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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老板现在一定松了一口气,终于从这诸多苦痛的世界解脱了。”

“是。”

雷太听了之后表情变得很奇怪,一开始我以为他要哭了,不过他却转为笑脸。

我说:“不要逞强,明天我还会来。”

“对啊,我也这么觉得,这个世界拼命工作的人只会遭逢不幸,不管是店老板或者老板都应该感到厌倦了吧。”

“谢谢。小仄也会陪着我,我没问题的。”

两人走出玄关,持续下着的雨终于停了,夜空有几颗零散的星斗。

枝里子说:“还是要重新找工作吧,我会尽量帮忙,不要客气。”

“才离开东京,天空就这么清澈呢。”

雷太深深地鞠躬。

枝里子轻轻握住我的手腕,两人挽着手走到车站。

“直人哥,枝里子姐,今天谢谢你们。”

“今天谢谢你打电话给我,之前话说得确实有点过分,觉得很抱歉。”

过了晚上十一点,我和枝里子站起身,两人准备离去,雷太送我们到玄关,终于开口交谈。

我同时表示了谢意与歉意。

不过,对于雷太这样的变化,我也感到一丝不安。

“太早打电话给你,我才该说对不起。”

小仄边照顾小萌边在房间里进进出出。雷太总算和开始增加的吊唁客人敬酒,表情平和。我一边远远地观察他的样子一边想:他不愧是累积了不少待客经验。从重新点燃那两根烛火开始,雷太身上似乎有某种无法预见的力量苏醒了。

然后沉默片刻后,枝里子又道歉说:“那时我的要求那么任性,真的很抱歉。”

据说老板是把当时送便当给我们时开的丰田ESTIMA的排气口插入塑料管,然后把废气引入车内。

我在这样小小的对话中窥探出我和她的关系的本质。原来,自私而且任性妄为、老是给对方制造困扰的人是我。

赖子夫人身旁的枝里子也一直哽咽。

“去诹访是下个月的十二日吧?”我接着说,“我很期待哦。”

他的哥哥木讷地说着,一边用手掌拭泪。

“真的没关系?”

“实在是太像他的个性了,连车窗也仔细贴紧胶带,遗书也写了三封,给赖子跟萌的都是很长的信,连公司的处理方式都写得很清楚。他早就有所觉悟了吧。从十五年前开始经营公司,嘴边就挂着‘老哥,如果有什么意外的话就用保险金收拾残局,我啊,不想给任何人制造麻烦呢‘这样的话哪。”

枝里子看着我的脸。

赖子夫人马上找来住在附近的雷太,和他找遍了每个地方,但是花了一天半的时间都没有下落。

“嗯”,我点点头,“条件是今晚让我睡你的房间吧,因为想跟你一起睡。”

隔天失踪,家人起床的时候已不见人影。

回程的电车上两人并肩而坐,枝里子追问起“公平小哥”被雷太害死的事情,于是我把曾经从雷太那里听到的内容简短地告诉她。枝里子似乎只从小仄那里听到一点皮毛,先是问了“是怎么样的意外”这个问题。

去年春天开始的改装工作,负责承包大型住宅建商改装部门所发包的工作。据说让老板陷入绝境的是,最上头的承包商在上个月底突然倒闭,以信用外包半年来的酬劳顿时没有着落,中垣工业突然资金短缺,无法付给工匠们薪水,勉强借来的经营资金也还不出来,六月的时候奔走筹钱,银行不断催促,公司已经无药可救,星期五的时候,最后能够依赖的那间自创业以来维持关系到现在的信用金库也中止资金借调。老板当晚就喝得烂醉回到家里。

“好像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当时雷太是小学五年级,堂哥公平是高中生,公平和他的双亲、妹妹、雷太五个人一起出游,到南房总的海边海钓,发生了意外。”

赖子夫人只说了几个字又闭起嘴巴。

公平一家人对钓鱼很有兴趣,常在时节到海边钓鱼,不过那天雷太是第一次跟去。那天海面平静是个绝佳的钓鱼天气。岸边除了他们之外也有许多钓客零星分散在岩场各自下竿,雷太跟公平一组在其中一个岩场准备钓鱼,叔父夫妇跟堂妹则在另一处投竿。

“雷太真的帮了不少忙……”

午饭的休息时间结束时海浪变大,雷太和公平这组不见什么收获,而稍远处岩场的叔父却钓上了好几尾海鲈。

二楼为了斋食准备了位子,我和赖子夫人还有亲属们说了一些话。

提议要到岩场岬角的是雷太,之前在那个地点钓鱼的男子离去,刚好有空位,雷太看到那男子的鱼篓成果丰硕,于是坐立不安。恰巧那时海浪也汹涌了起来,公平裹足不前,雷太却强拉着公平走到岬角尖端。

