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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你去欧洲时会发现他们的火车也有国际线。他们住在同一块大陆,国与国相连,当你站在巴黎车站,可以看到各种不同肤色、瞳孔颜色、发色的人们拿着一件简单的行李蜂拥进入月台。

我也拿了杯子隔着桌子坐在枝里子对面,挺直了身体听她说话。

可是呢,他们之间真正不同的只有语言。不管是谁,大家都一样地笑,一样地和等待的人拥抱,各自用自己的语言说话。如果习惯这样的场景当然不足为奇,可是不管怎样,只有声音这件事不论你听了多久还是很不协调,语言不同的人遇在一起并不会变成同一种语言。你知道许多种语言混杂在一起听起来像什么吗?就像乌鸦的叫声一样尖锐难听,让人忍不住想要捂住耳朵,简直无法忍受。我一直在想,问题不在于肤色,而是这种像蜂鸣般令人不快的声音,就算欧洲变成了欧盟,只要语言没有统一,绝对无法消弭这道无形的语言国界。”

枝里子伸长了脚,“嗯”了一声,有些害羞似的加了前提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啦,”然后说道:“举例来说,到泰国乡下时,看到每只狗都得了皮肤病,身上的毛都脱落了,瘦得皮包骨,但脸却很可爱,眼睛湿润,有着少见的温驯,会让人想要去抱起它,不过一看到它们身上的红肿和疮疤却又让人却步,深怕摸了它们之后会被传染。不过泰国的小孩却毫不在乎地拥抱它们入怀,还互相摩擦脸颊。泰国不像日本有保育中心,那些野狗只能在街上乱晃,于是我想,清洁感似乎让我们失去了某些重要的东西。”

枝里子说完后轻轻地呼了一口气,我闭上眼睛,用心里最深的部分去承接这个吐息。当下这个瞬间,我对自己以游戏的心态与枝里子交往有所反省。尽管至今与她相处的回忆寥寥可数,但我一件一件地反刍,在意识深处清晰地确信了枝里子拥有诚实的灵魂,是连心底都美丽的人。

我问她:“收获啊?用自己的眼睛去确认,到底会有什么样的收获呢?”

但是,只有片刻,那清晰之感像是从水里掬起的小石子一般旋即褪色了。

枝里子再度拿起马克杯,两手持着杯子,思考了片刻,然后从沙发上起身,端坐在沙发下面的毛绒坐垫,抬头注视我的脸说:“可是,对于所有的事物我都想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确认,不这么做的话,总是无法释怀。去旅行的时候多少都会有所收获,尽管我不确定那有何帮助,但是在每个场景里,我会有很多的感想,事后也会思考很多事情,所以远行时我总是尽可能一个人。”

我的杯子已空,接下来只需要举起左腕看看手表即可结束,但我却没有这么做。我说:“不知道为什么,听你说话会累呢。”

我又接着说,“光是待在这儿就够厌烦的了,我不可能还会想要去什么地方。”

枝里子露出狐疑的表情,我把眼前放了两个杯子的桌子移到身旁,直接跪着挪到了她身边,以强迫的口吻说:“说教的时间结束了。”

“怎么说呢,最近除了工作之外不曾远行,远行开销大,更何况没有什么非见识不可而值得在繁忙之中拨空的东西,而且,反正一开始不看就好了。人在憧憬远方的时候总是看不清楚一切,事实上,真正必须凝视的东西就在自己身旁却毫不自觉,简单地说,就是花很多钱却一无所获。”

我挺起腰,将脸凑近她的脸,紧紧盯着她的眼眸,为了不要让她移开视线,我压上了她,枝里子似乎打从一开始就在等待我这么做。酒所烘托出的香水味让我兴奋异常,我脑袋的一角想着“到头来总是只剩这种味道”,把嘴唇贴上了枝里子的嘴唇。

枝里子以不可思议的表情回问我。

我们在垫子上相拥相叠,不断不断重复着激烈的亲吻。

“你不喜欢旅行吗?”

不过仅止于此。

“你去国外是看了些什么地方啊?”

后来我起身,看了手表。

我坐回沙发。我既无法理解每天看着自己的巨幅照片而若无其事过生活的她,也无法理解经常出国而以照片形式珍藏回忆的她。

之后将近十天,我们完全没有联络。有时我想打电话给她,不过一想到不知该说什么就觉得很麻烦而没有拨出电话。刚开始交往时我既不知道枝里子的手机号码,也不知道她家电话,而枝里子也不知道我的手机号码。我们的联络都是打到公司,并在道别时决定下一次约会的时间。我和枝里子都很有时间观念,既然约定了就必然会排除一切杂务,准时赴约,不过两人竟然都不知道对方的手机号码,也算新鲜事一桩,我心想下次见面一定要问清楚。到了第九天,十二月二十二日,我公寓的信箱里出现了枝里子寄来的信。

