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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我开口这么说。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连对妹妹和真知子小姐也没提过,我对枝里子坦言我的过去。

“小时候,我有一次被母亲给丢下。”

“我有一次被母亲给遗弃。”

现下她脸上洋溢幸福的神色更让我坚信了如此的想法,我可以感受到至今为止不曾有过的责任感,那就像和拓也在河边戏水时所了解到的,自己被视为必要的存在,那种令人欲泣的感觉。

心想叙述上词汇应该更严谨些,我反复叙述同一件事,不过,还是觉得那样不够清楚,又重新修正。

我注视那五官端正的侧脸,不知为何心底波动不止。从中垣老板的守灵回来时也是如此的感觉,我再一次意识到我跟她之间的不协调。而且我觉得,只有对这个人,就算最后没有善终,我也该以我的方式更加地去接近她。

“那个女人,遗弃了我。”

我什么也没回答,把视线移向窗外。枝里子也不再追问,自己也看着绿意盎然的田园景色。

独自呢喃这些话语的时候,我的内心随即瞬间冰冻、凝结,周围的景色也随之褪色;但是现在,第一次跟他人提起时,心中却没有那样的反应,我不禁感到讶异。

对着枝里子探寻的眼神说出微不足道的事情,我马上就后悔了。至今为止一次也没对别人提起过,而且像这样毫不在意地说出来也是第一次。

我发现我出乎意料地冷静。

“倒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或许是母亲的死亡带来如此的平静。

枝里子一脸讶异。

“我才两岁,当时母亲刚被父亲抛弃,不知如何是好,毕竟母亲才刚年过二十,还像个小孩似的。那时恰巧跟现在的季节一样,和母亲一起搭电车到博德,要到动物园玩,是一个叫‘南动物园’的大动物园哦,我那时很喜欢动物,央求母亲带我去真的有许多大象、斑马、长颈鹿、老虎、狮子的地方,出发前夕还兴奋地睡不着觉。在动物园里看到真正的动物,我完全入迷,连被丢下的那一刻都没注意到。我记得有座猴子山,我靠着低矮的栅栏着迷地看着猴子们,母亲对我说:‘小直,妈妈去买冰淇淋,你在这里乖乖等哦。’我想我连回答也没回答,因为看猴子看得正入迷。

“什么是强迫观念?”

“后来知道母亲不会回来那之后的六天,我不知道有多后悔没开口说:‘我也要去。’是我笨,我愚蠢,我是个坏孩子,所以母亲才丢下我,小孩子怎么会去想、更无法想像会被亲人遗弃。后来动物园的人带我到办公室,询问我的名字,然后广播了好几次,常常听到的那种‘有位穿着蓝色上衣,年约两岁的小男孩走失,请家人到办公室来带回’,我一边听着广播一边拼命拜托动物园的工作人员说我的名字是直人,请连名字一起说。对吧,光只说穿着蓝色上衣的话,或许母亲不会发现也说不定,如果搞错了,带了另外一个穿着蓝色上衣的两岁男孩回家的话,那我不就再也无法回到家里了吗?

“倒也不是自然而然记住的。小时候深切地有种强迫观念,每件事不记住不行,只是没办法跳脱那种观念而已,所以在记忆的时候和其他人一样,在脑中进行耗损脑细胞的作业,只不过我已经对那种感觉麻痹了而已。”

“警察在傍晚时出现了,气氛渐渐怪异起来,我被送上警车,离开动物园,从车子后头看着逐渐远去的动物园门口,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心想离开动物园之后妈妈就再也找不到我了。不过警车还是在黑暗而不知名的路上奔驰,我已经搞不清楚任何事情了,小时候不是常常会被骂:‘擅自离开妈妈的话,会被坏人拐走哦。’我心想真的被拐走了,自己果然是坏小孩,才会有这一天。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被带到儿福中心的安置所,有个看来温柔的中年女性在那里等候,让我吃了饭,也让我喝果汁和吃糖,然后带我到榻榻米的房间,详细地问我的名字和住的地方,不过我才两岁,想不起自己的姓,女人不断地问:‘直人小弟上面的名字是什么?’大概是知道姓名之后就可以从市民数据跟户籍查出来,不过我却无法了解姓是什么,整整六天,一直到最后都想不起自己的姓是松原。

“不过还是自然而然就记住了吧,这对别人来说可是不可置信又令人羡慕的事呢。”

