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知子小姐详尽地对我们说明枇杷对身体的好处,她说她每天都要把枇杷叶制成的膏布贴在僵硬的手脚上然后温灸,也常常把贴在肩膀、腰际的枇杷叶让我们看。那就像药布般贴于患部,我们对于这不起眼的叶子的效果感到讶异。此外,吃的饭固定是掺着黑豆、红豆、薏仁等煮成的五谷杂粮饭,只有在这些地方可以看到她对疾病所花的工夫。
“我的病医生是治不好的,所以我一直让枇杷照顾我。”
妹妹为了母亲尽力地寻找替代医疗的方式也是因为真知子小姐,当然妹妹也热衷使用枇杷叶疗法,不过对母亲却没有什么效果。
真知子小姐确实教导了我许多知识。她照顾我们兄妹俩正是她最后病情恶化不到三年的这一段时间,那应该是各种严酷症状接踵而来、剥夺她身体自由的艰辛时期,但我现在回想起来,完全没有她任何痛苦情状的记忆。真知子小姐总是开朗,而且温柔。若要说起有关她跟疾病的回忆,那顶多是她时常一边念书一边吃着盐渍的枇杷籽,我跟妹妹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她会从带在身上的小瓶子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粒黑色种子要我们吃下去。
“不管我做什么,妈妈还是打从心底不相信我吧。”
真知子小姐是住持的大女儿,一度因为出嫁而离开寺院,但却因重病离开丈夫,回到弘法寺。四十五岁的年龄,看起来却非常年轻,和母亲看来相差无几。她得了帕金森症,当时已经发病数年了,手部颤抖跟运动麻痹的状况已经颇为严重。
妹妹这么说着,对于母亲和真知子小姐的不同频频叹息。
之后我常到弘法寺阅读书架上的书籍。那时也带着妹妹,在围绕着庭院的好几间房间并列的长房里,写写习题、看看电视,偶尔还三个人一起吃着真知子小姐准备的晚餐。
人类并非为了什么而诞生——最初这样告诉我的也是真知子小姐。或多或少因为她自己患病的关系,真知子十分倾倒于因结核病九死一生后在福冈为战争孤儿尽心尽力的常冈一郎。
从那天起开始了我跟真知子小姐的互动关系。那时我刚搬来一个多月,也就是我高中一年级时的五月。
她常说“常冈先生啊”,这样一边提起名字然后述说着,有时候也拷贝常冈先生的文章劝我阅读。
真知子小姐张口大笑。
大部分内容我已经忘却,但现在记忆里还保有一篇文章,标题是《人为何而诞生》。
“你那么着急想要去哪里呢?”
人为何而诞生
我把书放回去,当要离开房间而走过她身旁的时候,我的两只手被强大的力量抓住,我想要挣脱,一不小心就变成了和雀斑满脸的真知子面面相觑的场面,不过,从近处看着她黑色的大眼,马上就明白她既没有责备的意思,也没有动怒。
Q 我明年春天就大学毕业了,准备进入社会,进入大人的世界。但是,我看了大人制造的世界却无法肃然起敬。看报纸、杂志和听广播,里头实在有着太多悲惨和混乱的事情。狡猾的人顺利地活着,地位崇高的人渎职,掩人耳目恣意妄为。彻底令人厌恶。在这样的世界里,还学会狡猾欺诈的伎俩,我完全不懂人为什么非要活下去不可,所以我想请问:“人是为何而诞生的。”
“真的很抱歉。”
A 被问这样的问题很伤脑筋。我无法回答。
仿佛是把别人当成呆子的说话方式。
Q 为什么无法回答呢?
“你是那个老在树下念书的同学吧,现在很少看到这样的学生了呢!”
A 因为我无法回答我所不明白的事情,我不明白究竟为何而生。
我急忙想要把书放回书架,并且微微地点点头。
Q 什么!您也不知道吗?像您这样充满活力工作的人,竟然不知道为了什么目的而出生?
“喜欢书吗?”