“你常去国外呢。”

信纸折成四折大小,长方形的信封表面雪白,反面是浅粉红色的花纹,在封口的地方烫了HAVE A GOOD DREAM TONIGHT几个金字。

我并未释怀,啜饮着咖啡在宽敞的起居室踱步,再仔细一看,不管是餐桌、柜子、电视机上头都放着不少相片,都是枝里子出国旅行的独照。

信的内容像是稍长的电报一样简洁,简而言之,她一直在等我的联络,若不是已经讨厌她的话尽快与她联络,很想再见一次面。她所使用的文字如同礼貌至极的礼仪文书模板。

枝里子把喝到一半的杯子放在沙发前的小桌,一副很难为情的样子,然后说出某个著名摄影师的名字。那人在摄影棚拍照时,趁测试调光帮她拍了一张,后来特别放大当成礼物送给她。

这个年代居然有女生写信,我吃了一惊。

枝里子的公寓是二十叠大的厨房兼起居室,十叠的寝室,还有一间宽广的穿衣间。我的视线绕了房内一圈,接过枝里子泡的浓缩咖啡,在起居室角落的皮革沙发上坐下来,咖啡的苦味在口中扩散,先前的睡意一扫而空。我坐着远眺墙壁上的巨大肖像照,这东西我一进房间就注意到了,还愣了一下搞不清楚这是在做什么。枝里子拿着大马克杯在我旁边坐了下来,于是我起身走向墙壁仔细端详这肖像照,回头问道:“这到底是什么蠢玩意儿?”

而且内容直截了当,毫无矫饰,甚至可以说是拙劣,我一想到她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表情写了这封信就觉得有趣。

三岛写着,在没有死亡危机的现代,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人必得疯狂地探究性欲。但是我觉得性并不适用“探究”如此高尚的词汇。性,只不过是酒或麻药,不论男人还是女人只要打那么一针就会晕眩,丧失自我,进而进行性行为而已。

那天傍晚我随即打了电话到她公司。我没提信的事,只说了后天圣诞夜要不要一块在饭店吃个饭,她以公务应答的声音说圣诞夜已有其他安排,我要她找个借口取消不就好了,她回答做不到。

欲望啊,不论何时都是外来的,并非人听任欲望而行动,而是欲望选择了人。人们只是乘客而已。不论是恐怖、屈辱或欲望,都像是停在眼前的云霄飞车一般,它们是我们的主人,我们连司机都不是,它们载着我们,操纵着我们,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我突然提起当天的天气。

我想起了以前读过的小说里的一段:

那天天气晴朗,但吹起的风很冷,由此看来,不论明天或后天也一定是晴天,不过我却央求她,要是圣诞夜下雨的话就一起吃饭吧。枝里子终于缓和语调说:“干吗突然说出这种好像是贯一和阿宫[17]说的台词啊?”她在电话那头笑着说:“已经连续好几天这种天气了,怎么可能会下雨?”我说:“反正这世上本来就没什么非遵守不可的约定,所以如果下雨的话就麻烦你了。”我说了饭店的餐厅名称和时间便挂上电话。放下话筒,我想如果那天真不下雨的话,恐怕我再也不会跟她单独见面了吧。

两人穿过簇新公寓的大型入口,走进电梯,我注视着枝里子在荧光灯蓝光下的侧面,想着今晚就要以这疲惫的身心拥抱这女人了吗。我毫无兴奋之感,但是获得这具柔软肉体的那个瞬间,男女关系的程序就会半自动地展开。

两天后,东京一早就突如其来地下起了大雨。

枝里子点点头,于是我们一同下了车。

饭后我先进了预约好的房间,快步走到床边,将深棕色床罩和盖在床上的两床毛毯卷起来,原本隔着蕾丝窗帘射进微弱光线的昏暗房间,却由于露出了洁白的床单而显得明亮。

我揉着眼睛,用着更饱含睡意的声音说:“方便的话让我去你房里喝杯咖啡,好吗?”

枝里子站在门口,一直看着我急急忙忙的动作。

枝里子打开车门准备付司机车资,我霎时想到是否该制止她,但是口中却吐出相反的话。

我脱下外套,解下领带坐在床缘向她招手。枝里子把包放在房间一角的小椅子上,立即走到我身旁。我在床边轻敲了两下,示意要她坐在身旁。枝里子理一理长裙,端坐在我旁边。

“抱歉,我真是完全醉昏了。”

在只听见微弱空调嗡嗡作响的昏暗房间里,我们开始接吻。枝里子的舌头像是微火般在我口中忽隐忽现,我动着嘴唇吸着她的唾液,缓缓地以舌尖抚触她的牙龈。她的下唇和齿根缝隙积满了甘甜的唾液,我细细地吸吮着。

枝里子说:“我住的公寓。”

我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把枝里子的衣服一件件脱掉,而枝里子也将我衬衫的纽扣一个个解开。

我问她:“这是哪里?”

