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月历上八这个数字,想着没有什么比人的死亡更悲哀的事情了。不只对死去的人是如此,对其他人而言也是难以忍抑的悲伤。但是如此悲痛死亡,结果只会孕育出罪恶而已,极度悲痛他人死亡的人,亦即为自己死亡战栗的人,这种恐惧正会创造出从容伤害他人而不知廉耻的人类。
从看着母亲死去的时候,不,从被告知母亲罹患癌症的时候,不,是从作为一个儿子了解母亲过于动物性的人生的那刻开始,我就为着不知名的东西持续地悲伤着。我到现在为止都拼命地在忍受那无理的压力,悲伤他人不过是为了悲伤自身,我还要耗费多少苦心惨淡地守护如此过于幼稚的事实呢?
的确,老妈有老妈自己的思虑。将我遗弃的那天也是如此,老妈有老妈自身的纠葛与烦恼,有着残酷的绝望与哀戚,连当时年仅两岁八个月的我都可以了解,随着长大成人之后更为清楚。尽管如此,为什么我非得和她的纠葛、烦恼、绝望、哀戚一同悲伤不可呢?越是这样悲伤着属于母亲的哀戚,我就必须把自己的事情当成他人的事来悲伤、同情、怜悯,因为没有什么比自我哀怜、自我抚慰更罪孽深重的事了。
我现在想为母亲流泪。看着如此思考的自己,更觉得想为如此的自己哭泣。悲伤是多么本能的产物啊!
我握紧拳头,腹部施力,想要让破裂的心镇静下来,一边低语以抑制集中在泪腺急欲喷出的泪水。像咒文般反复念着“七月八日、七月八日”,想要冻结脑中的风雨。
强烈的情感巨浪一口气压迫至胸口。
几分钟之后我恢复平静。
照片下有七月和八月的月历数字,我看着七月,想着今天是几号,我记得是星期五,所以是十二日,往左边估算着母亲是几日去世的,心中喃喃自语,没错,是八日。胸中念了好几次“七月八日”,突然想到为什么到现在为止都没注意到呢!我怀疑起自己。
我拿起手机看了时间,七月十三日上午一点二十五分。我起身打开拉门,站在隔着走廊斜对面的枝里子的房前。心想敲门,不过还是直接转开门把。
那山顶上逆吹着狂风吧,而且寒冷的空气极为稀薄,但是现在的我感受不到,看着没有真实感的异国山峰,我对于我现在所在的地方,以及现在流动的时间,也同样无法真实地感受。万物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于我的周遭,如此的孤绝感让我一如往常地安下心来。
房间里没有灯光,马上即可察觉里头空无一人。睡前她带我来这边看了一下,房里陈列巨大的书橱而欠缺色彩。书橱里放满了许多画集、三岛由纪夫和大江健三郎的著作,我站在枝里子身旁从书橱拿出当中几本翻阅了一下,每本都像是没被翻过般地洁净,从这些书本可以揣摩出枝里子意气风发的学生时代。不过细看可以发现书页的许多地方用黄色的铅笔画上“米”字号,我询问她这记号的用意,她说有记号的句子会抄写到初中时代便开始每天写的日记里。我不了解她这么做的理由,问她是否有天要用日记里的素材来创作,枝里子回答:“我没那种才能,只不过不想忘记而已。”
我调整呼吸,把毛巾挂在脖子上,将其两端交叉塞进睡衣的衣领,盘腿坐在棉被上,看着房间,感觉寂静无声的空气。体内的热度碰着冰凉的空气,渐渐平静了下来。墙上挂着白川义员的山岳照片月历。某个遥远国家被夕照染得赤红的高山连峰俯瞰着我。
走到窗边的床铺,我用手触摸了床单,床单是冷的,于是我走出房间去找她。
打开电灯,从枕旁的包包拿出蓝色的毛巾擦拭睡衣下的汗水。
先是窥探了枝里子房间隔壁的和室和我房间隔壁的洋室,然后走到楼下。
汗渍湿了衣裤,做了讨厌的梦,我全身热乎乎地。
楼下是宽广的玄关,摆放豪华的桧木屏风。
手机的闹铃响起。
玄关的旁边是接待客人的招待室,放着陈年的白色皮革沙发、大型玻璃桌,以及悬挂了罗兰森的真品画作,这些我在傍晚时已经看过。楼梯另一边是以前的女佣房间,现在变成了仓库。招待室之前有一间榻榻米的房间,摆放一台直立式钢琴和非常古老的胜利牌音响组。现在只剩玄关的灯亮着,不管是走廊还是房间都是一片寂静无声。
当时我真的叫出口,从床上弹坐了起来。
我穿过和中庭相通的黑暗走廊,走向刚刚用餐的餐厅和起居室。
朋美愤怒的表情像是慢动作一样在我的视线里拉开,刹那间,我手中对折的钞票被她的右手打落,猛烈的巴掌打上我的脸颊。我还不了解为什么场面变得如此难堪,挨不住脸上的麻痹痛楚呻吟了起来。
光线从起居室的门透了出来,还有人在里面。我走到门旁可以听到里头说话的声音。
我话还没说完就发现朋美脸色发白。她的脸变得扭曲起来,转成咬着下唇的可怕模样,想来还真奇怪,我在梦中想着这还是第一次看到朋美这样的脸。
是枝里子父亲的声音。
“那么这个月就多加上这笔钱。请于四点半来接小孩,这样的话,下个月也会给你这笔钱。”
“我所看到的事实是你根本对他一无所知!”
