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父亲一下子说不出话来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问:“星期一指的是这个星期的星期一吗?”
这句话让枝里子的脸色渐渐变得铁青。
“没错,因为子宫癌转移到肝脏,将近三年来反复住院出院,最后还是撑不过去。”
“爸爸是在我一岁的时候丢下我跟妈妈离开,从那之后我没再见过他。妈妈在这个星期一刚过世。”
枝里子的父亲不知该说什么,表情变得更为怪异,慌张地转过去看着枝里子说:“你不知道这件事吗?”枝里子像是打嗝一样地点点头,她母亲则用手捂住嘴巴“哎呀”地发出高雅的声音。
她父亲随即开口:“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么,你说你回九州岛,是为了……”
枝里子的双亲惊讶地同时看着我。
枝里子的声音颤抖,讶异的表情与她父亲颇为相似。
我说:“不需要太在意那种事,因为我父母都不在了。”
接着我说起那饶富趣味的葬礼过程,还有同学来帮忙的滑稽趣事,不过三人一致头也不点,还是一样盯着我这边看,陷入一片沉默。
事情如我所预料地进展,我偷瞄了枝里子,她拿着白兰地酒杯朝向双亲那边,我沉默片刻,等着他们多说些什么,不过他们似乎没察觉出我的意思,光只是微笑。对于结结巴巴说着话的枝里子的母亲,我困惑地不知如何应对,想要说“其实没必要想得这么严重”,不过这话看来不适合现在的气氛。我了解枝里子的父亲今天为何等着我来,而我也知晓了大半而来。看来我只能照这些人所想的演下去。世上的惯例乃是状况决定一切,我想如果他们这样期望,那我跟枝里子在一起也没关系,实际上也没什么大不了。这样一想心头就轻松了许多,只要自己保持正直,自身像活水般流动就够了,如此即可。
说完之后,枝里子的父亲先是表达了俗套的哀悼之意,之后接着说:“是这么一回事啊,不过……你讲起母亲的事好像是在谈不相干的人呢!”
他稍微不好意思地笑着。坐在她父亲身旁到现在仍不太开口的母亲点点头,她的脸形和枝里子相似,非常端正,她接着说:“本来应该先让枝里子去拜访您的父母,再邀请您过来。不过这女儿是得来不易的独生女,加上身为双亲的我们也太过任性,才让这见面的顺序颠倒,真的是很抱歉。”
我心想该怎么办,但也没有其他的答案,愕然失笑地说:“方便的话,再给我一杯白兰地吧。”
她父亲一口气喝完酒杯里的酒,说:“不过,像你这样的男人,我就放心了。”
“你不喜欢令堂吗?”
“说来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昨晚并不好入睡。枝里子今年正月回来的时候说起,爸爸,想让你见某个人,突然提起你这个人,我真的吓了一跳呢。我会这么说是因为我一直以为这个女儿不会轻易喜欢上别人。”
倒完酒又陷入沉默的枝里子的父亲先是“嗯”了一声,然后这么问我。他注视着我的眼睛,不过脸颊却赤红得像是喝醉了一般。我内心对于这样无礼的问题感到不快,没有多少人会讨厌母亲的吧,就算有,也一定存在着沉重的理由。
饭后我们移到客厅。她父亲边说这是收藏的好酒,边拿着颇有年份的白兰地倒进我的玻璃杯。他像是完全放开来了一样,终于坐在我的正对面。
“为什么这样问呢?”
