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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笨蛋啊你们。”我啐骂着,然后大笑。

“有吧。”

我在厨房恍神了近三十分钟,之后换了衣服外出。

“小仄也这么说过吗?”

原想先吃个中餐,便往森下的方向走去,却无意间发现朋美和拓也走在对面十字路口附近的人行道上,正朝着我的方向走过来。我感到很意外,这时已经两点多了,心想也许他们正好从区议员那里回来,但奇怪的是朋美捧着一大束花,而且两人是朝和“崭新灵魂”反方向的森下车站并肩走着。我躲进钟表店的屋檐下,看着他们进入地铁的出入口后便急忙追了下去,跟在他们后头。

“是吗?反正要死的话何不干脆胡搞一通?小仄不也常常这么说吗?”雷太的表情变得有些心虚。

我发现他们站在往新宿的月台上,于是隔着一段距离躲在柱子后观察。拓也穿着短裤,两脚纤细得仿佛快折断似的,而朋美则右手捧着花束,另一只手牵着儿子,头发依然很干燥。

“死是不能有附加条件的,笨蛋才会说想这样死、想那样死这种话。”

她拿着那么巨大的花束是要去哪里呢?至少不像是要去区议员那里。不久,往桥本的电车进了月台,我确认朋美搭上这班车后也跟着走进隔壁车厢。

雷太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好像决意非这么做不可了。

他们两人在明大前下车,换搭井之头线,当然他们没注意到我紧跟在后。

“如果能干一件轰轰烈烈的事再死,该有多好。”

最后他们在下北泽下车。

这时我已有相当的醉意,雷太的话有一半我都当成了耳边风,甚至连雷太看起来都像是随口发发牢骚罢了。

我终于明白了他们要去哪里。朋美手中的花束在站前路上繁忙的人潮中若隐若现,给人一种奇妙的栩栩如生之感。

“是啊,‘鸟正’突然结束营业,老板和老板娘也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决定回鹿儿岛,一开始我不过觉得:‘……怎么会这样呢?’可是最近,我发现事情没这么简单,我有一种感觉,好像至今让我跟这个肮脏的世界保持危殆相连的绳索终于被截断了。我一直都觉得,自己之所以还存在这个世上,只不过是代替公平哥活着而已,即使是公平哥死后经过了两年,我还是觉得自己根本是活着受辱罢了。之前我说过在这世界上并没有特别想做的事,虽然老板问过我是不是要接‘鸟正’,但我只是因为老板和老板娘收留我才拼命工作,压根儿没想过要经营自己的店。我记得你也说过,这世界才是真正的地狱,我深有同感。受苦、受苦,尽管如此,不受苦就无法解脱,这世界的构造就是如此狡诈,然而又无处可去。公平哥被害死的时候,我就像你一样深深地觉得人世间才是地狱啊。”

如我所料,他们出了下北泽车站走了大约十分钟后进入一家小剧场。

“截断?”我脱口反问他。

那是个观众席虽少,但却拥有最新舞台装置、颇富历史的剧场。玄关放着几个花篮,年轻情侣接二连三地走进剧场。今天好像是近来颇具人气的小剧团的首演,外头挂着原色调的大型广告牌,上头贴了主演者的巨幅照片,不用说,朴一功的脸也在其中。

“我觉得好像什么被截断了。”我沉默不语时,雷太突然喃喃这样说。

我在看不到朋美他们之后,站在剧场前面抽了根烟,之后绕回原路。下北泽车站前有间我学生时代偶尔会去的广岛煎饼店,我在那里吃了一份叫作“大盘”的广岛烧,喝了两杯乌龙茶苏打酒后回到自己的公寓。

听着雷太这些话,我想起很久以前母亲也讲过同样的话。记得我考上大学准备上东京的时候,母亲给了我一点钱,她说:“这样一来,你永远都不能了解我了。”

三天后的晚上,我拿着三张白天在池袋Play Guide买的后乐园“儿童节特别入场券”来到“崭新灵魂”门前,但是,却没有心力打开那扇门。最后我只好把手抽离门把,直接走回家。

“可是,说什么‘那种店还是倒了好’,这是什么意思啊?那家店可是老板和老板娘拼死拼活一路守护过来的啊。我跟直人哥也说过了,十八年前,老板年仅四岁的独子因为癌症死了,后来他就一边照顾神经衰弱的老板娘,一边继续经营这家店直到现在。至于我,老板对我就像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很疼我,让曾经堕落的我重新站起来。这些事那个人妖混蛋完全不了解,竟然还说出这种无礼的话。我想大概是因为寺内先生,还有直人哥,你们都是精英分子吧,毕业于一流的大学,进入一流的公司领高薪,这样的人是绝对无法了解天天串几百串肉,靠着一串一百元的买卖过日子的人的辛劳。”

