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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我在意识逐渐薄弱时,想起枝里子的面容。

然后他还说:“若能在其他生命的幸福中认可自己的生命,死亡的恐怖也会永远地从眼前消失。”

再也见不到她了吧?她一定不会原谅这样的我吧?

只有在这个条件下,人类的幸福以及生命才会成为可能,只有在这个条件下,荼毒人类生命的东西才会消失,生存伙伴间的争夺、痛苦的悲哀、死亡的恐怖也才会消失。

赶赴中垣老板守灵后的那个晚上,枝里子在床上紧紧地抱着我,然后这样说:“我喜欢平平凡凡的人,不管是热情的还是感伤的我都不要,因为这种人到处都是,我要的是怎么找都找不到第二个的惟一,你就是如此,你是心里有缺陷的人,你的心生病了,不管是什么时候都得不到满足,尽管你很温柔,但是心却反复无常,而且冷淡,虽说你的冷淡不至于让人有压迫感,但却好像什么都可以舍弃一样哦。不过啊,你真的是很痛苦地活着,我也不懂我为什么爱你,但是我实在无法忽略你那有缺陷的心哦!

你期盼每个人都为你而活,但是每个人都比你更爱你自己吗?这样的愿望能够实现的可能性只有一个,那就是所有人的存在是为了他人的幸福,所有的人比爱自己更加爱他人。只有在这样的状况下,你以及其他所有的存在,每个人才能够被爱,你也才可以获得身为一个人所希冀的幸福吧。由于对你而言的幸福只可能存在于爱他人胜于爱己的状况下,所以身为一个生命的存在,你应当爱其他的存在胜于爱自己。

“所谓再怎么找也找不到第二个的惟一,就是这世上只有我才能注视他的人,一般人所谓非这个男人不可的意思,就是非这个我不可的意思,绝对是如此。

不管过了几世纪,人类生命的幸福之谜对大多数人来说都还是未解的谜题。虽说如此,其实谜题早在许久之前便已解开。发现谜底的人通常会惊觉,其实并非自己解不开,只不过是忘了过去已知的事实而已。谜底就在我们所生存的世界的错误教训里,然而它总被视为如此困难,事实上却相当简单,一个人就可以解开了。

“我无法忘掉你,不管老了几岁,或是和别人在一起,我想我还是会突然想起你的事。举例来说,正好一个人看着对面马路光秃秃的树木的时候;或是去海水浴场,我离开老公和小孩们一个人在海中,想着太阳如此炫目的那个瞬间,突然想起了你,那个你也一定像现在一样痛苦地活着,但又是一样温柔的你。

托尔斯泰在《人生论》一文这么说:

“勾住了!就像毛衣勾住了什么一样,只不过是那样的感受,但我却无法动弹。”

如此而已。这种下等的世俗智慧怂恿着枝里子,也让这个世界的众人终生战栗不已。的确如此,纵然是十五岁的小女孩亦能教导我什么东西吧!我知道他们可能给我的脑袋暂时产生混乱的打击,我也知道有不少人以此为乐,就像也有那些把男女之间的危险游戏洋洋洒洒写成文章的小说家一样。他们不打算改变自己,只是恐惧,自己明知不过是被无聊的好奇心所驱使,却又老是鼓吹体验,讲着充满说教意味的谎言。这种使用说不上是双面性的陈腐把戏,让我十分厌恶。人类从出生那天开始就已经不会有任何改变,于是深信学到什么、失去什么、再生了什么,此等愚昧实在无法原谅。真正害怕的是枝里子,每天写着繁琐的日记,也还未充分了解自己男友的想法,却为他与自己的父亲争辩。每个人穿鞋的方式不同,咬吐司的方式也不同,这就好比我们和爱斯基摩人以及古巴人不同一样。不过,若要细数这些不同,失去的将会是自己。不管是谁,本质都一样,不可能有什么不同值得拿来说。人并非为自己,而是为了他人而存在。只因为有他人,这才有一个模糊的自我罢了。尽管如此,在这世界里经常束缚人类、彻底支配人类的乃是恐怖,并非爱。爱常被比喻成光明,但让光明确立的却是深深的黑暗。想要认识世界有两种方法:一种是相信光所引导的方向,沿着光明而迷信地经历人生;另一种方法较为精致,宛如把自己的肉体投入宇宙空间里一般,凝视着世界全体,也就是凝视着深深封闭的黑暗。但是,人类不仅在如此巨大的黑暗前显得过于渺小,与生俱来的两只眼眸也无法凝视黑暗。所有的希望、爱、各个生命都缠绕着绝望、恐惧以及死亡,而且所缠绕的绝望、恐惧、死亡正是人生的大半部分。只要个人命运的终点是代表“绝对恐惧”的死亡,爱就不可能克服恐惧。不过实际上这种恐惧的根源绝对不是死亡,人最恐惧的乃是注定终得面对死亡而只能恐惧活着的人类自身。但是人类依然恐惧死亡。越是恐惧死亡,死亡就越会潜藏在每个幸福的时光中、存在人的心中不时地晃动着,让人无法自心底航向幸福之海。正因如此,我们能够再一次确定的事情不是生存的意义,而是死亡的真实意义。