我专心祈祷。

才刚放下椅子,一个大浪马上袭来,被卷走的是体重较轻的雷太。

中垣进先生的灵魂现在在这里,请你无论如何,带领他的灵魂,斩断他在这世界所发生的不幸与悲惨和难以割舍的留恋,安详地出发前往他该回去的地方。

公平马上跳入水中,抱着溺水的雷太拼命地想要游回岩场,不过潮流相当急,波浪也比想像中更为汹涌,他们好几次被拍打上岩礁,然后又被浪拉回海中。雷太现在右手的浅浅伤痕就是那个时候撞到尖锐岩石留下的伤口。

我在心中呼唤这个名字。

叔父他们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两人落水。

真知子小姐。

雷太被公平硬是推上岸边被叔父救了上去,不过公平却在确认雷太上岸之后,不知是否力量已经用尽,被巨浪给吞没了。

我以严肃的心情从头到尾注视着雷太的动作,隔壁的枝里子僵直了身子,屏住气息。

叔父也跳下水,另外狂奔而来的钓客也有好几人毫不犹豫地跳进海中,不过已经来不及救回公平。

接着再走回遗照前,合掌闭上眼睛,将近五分钟一动也不动。

据说隔天早上,公平的遗体被冲上另一个海岬旁的海岸。

可以察觉雷太的背微微颤抖,遗族似乎也注意到了,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雷太又一次合掌,以沉稳的动作从口袋拿出打火机靠近祭坛,隔着右边的高栏点着一根蜡烛,然后缓缓地走到左边的高栏前,伸手再点上剩下的另一根蜡烛。

“所以雷太才不吃鱼。”

装着白饭和丸子的供品前头并排的两座烛台上的烛火迅速地由右至左熄灭,却不是因为风刮了进来的缘故。

对于枝里子奇妙的感想我只能苦笑。

雷太站在棺木前的时候,发生了不可思议的灵异事件。

“或许正因如此才跟小仄合得来吧。”

到了捻香的时候,只增加了三个人,不到五分钟,排在香炉前的行列就已没人了。枝里子到报到处去叫来两人,小仄和雷太是最后上香的。

“嗯,两人都深受伤害。”

两名僧侣走进会场之后马上开始诵经。座位还是没坐满,加上我跟枝里子也只有八个人。

“雷太特别令人担忧呢。”

我看着坐在遗族里精神低靡的赖子夫人。哭肿的脸上毫无血气,整张脸变得快让人认不出是她。她身旁穿着黑色洋装的小萌端正地坐着。

“我也这样觉得。”

她嘀咕着:“是个很好的人呢,竟然会这么做。”

我想起四月中在中野喝酒的时候雷太不断嘀咕的“被截断了”那句话。

枝里子一脸倦容,应该是离开医院赶去上班之后又直接过来这里的吧。她什么也没说,凝视着祭坛上的遗照。

至今让我跟这个肮脏的世界保持危殆相连的绳索啊,终于被截断了……

“你也累了吧?”

雷太当时是这么说的,那么,这次中垣老板的自杀又对他的心理造成什么影响呢?

昨晚开始下骤雨,枝里子打电话来的时候,我也正因为猛烈打在窗户上的雨声醒来而准备起身下床。我一边听着枝里子打来的电话一边想,在漆黑的公园内满身湿淋淋地跑着,结果在手电筒照射之下出现的是老板凄惨的尸体,亲眼目睹的雷太所受的冲击之大不言可喻。

电车窗外是夜的一片幽暗。

其妻赖子夫人和雷太拼命寻找自前天星期六早上就行踪不明的老板,终于在昨晚,雷太发现了将车子停在哲学堂公园引废气自杀的老板。

“每个人都会死掉呢!”

发现中垣老板陈尸车内的人是雷太。

枝里子突然冒出一句话。

根据枝里子那时的说明,先打枝里子手机的是小仄,因为中垣老板被送进医院。由于小仄说雷太像发狂了一般,她不知该怎么办,于是枝里子马上赶了过去,而打电话联络我的时候她人也已经在医院了。

“是啊,每个人都会死,我也会死,你有一天也会死。雷太和小仄,还有现在受到重大打击的赖子小姐也会死。还年幼的小萌也一定会死。”

早上六点,枝里子打电话来,这是半个月以来的第一通电话。

“所以不需要自己去死。”

“但是……”

“才不是。”

“心情受到相当大的影响了吧,小仄说到刚刚为止精神都还混乱呢。”

