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服点了吗?”她说,然后把手拿到我眼前,我才发现额头上放着冰冷的毛巾。头上轻微的重量感消失了,接着在视线不及的地方,传来洗脸台里的水声和拧毛巾时众多水泡的声音,接着冰冷的重量重新回到额上。
枝里子像是听漏了什么般将脸颊贴近我,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一点。”
我想要发出声音,但喉咙刺痛,嘶哑的声音只能在舌头上打转,于是我想挤出一张笑脸。
我的声音非常沙哑,我咳了一声说:“好像在医院一样。”
枝里子看着我。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脸朝向我。
接着我又说:“被你看护,好像我真的快死掉了。”
我猛然醒来,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才片刻而已。房间一片明亮,只见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已经关掉,光线似乎来自于厨房。洁白的天花板以及同乳白色一样洁白的墙壁,还有瞳孔两旁白色的床单都带着光的线条,只觉眼前一片明亮炫目。我好像被消毒然后干燥了一番般,通体舒畅。
枝里子笑了。
枝里子的手贴覆着我的额头,感觉有些冰冷。我看着她正为我解领带的脸,似乎立刻陷入了沉睡。
“你好体贴呢。”我由衷地想。
我舒缓地躺在床上,身体像是躺在温水游泳池里,耳际传来CS音乐频道的微弱声音,不过马上就停了。头部旁边摆着像是杂志的东西,细瘦的手腕横在我鼻尖拿走了那些东西。
枝里子把嘴巴靠着我的耳朵低语道:“这是你第一次称赞我脸以外的优点呢。”
枝里子开了门,我什么话也没说就倒在她身上。本来我只是想试探而已,自己并没有难受到会倒下的程度,于是把脸颊贴上枝里子滑嫩的脖子。但那只是愚蠢的错觉,就在我靠向枝里子的时候,腿一软身体不住地颤动,整个人无法动弹。我内心十分惊慌,想要让自己恢复,不过她却努力支撑住我的重量,尽管动作怪异,她一边拍着我的背一边尽力地把我搬到床上。于是,我心中充满了安稳的感受,把一切交付予她。
听着那么拘谨的声音,不知为何,我觉得想哭,而眼睛也泛出泪意,让我自己吓了一跳。
下车后更觉想吐,我贴着大楼电梯里的墙壁,反复念着枝里子的姓名;在我到九楼为止的短暂时间内,我确信枝里子一定可以帮我除去这痛苦。站在枝里子的门前按铃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二点。
“我会一直看着你,你再睡一下吧。”枝里子说着,把棉被拉到我脖子附近盖住我的肩膀。我闭起眼睛,使得少许的泪水从眼睑溢了出来,沾湿了睫毛。心想枝里子应该看见了,不过意识却又模糊了起来。
我站起来,告诉上司我身体不舒服,一个人走出酒吧搭车离开。在车里,我心想回去那煞风景的公寓里实在麻烦,于是跟司机改口说要到“人形町”。三天前我才刚在枝里子那里过夜,不过我还不曾这般突然来访,我猜枝里子会有些许惊讶吧。
隔天早上,两人对坐在餐桌两边吃吐司,枝里子注视着我的脸庞说:“你看起来好像有什么心事。”
我从不觉得酒好喝,却还是喝,惟有这一天才惊觉自己竟然一直把这样难喝的液体送进自己的胃袋里,还特别付了钱,而感到惊愕不已。我为什么非得要这么难受不可呢——我一边压抑翻涌而来的呕吐感一边思索,似乎这件事对我有着深刻的意义,不过我却无法找到答案。
其实没什么心事,所以我摇了摇头。
回到吧台光看到威士忌加水的酒杯上满布水滴,马上又觉得恶心,这实在很不寻常。
饭后,我站起来,准备拿挂在墙上的上衣和领带,枝里子说了声“等一下”制止了我,接着走到衣橱那边拿了东西回来。她把一件全新的衬衫和一条浅咖啡底上面有紫色小圆点的领带递给我,我道了谢把它接过来放在沙发上,然后脱掉皱了的衬衫。枝里子帮我拿起袋子打开后,摊平衬衫解开纽扣再递给我。我又道谢接了过来,穿上全新的衬衫,接着拿起新的领带,翻起领子挂上领带,然后弯身伸长脖子把领带垂在枝里子面前,枝里子利落地打好领带,说:“很适合你。”我突然吻了枝里子的唇,热切地吸吮她的舌头,枝里子逃开了,笑着说:“都还是酒臭味呢。”