归途中,我把塞进皮夹里的门票拿出来撕了个粉碎,丢进路旁便利商店的垃圾桶里。

我终究还是替寺内辩护了一下,雷太很罕见地生起气来。

我决定不再和朋美以及拓也来往。

“嗯……那家伙其实不是坏人。”

我边走边想,原本一直以为我和枝里子的关系会比朋美更早结束,但现在却正好相反。

他说得这样恳切倒是很新鲜,更让我对他产生了好感。

那晚我辗转难眠。

“我倒也不是为了这种目的进演艺圈的啦,总之对我们这种人来说,演艺圈就像是天国一样啊,这是真的呢……”

不知道为什么拓也的面容在脑海里掠过,让我始终无法平静下来。一想到我突然消失不知道拓也会怎么想,胸口就像是被紧紧勒住了一般。和拓也相处之后,我才了解孩子活在与大人完全不同的世界里,可是他那小小的世界却老是遭到大人的恣意破坏。

我们离开会场后在六本木喝到天明,两人气味相投。那晚我才知道寺内是至今为止连女人的一根手指也没摸过的、货真价实的同性恋。他很干脆地表明了自己的性向。

躺在床上,我想起去年夏天和拓也两个人一起去奥多摩溪边玩水的事,那是个炎热的一天。拓也只穿一条短裤,戴着小草帽,蹲在溪里高兴地玩水,似乎玩不腻。我坐在日光直射的河边,因舒服而涌上睡意,但也不敢分心,不时盯着他瘦小的背脊。

我适度地配合那些女孩,估算着离开的时机,这时我旁边的寺内苦着脸对我说:“松原先生,我们还是快离开这种地方吧。”

大约过了三十分钟,来了一个中年男子,在拓也旁边钓起鱼来。拓也拿着从家里带来玩沙用的水桶汲水,还把河沙挖进去,等变重之后再连桶子一起丢进河里,反复玩着这样的游戏,在浅滩弄出小小的水声。

我和寺内是在传媒界的某个人士主办的政治经济读书会认识的,寺内以电视剧领域的身份来参加这种读书会是非常少见的,他说:“现在搞电视剧的都太无知了,分不出参众议院的差别,居然让演代议士的人讲出参议员的台词。”至于两人相熟是因为那年年末我们一同参加同一主办人的忘年会,第一次在赤坂的高级料理店聚餐,并没有什么特殊安排,第二次则在位于麻布的豪华大楼的一间房间里,仅着胸罩和丁字裤的五位AV辣妹已经准备就绪,宴会气氛突然一变为腥膻露骨。辣妹们先是作了类似脱衣舞的拙劣表演,至此都还可以接受,不久由于酒精的催化,这十五人小群体的紧张褪去后,场面开始呈现骚乱疯狂的状态。男人一个接一个赤裸着上半身,女孩们轮流坐在他们腿上,其中有三个人还脱下看不顺眼的女孩的丁字裤,有人还拿着主办人提供的拍立得开始摄影大会。

男子放下钓线后不久,睡意茫茫的我忽然听到了尖锐的叫声,急忙回神看着拓也,起先还以为是他掉进河里了,但并不是,只见钓鱼男子举起手打算赶走拓也,还一边怒喝:“过去那边一点!”

寺内的个性本来就异常执拗,一旦听说雷太工作没了,一定会使尽浑身解数游说他。他会如此死缠着雷太并不令人意外,只是他这回碰到的对手太棘手了。寺内坚信这世界上人人都想上电视出名,说不定雷太的抵死不从对他来说反倒是一剂良药。

拓也吃惊地抬头看着那男子,一脸欲哭的表情跑回我身边。我一生从来没这么愤怒过,只觉得脑子里的血液一片混浊。

雷太一副认真的表情,骂道:“算了吧,恶心死了。”

我跑近那名男子大声吼道:“你给我滚!”接着便从河边抓起一块大石子往钓竿的钓线扔去,那男子一脸愤慨,我更是生气,冷不防地一把抓住他的胸口猛力推倒他,他跌进浅滩,我更向前一步,举起右脚不顾一切地踢着他的下颚,男子喷出了鼻血,惊慌失措地收拾钓具,头也不回地逃离现场。但是我的怒意却没有停止,我捡起更大块的石头紧紧握住,追着往远处逃去的男子,男子中途丢下了钓竿和冰箱,一边狂叫一边回头,继续往前逃。我追了好一阵子之后,把钓竿折为两半,再抡起石头砸破冰箱,等到附近完全看不到男子的踪影,才终于冷静下来。我回到刚刚的河边,叫仍是一脸怯意的拓也继续玩水,这次连我也一起加入,抓鱼、堆沙堡,拓也非常高兴,后来他一直蹲在河边玩,偶尔回头看我,天真地笑着向我挥手示意,一脸安心的表情,一个人玩。