我对着映在对面车窗上的枝里子说。

我先开口说话。

“中垣先生不是自己死去的,只是杀死了自己,就像杀了他人一样地杀了自己。”

“雷太的样子令人担忧。”

窗户上的枝里子一副无法理解的样子。

刚刚没发现枝里子就坐在面对祭坛的最后一排右侧,看着挺直的背影就知道是她,我蹑脚走近然后坐在她左边。从那天在人形町告别之后一直到今早的电话之前,我们完全没有联络。

“他是被自己杀死的,我觉得杀死自己跟杀人一样,都是一种罪。或许该说,杀死自己跟杀死他人是一样的,如果认可杀死自己这样的行为,那就无法否定杀人,战争就是这样的典型。”

由于后面还有人排着在等候,我说了“那么先这样了”然后走开,雷太终究还是不发一语。

“但是战争不就是为了杀人的一种行为吗?”

“嗯,刚刚还看到她,应该在座位那边。”

“并不是这样,去彦根的时候也说过了,因为战争乃是以自身的死亡作为前提的杀人,所以觉得自己何时被杀也无所谓,才有办法消弭杀人的罪恶感。”

“枝里子来了吗?”

我闭上眼睛,等待着唤起每日持续思考的问题。

小仄看了一眼雷太,他已经低下头来。

为什么自己不自杀呢?

“没错……”

我想,那大概是如同自己没有权利和资格剥夺他人的生命一样,只不过没有剥夺自己生命的权利和资格而已。人总是错以为自己是靠着自己的力量生存,但人类根本没有那种力量。诞生这事本来就与自己的意志力和力量无关,生存时那种十足的意志力与力量在死亡之前就如同出生一般,同样是束手无策。简而言之,人类打从开始到最后,根本无法决定任何自己的事情。于是,既没有恣意了结自己生命的权利,更不会有剥夺他人生命的权利,人并非生存,而仅只是被迫生存。

“不过这样好像太凄凉了。”

就算如此,新的疑问又随之而生。

小仄小声地回答:“好像没通知什么人,只有亲属跟员工。”

为什么人类要孕育新的生命呢?

我边在几乎都是写着不认识名字的签名簿上留下名字一边说道。

如果说人类只有一件事可以展现其意志,我觉得那就是创造他人的生命。

“不是守灵吗,怎么人这么少!”

不过,人类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却无法了解。因为创造他人的生命,等同于创造他人的死亡。生下那个人,也就是杀死那个人。

我从口袋拿出奠礼站在两人前面,雷太脸色苍白,用空洞的眼神看着我。

自己总有一天会死——对于此事无法理解其中深刻意义的人,必然不得不在杀死自己或者杀死他人之中作选择。这世界之所以毫无慈悲可言,只因人类被如此的选择逼迫而已。

雷太和小仄一脸怪异的表情等候在那儿。

最好的例子就是女性。

正面是玻璃墙,那之前是报到处。

自己的母亲是如此,小仄的母亲是如此,随性说出想生小孩的大西昭子是如此,任性地生下拓也、和朴的关系半途而废然后与我交往的朋美是如此,带我去诹访的老家、期待有天能结婚的枝里子是如此,以及把刚生下来的婴儿才过了四十三天就交给素昧平生的他人的母亲们也是如此,女性被自己的欲望困住,无法舍弃自我,她们无视于自身的死亡,轻易地持续孕育出他人的死亡。

里头左边还用两张高大的屏风隔出大概十叠的空间,从空隙中窥视可以看到华丽的祭坛、遗照以及安放着的棺木;棺木用大量的菊花装饰,线香的味道弥漫室内,天花板传来静谧的音乐。祭坛左右两边是遗族的座位,另一边则排放三十张塑料椅,穿着丧服的五六位男女零散地坐在那里。

她们想也没想过,生子就是把那孩子推向死亡的行为。自己才是不折不扣的杀人者,却压根也没发现。

没办法我只好走进玄关的自动门。

我对于这种女性的愚昧感到不安。

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了六点。广告牌上也写着守灵六月十七日晚上六点、告别式十八日上午十一点。可是没人从外头进去,也没人从门里出来。

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是“没被生下来就好了”、“不甘愿地活着”。在确定要走向死亡的命运里,谁都不可能在自己内部找出足以颠覆如此现实的反证。

我在屋檐下用手帕擦拭附在丧服上的雨水,稍等了片刻看看自动门内会不会有人出来,不过,还是没人。

就如同那位女佛教徒所写的:“人的存在,如果拿竹筛彻底滤掉所有终会消逝的东西,像是青春、美貌、爱情、情感、富贵、地位、世间的能力等,所剩的骨子里就只有人类共通的老、病、死。”