进了第二家小酒吧后我在厕所吐了许久。
在她换衣服的时候,我站着读早报,上头有篇耶路撒冷特派员的长篇报道,内容叙述伊斯兰政权内部的权力构造有变动的迹象,我在脑中边反刍边仔细地读。
于是他开始苛刻地骂起最近的小说和小说家。这半个月来所累积的疲劳像是要一口气爆发似的,我无力配合他的饶舌。
十点后两人离开屋子。枝里子锁门的时候,隔壁房的门打开,走出一位年过三十、身着牛仔装的长发女性,她抱着一本大大的素描簿。枝里子道了声“早安”,她也回了“早安”,她的视线稍微瞥了我一下,从我们前面走了过去。
“既没有去杀人,身边也没人被杀,没看过尸体,也没有跟杀人犯直接详谈过,却可以写出那种充斥着杀人事件的小说,我一见到推理小说作家们,心中就想,这家伙是哪根筋不对啊,根本毫无真实性可言啊。我是没遇过杀人犯,不过杀人犯看了这种小说,一定会想这根本是胡扯吧。虽然说杀人犯应该是不看书的吧。”
“那个人是CF广告的分镜草图设计师。”
上司都已经这么说了,我只能回答“当然”。被别家出版社,而且是二十三岁的小女孩摆了一道实在令人气愤,不过一想到为了交换那种作家的一部长篇小说,胚胎里的幼小生命将被谋杀,实在难以忍受。果然人类的卑劣毫无限度可言。
枝里子边把钥匙收进皮包边这么说。接着枝里子在电梯里、走路的时候,一直谈着那人的种种,几乎是她在唱独角戏,我静静听着。
“就算是秘密,也得跟上头报告吧。”
“她有时候会到我房里来喝啤酒。她五年前是杂志模特儿,虽然没跟我一起工作过,现在很迷重型机车,你看,大楼玄关前总是停着那台重型机车。”
然后我们两人到了银座喝酒。
由于两人早上都没其他的事,所以走进人形町十字路口的星巴克,我点了美式咖啡,枝里子点冰拿铁。
我们心知肚明,他不可能轻易和那女孩分手,下一部的作品也不见得还有机会,于是放弃继续穷追猛打,离开了工作室。
我们坐在地下室的沙发座位,枝里子喝了一口拿铁,我开始谈起我七月的假期。我告诉枝里子,由于我从年初起一直没休假,下个月中收拾了这次的混乱局面之后,七月可以放一个星期的假。
作家这种职业,处在扭曲而封闭的环境中,与世间颇有距离,因而连恋爱机会也不多,只好对身旁普通的女性下手。难堪情事的结果就是陷入极深的精神危机中。
枝里子说:“如果你七月的第二周可以休假的话,我这边也可以从十一日开始放四天的假。”然后她又说:“如果可以的话,十二日星期五之后那三天,要不要去我诹访的老家玩?”
“总之事情演变至此,给你们带来困扰,最近我会好好做个了结。”
我对这临时的提议感到诧异。
上司也直接对怀孕这件事表达了不以为然的想法。
我马上回问她我要住哪里。“虽然是旧房子,不过房间很多,不用担心。”
“老师一定会跟那女孩分手吧,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被太太发现的哦,到那时候问题就更棘手了,何况刚交往就拿怀孕的事闹得鸡犬不宁的女性也不太好吧。”
枝里子这么回答,然后还说:“我爸妈也很想看看你。”
作家装得一副怯弱而胆小的样子,事实上我觉得他根本毫无悔意。
我心想别开玩笑了,但顾虑着和她这一两个月的亲密程度,还是别马上表现拒绝的意思。
“我知道啦,这种事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可是这个问题不是照常理来想就行得通的。”
“因为有点仓促,如果你不想来的话,也没什么关系。”枝里子继续说,“不然的话我们两人也可以去其他地方。”
我一边想一边说:“但是,就因为这种原因把我们出版社的长篇小说交给她,未免太本末倒置了吧。这种事情忍一下就过去了,这么做反而只会被对方牵着鼻子走。要不要堕胎她自有定见吧,话说回来,二十三岁的女性是不可能随便生下私生子的。事情很简单,她只不过是利用身体来要挟老师要稿子罢了,如果畏畏缩缩的,我想,今后也必定只会当成冤大头的。而且您跟那胡搞一气的女人去东北旅行的题材费还是我们出版社出的呢。”
我说:“如果像之前去京都那样,又让你失望就不好了。”
连续假期那几天,作家带着她前往东北旅行,途中她告知自己已怀孕一事。两人当场便为了是否要生下小孩起了争执,最后那女孩威胁这位出了名的恐妻族说:“那么我就把这一切告诉你老婆。”最后就演变成这本小说转到别家出版社出版的结局。
枝里子微笑说:“那个啊,还算愉快哦。”然后再度问我:“要去吗?”
