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我心中尚未崩坏的部分 > 第15章

第15章

两个人一起从袋子里拿出更多笔记本。

站在我左手边的雷太突然对着斜对面和枝里子站在一起的小仄呼喊。小仄点点头,拿起放在脚边的大纸袋,从里头拿出好几本厚重得像是笔记本的东西。雷太绕过我的背后走到小仄身旁。

“那是什么?”

“小仄,赶快!”

枝里子问小仄。

我们从小型卡车上搬下物品,雷太选出可燃物一个人奋力搬到空地中央的一片洼地上,然后打开铁皮屋的门锁,从里头拿出油桶。我这才知道雷太要烧了那些东西。雷太丢下点着的火柴,火焰瞬间烧了起来,本来在小型卡车上聊天的枝里子和小仄欢呼着跑来火焰旁。

“日记,小仄的。”

雷太租赁的公寓在都营住宅区附近,混杂着商店、住宅和田地。我们到达时他们已搬完大件行李,接下来只要整理不要的大型垃圾就可以了。由于雷太说房间由他和小仄两人慢慢整理就好,我们便一起搭小型卡车来到这废弃物堆置场。据说这里是“中垣工业”租借的土地,广大的空地边缘盖了一间铁皮屋,屋旁整理了一小块地作为停车场,停放中型的挖土机、推土机,还有三台砂石车。其他地方则堆满了屋子的废弃建材、大型铜线、旧轮胎、生锈的电器品。

雷太代为回答。

午后的日照下,半透明的熊熊外焰围绕着赤红的内焰,一阵热气腾腾,我们四人在火焰旁屏气凝神、沉默。

枝里子一脸好奇地看着两人手上的日记,然后又窥探了袋子里头。

火焰剧烈地燃烧着雷太的旧木椅、书柜、漫画书和杂志等物品。

“好多呢!”

火出乎意料地烧得十分旺盛,迎面扑来的热气让我们从离火焰一公尺处再往后退。

“是啊,小仄从小学四年级写到现在的日记,全部有二十四本。”

我回握枝里子柔软的手,点点头。

“不会是要烧掉吧?”

“嗯。”

“是的。”

“一起努力哦。”

“为什么?”

两人同时站起,枝里子紧握着我的手,看着我对我说:

枝里子惊讶地问。

“再不走,雷太他们就等太久了。”

“因为没写什么好事,都只是些抱怨和牢骚,我一口气全部读完了,觉得超难受的。”

我坐起身子看了下手表,已经快过一个小时了。

雷太说着,身旁的小仄无言地看着日记本的封面。

“我初中快毕业的时候,母亲大概也有点内疚了吧,在我高一时我们搬到了小仓的市营住宅,不过我和妹妹却没有解开对母亲的心结,小仄大概也是一样吧,因为一切都太迟了。”

“我跟小仄说,把这样的过去当成珍宝存放是不行的,这是个好机会,所以两个人决定今天把日记烧掉。”

枝里子静静倾听我的话。

“小仄,这样真的好吗?”

“巨大的不幸可以让人更轻易地舍弃因不幸而绝望的自己,而巨大的幸福也经常伴随着将过于幸福的自己抛弃的冲动。事实上,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想要转生成别人家的小孩,不知道有多少次祈祷着一切能够重新开始。我想要变成其他人,对于所要抛弃的现在的自我毫不眷恋。我想,打从心底觉得幸福的人也一定是如此,人类如果饱尝了幸福之感,会变得毫不吝惜地想把那幸福奉献他人。但是平凡的幸福却不是如此,平凡的幸福不论何时都会紧缠住自己不放,于是开始腐坏,使当事者陷入病态。一旦沉浸在平凡的幸福之中,人至死都无法改变自我,也无法抛弃自我,这种人对于他人的不幸就算能够同情,也绝对无法体会,因为体会必须先放弃自我。理解对方不是相爱、单方面的同情、共享喜乐,而是抛弃自我彻底地变成那个人。平凡会使那变得不可能。你总是说想要互相理解,人际关系是为了要互相接近而成立的。但是,我却觉得光是接近,人与人是永远不会互相理解的。如果真的想互相了解,那只能完全舍弃自己变成对方。只能承受对方的眼睛、耳朵、鼻子、嘴巴、皮肤等一切,以对方的胸膛呼吸,以对方的头脑思考,以对方的心灵感受,至此人类才有可能把他人的幸福变成自己的东西,但现实中没有人做得到,更遑论那些沉浸在平凡幸福里的人了。”

