,小仄的眼神变得认真起来。

“他答应你什么?”

“那么下次我们带东西给他吧?”

我问小仄,她低着头沉默了片刻。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眼眶湿润,泪水就快要掉出来了。

“不过没有人会带给他吧?他父亲也过世了。”

“我要他不管怎样都不可以死,我跟他说,如果你自杀的话,我一定会追随你自杀。”

“他现在还在拘留所,如果可以带点东西给他的话,就可以吃到好吃的东西吧。”

我把剩下的咖啡饮尽,眼神避开开始哭泣的小仄,然后看着窗外转为昏暗的日光。

小仄稍微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我想雷太哥一定都没有好好吃什么东西。”

“对不起,我只做得到这样,我到现在也都还不懂为什么,为什么那个时候没办法阻止他,为什么说不出‘如果你犯罪的话我就当场死在你面前’。我想我一定是因为不想被雷太哥讨厌吧,自己毫无自信可言,所以只考虑自己,结果完全不能帮雷太做点什么。”

“不用,那倒也不是什么值得学习的事。”

小仄持续哭泣了一段时间。

“那我也要更节俭才行。”

我看着小仄哭泣的样子,开始思考。

“是啊。”

不管是雷太或是小仄,他们都在与死亡的联系里寻求自己的幸福,然而这个举动一定是正确的,毫无疑问地正确。为了什么而活、自己会变得如何?或许这些才真的无关紧要。人类不过是为了死亡而生存,肉体终有一日会化为灰烬。

“是吗?”

物质上的满足、地位名誉的取得、竞争上的获胜、他人的赞扬等不过是把生命的城楼不断堆高而已。死亡乃是人生的破局,人们借由如此的堆栈拼命地想要远离死亡。如果以通往死亡的距离来衡量幸福,那么除了如此无意义的行为之外,的确没有其他的生存方法。不过,如果想要从超越苦难、苦痛来寻找幸福,人类最后仍然会被卷入死亡的黑暗泥沼,自我终会遭到彻底的破坏。

“我学生时代比你更穷哦!”

能够离破灭的死亡多远、能够忘却死亡到什么程度,如此尝试所换得的幸福绝非幸福。不管你把幸福的城楼堆栈得多高,终有一天你会遭逢从上头坠落下来的悲惨命运,最后的那一瞬间,被抛掷到空中的我们只能在没入死亡之海前的长久时间里怨恨,并且诅咒生命。

小仄也微笑。

死亡像海面一般。

“对啊,跟老师这种有钱人不一样。”

穿过那表面我们进入海中,那里没有我们所恐惧的死亡,也没有相爱的喜悦,是完全崭新的世界,那是通过死亡之后,难以想像,而且绝对不可能想像得到的崭新世界。

我笑了。

我这样想:真正的幸福必然与死亡密不可分,存在于死亡海面边界之处的幸福才是真正的幸福。

“对打工维生的人来说,午饭四百元的确是极限了呢!”

“你曾经跟枝里子说过,能认识他真的是奇迹。”

“超过四百元。我都会点烫菠菜、可乐饼、牛蒡色拉等小菜,尽量控制在四百元以内。不过,女生吃这样就很够了。”

小仄终于停止哭泣。

“大概多少钱?”

她的表情变得有些困惑。

“对啊!不过套餐有点贵,但是肉跟鱼比较多。”

她呢喃说:“我觉得这世界没有所谓的奇迹。”然后又接着说:“枝里子姐虽然是很好的人,但是她跟老师、雷太和我是完全不同的人。”

“吃套餐之类的?”

我心想果然如此,的确,枝里子跟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

“嗯,午餐大概都在这里解决,因为很便宜。”

“今后你打算怎么办?有上论文的课程吗?”

小仄把塑料瓶里的茶倒进塑料空杯来喝。

“嗯,也没其他的事,所以会做准备,不过不知道会不会提交论文,反正还打算多留一年。”

我先喝了一口温热的咖啡,然后问:“你都在这里吃饭吗?”

“也是。”

在狭小的校园内散步了十五分钟,我们走进北侧校舍里位于地下一楼和一楼之间名为“Fiesta”的自助餐厅,我买了咖啡,小仄买了塑料瓶装的乌龙茶,两人在店里的餐桌坐了下来。宽广的餐厅里,学生零零落落,非常安静。从左边的窗户可以清楚看到马蹄形校舍凸出的部分,冬天斜射的光线可以照到我们所坐的古老木桌。背后可以听到男学生吃面的声音,前面则有穿着围裙、头戴布巾的中年女性正在擦拭排列整齐的餐桌。右侧的白色墙壁则贴着海报,宣传合作社的驾驶训练班和CD、DVD的特卖。

“那老师今后打算怎么办呢?”