结果,她怀孕了。
我陷入沉默,想要找出适当的回答,但想到一半又觉得这事情很蠢。
“她从高中起就是我的书迷了,读过我全部的作品,总之她很热情地来找我。”
我吸了口气调整情绪,盯着枝里子的眼睛说:“我完全不懂,为什么我必须要见你的爸妈呢?”
他新决定的出版社是至今为止几乎没有合作过的出版社,今年元月一名新的女性责编来拜访,两人开始有了几次的来往。后来,因为某种奇妙的机缘,他和这名才进公司两年的二十三岁女性编辑发生了肉体关系。我刚听到那名女孩的名字时,怎么也想不起来有这个人,过了好一会儿才模糊地记起来,好像有这么个雀斑明显且非常不起眼的女孩。
不过口气还是被情绪牵引了,无法停下来。
原来只不过是桩不值一提的情事。
“我觉得我们还不是那种关系吧,请你不要误解,我并不是不想见你爸妈,不过对于你和你爸妈所期待的方式我无能为力,那是我最不擅长的,而且,我是和你交往,不是和你爸妈交往,今后更是如此。之前我也稍微提过了,我完全不相信家庭这种东西。”
听完后,我们只能哑口无言。
在我说这番话的时候,枝里子脸色渐渐变了,说完之后,枝里子一副听不下去的表情低着头。她没有回话,细瘦的肩膀微微抖动着。
接着,他告诉我们这次失信的始末。
不过,我反而被她的样子弄得焦躁起来,我想这就像是隐藏的暴力吧。
作家突然打我的手机,当晚,我和上司到了他那边。这两个星期我们为了要弥补长篇的空缺,反复在有销售可能的作家住处奔波,这时又被叫出来,两人脸色十分难看。不过打开工作室大门迎接我们的作家,好像略有耳闻我俩在公司的窘境,满怀歉意地延请我们进屋,然后深深地低下头,不断反复地说:“等事情平息之后我一定会帮你们写稿,请两位多多谅解,这次就委屈你们了,请千万一定要保密。”
“并不是我想不想去的问题,要我来说的话,你对于我们的关系,比我还要没有责任感吧。”
等知道真正的原因,已是将近五月底的时候了。
我感到自己的情绪越来越高涨。
公司里也有一些关于我和上司的传言,有的说“一定是不知道哪一个人哪里做错了触怒对方”,有的则说“本来就不是拍板定案的事情,还硬要推出”,等等。这个案子本来是公司上半年最重要的企划,却因作家变卦的理由不明而引发种种揣测,我们被逼入了严苛的绝境。
“雷太搬家的那天,你不是说要一起努力吗?那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一起努力去见你爸妈吗?如果是那样的话,那我真是会错意了。”
正因如此,我们抱头苦思不解。
枝里子低着头,轻轻叹了一口气,拿起放在旁边椅子上的包挂在肩上,什么也没说,端起喝了一半的杯子,眼神平静地俯视我。
当然我们也向他新决定的出版社打听了一下,但对方表示是作家自己突然提出的,他们也吃了一惊。
我看着她,挑衅地叹口气,把身体靠上沙发椅背。
负责文艺方面的主管也出面陪同我们每天到作家的工作室,多次请求作家重新考虑,但对方态度非常强硬。最麻烦的是,他没说明变卦的理由,虽然最后我和上司与其面对面谈判,但他仍旧不肯松口。可以想像这不是作家不满至今的合作关系、初版印量或是出版后的宣传计划,这些理由太过寻常。尽管他耍大牌的程度和其他畅销作家如出一辙,但却不是个轻易毁约的人。
这举动让枝里子快要说出口的话吞了回去。
为了纪念公司创立七十周年而计划出版的某位推理作家的新长篇小说,突然被其他出版社抢走了。这个企划是两年前我和上司与那位作家约定好的,平时即已支出不少题材费,如此按部就班一路筹划过来,由于预计这部小说至少有三十万册的销售量,我们为了这突如其来的毁约手忙脚乱。
“我先走了。”
连续假期结束后我陷入了工作上的困境。
枝里子脸上是扭曲的微笑,说了这句话之后缓缓地转过身子,走上店里阴暗的楼梯,我一直注视着她的背影。我一边压抑涌上胸口的不安和后悔一边对着那背影咒骂:“赶快消失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