广告牌的下方嵌着一块金属板,上头写着“全国指定优良丧礼会馆”。

不论是母亲、小仄的母亲、大西昭子、朋美或是枝里子都忽略了“人类共通”的“活着的永劫肉身”,而身上带着“无意识的优越感以及骄矜的想法”,渴望苟且的幸福,继而逼迫最应该深爱的对象来到残酷的死亡之渊。

中垣进 公 丧礼会场

释迦牟尼佛将这一切以“苦痛”承担,从此解脱。

小小的空间里也没有报到处,只有在前方墙壁上贴着长方形广告牌,上头以纯熟的字体写着:

然而,遥远的某一天,真知子小姐对着我说:

会馆的入口处与屋檐相连,形成一个小小的空间。右手的玄关是双扇的自动门,因为门是毛玻璃制的,所以看不到里面。

“直人小弟自己觉得羞耻,但我觉得只要直人小弟好好凝视这个世界,那就一点都不可耻呢。总有一天,直人小弟也会告别直人小弟,和那些同样死去的众人混杂在一起,变成一阵风吹过。所以,希望你活着的时候,尽可能地忘却自身,变成为他人着想的人。释迦佛祖教导我们,这世界不论什么都紧密相存,人类、动物、石头、花朵、空气等全部联系成像一个梦的东西呢。不论是出生前、活着的时候或是死后,我觉得都是一样的吧。他人一定是自己,自己一定是他人,之后要出生的人也是自己,过往死去的人也是自己哦。还有直人小弟所不知道的,石头、草木、虫、动物等,也都是自己,真的是没有可以烦忧的事情。自己觉得苦闷就苦闷,自己觉得快乐就快乐,这世界不过如此。所以尽管我跟直人小弟有天会死,但那却不是可悲的事情,也不需要悲伤。就算我死了,直人小弟会活着,直人小弟死了,其他人也会活下去,这样一来,就没什么好害怕的。所以,我想要舍弃自我,不管是对谁,都觉得他很重要。我并不是特别喜欢直人小弟,只是因为自己如此深信,于是亲切对待你,所以你不用感谢我也没关系,毕竟我只是为了自己而做,我想,那最后也会对直人小弟有用吧。”

片刻后便可以看到“东浦和会馆”的广告牌,是个老旧的箱形建筑物,前头是停车场,停了一台小客车跟一台小卡车,连用雨篷搭建的报到处都没有。

我从那个夏夜的体验之后,一直反刍真知子小姐的这番话,反复思考,越想越觉得其中含有深刻的意义。

不过是有一面之缘的人,来到如此毫不相干而煞风景的地方吊唁,一想到就觉得悲哀。枝里子说,她只有老朋友的亲哥哥住在浦和。本来应该是在公司所在的江古田附近,或者是在老家常陆太田守灵、举办葬礼,这是常理,但却有种种因素而无法这么做。

就真知子小姐所留下的这些话的深刻意义,我想雷太近来也一定面临了这样的困境,此时雷太到底找到什么样的答案?我现在正因此而不安,现下他的遭遇充满了引导他走向错误理解的不幸:和因为父母而深受伤害的小仄交往,丧失幼子卧病在床然后回到故乡的“鸟正”老板夫妇,还有这次中垣老板的死。不过更为重大的是,他早就抱有曾经杀过人的想法。

我撑起大伞走在人群零零落落的街道上。前后留意着是否有其他像是要来吊唁的人,不过却没有人是做那样的打扮。大雨把鞋子和丧服裤管的下缘弄得湿透。

我只看到雷太现在也摇摇欲坠、左支右绌。

我从公文包拿出枝里子传到公司的传真,在收票口旁确认丧礼会场的地点。看来是从这往左直走不到十分钟的距离。

突然枝里子拍了下我肩膀,我抬起头。

雨滴一点也不小。

陷入思考的时候电车已经开抵东京车站。刚才的阴暗景色瞬间骤变,窗外月台上人群拥挤,充满明亮的光芒。

我从东京车站搭京滨东北线到南浦和,然后转搭武藏野线在东浦和站下车。不知是否因为距离上班族回家拥挤不堪的时间还稍早,已经下了整天的雨打在广阔的站前广场上,四下显得一片寂寥。街道的另一边只有麦当劳跟柏青哥,没什么其他明显建筑物。在乌云密布的飘雨的天空下,整个街道像是要沉没一般充满阴郁的氛围。

枝里子先从座位上起身,以无力的声音说:“明天若是晴天的话就好了。”

丧礼在浦和近郊的小型会馆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