我边笑边躲开雷太,挖苦他说:“你啊,说不定真有当演员的天分哦。”

于是,不知道为什么,拓也当时的模样让我在相隔十多年之后重拾了那令人想要落泪的感受。

“我说木村老弟,你呀,不用两下子就能超越洼冢老弟[18]啦,喏,就当作是被我骗好了,快点进电视圈发展吧。”

我被视为必要的存在。

雷太说着,身体朝向一旁的我,“你听我说,直人哥,是这样哦,这样。”他伸手绕过我肩膀,在我耳边模仿寺内恶心的声音。

我正开始打盹的时候手机响了。

“寺内说:‘为了你啊,那种店还是倒了好,你不应该是埋没在那种店的人,对吧?你心底也这么想吧?’那大叔啰里吧唆地讲了一堆,真是莫名其妙。我一言不发地听着他一直说那种店、那种店,真想叫他少废话。”

我想到今晚枝里子应该会回来,以为是她打来的,于是接起电话,然而却是朋美。朋美低声说着:“这么晚了真抱歉。”她说拓也三天前开始发烧,为了照顾她,今天也没开店。拓也的发烧一子下退一下子又升高,身体变得非常虚弱,他的样子看起来不太对劲,于是打了电话过来。

上星期我和雷太在中野喝酒,一个多月不见,只见他的两颊陷了下去,不断干咳,身体状况似乎不太好。我们像往常一样喝得烂醉,喝到一半我就醉倒了,而雷太则一个劲地骂寺内导演。

我那时才突然发现,这么说来,刚刚去的时候“崭新灵魂”的招牌的确没点亮,如果那时候我稍微转动门把,应该就会发现今天店里没有营业吧。

另一方面,雷太则因为“鸟正”关门大吉,生活步调大乱。或许是受经济不景气的牵连,正月里头几天“鸟正”老板就因为脑血栓病倒了,虽然经过治疗后病情好转,但留下左半身麻痹的后遗症,没办法再像从前那样站在店头做生意,只好将“鸟正”收起来。老板夫妇似乎打算卖掉土地和店面,下个月回故乡鹿儿岛,而雷太除了要赶紧找工作,还得找住的地方,更得筹出搬家的费用,每天从早到晚拼命打工赚钱。

这让我受到不小的打击,平常绝对不会忽略的地方今天却不小心忽略了,像这样的不小心是我最恨的事。

枝里子一如以往,总是非常乐观。

“我马上过去。”

“小仄终于开始正视自己的未来,我觉得她变得比较坚强了。”

我挂上电话,到公寓后头的停车场开车,一边想着要是拓也病情加重了该如何处理。我想起附近综合医院的位置,结论是用这部车绝对会比叫救护车来得实际。

小仄和雷太最近比较少来了。小仄从去年下半年起开始展开密集的求职,好像还会和枝里子讨论一些事情,偶尔也在她那里过夜。

于是,我突然想到。

枝里子从上星期起就出外景去了,十天后才能回来,听她说好像是被委托为某个歌手的宣传录像带负责造型,她神采奕奕快乐地出发了。去年她和公司签订的年度契约到期,今年四月起恢复自由之身,没想到很快就接到这份报酬优厚的工作,她非常高兴。

今天要是自己没忽略招牌的话,大概就不会像这样毫不迟疑地赶到朋美那边去吧。再者,今天之所以会买那三张票,原本就是打算要把它们撕掉才买的吧——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早知道就约雷太或小仄。

拓也的房间充满了病菌的气味,他睡在小儿棉被里,头上放了湿毛巾,间歇地咳着,似乎正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我拿起毛巾,手掌贴上他的额头,他烧得很厉害,脸色却极为苍白,呼吸急促,鼻翼随着呼吸而震动。我看到床单的一部分有些脏污,便问朋美是怎么一回事。

我想,这啤酒还真是难喝啊,不管怎么说,今天都应该去赏花的。

“刚刚打电话给你之后他马上吐了。他从前天到现在什么也没吃,只喝水。”

我起床到厨房从冰箱拿出一听啤酒,坐在餐桌旁喝了起来。喝了大约一半,穿过阳台照射进来的仿若萌芽般的阳光逼得我偏过脸,看着身后纸门拉开的六叠大的房间,忽然为那一室的阴暗起了一阵厌烦。

