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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拓也看得入迷,端坐在我步行推着的脚踏车上,仿佛被光线照射般着眼睛直盯着月亮看。我说:“拓也,很漂亮呢。”

“真的呢。”

拓也痴迷地仰望天空小声呢喃:“拓也想骑着这脚踏车去月亮那儿。”

朋美指着月亮说:“拓也你看,好大的月亮哦。”

朋美看着我微笑,我静静地闭起眼睛。也许现下这个瞬间已然停止,像照片般记录在夜空的某个远方吧。

月亮的样子清晰可见。

我告诉大西夫人,那晚我发现自己还有所谓童心这样的东西,简直就像在都会遇见了幽灵般地惊讶。我第一次觉得,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件可以称作真实的东西。夫人边笑边听,然后说:“我记得《E.T.》这部电影里头也有这样的画面,我看的时候还不知不觉哭了呢。”我抱怨说:“请不要跟那种幻想故事混为一谈哩,我现在所说的既不是比喻,也不是想像或是教训。”

晴朗无边的天空浮着巨大的满月。

“你谈起朋美的事情时,偶尔会有那种与我何干的冷淡表情,可是一谈起拓也,老是一脸认真呢。”

我们在横跨晴海运河的相生桥中央停下脚步,三人并肩仰望天空。

夫人接着说:“朋美小姐的前夫不是也说你只爱拓也吗,没想到还真对呢。”

四月已近尾声,不过这附近的夜晚仍有寒意。我们顾虑大病初愈的拓也身体,还是掉转头,回到大道上。

“拓也是小孩啊,怎么说都不能拿来和身为大人的朋美比较吧。”

我们和清澄大道上的车流比赛,我用力踏着踏板,拓也发出高兴的叫声,那孩童特有的尖锐嗓音在晴朗可见星斗零散的夜空里不断地回响。我们反复玩了将近十五分钟,才和朋美一同步行。我下了人行道,用脚踏车推载拓也。在佃的十字路口左转,穿过高楼林立的River City。每间房间的灯火让高楼群看起来像是巨大的圣诞树般闪烁,拓也仿佛失了神一般地抬着头,嘴巴张得老大。东京湾的海风从高楼间隙吹来,推着三个人的背脊。路肩的樱树花已凋谢,但繁茂而翠绿的绿叶却随着强风摆动。

我一辩解,夫人脸上就浮现那不怀好意的惯例浅笑,说:“这种解释,正好显示了你对拓也的感情深厚呢。”

我们在九点左右用完餐,我让拓也坐在朋美骑来的脚踏车上,我自己则跨在后座并伸长两脚踩着踏板,拓也直着身子握住手把,我加快速度追过步行的朋美,或是在朋美身边绕圈子,玩得很疯。

她接着说:“不过,你既然会为了不是自己的孩子而红了眼眶,那更应该要担心住院的母亲吧。”

拓也入院一星期之后出院,亦即五天前的星期四,那晚我带他们母子去月岛的大型韩国料理店,在包厢内请他们吃烤肉。拓也精神不错,吃了不少肉,让朋美很高兴。

夫人一脸得意,我心里一边咋舌一边想又开始了。夫人喜欢谈起我的母亲,最近常常近乎说教地提起她的事。

大西夫人难得地把早餐吃得一点不剩,还多点了甜点木瓜,我也点了一样,继续说着拓也的事情。

“母亲的事和这件事完全不一样。”

“高井户那里有个小型演奏厅,前几天有位大乐团的著名首席演奏家在那儿开了一场个人演奏会。他有个以自己的学生为主、只有女性成员的乐友俱乐部,会员几乎都是一流企业的董事长夫人,以及医生、律师的老婆或女儿。我因为工作的关系和摄影师一块去采访,见到昨晚的那个夫人。她是某家经销乐器的高级干部的女儿,才二十岁就跟年龄相差甚多的贸易商结婚,老公一年有一半的时间在欧洲,夫人住在高轮,家里只有她和女佣两人。这很像是粗糙的通俗戏剧里的角色,不过事实真的如此,她是个有钱有闲的少妇,昨晚偶然在银座的酒吧遇到她孤身一人,边喝边听她谈起自己的事情,于是觉得有趣就带她来这儿了,抱歉哪,朋美。”

“哪里不一样了,她是把你生下来的人呢,没看过像你这样两年来一次也没去探病的儿子,她的病情不是很严重吗,不赶快回去的话会后悔莫及哦。”

隔天去“崭新灵魂”的时候,朋美说夫人“很漂亮呢”,于是我谈起夫人的背景。

“没那个必要,为什么昭子小姐总是不能理解呢。”

我随即在她耳旁大声地说:“一点都不像呢。”