A 没错,我在没有什么目的的情况下就出生了。出生前什么也没有,也没有任何力量,不期望、不冀求即来到这个世界。完全没有自己的力量、思考、计划。所以,与其说是“出生”,不如说是自身以外的力量。因为是自身以外的力量,那就该说是“被迫诞生”吧,所以你问我为何而生,我没有回答的资格。
那就是真知子小姐。
Q 原来如此,所以我也是被迫诞生的人呢!人类全部都不是诞生,而是被迫诞生的啊!
一个中年矮小的女性满脸笑容地站在房门口。
A 没错,哲学青年藤村操先生说了“人生不可解”,然后就跳入华严瀑布自杀了。这也是质问人为何而生。他读了书,但还是完全不了解,因而死去。因此,别问人诞生的目的,如果你问:“人被迫诞生的目的呢?这点您有什么想法呢?”我会回答:“那大概也是如此吧。”
不知不觉走入房中,找到一直想读的三浦梅园的《玄语》,拿在手上着迷地翻了起来,背后突然传来说话声,我吃惊地回过头。
Q 那么我想问,人为什么要被迫诞生呢?
在那之前我总是在学校的图书室和市立图书馆借书,或是偶尔在旧书店买一本一百元的文库本,所以初次站在那书架前,实在难以克制自己兴奋的心情。
A 大概是为了成长吧。
我下课之后常常到寺里的空地,坐在大樟树下读文库本。弘法寺的本堂对外开放,也可以在那里头看书。本堂中间奉祀佛祖释迦牟尼佛,天花板的灯照总是皓白明亮。平日香客稀少一片静谧,待在那里心灵会异常平静。经过贯通本堂跟长房的走廊,长房入口处大概十五块榻榻米大的和室里有一整面墙都是书架,摆放许多书籍,而且不只与佛教相关的书籍,还罗列“世界文学全集”、“日本文学全集”、“世界名著”、“日本名著”等系列丛书,还有漱石、鸥外、有岛武郎、武者小路实笃、德富苏峰和芦花兄弟、三岛由纪夫、福永武彦、山川方夫等人的个人全集。
Q 什么!为了成长?为什么这么说呢?
我们后来搬到小仓的市营住宅,那附近有座叫作弘法寺的大寺,上下学一定会经过弘法寺门前,宏伟的山门后头有着古老壮丽的本堂,广大的腹地从左侧一直到尽头都是墓地,而右手边则是住持们所居住的古色古香的长房。
A 看着所有的人,他们皆在成长,不论身心,每年都在成长。如果不成长就会灭亡,就会死去。活着的东西都会长大吧!所以我先是觉得,人乃是为了成长而被迫诞生的。然后,为了成长该怎么做才好,是接下来该考虑的问题。为了成长就必须在相反事物的组合中取得协调:吸进空气,接着必定吐出,就算深夜也不会停止,也不会觉得麻烦,必得两者协调;吃饱会饿,饿了会吃;起床之后入眠,睡饱了起床。充满活力、开朗、毫无停滞、反复、协调,这就是为了成长而每日必备的条件吧。人类存活于世,能够成长至今,乃是“生长、死去”,“死去、生长”如此生死如一。根据教诲,我们转生了好几次才成长至今天的样子,如此一想,被迫诞生于充满相反的二元对立以及精巧协调两者的这个世界里,必定有成长之道。不管是谁,脸都是朝外的吧,没有人的脸是朝着自己,脸朝外的人们互相面对面聊天,才有办法沟通。不管是伟人还是聪明人,没有人可以看到自己的脸,只能照镜子才能看到上头映照的影像,了解这是自己的脸,如此而已。永远只能看到别人的脸,终其一生都看不到自己的脸,认清自我的反省就如同镜子存在的必要,这需要宗教教养才能领悟。关于这点我就再叙述得详尽一点吧。以萝卜为例,你问:萝卜啊,你是为何而生的啊。萝卜回答:我“没有理由”而生。没有任何目的,也无关己身的力量,完全是被迫诞生的,根据神的旨意被迫诞生的,然后靠着人类的心力而成长。