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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枝里子静静地听我说完,问我是否还要喝酒,我回答是。她离开吧台,拿回了两杯威士忌加水,一杯是她自己的。

我说:“不管对方是谁,如果对别人的话有疑问,为什么不先在自己脑袋里想想别人为什么这样说,如果真的怎么想都想不通才开口问‘为什么’,这样才对。就算这样,还是应该隔几天之后先提出自己的推论,再观察对方的反应。如果你能花点心思这样做,就会理解大部分的事情其实都没有反问的意义与必要。你已经是大人了,这世界不会永远都是学校,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是你的老师。”

这时候刚好我出版社的某杂志总编辑在舞台上以几近发怒的声音叫着我的名字。他担任这个聚会近似司仪的角色,丝毫不隐藏自己的神经质,而且始终坚信要彰显自己的无赖行为,算是这一行常见的麻烦人物。他是个坂口安吾[16]的信奉者,意欲实践安吾所谓的“拼死游乐”,但对我来说他只是个俗物罢了。

枝里子露出讶异的表情说:“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这样想,我还是第一次被别人这样说。”我说:“我只是这么觉得,理由你自己应该最清楚。”接着我又说:“‘为什么’这个词是很失礼的,所以请不要在我面前使用。”

“竟然一首歌也不唱,你就是为了跟那样的美女两人偷偷摸摸地搞什么才来的是吧!真是个混蛋,以前只要一点名,年轻后辈总是不敢多说两句直接唱个两三首,我现在命令你,赶快上台来唱。”他发出充满醉意的浑浊声音吆喝,而且还开着麦克风如此大放厥辞,这样的酒品未免太差劲了。

枝里子突然说:“你真是个怪人,从去你公司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刻就觉得你与众不同。”我说:“那一定是错觉,你会这么想一定是你每天都过得太单调、枯燥了,稍稍感觉有些转变,就很容易相信那种错觉。据我对你的观察,你现在的这个工作完全不适合你。”

我转过圆椅面向他,大声说道:“我很不会唱歌,所以才不在这种场合唱,只有这样做才不会坏了在场每个人的雅兴。”一瞬间,会场陷入一阵爆笑中。

她说:“那样胆小的人是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大胆的呢?”这句话正如我所料,我觉得十分可笑,于是回答:“你的手非常柔软,摸起来很舒服。我觉得你的手指骨头简直像吸管一样柔软。”枝里子说那之后被身旁的设计师友人不断嘲笑,于是我点点头说:“想必如此吧,我那样做并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你不要太在意,如果觉得不快的话,还请你见谅。”

但是总编辑先生还是怒吼:“别啰里啰唆,赶快给我过来。”

我也顺带说了自己从小胆小老是被朋友欺负,总是哭个不停的事情。我还随口胡诌了几个例子,枝里子听了直笑。

他一定误以为自己被当成笑柄了吧,全场又陷入一阵寂静,枝里子一脸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朝向吧台,我在她耳边说:“会变成这样都是你害的。”然后起身离开圆椅,走上舞台。

“不只是唱歌,就连口琴、竖笛、风琴等无论什么乐器我都会走音。五年级的时候,班上举行才艺表演,全班要吹口哨表演西尔歇的《洛列莱》,我却连口哨都吹不好。你看,我的门牙咬合时都还会有这么大的缝隙,一走音就吹不成口哨,所以我在练习时总是拼命地装出发出声音的样子打马虎眼,我差不多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总是在担心何时会被大家发现,差点快吓死了。真的没骗你,因为太过于担忧,终于早上起来就开始肚子痛没办法去上学,但是,因为都已经特意练习了,表演会当天老师还是来接我,结果就变成会漏风的口哨表演,真的是很丢脸啊。”

我接过麦克风再把它放回观众席,跟乐团其中一个乐手借了一把古典吉他,缓缓地唱完了整首《四月她将到来》。

醉意急速地在体内扩散,我觉得眼前的一切都非常碍眼,于是举了几个从小到大对音乐是如何外行的例子,整整说了五分钟。小学学期末总是要考歌唱,还要在大家面前唱,每次考试的前一天晚上我都会加倍练习,但隔天一开始唱,大概只要唱到第五小节就会被老师喊停,挖苦我说:“松原同学,不可以自己乱编曲哦。”于是全班哄堂大笑,我羞耻地几乎想哭。

开始唱的时候,枝里子一脸意外地直盯着我。

我们俩并肩坐在吧台前的高椅上,背着舞台开始聊天。枝里子先是问我刚刚被点到名为什么不上台,我觉得这个问题很烦,加上醉意,一下子情绪变得很差,我回答:“那跟你没关系吧,若硬要找个理由,那就是我是个超级大音痴。”