我踩着落叶,想起真知子小姐时常烘焙银杏叶取代茶叶作为饮料。

小仄突然回问我,而我并不了解问题的含义。

小仄说:“庆应的银杏很不得了呢!每年都会这样堆满落叶,打扫的人好像很辛苦,据说银杏的叶子不能当肥料,只能丢掉。”

“什么怎么办?”

穿过正门,小仄带着我在校园内散步。年末将近,加上现在是上课时间,校园里十分寂静。四处种满银杏,黄色的树叶非常茂盛,路被大量的落叶掩盖像是铺上黄色地毯般。

“跟枝里子的事。”

小仄说:“走吧。”然后牵起我的手。

“哦,我自己也不清楚。”

“那说不定连新闻都还没看到呢,她说她今天一整天都会待在摄影棚。”

“我觉得枝里子姐是凡事都很拿手的人,真的是有这种人呢!”

小仄摇摇头。

小仄终于笑了。

“你有打电话给她吗?”

“是啊。”

“因为我本来以为老师会跟枝里子姐一起来。”

我也笑了。

“什么?”

“枝里子姐也会好好处理和老师的关系的,我想放手交给她没关系。”

小仄看着我浅浅微笑。

“放手交给她?”

“真好!”

“就是让枝里子来作决定,老师只要沉默不动就好,而且我认为,老师有更加珍惜自己的权利。”

我搭出租车于三点准时到达庆应大学的正门,小仄已经站在门边,她先跑了过来。这一年里虽没谈过什么,不过这样单独两人见面,还是可以从她的动作感受到我并非外人的那种亲密。两人刚认识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女。

小仄一脸“你连这也不懂吗”的表情。

枝里子以为小仄有恢复的迹象,她直率地思考小仄的事情,但是我却非如此。小仄这种性格的人是不会从那样的伤害中轻易恢复的,这点和雷太的关系深浅并无关联。套用雷太的话来形容,枝里子和小仄两人和这个世界相连的绳索的粗细,打从一开始就大相径庭。人毕竟只能用自己的思维衡量他人,所以枝里子难以理解。

“是吗?”

正因如此,宇田川的死可说是过于突然,一定给了小仄相当大的打击。

“是的。”

小仄好久没有像这样开朗了,我看着她,确实感受到雷太和小仄之间的强烈情感。从雷太的视线朝着小仄时眉毛一动也不动的表情也可见一斑。

然后小仄以像是用心体会似的口吻说:“我想到这次求职的事情,不管是哪家公司的人事面试官都一定会问:‘生产之后还会继续工作吗?’旁边的每个人好像都会非常厌烦地回答:‘我不想生小孩。’但是我明确回答:‘我会生小孩,生下之后打算辞掉工作。’于是面试官说:‘那样你不觉得对公司不负责任吗?你不觉得那样失去了工作者的资格吗?’甚至还有人问:‘你为什么来这家公司考试?’而我这样回答:‘我是为了好好生下小孩、好好把他养育成人才出社会工作的,我想要累积生小孩的经济基础。’于是每个主考官都回答:‘你说得很对。’于是不管是哪家公司,我都至少考到最后一关,尽管最后全部都没被录取,但我还是认为,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一定了解真正的道理,但却无力做到而觉得痛苦。求职经验真的很棒,因为我了解了必须找出自己的方法生活下去,而不是拜托他人,模仿他人的所作所为,所以我还需要一点时间。不过我想枝里子姐就是用自己的方式过活的人,和我们完全不同,但是我却能够尊敬她,所以我想她一定可以妥善处理和老师的关系。”

“雷太哥还是一点也没变。”

我沉默不语,想要咀嚼小仄的话语,但是却无法深入思考,我觉得最近变得不像以前那样留意他人的表情、动作和谈话,特别是对枝里子,虽然不是小仄所说的“放手交给她”,但是我已经不愿意像以前那样反复思考我和枝里子的事情。不过那并不是我对她的兴趣和关心减退了,从十一月十日那天以来,我们两人互相联络,聊着形形色色的事,几乎每天见面,以前完全不曾如此。

那时候小仄不断反复说着:“如果宇田川首相康复的话,加上雷太哥否认自己怀有杀意,法官一定不会判得太重吧,毕竟他也才刚满二十岁而已。”

总之自己的事情先放一边,我想要再次确认小仄的状况而准备开口时,正好传来短促的钟响,我随即环视周遭。

开庭结束后,我们刻意分别离开挤满媒体的东京地方法院,两人约在赤坂的饭店一起吃午餐。

“要上第五堂课了。”

从被告席面对证人席的短短距离里,我想出庭的雷太应该看到了在旁听席中段的我跟小仄,尽管他的表情和神色丝毫没变,但雷太有意识的视线一度短暂地和我们的眼神交会,因而可以确定雷太看到我们了。雷太的样子跟之前报道的大相径庭,既不憔悴,也没有精神不稳,回答罪状的时候,尽管声音很小,但仍然十分稳重,他明确地否认对前首相怀有杀意。

小仄拿起空罐和杯子迅速起身。

我千方百计才弄到两张旁听证。

“今天真的很谢谢老师。”

上星期雷太才刚第一次公开开庭而已。

小仄利落地对我鞠躬,我也跟着起身。

小仄一直到挂上电话为止都没有显得慌乱,如此怪异的平静反而让我更加感到不安。

走出北侧校舍,顺着两旁种植银杏的道路我们走回正门。

“好,那么我在正门的地方等老师。”

冷风已经吹了起来,小仄拉紧毛衣的领口,看来她觉得很冷。

“嗯,没关系。”

“老师还要回公司吗?”