再问:那你觉得又是为了什么理由被迫诞生,然后被养大的呢?萝卜回答:那是为了被人类食用而被迫诞生的,人类也为了食用我们而种植的吧。为什么这么说呢?那是因为我的祖先,萝卜一族代代都被人类食用,我也会被吃掉,我的子孙也都会被人类吃掉吧,所以我想,我们是为了被人类食用而生,然后被养大。于是萝卜对着自己思考:我的祖先也被人吃掉,我也会被吃掉,子孙也是,想想真是残酷,人类和萝卜的关系是不共戴天的敌人,如果吃与被吃的关系是各占一半的比率那就还好,但事实上只能被吃,还真是无情。我想为祖先讨回公道,并且为子孙断绝祸害,我该起身反抗,于是变成非常苦的萝卜。如果变成能够惩罚人类的苦味萝卜的话,就可以报仇了。但是紧接而来的事实是,人类想:“不应该再种这种苦味的萝卜”,于是萝卜遭逢绝子绝孙的命运。我想,如果只考虑自己的状况是会走上灭亡之路的。相反地,应该去好好了解对方的状况,思考为对方付出。“如果没有人类的努力”,萝卜不会长大,刚长叶子就被虫给吃掉了,作为萝卜被养育成熟,可以说是人类苦心努力的恩赐,所以,该如何报恩呢?如何让人类快乐呢?这样一想就变成非常美味的萝卜,于是变成农家的骄傲,这种萝卜的种子会送给大分县的阿姨,也送给埼玉县的堂兄弟,如此被送到各地,毫无所求便可找出子孙繁盛之道。生与死,吸与吐,睡觉与醒来,吃与饿,自己与他人,付出与接受,全部都是两两的组合。所以,为人类付出,为对方付出,让对方高兴,让对方发展,守候对方,我想这就是每天的课业,必须全心全意地修行训练。于此我苦思良久,相信另有救赎之道。这样算不算“人为何被迫诞生”的解答呢?总之,对于自己的每一天尽心尽力,以己为空,高捧他人,宽容他人,让他人发展,如此努力,我相信这才是我们成长的真理。
我突然想起,真知子小姐死的时候正逢严冬,那时的光芒也像现在这样充满整个世界。真知子死的时候,那光明多么符合她的性格——这样一想,母亲往死亡出发的日子,也一定像真知子小姐一样,以美丽安详的姿态回到天上吧。
在捡骨放入坛中之后,仪式便告一个段落。
母亲火化的时候,我在仿若大饭店豪华大厅里的沙发坐了下来,宣告梅雨结束的阳光穿透落地窗洒在我身上,我多少有因着这三天严重的睡眠不足,像是打瞌睡般失神地陷入沉思。
这是第二次捡骨。真知子小姐的骨头洁白而美丽,母亲的骨盘与肋骨却严重变色,妹妹捡着灰暗的骨头,哽咽地说:“病到连骨头都受伤了,妈妈好可怜。”但是我看着那骨头却感觉母亲的生命之衣终于从“带有老、病、死的骷髅”中解脱,飞往没有苦痛的世界。
火葬场位于离小仓四十分钟车程的山上,出殡那天是七月十日,天空从前一天的雨中放晴了,一片湛蓝。每个送葬者都为了这样的好天气替母亲高兴,但我却什么感觉也没有。
回到会场把骨灰坛安置在祭坛上,开始头七的法会。接着我在二楼跟亲戚、邻居食用外送的料理,一边喝酒。晚上七点结束后,我回到久违的老家,沉重的疲劳笼罩全身,我和妹妹两人在六叠大的卧室铺上棉被,一躺下就被强烈的睡意淹没。手触碰着放在枕边的骨灰坛,在抚摸光滑的瓷器表面时,不知不觉陷入沉睡之中。
葬礼那天,高中时代的同学有好几个人来烧香。我拜托他们琐碎的杂务,但他们却尽力地帮了我不少忙,不过没好好说到几句话就和他们道别了。许多人看着我的眼睛然后用眼神和我道别,他们一致的动作让我觉得好笑。棺材打上钉子,在录音带的送葬乐曲下遗体移进灵车,开往火葬场。