小仄对着枝里子说:“没关系,我想总有一天要烧掉的。”

然后我闭着眼睛,说了长长的一段话。

“那么开始烧啰。”

“嗯,或许没有东西像平凡那么可怕的吧,因为平凡会紧紧黏住自己不放,而且平凡的人最难以舍弃自我。”

雷太一边说一边从袋子里拿出所有的日记,递了几本给枝里子,然后走回我旁边说:“直人哥也麻烦你了。”

枝里子的眼睛浮上诧异的神色,我再度闭上眼睛,呼吸着寂静房间里的空气。有着枯草般的干燥气味。

他递给我六本,我接了过来,看着最上头那本的封面。只见上头以庄重的笔迹写着“铃木仄”,突然觉得这字好像在哪里见过,但却想不起来。

“恐怖?”

雷太首先把自己手上的几本轻松地丢入火焰中,日记马上燃烧了起来,一页页翻动着,开始变黑、扭曲。我也跟着将日记投入火焰中,接着是小仄,最后是枝里子。没有人在丢进火堆之前翻开日记本的内页。

“平凡哪。”我接着说,“平凡的家庭、平凡的生活、平凡的少女时代,样样都令人称羡,但我觉得平凡的幸福很恐怖。”

“我小时候常常想,如果自己的家着火的话会是什么感觉呢?”

我笑了。不过另一方面的确是如此,枝里子和我差了三岁,今年二十七,在她幸福地过着少女时代的时候,我却累积了不愿忆起的过去。

枝里子冒出一句简短的话。

“那么久以前我们怎么可能认识呢!”

“我也这么想过,不过因为一直住在大楼里,总是想不出个所以然。”

“你在那么辛苦过日子的同时,我却只是非常平凡地过日子,对你一点忙都没帮上。”

“不过实际上就有人家里全部烧掉了呢,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什么事情?”

“那应该是很痛快吧。”

“话说回来,”枝里子一边微笑一边低语道,“我还觉得真不好意思呢。”

雷太直盯着燃烧将尽的日记本说道。

有张脸和枝里子的脸重叠一起。说像也不像,年龄、氛围也都不同,但我的眼里枝里子却和那个人重叠在一起。

“对吧,不过最初的感觉应该是很震惊吧。”

我枕在枝里子膝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了个懒腰,从下方仰望枝里子美丽的脸。

枝里子也深有所感地说:“我想也是,现在不知为什么就很痛快。”

“倒也不是,只是那个时期的朋友,现在已经没有联系了。”

“对吧。”

“他们算是你的好友吧?”

雷太面对小仄笑着。

“是啊,很辛苦。虽说母亲如此,我却正直而认真呢。初中的时候我也曾堕落过,不过因为得照顾妹妹,而且每天和朋友在街上闲晃也很无聊,加上我功课不错,结果被朋友说:‘松原,你别过这种生活了,你和我们不一样哪!’当时我还觉得很孤单呢。”

桌子和椅子炭化之后火势开始转弱,转为微火,雷太从铁皮屋里抱来四罐啤酒,大家一边啜饮啤酒一边围着火聊天。三十分钟后一辆绿色的丰田ESTIMA开进了空地,车子缓缓开了过来停在我们身旁。

枝里子以更轻松的语调说。

毛玻璃的车门打开了,只见一名年约三十的女性和一个小女孩走下车,接着一位颇有威严的中年男子从驾驶座走了出来。

“很辛苦呢。”

雷太把啤酒空罐放在脚边,对着男子深深鞠躬。男子因日晒而皱纹满布的脸浮上了微笑,举起手打了招呼。

我一边说一边想,为什么我会提起这样的事情呢?或许是因为雷太的房间有着廉价公寓的气氛,引发我的乡愁;又或者今天特别清澄的天空、日光和微风把我的心洗净了。不过,我突然想到,对着枝里子坦言这些上东京以后从没提过的事情,是因为自己快乐,而那快乐一定十分巨大。那么,自己是为了什么这么快乐呢?我随即了解,那是因为许久不见的小仄有着不曾见过的幸福神态,那是多么令人愉悦。于是,我对将小仄变成如此幸福的枝里子怀着深深的感激之意。