会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俗烂的总编辑叼着烟一副要我再唱一首的样子,但我还了吉他走回枝里子身旁的位子,一口气喝完冰块已经完全融化的加水威士忌。枝里子手靠着吧台两手拄着脸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我,说:“你真是个大说谎家,明明歌唱得那么好,想必也是多才多艺,为什么老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呢?我觉得那种类型现在已经完全不流行了。”

她站在我面前,问道:“可以坐你旁边吗?”我撒了谎,“不行,有个女生坐在这儿,她去洗手间。”我自顾自地喝酒,无视她的存在,但是她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我只好抬起头来提议说:“那么,我们就一起去吧台坐吧。”我一口气喝完刚送来的两倍浓度威士忌加水后站了起来,没想到我的脚步已经不稳了。

我回睨枝里子,顿时想让她看看热泪盈眶的样子,但是觉得麻烦,所以又编了一些话。

似乎直到听见我的名字,枝里子才注意到我的存在。而当时我已经喝得迷迷糊糊了,完全忘了枝里子,直到她走了过来。

“家母癌症末期,去年夏天入院开了一次刀,不过成效不彰,已是风中残烛。医生也说可能活不过这次新年,由于我一直和母亲相依为命,很是挂心,所以老是这样。”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几个出版社的资深编辑已大致唱完,他们开始点名年轻一辈,拉人上台唱歌。他们也叫了一次我的名字,不过座位隔了老远的我摇头拒绝,恰巧其他出版社的人插队擅自唱了起来,于是我躲过一劫。

枝里子变得一脸正经。

我看着她五分钟,决定还是专心喝酒,在这样的场面赶快喝醉,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

“对不起,我说得太过分了。”

即使在昏暗的店里,枝里子的美丽依然是如此亮眼,如同以往,许多人的视线集中在她身上。

“没关系。”

枝里子进来的时候,刚好光文社的出版部经理正在高歌弗兰克·永井的曲子,枝里子身旁的男子带她到作家旁坐了下来,和作家交谈了起来,感觉像是以前就互相认识了。

“是我不好,不过谢谢你告诉我,否则的话,我……”

各出版社的重要人物已经轮流致辞完毕,大家开始唱歌,会场里大约聚集了五十人吧,还特别请了乐团来现场伴奏。

看她一下子就变得如此低落,我不禁笑了出来。

我坐在入口附近餐桌旁的椅子上,椅子是红色天鹅绒质地,像是圆形的化妆椅。我啜着加水的威士忌,看见枝里子和一个与我差不多年纪的年轻男子一起走了进来。

“刚才我也说了吧,你的个性就是太容易相信所有事情,说别人是大说谎家,结果还是又被骗了。”

每家出版社为了争取她的作品,这种场合,总是派了许多人来参加,再加上她是单身的中年女性,当然要派年轻的男性社员来,于是前年我也被指派参加这样的聚会。

枝里子露出困惑的表情,她注视了我一会儿,突然以十分严肃的口气对我说:“你编这样的谎言实在是太恶劣了。”我完全把她的话当成耳边风,说:“我想我大概是醉了,想出去吹吹风,失礼了。”枝里子说要和我一起出去,我觉得麻烦透了,问她她家在哪,她说在人形町,和我住的森下是同一个方向。

每次聚会的模式总是出版业界的众人极力褒扬女作家正在连载或被拍成电影的作品,之后穿着和服得意洋洋的她总会一边听着每个到场人士的拿手歌曲,喝得酩酊大醉。

枝里子似乎很高兴地说:“原来是邻居啊。”然后下了圆椅。

以某个女性作家为首的忘年会[15]已成每年的惯例,那年是十二月初的某个晚上,作家特别从外地来到东京,在六本木郊区的一家大型餐厅租了包厢,聚集了许多人。

我们走到外头,迎面吹来阵阵冷风,我不禁缩起身体,一边对枝里子说:“有一间适合你这种人的店,一起去吧?”

一直到在车站相遇过了一个半月之后,我们才有首次长时间交谈的机会。

枝里子点点头,于是我们朝麻布那边走了十分多钟。

那之后我和枝里子在公司相遇的时候,依然没有交谈。

我带她去的是“甜甜圈先生”,我说:“这种比白天还明亮的玻璃窗隔成的店,像你这种橱窗模特儿型的人最适合不过啦。”枝里子听了之后非常不悦,我看了之后笑说:“真容易动怒啊。”接着一口一口咬着甜得吓人的甜甜圈,突然一阵恶心,赶紧跑到厕所吐。

我放开了手,和枝里子他们擦身而过,后面传来了枝里子身旁男人高声问道:“刚刚是怎么回事?”