朋美在洗手台拧毛巾,把毛巾放在拓也额头,连眼睛也盖住。朋美说,拓也从三天前,也就是星期天晚上开始发烧,前天烧得很厉害去看了医生,医生说是感冒,吃药后昨天白天终于退烧了,她才稍微安心一点,今早却又烧了起来,之后一整天里反复地发烧退烧,傍晚后开始咳嗽,显得呼吸很困难的样子。虽然他也常常感冒,但从没像现在这样,实在很令人担心。

醒来时是下午一点。

拓也的样子的确很奇怪,与其说他睡着了倒不如说意识很模糊。我把手伸进棉被底下,掀起他的睡衣,手贴上他瘦弱的腹部,他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下腹部却鼓胀。

我解除闹钟设定,钻回被窝,想到这一周来工作繁重,疲累不堪,或许不去赏花反而比较好,想着想着,再度沉沉入睡。

“应该是肺炎,而且看起来有点严重。”我说。

的确,帮拓也找托儿所是首要之务,于是我说:“希望你顺利。”然后挂上电话。

朋美的脸皱成一团,几乎要哭出来了。

“那,没办法啦,下星期樱花都谢了,今年就不去赏花啰。”

“大概是那天在区议员的事务所感染了严重的病毒吧,那地方出入的人太多了。”

我说,如果是这样,我和拓也两个人去赏花也可以,但是朋美的口气变得非常冷淡,她说:“我要带拓也一起去。”

朋美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情紧抿着嘴,坐在枕旁看着拓也的脸,连声喊他的名字。

“虽然之前这一家托儿所拒绝过我们,不过那个朋友说,那位区议员出面的话,说不定行得通,但是现在还不确定。”

我站起来走到隔壁朋美的房间打电话叫救护车。

她说,昨天晚上帮忙找托儿所的朋友打电话给她,要她今早到某个区议员事务所拜托区议员帮忙处理入学的事。

拓也一被送到住吉医院马上被戴上氧气罩,纤细的手腕插进长针,开始打点滴。朋美因为这样的场面显得惊慌不已,边咬着手帕边呜咽。

最近她为了拓也上托儿所的事伤透脑筋,拓也不适应去年四月进的托儿所,今年年初以后就时常请假。之前选择这一家主要是看上他们诉求一整年打赤脚、冬天只穿一件衬衫、尽量让孩子玩耍等保育方针,可惜的是这种方式似乎并不适合拓也。于是朋美开始找新的托儿所,但这一区附近的家数不多,而且每一家都已额满,因而迟迟无法确定,一直拖过了新学期。

“还不至于是肋膜炎,不需要那么担心。”

“我好不容易找到好的托儿所了。”朋美说。

值勤的医师看着挂在诊疗室面板上的胸部X光片这么说道,于是朋美央求医师:“医生,拜托你救救拓也。”医师显得有点不知所措。

“有什么急事吗?”我的意识终于清醒了。

我记下医师名牌上的名字,在急诊等候区打电话到公司。由于恰好是周刊校订的最后截稿日,一个以前曾共事过的后辈记者还没下班,我请他到五楼资料室查《医家名鉴》,找那名医师的履历,知道他是在著名的大学医院服务很久的小儿科专科医师后,便告诉朋美,要她不要担心。

我装出沉稳的声音,看了一眼放在充电器旁的闹钟,才早上七点。

拓也被移到三楼的儿童病房,我和朋美在拓也床边的塑料椅坐下来,窗外已经天明。从刚刚打点滴到现在已经一个小时了,隔着面罩可以看到拓也的脸色变得平和一些,鼻息也缓和下来,朋美露出了稍稍安心的表情。

“这样啊……”

朋美嘀咕着:“要是这孩子怎么了,我会活不下去的。”

睡意正浓的我只想快点挂掉电话,不过这股冲动被内心真正的声音给压制住了,其实赏不赏花一点都不重要,我改变念头,决定好好跟朋美说话。

我以责怪的口气说:“别说不吉利的话,当心会成真。”接着又说:“拓也应该会住院两三天吧,不过已经没什么大碍了,明天我会带一大捧花束来探病。”

“抱歉哦。”朋美又说。

朋美听到我这么说显得有些惊讶,一瞬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说。

“是吗……”我站也站不稳,半睡半醒地说着。

过了一会儿,我跟她说,这种事还是通知一下朴一功比较好,朋美回说,接下来她自己处理就可以了,她要我先回去睡觉。

“抱歉,我今天没办法去了。”电话那头传来朋美虚弱的声音。

“不需要。”我盯着拓也的睡脸这么回答。

到了和朋美约好一起去赏花的周日,我被一阵恼人的电话铃声吵醒。我下了床,从书架上的充电器上取下手机靠近耳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