“怎么到动物园的?搭电车来的?公交车?车站呢?花了多久的时间?住在什么样的家里啊?跟谁一起来的?母亲叫什么名字?爸爸的名字呢?第一天什么也答不出来,第二天才稍微镇定下来,告诉那女人搭了什么颜色的电车、哪里的车站,实际上到了好几个车站搭车,到了博德车站又是搭了什么颜色的电车。不过连小孩都知道那些内容连线索也算不上。隔天,除了女人之外还来了一个年轻男人,他开车带我在博德市区绕,我一哭他们就说:‘直人小弟不用担心,妈妈一定会来接你的,像直人小弟这样走失的小孩也是常有的,大家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便会被妈妈接回去。’不过到了第四天就没人这样安慰我了,我也明白母亲不会来接我回去,这不是母亲的问题,而是我自己的问题。那时女人跟男人也差不多放弃了,只能说:家里的事情、爸妈的事情、家里附近、朋友什么的,不管是什么都好,想到就说出来。到了晚上就在同一栋建筑物里的同一个房间跟那女人一起睡,第四天晚上,女人先睡着,我注意着她的鼻息,从棉被中起身,在漆黑的房间里拼命地把意识集中在记忆的细索上,仿佛头脑就要烧坏了一般拼死地回想,我名字上头的姓、居住地的名称、搭乘电车的车站、往那个车站的公车站名,到了第五天的早上想起了几个,但姓还是想不起来,不过车站是户,电车是往熊本,公交车是西铁客运,公车站名是asao还是asau,不过我觉得那样还不够,不想起关键的地名是不行的。

“这之前也说过了,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能力,也不是特技什么的,我也不是因为想记才记住的。”

“第五天的中午,我跟女人借了纸张跟铅笔,因为我想起了母亲每天带我去的小公园名字。但其实我根本不记得名字,只是公园入口有块名牌,我依稀记得那个字的形状而已,毕竟每天会去的地方只有那座公园,所以每天都可以看到那个公园的名牌。

我缩起脖子。

“写了好几次都写错,不过最后我还是把那个字写了下来。仅仅两岁的孩子写字!出生以来第一次写字,不可置信吧。人类不管遇到什么状况都能够靠自己解决难题。那是‘光’这个字,写下来的时候,我心想一定不会错,我常游玩的公园,那公园叫作光。当然我是不会知道光这个字该怎么念的。”

“不过实在难以置信,那种东西过了将近三十年还记得住,你的脑袋里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我总是觉得不可思议。”

语毕,我无意识地低下头,片刻之间,咀嚼品味着悠缓流动的时间。曾经发誓一生不对人提起的事情,现在说出了口。记忆中有多少事实被修改而重新建构,我自己也不清楚。不过我的记忆却坚信,事实就是如此,因为以此事件为分水岭,之后的记忆我几乎全部都囤积在脑海里。在那仿佛要燃烧殆尽地集中意识的七月某个夜晚,我自觉到自己内部的某些东西确实在改变、进化。从那时开始,只要我不受制于失眠和烂醉,我就无法忘却事情。我也变得相信不论什么都不该忘记,这与思考、感受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对我来说忘却是威胁生命的危险行为,不可以再让自己身陷那种状况,因为一旦我忘却了,马上会遭到严厉的背弃,并且失去所有。

枝里子也笑了。

我抬头看着枝里子,枝里子面无表情,像是凝固了一般僵硬。

“别担心,父亲是个绅士,而且他的房间在一楼。”

“所以才记住了《失落的世界》的内容。想想,不管是这书名,或者是光这个公园的名字,都充满讽刺。户的光公园就只有一座,第六天早上我被带到公园,向附近带小孩来玩的母亲们打听,终于找到我家,母亲打开肮脏的公寓房门走了出来,看到跟在儿福中心工作人员身旁的我,她睡意全消,眼睛瞪得老大。至于那之后的事情,我就不想再说了。”

于是我停止背诵,说:“对了,你父亲不会有牡牛似的声音吧?”

跟一般人听到这种事时一样,枝里子的视线不敢离开对方,但却也没有焦急地想要找话说,只是沉默安静地接受我所说的话。

我胆战心惊地走向查林杰教授的房间,如果被教授发现我是《每日新闻》的采访记者的话……已经有多少记者被教授殴打,被教授从楼梯上推了下来而身受重伤。我敲了门,里头传来牡牛似的回应声。