“那我问你,你打算怎么解决朋美小姐和小拓也的事呢?最终不就是和朋美在一起,然后变成拓也的父亲吗!如此一来就不像你了吧,但我觉得会变成那样哦。”

离开店面步行到十字路口的时候,夫人醉得很彻底,不断反复地说着:“我觉得那个老板娘跟我很像呢。”

我陷入沉默。夫人挖了几匙木瓜送入嘴中,突然抬起头,身体靠了过来对我私语道:“你如果想要小孩的话,我也可以帮你生哦。”

在往森下的出租车上我对夫人稍微说明朋美和拓也的事情,在店里我们各喝了两三杯威士忌加水。朋美和夫人交谈了几句,不过只是无关痛痒的对话。

我立刻回她说:“别开玩笑了。”

夫人呢喃着,然后站起身。

“那么,只要是别人的孩子你就能接受吗?不是自己的孩子也无所谓吗?”

“听不见小喇叭了哪。”

夫人不知为何异常执着地逼问我,夫人很少这么做。

两人交谈片刻。这公园旁边的大楼住着小说家吉村夫妇,吉村先生喜欢吃寿司,对了对了,他常去的那家好吃的店就在附近,你讨厌寿司吗?要不要现在去——我说了一堆,不过夫人心不在焉。没办法,于是我邀她去朋美的店。

“我呀,其实是个专注力很差的人,不管做什么事都无法持续,无论怎么思考脑袋里也不会有完整性的东西。我总是很快就觉得很累。就拿恨人或爱人来说吧,不管哪一种都需要贯彻始终的努力吧。要是能够像上钢琴课那样,从头到尾有按部就班的课程就好了,可是我老是有那种‘只此一次没有后悔的余地’的冲动,而不是去作一个决定。我欠缺那种定力,就是那样,所以跟现在的老公也是,不是特别喜欢却跟他结婚了。”

结果我们坐起身子,又回到长椅上。

夫人老是说这一类的话。

不过,我从她的衣领伸进的手正要抚弄乳房的刹那,夫人突然开始抵抗。我的嘴唇贴上她的嘴,她紧紧咬住牙齿,即使我尝试用舌头去搅弄也完全不行。

“没错,我是无论如何都不想要有自己的小孩吧。”

我把手伸出来,想趁夫人还没干掉之前更进一步,于是急忙起身弯着腰抓着夫人两手,像是拉开衣柜抽屉那样把夫人拖到旁边的草丛里。夫人骑在我身上,我的背后隔着衬衫仍感觉到沾着夜露的冰冷草地。腰际的皮带附近被石头顶住颇不舒服,于是我让夫人骑在我胸口,左手伸到背后抓起石头丢到旁边,然后一口气转过身子。

我这样回答后,夫人更加重了语气,像是长久以来一直等着要说这些话,她一口气说下来,没有停歇:“就算我生了,也不会给你制造麻烦的。就算把他当成我丈夫的小孩也好,或是离婚,我一个人养育也行。”

我一边吻她一边移动手指上下左右摩擦内裤,片刻后中指指腹已经可以感到湿意,胸口满溢庆幸之感。

“今天的昭子小姐有些不对劲呢。”

我马上把手伸进了夫人裙底。在狭小的店面吧台碰触到夫人柔软的手臂时,我兴起一股强烈的欲念。

夫人一副逞强的样子让我的胸口感到微微的压迫感。夫人像是冷静了下来一般,叹了一口气,然后用蛮不在乎而充满辩解的语气说:“那人又有新欢了,这次说不定真的会分开了。”接着像是为了要吸引我的注意,沉默了片刻,重新恢复热切的语调说,“昨天,在我来这里之前,和许久不见的大学朋友见了面。她今年一月生头胎,生产的过程很辛苦,还有生产后遗症,另外有点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说从生产完到现在,一旦突然跑步的话还是会漏尿,好像一辈子都治不好了。我吃了一惊呢。若是过去的她,一定会为这样的事羞于见人的,现在却可以毫不在意地说,‘不过幸好宝宝没事,所以这点毛病也只好忍下来了。’

不知是谁在树林里拙劣地吹着小喇叭,间歇传来嘶哑而尖锐的喇叭声响。

“我呀,已经不想为那个人生小孩了,但是我今年已经三十二了,为了宝宝好,现在如果不生的话以后就麻烦了。”

走过大桥,我们往公园广场走去,来到杂木林附近已无人影,街灯也少,浓密的黑暗包围了一切。两人在树林草丛旁的长椅坐了下来。

“你的语气好像是肚子里已经有了宝宝一样呢。”

夫人一边以两手拨开被风吹着的长发,一边点头。

“虽然我没到她那种地步,但是也许连像我这样的女人到了这种年纪都会有这种想法,很奇怪吧?但我昨天真的这样想呢!”