隔天早上六点醒来,小心翼翼以免吵醒身旁沉睡的妹妹,我起身外出。这是个通勤人群十分稀少的安静早晨,天空跟昨天一样澄清,吹着凉爽的微风,我前往弘法寺。寺门已经敞开,寺内空地扫得很干净。真知子小姐过世两年后,她的父亲也跟着圆寂,现在由长男继承。巨大樟树浓绿的树叶十分茂盛,在初夏的强烈日照下拉长了昏暗的树影。
因此,在这二十九年里,我和母亲接触的时间除了幼儿期之外,便寥寥无几。我不了解母亲五十年来的大半生涯,母亲对于我的了解也差不多如此。
本堂里静谧无声。
看护一事嘱托妹妹,我回到东京,之后只有一次因为肝动脉栓塞手术回去,此外再也没回过小仓。母亲在那期间三度获准出院,但皆为期甚短。我之所以不回去,也没特别的理由,只是终日工作繁忙,疲累得不想回去而已。
我在三年不见的释迦牟尼佛像前端坐,合掌瞑目报告母亲的死讯。也将这讯息传达给真知子小姐。
明确知道再度扩散的时候,我认真考虑过辞去工作,回北九州岛另外找工作好专心照顾母亲,不过不仅经济上不允许,而且仔细思考后也觉得那样的心意也没什么意义。我和母亲的死亡一事其实什么关联也没有,于是我决定让母亲在接下来所剩的一两年里,就像她以往那样一个人过活即可。
现在墓地旁盖了灵骨塔,我打算把母亲的骨灰放在这里。这样一来,夏天盂兰盆节的时候母亲也可以化作一阵风,回到我跟妹妹身边,然后再回到这里。
发现病状的时候,医师频频建议做子宫全部摘除的手术,不过我却建议母亲利用放射线跟抗癌剂治疗。我寻求了几个医生朋友的意见,也让他们看了母亲的检查数据,才判断出这应该是最好的方式,但母亲却不接受我的意见,请求医师动手术。结果手术失败,病情比预料中的更为恶化,在母亲腹部的癌细胞蔓延开来,破坏全身的免疫力,不到半年就移转到肝脏。
那件事发生在真知子小姐去世那年的盂兰盆节的最后一天——八月十五日。
她和男人的关系于三年前终于画上休止符,她罹患子宫癌,母亲为了突如其来的噩耗悲叹,但是我跟妹妹却无法同情母亲。
每年暑假我都会借用长房的一间房间念书,那年为了来年春天的大学考试,每天一早就来到弘法寺,一直到傍晚整天都专心准备着。由于我没有经济能力参加补习班的夏季课程,加上大部分同学的目标是九州岛大学,志愿是东京国立大学的我乃是少数,于是连互相帮忙准备考试的同学也没有。我大部分的时间和妹妹一起念书,不过那时正逢盂兰盆节的假期,她到熊本的亲戚家住,我一个人来往于弘法寺与家里。虽说如此,白天因为参访的信徒络绎不绝,我也没办法白天窝在长房里,只好于深夜来寺院读书,一直读到清晨。
母亲和包养她的男人两年后分手,但即使我到东京之后,她在男人间打转的习惯依然不变。
十五日晚上十点左右,我一如往常穿过山门走上本堂,真知子小姐打开所有的门跟窗户,一个人正在用吸尘器打扫。盂兰盆节期间,信徒从一大早就出入频繁,她这几天都是利用晚上的时间清扫本堂。我进了本堂后,真知子小姐关掉吸尘器,招手叫我过去,她站在宽广本堂的正中央,我走近她,她拉着我的手腕到她身旁。
在我上高中的时候,母亲连家也不回,以年纪相差甚远的不动产公司老板的情人身份自私地过着自己的生活,后来不知是否因为孩子们住在廉价公寓引人闲话,靠着情人的经济援助取得小仓市营住宅的居住资格,也不管这边学校的状况就强迫我们搬家。
吸尘器声音停止之后,本堂里一片深深的寂静。
母亲偶尔回家,匆忙准备粗糙的晚餐,自己并不跟我们一起吃,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又跑回店里或是男人的地方。
“怎么了?”