“方便吗?”

“嗯,还有工作要做。”

“那我三点的时候去你学校,一起喝个茶什么的。”

“上班族果然很辛苦呢!”

“四点二十分。”

小仄发出慵懒的声音,跟着我走到眼前的马路。

“第五堂几点开始?”

出租车马上停了下来,我开门的时候小仄从背后说:“老师,请不用再为我担心了。”

然后她接着说:“因为是第五堂课,所以中间还有一点时间。”

我一边坐进车里一边看着她。

“直接去学校。”

“然后一年之后,我们三个人一起去看雷太哥,带给他很多好吃的东西。”

“之后呢?”

我回答:“好啊!”她很高兴地笑着。

“今天还有课,所以预定到两点。”

关上车门,告诉司机地点,车子马上往前开。

“几点结束?”

小仄笑着挥手,我吸了口气,也挥挥手,目送瞬间远去的小仄身影,然后靠上椅背,觉得全身的力量被连根拔起。

电话的那侧可以听到人群的声音。

一年吗……我心中再度低语,那是现在的自己无法想像的未来。最近频频觉得时间的流动变得沉重而且缓慢,与其说那带来每天的充实倒不如说那像是黏附在我前进双脚上的腥臭泥泞一样,持续让我的身心不断地疲惫下去。

“我会去。但现在无法思考,也什么都不想去想。”

小仄对雷太的感情随着时间一年、两年的流逝终会变质,只要活着,她自己就会不断改变,这世上没有个体会停滞不变,人活着走向死亡,走向死亡而活着,每个人的生命理应相差无几。即使舍弃自我,沉浸在他者之中,依循他人随波逐流,不管是谁,只要还存活于这个世界的时间中,最后终究会和我一样,被不断堆积在脚边有如铅重般的疲劳给攫获,然后进退不得,一切的意义终究会变得虚无。

宇田川的死出乎我的意料,我多少受到一点震撼。

那么,枝里子到了最后都还能坚信所有的一切存在于现下这个时刻、这个地方吗?她真的相信如此荒芜的世界就是独一无二的世界吗?我却不这么想。

“那打工怎么办?”

一定有着和这里不一样的地方。

我问她,她回答正要去打工的路上。大概十点的时候,她看到在有乐町车站前发送的号外,才知道这个消息。小仄用冷静的语调读那篇报道。

所以在这里不管怎样对自身以外的东西付出,不管怎样让自己变得虚无,其真正的价值仍然无法获得肯定。因为那必须要等到飞往和现世不同的崭新世界时,付出的举动才会转变成照亮前途的灯火,变成足以承载我们的双翼。幸福与不幸不可能单只是这个世界的东西,那会延续到下一个世界,然后无止境地往下一个世界相连。我们绝对不能被个人自我的喜怒哀乐乘虚而入,像是枝里子只注视着我们生存的世界,终究会无法寻获通往等待我们前去的崭新世界大道,如果视线被眼前的小小光芒给攫住了,那将无法发现遥远的彼方燃烧的光芒正引导着我们。

“你现在在干吗?”

不管是爱情、信念、缅怀,不管其对象是人、自然,还是其他种种,那终归只是耍赖想要继续留在这个世上的借口罢了。

她轻微抑扬顿挫的声音,显露出她压抑着情感。

小仄刚刚对我说:放手交给枝里子处理。她的意思应该是:就随枝里子耍赖好了,我只需静观其变然后配合她。

“老师,雷太哥终究还是变成杀人凶手了。”

冬天的黄昏来得早,不知不觉外头已一片昏暗。

告知我宇田川死讯的是小仄,她突然打到公司,电话中她直接这样说:

和枝里子这样继续在一起,或者是从今晚开始就不再见面,对我来说两者已没有多大差别。

十二月二日星期一早上九点三十分,前首相宇田川敬一郎与伤势奋斗了近两个半月后过世。一度还在媒体公布病榻上的笑容照片,但终究伤重不治,最后是因为受伤后大量输血所引起的肝功能不全的病况突然在一个晚上恶化,人生终告结束。

我一边想着她温柔的面容一边失神地看着车窗外街灯初亮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