“哇!”

“我想起以前读过的小说,有一段是描写被丈夫责难出轨的女人突然疾言厉色地说:‘就算我跟多少男人睡过,生下来的小孩还是你的,对于女人来说那是最重要的事情了。’我觉得不可思议,竟然会有这样的事情,不过那果然是胡扯的。”

我指着兀立于左边一片漆黑的豪华建筑物这么说道。

我转移话题,但胸口的压迫感仍难以消除。

“那是现代美术馆哦。”

“是啊。”

“居然有这个宽广的公园哪!”夫人惊叹地说。

大西昭子干脆地回答。

步行之中酒意渐渐褪去,夫人愉快地享受着夏夜的下町风情。在木场车站前的十字路口左转,我牵着她的手走进木场公园。太阳西沉,公园内吹着凉凉的海风。横跨河中央的大桥在投射灯的照射下,美丽地浮在夕阳之中。

一如往常,我跟夫人拿钱的时候,夫人就会问起母亲的状况,于是我回答:“由于大量使用烷化剂抗癌药的关系,造成皮肤到处溃烂的副作用,她心情很低落,这是前些日子妹妹打电话来告诉我的。”

酒力甚差的夫人一下就醉了,脸泛潮红显得十分痛苦的样子,于是我们早早离开店,散步了很长一段时间,穿过茅场町,经过门前仲町的商店街,一直走到了木场。

夫人再度规劝我早点去探望母亲,我说:“的确已经是到了末期,可能随时会走。”

我约了住在高轮的她来到日本桥,带她到一家小居酒屋。我在学生时代曾于宝町的医药品中盘商打了两年工,那时学长常常带我到这家店来。店主年轻时是自行车选手,不知是否对于赚钱感到腻了,以惊人的低价提供我们这些阮囊羞涩的客人好酒和新鲜的鱼类。

夫人说:“你居然还能若无其事地这么说,真是奇怪。”

我第一次约大西昭子是在和枝里子相识半年之前的夏日夜晚。

“因为我每个月都寄足够的钱过去,尽管那有一半是昭子小姐的钱。”

对于因性欲无法得到满足而焦躁不安的昭子而言,尤其需要这种不会有善后问题的性关系,从这个角度来看,朋美的存在可以确保她自己婚姻生活的安全。

夫人缩了下脖子,说:“你和我相反,也许你把一切都想得太复杂了。”

夫人一直对朋美的事很有兴趣,虽说她们两人的遭遇完全不同,但她似乎对朋美的情况格外同情。那是基于什么理由我不太清楚,不过我曾带夫人去“崭新灵魂”,把她介绍给朋美认识,也许是那仅此一次的见面让夫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然我和朋美的关系,夫人当晚一目了然,正因如此,夫人才和我变成了现在的关系。

我看着夫人的脸,不禁想这还真像是枝里子说的话。我和枝里子许久不见,上周碰面时,枝里子也说了类似的话。

夫人眉头皱了起来,表情变得十分担忧。

她先是强烈表示女性要比男性想要更努力地去了解对方,然后正色说道:

“那么朋美小姐一定很担心吧。”

“举个例子来说吧,我一直关注你的事情,所以,有件事非先说清楚不可。这件事在我和你去京都回来之后曾在日记里写了一些,你那个时候似乎心情不太好吧?

我和大西昭子依照往例在同一家饭店的咖啡厅吃早餐,我对她说起拓也住院的事。

“你啊,对于世界上的种种事物只想找到专属于自己的答案。你对于一般人所拥有的喜悦、满足、悲伤,是否要亲身去体验感到犹豫不决,你认为应该有那种只属于你自己的新的喜悦或新的悲伤,因此老是抑郁不平地发牢骚。就拿刚刚来说吧,我们像刚刚那样做完爱,现在有些微的倦怠感袭来,我想忽略那倦怠感,今晚紧贴着你入眠,但是一看着你,那倦怠感似乎会变成了绝望。我喜欢你,刚开始时真的只是喜欢,可是现在却有点不同,渐渐变得怯懦起来,现在变成很努力地想要不讨厌你。我也知道我们之间存在着无法互相了解的部分,不过我觉得只要忘掉这个部分就可以得到安慰跟平和,现在也是这样哦。你不觉得这种倦怠感只要稍微花点工夫就可以转变为悠闲和安稳吗?然而,你却像是个不懂游戏规则的孩子一般,又像是第一次恋爱的男孩一样,只要认真地盯着别人看就会觉得不自在。我并不是说这样不行哦,因为你很棒的地方也就是这一点。不过我觉得你真正想理解的事物却不是可以用那种简单方法理解的,我常常很担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