“好像整理完了嘛。”

“户,你知道这个地方吗?在北九州岛市,铁工厂林立的八幡的邻镇。那边有个叫作洞海湾的小海湾,有座大桥,附近有许多新日铁的下游工厂,我们住的公寓就在工厂密集区的一角。一间六叠大含厕所,没有浴室。从我懂事之后到初中毕业前都住在那里,老妈为了工作或男人很少回家,我从上小学之后就负责照顾妹妹,不过,我连让她吃顿正常的晚餐都做不到,觉得很后悔呢。细节我忘了,不过幼小心灵所感受到那无以言喻的悔恨,却是怎么也忘不掉。母亲很吝啬,对男人百般奉承,对我和妹妹却苛刻无比,完全不给我们钱。你应该很少吃罐头那类的东西吧,一般来说,顶多是爬山露营的时候吃而已,但我们兄妹却不是如此,靠着母亲给我们的一点点钱去超商买罐头当菜吃。每天都只有白饭和罐头,没多久就腻了,而母亲偶尔回到公寓的时候,拿起堆放在厨房的青花鱼水煮罐头的空罐,还会说这样的话:‘你们啊,罐头都是大量渔获的季节所制造的,不管是哪一种,一定都是最好吃的啦。’只有远足时,母亲才准许我们买猪肉,我们高兴得不得了,早起烤着腌渍了一晚生姜酱油的猪肉,放在便当盒的白饭上,然后去远足,这是我们惟一的大餐,连我自己当时都想:‘现在这种时代应该不会有人过这么贫穷的生活了吧……’”

他的声音与脸不搭调,十分温柔。男人身着卡其色工作裤,加上炫目的橘色运动衫,一头短发给人精悍的印象,年纪大概四十来岁吧。

这次是温和催促的语调。

雷太轻问道:“怎么了呢?”

“是吗?”

“没事,只是因为焚烧,所以过来看看。”

“直到上高中以前,我一直住这种房子,和母亲、妹妹三个人。”

最早下车的女性和小孩已经走到火堆旁和枝里子及小仄聊了起来。

枝里子一边抚触我的头发,有些不可置信地说:“是吗?”

“直人哥,这是我们公司的中垣老板,那位是太太赖子夫人和女儿小萌。”

“在这种房间里,感觉很舒缓呢。”

在我还注意着夫人她们的时候,老板先跟我行了礼,我连忙回礼。

我闭起眼睛,手掌和脸颊都清楚地感受得到阳光的照射。

“我叫松原直人,雷太托您照顾,万分感谢。那位是我的朋友深泽枝里子小姐,另一位是铃木仄小姐。”

我捻熄了烟,躺在榻榻米上,站在窗边同样眺望着外头的枝里子回到我身边坐了下来,我静静地动着腰,把头放在枝里子膝上。

打完招呼之后,老板像是十分理解的样子点头说:“不必客气,鸟正关门实在可惜,不过在这样的时代里也无可奈何。雷太真的很努力工作了。我不知道可以帮多少忙,不过今后请在我们公司好好工作。”

虽说是打扫,不过这房子据说在交屋时就会拆除,所以不必太仔细清理。除了窗框加了框格,这栋房子是已有三十年历史的典型木造灰泥建筑,雷太的床和放置架子的地板上都留下太阳的晒痕。我们简单地用吸尘器打扫,擦拭床和窗户,把墙壁和梁木上的钉子、钩子通通拔掉,工作就算完成。坐在空无一物的六叠大的和室里,我把乌龙茶的空罐当成烟灰缸抽了一根烟。从窗户看出去可以看到两栋同样古老的钢筋建筑公寓,中间是停车场,屋顶的上头是一片清澈的蓝色天空。

他这番话说得非常客气。

大伙儿花了一个小时把箱子搬上车,雷太和小仄开着小型卡车先行出发,我和枝里子则留下来做最后的打扫,接着再开车过去。

“景气不好,老板也很辛苦吧。”

过了九点半,雷太把卡车停在店面前,那是他昨天从“鸟正”的常客、建筑拆除公司的老板借来的小型卡车。雷太决定连续假期过后就先到那家拆除公司工作,新搬的公寓也是老板帮忙找的,公司就在江古田。小型卡车的车门上果然印着“中垣工业”的公司名称。