那时的我笑着说:“这样啊,那我就像是钉在墙壁上生锈的铁钉一样。”

这世界上并不存在着不去深入接触真实血肉而得以借由书籍或电视就能了解的事情。

然后敷衍过去。不过心中却为了枝里子的这番话深深感到悲哀。

对于枝里子他们想说的话我可以说是到了几近厌烦的程度,记得以前已经有某个作家如此自豪地写过了,而其实他们所要表达的只不过是:

醒来时已是半夜。

枝里子对她的父亲说我像个怯弱的婴儿,不过真正怯弱的并不是我而是枝里子自己。枝里子在茫茫人海中旅行,流着泪,装作一副想要爱人却又饱受伤害的样子,她看着这广大世界里比她毛发数量多几百倍的无数人而感到恐怖,仿佛在黑夜里四处摸索般地想要抓住足以依靠的东西。

从床上起身,把手机从书柜上的充电器拔起来,看了通话记录,没有枝里子的来电。时间刚好是凌晨两点,记不得什么时候睡着的,不过感觉像是睡了十二个小时以上,很久没有睡这么久了,醉意已经全消,但是头部却非常沉重。

我脚步摇摇晃晃地走回卧室,倒卧在床上。在窗帘紧闭的昏暗房间里,想起曾经也有类似的时光,那时的我还年幼、纯真。的确,不管是如何艰苦的时代,都一定会有无可取代的时间以及无可取代的自己。

时间已是十四日,星期日。好不容易的休假惨淡收场,明天又得上班处理既不愉快也不有趣的工作。

看来我好像已经醉得很彻底了。

我到底在做什么呢!

不过,正因为她没有做过什么不好的事,她才真正恶劣,不是吗?

既不愉快也不有趣的不只有工作而已,我对于如此的生活压根儿没有感到愉悦,但我又为什么继续活着呢?

枝里子到底做过什么不好的事?

一说到这里,这个星期四的午后,我跟前来送行的妹妹在福冈机场的餐厅用餐,那时妹妹埋怨我说:

不,不对劲的不是枝里子而是我。

“妈妈常常一个人哭泣。三年来光是哭,哥哥,怎么叫你你都不回来。”

真的不对劲。

母亲到底为了什么哀伤地哭泣呢?

非常不对劲。

她看着隔了六天归来的孩子,表情像是看到幽灵一般顿然失色,接着突然对着一起站在那里的儿福中心的职员低下头来,低语道:

我如此想着。尽管我不清楚,不过这世间像枝里子这般的女人应该多得数不清吧!美丽而且成绩优异的女孩子都会变成学者。搞些田野调查,探险秘境之类的东西,在实验室玩弄危险的化合物,等等,她们被浅薄的好奇心和高傲的自信所驱使,对自己无法承担的对象投注热情,最后一定会夹着尾巴落荒而逃,但却不以为耻,也无反省之意。在封面标题写着“体验”、布满花纹的笔记本里,写完了轻薄天真的报告之后,还不是照样重蹈覆辙,就是如同枝里子的父亲所说的,觉悟到“手上能掌握的幸福”然后将心力投注到安稳的婚姻以及生育孩子上。

对不起。

简而言之,她是个学者。

我吞回已经涌上喉头的话语。

我在厨房的地板上盘腿而坐,对着大型冰箱喝完最后一罐啤酒。

不过刚开始的时候,我无法理解我该说的话为什么由母亲说出了口。她突然在我眼前蹲了下来,我拉着职员的手,母亲像是要抢回我一样,把我抱了过去,边哭边反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于是我才了解自己并非干下坏事。被紧紧抱住我几乎不能呼吸,脑中一片空白。

走进房间看到枝里子之前所拿来的各种东西,心想显眼的东西就送回去好了,于是开始整理冰箱里的东西。不过在顺便喝了约半打的冰啤酒之后开始觉得整理很麻烦,于是放弃整理。

那个瞬间,我第一次觉悟自己被母亲遗弃。

我在车里睡着了,不过还是觉得没睡够。

人类遇上真正惨烈的事情,根本就束手无措,哭也哭不出来,笑也笑不出来。惟一能做的事只有恐惧。

我上了诹访车站前排班的出租车,里头的司机正在假寐,我叫了一部车回东京,回到森下的公寓大概是早上八点。

我一边被母亲抱着一边因为恐惧而不停地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