她父亲专注地倾听我说的内容,他也详细解说自己公司最近的业绩和产品的价值变动。枝里子和她的母亲也因为我们两人终于畅谈起来而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不过我对枝里子父亲所说的不感兴趣,事实上几乎没听进去。
“因为不应该是这样的嘛!如果不是的话,在自己亲生母亲死去的第五个晚上来到这种地方跟未婚妻的父母见面就难以想像了。”
她父亲继续感叹现在的不景气使得制造业一片愁云惨雾,让他也增添了不少皱纹。然后我们谈了一下日美经济关系的问题,其中,我稍微详细说明了基轴通货这玩意。《环游世界八十天》的主角斐利亚·福克有着不管到哪个国家都能使用英格兰银行券购物的优势。一九三一年英镑脱离金钱本位制度从此不具优势的经过。美国的登场。战争。道吉和池田勇人密谈决定的汇率比一美元兑三十日元还低。霸权国家必定陷入的海外债权陷阱。越南时代美国“枪与黄油政策”(Gun&Butter)的矛盾。以及一九七一年的尼克松冲击和大藏大臣竹下时代的广场决议秘辛。人称YEN先生的前大藏省财务官省内出乎意料的低评价。现在的行政改革计划因编制预算权力的争夺而使内阁机能无法获得充分补强、欠缺实效性,财政当局完全不期待金融厅的效果。现在日本的不良债权问题由于银行间融资的发达而成为世界经济不景气的原因,如此的剧情实在陈腐,美国这几年来已经做好把日本经济从世界金融市场除外也不会发生恐慌的系统,如此的体制已大体完备。
我马上想开口大骂你是笨蛋吧。但是感到很强的视线,我转头看枝里子,枝里子用着哀求似的眼神不断地微微摇头。我闭起嘴巴,抬头看天花板,让眼睛注视吊灯,集中意识思考着说不一样的话。
“那真不简单。”
“只是因为我觉得很孤单而已,不可以这样吗?这样的感情超乎常理吗?”
“进公司才第八年,不过一年大概是一千万出头。”
我一边叹息一边低声说着。如我所想,她父母两人像是什么坚硬的东西急速融化般,场面缓和了下来。
“什么?”她父亲发出不可置信的声音,问:“有点失礼,不过请问你收入多少?”
“问了这种怪问题实在很失礼,希望你别介意。”
由于枝里子的父亲都这么说了,我只好重复了之前也对枝里子的说明。我既不是想要进入传媒工作,也不是特别喜欢书本,真的是什么工作都行。那时有个常常给商业杂志写稿的文学院副教授,担任我某堂课的老师,我请教他关于日本公司哪间薪资最为优渥,才参加了现在这间公司的考试。
她父亲接着说:“父母这种东西作为人类是比较低等的生物,明知这样想过于单纯,但不爱自己双亲的人是不会爱外人的女儿的。”
“不过,从法学院进到出版业工作的人不多吧?”
“我可以了解您的心情。”
话说到一半,我拿起端出来的啤酒自己倒进玻璃杯里,连续喝了两三杯,然后注视着和餐厅相连的宽广客厅里的高级沙发、餐具橱、大型吊灯,以及挂在墙壁上的写实绘画。桌上则摆满枝里子母亲花了半天烹调的丰盛料理。
我说:“不过,深泽先生,我倒是一直这样想,对于深爱自己血亲的人,反而会对外人冷淡呢!”
我说:“枝里子小姐所喜爱的三岛由纪夫也写过类似的事,我记得他是大正末年出生的,比深泽先生大致年长了一个世代,他因而得以热衷文学,于是觉得十分幸运,至于最近的学生——当然指的是昭和四十年代的学生,他们没有热情,三岛因此觉得气愤。尽管结论实际上有些无趣,就是青春这种东西不论在什么时代都欠缺理想。”
“这样说或许也对。”
“说得也是,现在可供玩乐的地方这么多,我们那时是‘战后’好不容易刚结束,没钱,也没地方可去,是想玩也没处玩的时代,偶尔有让学生便宜喝酒的地方,人群马上蜂拥而至。”
枝里子的母亲拉长了声音响应。
枝里子父亲的脸色一瞬间就沉了下来。
之后大家一起看枝里子孩童时期的相簿打发时间,十一点过后我跟枝里子走上二楼。
枝里子的父亲是精密机械制造商的下游量具制造工厂的经营者,是第二代董事长,总公司在诹访,拥有三百多名员工,在下游厂商中乃是诹访数一数二的大企业。我第一眼看到她的父亲便觉得:他的脸果然是极具亲和力。四个人围着餐桌用餐,他最先提起的就是我大学母校的前辈,怀念地谈起昭和三十年代前半的本乡附近的回忆,举了几个餐厅、鞋店、服装店、酒店的名称,问我是否知道,而我一无所知,回答说:“没听过也没见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