“是啊,光是做拆除也行不通,因为很少人重建房子了。我们公司去年也开始负责修筑,死命地苦撑,其实只是靠外包工程赚钱而已。”

小仄无微不至地照顾雷太,雷太纸盘一空小仄就赶紧从大的便当盒夹菜给他,饭团吃完马上又递给他一个,满是欣喜愉悦的气氛,她还不时盯着雷太俊俏的脸庞看。雷太消瘦的俊美脸庞又多了一分冷峻,我想纵使不是小仄换成别人也会看得入迷。

枝里子他们走近我们这边,四人的脸颊因为火焰而泛红,赖子夫人很漂亮,小萌应该跟拓也同年吧,长得和母亲很像,十分可爱。中垣老板在枝里子走近的时候眼睛为之一亮,不过视线马上又回到老婆和女儿身上。

我和枝里子也坐了下来,等他们吃完便当。

小萌黏着小仄咯咯地笑。

我们约早上九点在“鸟正”集合,我八点前开车离开公寓,在人形町接枝里子往中野方向开去,由于适逢连续假期,都内道路的车流甚少,不到四十分钟就抵达“鸟正”。我们绕到铁门紧闭的店面后侧,打开没上锁的古老木门,爬上狭小陡峭的楼梯。屋里一片死寂,听说连续假期前店老板夫妇俩就已经回鹿儿岛去了。爬上楼梯,右侧是晒衣处,敞开的窗户吹来五月的和风。面向晒衣处的左边是老板夫妇的卧房,纸门已经拿掉,相邻的两间和室一片空旷,什么也没有。雷太的房间在右侧,我出声示意我们的到来,小仄也回应一声。打开纸门一看,只见他们两人在堆满纸箱的房间里亲密地吃着便当,地板上还放了两罐乌龙茶,一问之下,便当是小仄早上起来做的。

“发圈很可爱哦,凯蒂猫哦,谁买给你的啊?”

雷太租的公寓从西武新宿线的沼袋车站往江古田方向走路大约十五分钟,从“鸟正”直接往北走环七的话不用花二十分钟,由于没有什么大型行李,再加上我和枝里子五月三日同时休假,于是决定四个人自己搬家。

小仄摸着小萌头上的发圈问道。

她啐我一句:“笨蛋,当然是男人。”

“妈妈买给我的。”

我回问她:“什么本业?”

“真好,我也要。”

枝里子一度深有所感地说:“女人果然是一投入本业就不一样了。”

小仄故意地说。小萌则“嗯”一声,得意地笑着,抱着赖子夫人的膝盖。

枝里子总是笑着这样说,她也强调,小仄能有这样的改变不是因为她的关系,而是雷太的功劳。

“喂,爸爸,那个。”

“你就只在意那件事,他们两个好像是把那个放在后头的哦。”

赖子夫人抚摸着女儿的头,对着中垣老板说。

每次谈起他们两人的事,我就问:“上过床了吗?”

“啊,对了。”

枝里子告诉我,他们俩的关系从今年起进展迅速。

老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走到车旁,拿来一个大布包。

据说这几天的行李打包和搬家的一些琐碎准备都是小仄一手包办的。

“这个,不知道合不合大家口味,是我老婆做的便当,今天搬家大家应该都累了,方便的话请用吧。”

雷太也比起上次在中野喝酒的时候清爽了许多,尽管为了打工和搬家略显疲惫,但感觉已经准备好搬出“鸟正”,全心投入新的生活。

雷太、小仄、枝里子,以及我都一起高兴欢呼。

和枝里子并肩站在一起也不像以前有明显的落差,连说话的声调、瞳孔的颜色以及表情都带着愉悦,完全不像过去的小仄。虽然之前已有耳闻,但如此亲眼看到本人,我不禁对枝里子的厉害大为惊叹。

“老板,老是麻烦您,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原本过瘦的身材现在肩膀和胸部丰满了许多,而穿着牛仔裤的双腿依然纤细,显得更有女人味。以前消瘦没有光泽的脸庞,只凸显了一双大眼,给人尖锐的印象已经不复存在,整个人因两颊的丰润变得更为可爱。

雷太感激的语调让中垣老板好像有点害羞,他把视线转向火焰,说:

许久不见的小仄变得很不一样。

“那就把火熄了,该回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