于是我在朋美的话告一段落的时候,从双排扣的西装内袋拿出钱包,掏出一万元钞票对折后递到朋美眼前。
是一种责难的语调,跟刚刚闲谈时相比,仿佛是换了个人般。那声音十分严厉,犹如经营者在斥骂员工,我缩回放在门把上的手,竖耳倾听。
我茫然地听着她说,非常理解在这都会里只靠微薄十五万的收入的母子俩要过生活是多么艰难的事,于是产生同情的念头,最后被眼前这魅力十足的妙龄母亲的失态模样给打败了。
“说不定你带回来的是个不怎么样的男人,不像你说的那样……”
然后朋美含泪细数一个月生活费的细目,还哭诉着前夫没有送来任何的养育费等等。
“那个人还是个孩子。”
“总之我们生活很困苦。只工作到四点的话,保险这一行是不会有什么业绩的。在这里又没有人可以依靠,也没有傍晚可以寄放这孩子的朋友。我现在月入十万,加上补助津贴,每月只靠这十五万过日子。你们这些公务员是不会明白那有多辛苦,单只是公寓租金就要花个五六万,还有食物、衣服的费用也不容小觑。我们家跟那种父母都在上班的家庭是不一样的。”
枝里子拼命地对着父亲解释。枝里子的声音低而且小,不容易听清楚,不过却可以断断续续听到“不是什么让人觉得不舒服的人”、“老是虚张声势”、“不知害怕什么”、“像刚生下来……那样光着身体发抖”的内容。
我若无其事地回答她,朋美不禁情绪爆发,她以猛烈的炮火开始回击。
“刚刚我也说过,不要忘了你现在做的决定是不能后悔的。听你这样说起来,好像是为了帮助别人才跟那个家伙结婚。怎么想都觉得不合常理吧!有很多那种光只是头脑好,却没什么魄力的人。因为你不懂事,所以才觉得稀有,其实那种人多的是。的确,他是有他自己的一套哲学思考,但是……老爸只认为,你受到那男人不好的影响了。”
“并非因为如此,因为我们负责的老师一早就来,也有其工作限度,加上我们现在人手已经接近极限,而且,我这样说好了,离婚是你们夫妇自己的决定,多少要有必须自己承担的部分吧,不可能什么都顺着你的意思,请先考虑一下拓也小弟吧。”
“才没有!”
“为什么不行呢?因为是单亲家庭就不行吗?”
枝里子的声音大了起来,可以听得很清楚。
我冷淡回绝。
“不是那样的。那人是有着什么。如果不去了解的话就不可能理解他与众不同的地方,那个人有极为自由的心灵和坚强的心。”
“可是每件事都是有所规定的。”
“为什么你说话变得这么抽象呢?你以前不是可以把事情讲清楚的女孩吗?”
我对朋美强人所难的说话方式感到不满。
她父亲说话的语调突然缓和下来。
“事情繁多,工作上也有困难,很多客人都是傍晚才能去拜访,加上才刚开始上班,写企划书也要花很多时间,不能像其他人一样让他待到六点吗?”