住在隔壁的年轻调酒小弟搬走时送给我一把吉他,我十分热衷,每天在草地上弹上好几个小时,我记得那是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优雅的旋律被工厂的噪音掩盖,声音瞬间被压碎,但却可以完整地传到我的耳际,这个经验让我学到,不论何时何地要找到属于自己的寂静并非难事。
我开口问,真知子小姐“嘘”地用食指比了比嘴唇,然后微笑。
在小仓暂住的时候,我们住在户工业区里一间六叠大的肮脏公寓,白天噪音扰人,让人无法平静下来,母亲讨厌这房子,老是在外头过夜,我们兄妹则是下课后通常吃着当作点心的豆腐,然后在前头工厂旁的草地消磨时间。
“直人小弟,没感觉到吗?”
母亲把自己无法从事正常工作的错怪罪到双亲没有给她足够的教育,但在我跟妹妹看来,只是她与生俱来自我堕落的本性使她远离正常的生活。
她小声嗫嚅着,我站在她身旁,学她侧耳倾听,凝神注视,看着本堂的内部。一开始只感受到窗外满是黑夜以及堂内的静寂无声,但过了一会儿,抚触全身的微风从打开的窗户和大门吹向站在本堂中心的我们,而且那奇妙的微风,像是细线一般接连不断从户外吹进本堂,一旦开始捕捉到这样的感触,“咻咻”鸣笛似的风声便清楚地传到耳畔。
借钱在户开的酒店关门大吉,加上妹妹的父亲也因为母亲混乱的男女关系而离开,之后,母亲为了金钱跟男人,仿佛是痴呆了一般沉沦,反复在其中打转。
“很不可思议的风吧!”
母亲的人生开始沉沦,乃是因为第二次婚姻的破灭。
真知子小姐说。
母亲第一次结婚是在未满二十岁的时候,对方是母亲工作的居酒屋常客,他是九州岛大学的学生。一年后我出生,那学生退了学出社会工作,但是在我快两岁的时候,却丢下我和母亲逃回大分乡下,长久以来,我从未见过他。那之后他过着怎么样的生活,甚至是生是死,我都不清楚。据说有一次,自称是他哥哥的人来访,给了我们一些钱,当时他说:“弟弟拿到律师资格,现在充满活力地工作。”当时母亲已再婚,也生下妹妹,因而毫无纷争地结束了这段感情。
“每年十五日的晚上打扫的时候,就会有这样的风大量吹进本堂,在月初早上打扫的时候,风会相反地从本堂吹向外头。一旦接近盂兰盆节时分,这间寺院所祭祀的众灵魂会化作风,回到自己故乡的城镇,等到盂兰盆节结束后,又会乖乖归来,我希望直人小弟也好好感受这种风,所以今晚一直在等直人小弟的到来。”
左邻右舍的人来到市营住宅的小会场吊唁,我和妹妹低着头,我一边想着出殡的时候打招呼该说什么话。
真知子小姐的话语像是远方传来的声音,像是歌曲般伴随着不可思议的韵律。接踵吹来的风包覆着我们,形成旋风,我们用全身感受穿过背后佛像的微风,站在那里将近一个小时,仿佛是做梦一般。
尽管已不重要了,但母亲的人生是毫无秩序而且悲惨。
真知子小姐在那年的十二月过世。
我想要开始思考母亲的死亡,但脑中只浮现之前一整天所考虑的葬礼流程和手续,仿佛已等候多时似的。于是我的意识往那个方向集中,总之悲伤先交给妹妹,我只要处理好必要的善后工作。
据说是某天早上她没有起床,住持来到房间叫她,发现真知子小姐在睡梦中过世,医师随后赶来,推断是脑溢血,虽说是死因不详,但长期患病,又是古刹住持的女儿,警察没有要求解剖以深入追查真知子小姐的死因。
医生看着时钟的时候,妹妹像是溃堤般哭了出来,我是否也该一起哭呢?我想这样的局面顺从感情也没关系,实际上眼角也有湿意,但这么一想后泪水却压根儿无法流出。
守灵与葬礼时我和妹妹守在她身旁,她的脸非常安详,一直到火葬为止的整整三天,仍然是容光焕发。