我打开床头灯,动员自己的五官全神贯注地凝视枝里子仿若艺术品般的身躯。枝里子几乎没有表现出害羞的样子,只是安静地闭起眼睛,顺从我的每个动作,不久后开始出现满足的反应。

我非常疲累,归途中把头靠在出租车的车窗上,很快就睡着了,后来被枝里子摇醒,车子停在一栋陌生的建筑物前头。

结束之后我点了一根烟抽,枝里子则趴在床上看了床边小桌上的电子时钟说:“已经十一点了。”我们进房之后已经过了两个小时。

两个人都喝得很多,也笑得很大声,枝里子好几次用两手拨开一头长发,张开嘴巴大笑。这动作一言以蔽之,就是做作。我蘸着滴落在吧台上的酒水画兔子,涂抹掉,再重画,一边想着为什么呢?为什么这一切的一切就像这玻璃表面溅起的水珠无法浸透我的内心呢?

“累瘫了。”我随着吐烟的动作叹了一口气。

之后我带枝里子去晴海的一家我常和友人去的酒吧。玻璃吧台前并列着坐起来很不舒服的长脚椅,我喝了好几杯波本加苏打,静静地听枝里子说着种种事情。枝里子不时窥视我因醉意而茫然的脸孔,问:“喂,你在听吗?”每次我都回答:“然后呢?”让她继续说下去,但是其实我几乎没在听,只是以平稳的心情看着枝里子炫目的各种表情变化。

“刚刚结束的时候,齿根全部紧绷而隐隐作痛,这还是第一次哩。”

枝里子刚开始时还直反驳:“第一次交谈的时候,就用那种熟人的口吻说话的是你吧。”后来她醉了,离开店的时候不再坚持这样的说法,对我说:“就像你讲的那样吧。”

“你很卖力呢。”

出了咖啡店,我们搭出租车到浅草桥,去一家我常去的寿司店。两人一边喝着日本酒,我又反复强调说:“刚开始是你注意我、老是在看我,后来我也渐渐在意你,才变成今天这种局面的,顺序是这样的哦。”

枝里子窃笑,把裸着的胸口贴上我的背,轻抚我的额头和头发。

我答:“嗯,怎样才算是呢?”

我们从冰箱拿出啤酒互相以嘴巴喂对方喝。“从你嘴巴出来的啤酒还比较冷呢。”枝里子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事般高兴地说着。

枝里子问:“怎样才叫作坏事呢?”

关灯之后片刻,枝里子像是想起了什么遥远的过去嗫嚅地说道:“我为什么会喜欢上你呢?”

我笑说:“光是说跟你交往,我的行情可是大幅上升呢,直到现在大家都还觉得你很可怕呢。”枝里子端起刚送来的咖啡啜了一口,沉默了片刻。我说:“如果你不高兴的话,不要再见面不就好了,而且我们其实也没做什么坏事。”

我沉默着,她自言自语地说:“反正你会说没理由。”

“真相很单纯啊,是我跟大家说的。”

我抱紧她的肩膀说:“如果你是真的喜欢我,那大概是因为我总是表现得不在意你吧。像你这样的人是无法忍受这种事的。”

枝里子一副很讶异的样子,我觉得十分有趣。

“不管什么时候你总是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用一种平静的声音说一些奇怪的事。说不定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你。不过,今后请你老实一点吧,像这个人一样。”

“为什么那么容易就被发现了呢?”

枝里子柔软的大腿内侧贴紧我再度变硬的阴茎,压上了我,嘴唇靠了上来。

“那是没跟本人确认,这件事目前在我们公司可是热门话题啊,根本没什么。”

外头好像又下起雨,雨点滴滴答答地敲打着窗户。

枝里子一脸惊讶说:“我前天一整天都在你们公司谈事情,但没人提到这件事啊。”

“可是……”

我说:“这没什么好在意的,你的事情我们公司的同事都知道了。”

枝里子拨开长发,嘴唇离开了一下。

第四次约会是在十二月十四日,我记得是周五,枝里子迟了些时间才到约定的餐厅,她一在对面的位子坐下来就说:“我跟你的事在公司里传开了,我昨天才知道。”她说是上一次在乃木坂那家贵得离谱的牛排馆用餐时,刚好被她的友人目击到了。

“真的下起雨了呢。”

那天之后,两个星期内我们只见了三次面,每次顶多待上两个小时,总是一起用完晚餐便立刻告别。枝里子直接回家,我则因为年末正忙,得回公司处理堆积如山的工作。

那一瞬间,我在枝里子瞳孔中看见了遥远星斗的光芒,我感到有些退缩,因为那光芒让我迷失了自己,我不禁闭上了眼睛,手腕绕着她的脖子,使尽全力将那纤瘦的身体拉近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