“从这件事之后,一开始我坚信只有自己能保护自己,为了要在这个艰苦的世界存活,不仅是我,对其他人也一样,保护自己是必要的,就像小仄的母亲告诉她的一样。不过近来我开始觉得那是骗人的,虽说保护自己,但却又不觉得自己重要到足以需要保护的程度,对吧!我可是被生下我的母亲给抛弃的人,这种人不可能会有了不起的价值。然而,在我懂事之后,我开始这样想:自己为什么忘不掉这件事情呢?如果自己可以忘了,不就可以变得更为幸福了吗?但是我还死命地记住,憎恨母亲,不愿意敞开胸怀,问题一定是出在我这种令人厌恶的个性上。但是过不了多久,我就知道自己搞错了,人类对于自己一生本质上的问题,无论如何皆无法逃避,不管是被亲人遗弃,还是自己随时会死,就算再怎么装疯卖傻地过活,也绝对忘不了。像有我这种经历的人,一旦困在自己的事情里,就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如果把自己的事情想成是多么地重要,就会在那思考的最初之处钻牛角尖。后来妹妹出生,我上小学的时候,我就这样想,我要从母亲那里抢走妹妹,在她长成大人之前的这十来年间,我要为她而活,这样一来,我就可以不为贫困所苦恼,单只为了妹妹而活吧!我也曾经跟你提过一次,我不相信家庭,因为世上一般所谓的家庭对我来说根本算不上家庭。因为,母亲要真正成为母亲,父亲要真正成为父亲,哥哥要真正成为哥哥,妹妹要真正成为妹妹,应该就要为了彼此牺牲才对,就像公平为雷太牺牲,而雷太体验了公平的死亡,感觉自己也已经死去了一样。人跟人生来就应该要互相挖掘彼此生命的最深处,然后才联结,因为人类的关系不存在着对等、平等、尊重、牺牲什么的,恋爱也是如此,爱情并不重要,觉得对方珍贵也不重要,因为这种程度的事情并不能解决人类自我的本质问题。所谓的爱情是摧毁自我的所有,只为了对方,只在对方之中存活。不过,没有人做得到,不管是多么相爱的恋人或者是相爱的夫妇,总有一天会分开,你可曾听过这其中的一人死去而另一个人追随而死的事情吗?我听都没听过呢!不过事实如此,也理当如此,因为对于被赋予的生命,人类压根没有处置的权利,如果觉得生命是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和力量来处置的话,恋爱这样脆弱而且短暂的花朵,不但不会盛开,还会随即枯萎,在每个人都认为生命是属于自己所有而构筑出来的这个世界里,最后会幸存的只有暴力跟歧视、支配跟服从,就像现在一样。”

于是我背出到现在还记得的小说开头的一部分。

中午过后抵达诹访,我们按照枝里子的计划搭乘绕行诹访湖的游船。两个人站在甲板上并肩靠在栏杆上,看着船所制造出来的汹涌白色浪花。

总之是个会让周遭的人吃惊不已的好学生呢!三岁的时候,能够记住柯南·道尔的《失落的世界》一整本书的内容,是个如此自大的小孩。”

那时,枝里子突然嘀咕了一句:“我终于也拉着你来到我出生的地方了。”

我说:“我之前也说过了,没什么正常的内容能跟你说的,也全是我不想回忆的。因为过于贫穷,到上初中以前都还打从心底希望能住大一点的房子,自己还相信那是可能的,差不多就是这样。

那跟我在电车里所说的话毫无关联,不过的确是枝里子才会说的话,枝里子看着炫目的湖畔,我注视着枝里子的侧脸。

然后枝里子说:“我也想听你小时候的故事,几乎从来没听你提过。”

“不过,总是我追着你跑,真是不可思议,说不定其实你觉得非常困扰呢。”

“他跟你有一点点像,我从以前到现在,就是喜欢怪人呢。”

我习惯性地当下一想:如果你这样想,那为什么还追着跑呢。不过马上了解,枝里子要传达的不安一定不是如此普通的东西。她不安的根源实际上是我对于她的所作所为既没有感到困扰也没有喜悦。

我说:“一定像现在的你一样,他也想起你,然后对着别人谈起一样的事情吧。”

我不作回答,只是看着湖对岸朦胧晚霞下的八岳群峰。

枝里子嘀咕说:“栉田同学现在在干什么呢?”

“走吧,风很冷。”

其中也谈起第一次喜欢的对象,那是她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对方是名叫栉田的同学。第一次约会去看了电影,片子是回放的《万世巨星》。枝里子说,栉田在回家的路上热烈地谈起索尔仁尼琴的《癌症楼》,她到现在都还记得。

枝里子催促我,我们回到围着偌大玻璃的宽广船舱里。

一搭上早上十点开往松元的特快电车,枝里子开始谈起在诹访小镇成长的儿时故事,也提到初中、高中时候的事情。

之后我的情绪严重低落。在如此低落的状态下,傍晚来到有着广大庭院的二层楼楼房,和等候已久的枝里子父母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