我凝望母亲皱纹满面的浅黑色脸颊,看着失神的瞳孔,握着她的手。我好像捕捉到了她一闪即逝的意识,但却不是很确定。我喊了“妈”。呼喊了几十次的声音因为顾虑身旁四周而渐渐变小,而且也说烦了,干脆说“这样就可以轻松了吧”,也说“辛苦了啊”,结果母亲什么反应也没有,再度闭上眼睛,等妹妹带医生过来的时候似乎已经停止呼吸了。
“虽然说肉体十分累赘可能会遭天谴,不过我觉得我已经不需要这具肉身了。”
隔天中午,母亲在死前一度恢复意识。不过也仅只是一瞬间,她张开了眼睛。
真知子小姐死前的几个月,常常说这句话,而且她还这么说:“最近我终于觉得开始了解死亡这回事。死亡就是脱出吧。从凹凸不平的狭小洞中脱出一定会四处碰撞而感到疼痛、拘束,非常痛苦,但如果隧道像平滑的陶瓷器就不会觉得辛苦了吧。我虽然是百病丛生,但正因为如此,穿过的隧道一定非常平滑没有什么棱棱角角的东西,然后某天,突然顺利地穿过那隧道,脱出到另一个世界。”
如同文字的描述,骇骨般的脸、胸口、手脚因药剂的副作用,疱疹像痘疮一般布满四处,干掉的部分变成痂。
她就如同这话所形容的一般,放下我,顺利地脱出这个世界。
两年不见,母亲更为瘦小。深蓝色的花纹浴衣的衣襟敞开,白色的薄被盖到腰间,看着薄被隆起的部分,从腰到脚,可以知道脚如树枝细瘦,暴露出大半的生命已被剥削的残酷肉体。
真知子小姐的葬礼结束后,我回到家里,妹妹下午回学校上课,但我选择放假,孤独一人地度过那天。真知子小姐死后三天,天气不像冬天,阳光温暖明亮,我在起居室的被炉里短暂地沐浴在从窗户照进来的如春日的柔光里,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窗帘坐在床上,这一辈子仅此一次地用尽全身力气嚎啕大哭。
妹妹一脸憔悴坐在床边。妹妹说,母亲昨晚整晚看起来很难受,现在靠着止痛药跟安眠药睡着了,医生说因为并发肺炎,心脏更为衰弱,现在只是时间的问题了。母亲的意识已从混乱转而变成昏睡状态。
我在本堂稍坐了一会儿,凝视着释迦牟尼佛像在逐渐增强亮度的朝阳下漆黑地发亮。人类、动物、石头、花朵、空气等全部联系成像一个梦的东西,不管是现在活着的人、死去的人,还是接下来即将诞生的人们,都不过是一个自己。我回想着如此主张的真知子小姐。为对方付出,让对方高兴,让对方发展,守候对方,以此全心全意的训练作为每天的课业,对于自己的每一天尽心尽力,以己为空,高捧他人,宽容他人,让他人发展,如此努力,自己才有幸福之路。我想着如此主张的常冈一郎。一想到每日生活的样子,每日走向死亡的样子,世事令人感恩,如果能理解生气蓬勃地活着就是生气蓬勃地走向死亡,心就可以平静。我也想着这样书写的那位女佛教徒。
从福冈机场直接搭出租车到母亲住院的综合医院,母亲除了被移到个人病房、嘴巴戴着氧气面罩之外,医生已经不作其他处理。
他们最终想表达的事情是一样的。不过我却发现,现在的我虽说知道他们这样说过,但却只能在离他们的境地遥远的地方抱膝蹲坐而已。
虽然之前提过五天前母亲就因感冒加重而无法进食,但是突然病危的消息仍然令我感到十分意外。不知是否该说时间正好,因为从隔天八日的星期日开始我放一个星期的假,我打包行李搭了当天最早的班机回到北九州岛的小仓。
那天的午后,我回到东京,从羽田机场打电话给大西夫人,告知她母亲的死讯。夫人在电话那头说:“好可怜哦,您一定很累了吧。”
七月七日深夜,妹妹打电话告知母亲的状况突然恶化。
我想她丈夫或许就在旁边,为了至今为止的夫人的金钱援助,我简短地跟她道了谢,然后匆忙挂上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