“枝里子,只要你花心思,每个人身上都可以找到一两个优点,在这世界上可怜的人更是堆积如山。老爸不是批评他的人格,而是对你现在的思考方式还有待商榷觉得不妥而已。对女性最重要的是只考虑自己幸福的专注力。要看清现实,然后确保自己手上能掌握的幸福。被一时的情绪跟兴奋所蒙蔽而忘记这个准则的女性注定要婚姻失败,老爸看多了这种人,结婚就是这么一回事。”
“嗯,您是早上七点送他来的吧,您的工作是保险员,所以麻烦您四点半来接他。”
枝里子什么也没说。
“所以,园长先生,这边的老师要求我四点半来接他,是否可以延到六点呢?”
“总之,你们两个人找个机会说清楚,这样不了解对方是不成的,老爸可真是吓了一跳!”
朋美换了语调,用责难似的眼神看着我。
他们停止对话,我急忙转身,留意别发出声响,蹑手蹑脚离开门前。
她对拓也微笑着说道。我看到朋美的脸色随即变了并瞪了那老师一眼。
我回到二楼的房间,关上电灯钻回被窝,确定枝里子从我的房前走过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我再度起身,打开灯开始更衣,脱下枝里子的母亲为我准备的睡衣,换上衣服,并将棉被叠好收入壁橱,毛巾、换洗的内衣跟袜子也收进包包,关上电灯走出房间。本来想静静离去,后来心想还是打个招呼,于是这次先敲门才打开枝里子的房门。我进去的时候,她好像在桌上写些什么,看到我的打扮吓了一跳。枝里子坐在椅子上,我走近她的背后隔着她的肩膀窥视桌上的东西,她慌张地用手遮盖着。
那之后谈话的脉络究竟为何已不记得,总之谈起朋美离开丈夫独自工作的事情,中年的托儿所老师听到“离婚”两字便插嘴说:“哎呀!哎呀!原来是个坏妈妈。”
“什么!这家伙好厉害啊,刚刚跟老爸说的话现在已经写进日记了。”
她先是说明明天起拓也要上这里的托儿所,所以前来打声招呼。我先请他们三人坐在眼前的长椅上,随后开始对朋美详细解说园方的细则——尽管讲的内容在醒来后什么也不记得,但讲得极为冗长。
她抬头望着我的脸瞬间僵了起来。我则注视那些细小的字体,那天烧东西的时候觉得小仄的字体好像谁的,原来是跟枝里子的字很像。
中年女性叫着我,我才知道自己是托儿所的园长。这么一来,我在梦里思考着,她应该是托儿所的老师之一。
“本来想不告而别,不过还是来说一声。先说好,我可是最讨厌你老爸这种人,说什么只要考虑自己的幸福,一副很伟大的样子忠告自己的女儿,这种男人我只能说是既愚蠢又自大。不过,我觉得你更糟,没什么自信却还说别人是小孩,沉浸在自以为看透事物的同情之中,觉得很神气是吧?真行,实在了不起,真是令人肃然起敬呢!我再也不想看到你,所以,我没必要待在这里,失礼了。”
“园长先生。”
我说完之后转身跑出房间,快速走下楼梯时听到后头传来追赶的脚步声,于是在玄关拿起自己的鞋子,提在手上匆忙打开门跑到外头。
穿着像是蓝色制服罩衣的中年女性带了一对母子进来,我不认识那女性,不过被带进来的母子是朋美跟拓也。
然后只是跑着。赤脚往左边直直跑了两百公尺,躲进房屋跟房屋间的巷道里,然后穿上鞋子,接着又死命地跑。“嘿喝、嘿喝”地发出声音吆喝着,半路上觉得自己像是在慢跑。
“请进。”
嘿呦
传来敲门的声音。
嘿呦
我穿着黑色西装坐在像是学校校长室的宽广房间里的成套沙发上,不知为何还打着红色的蝴蝶结。
嘿呦嘿喝
在这两小时里,我做了个短短的梦。
猴子抬轿子
把身体沉入柔软蓬松得像是可以埋进身体的棉被之中,我把手机的闹铃设定为两点然后入睡。
嘿呦喝
枝里子替我准备的房间在二楼,十叠大,不知何时已经铺妥床铺。
不知不觉边跑边哼着这样的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