我蹲在厕所里,难受得完全忘了自己是跟别人一起来的,过了十多分钟,传来敲门声,我说:“门没锁。”

那是放在手扶梯黑色橡胶扶手上枝里子的右手,形状良好而细瘦的手指,涂着珐琅色指甲油的指甲明亮清晰。我的视线随着意识缓缓地从枝里子的手,顺着肩膀、喉头,移到她的脸。枝里子俯视着我,我用尽全力回以毫无感情的眼神。虽然互相接近不过是短短数十秒,我却觉得无比漫长,和枝里子交会的瞬间,大约是三十公分的间隔,我伸出了手抓住往反方向移动的她的手,枝里子下意识地想要逃开,但我硬是压住了她,紧紧地握着那柔软得令人吃惊的手。

枝里子走了进来想要帮我揉背,但我猛力拨开她的手,随即站了起来走出店外。

我的视线里有白色东西飞了过来。

之后我们搭出租车到日本桥一间我熟悉的店,喝酒喝到天明。

疲惫状态下的我意外地遇见枝里子,让我的心情有些波动。又旧又皱的西装,肩膀上挂着巨大的提袋,里头装着满满的厚重的成叠影印纸、录音机、傻瓜相机、各种笔记等,此刻映在枝里子眼帘的应该是:漠然的脸上还浮着油光汗水,一副年轻上班族的模样。这样一想,我又把脸朝下躲开她的视线,在此同时,枝里子的美貌让像我这样无关的人也产生了自卑感,我心中涌起了一股愤恨,她那种总是可以看着对方眼睛而毫不在意的态度实在是一种无礼的表现。我又往上看。

在店里,我详细地谈了一下我们俩相识的关键三岛由纪夫,枝里子似乎耽读三岛的小说,但对三岛的卓越的评论文章却是个门外汉,于是我以近于议论的方式,解说了三岛决意切腹的思想历程。

我的心情就像松掉的领带因太沉重而垂头丧气一般,脸朝下,搭上往上的手扶梯。随着手扶梯缓缓移动,我无意识地抬起头看着明亮的上方,发现右侧往下移动的手扶梯上有两个人站在一起,一个是穿着鲜红衣服的枝里子,站在她身旁的是蓄着胡须看来四十好几的男人,从他身上的灰色西装一眼就可看出是时装界的人。我们之间隔了大约三十公尺的距离,这之间一个人也没有。枝里子也马上就注意到我,一如往常,她的视线直盯着我缓缓靠近。这是我第一次从这样的角度观看枝里子,下颚附近的曲线像是罗特列克笔下的完美线条,非常精巧。不过她化着浓浓的妆,与来公司的时候不同。

我说,三岛是这么写的:

大手町车站有几条地铁路线,我要搭乘的路线是新线,月台在最深处,往来要利用上下各两条相邻的手扶梯。

若不亲身接近死亡,即无法展现人真正的力量与生命的毅力,这就是所谓人生的结构。如果不以坚硬的红宝石或蓝宝石摩擦以确定钻石的坚硬,便无法证明其为钻石。生命的坚硬也是如此,如或不以死亡的坚硬撞击,便无法得到证明。因死亡而损伤破裂的生命,或许只不过是如玻璃破碎了。

完全是偶然,我遇到了枝里子。

不过事实上我们活在暧昧不明的时代,除了车祸之外我们鲜少死去,现今医药完备,曾威胁病弱青年的肺结核,以及威胁健康青年的兵役,都已不复存在。因此,在没有死亡危险的地方,如何证明自己的存在?有的是发狂地探究性欲,有的则是仅为满足暴力欲念而投入政治活动,因此产生了甚至连艺术也无法带给他意义的焦躁感。毕竟艺术还是得在闲情之下享受的东西。

离开报社的时候大概是傍晚五点,一方面因为什么东西都没吃,两脚像是踩不到地板,疲累到了极点。尽管如此,五点半之前还是得到一家设计事务所拿相片的排版样稿,于是急急忙忙从大手町转搭地铁赶去事务所。

枝里子以欣羡的眼光望着精通三岛文章的我,于是我不得不在一开始就说明,我熟读三岛文章就和她的美貌一样,都是完全不足取的,然后我说:“结果三岛毅然决然以自己的生命去冲撞自己的死亡,或许这死亡迅速伤害了他,他像玻璃一样支离破碎了。不过,就算真的如此,我认为他还是比起这个国家的任何一个作家还诚实而正直地活过一次。”

两年前的十月,某一天的前一整个晚上我因为老毛病神经性胃痉挛完全没合眼,疲累至极还在东京的街头为了工作四处打转。早上是为了某大学教授所写的关于俄罗斯政府的经济政策论文,在国会图书馆查数据,下午则又为了另一位教授准备要写关于高中“日本史”教科书的论文,到教育部的教科书管理课采访。之后在八重洲的饭店和前来东京的秋田农业经营者见面,两人只是点头之交,交换了关于自由化后种稻农家所面对的问题和意见,接着又去了大手町的报社花了一小时访问当时传为首相幕僚的某个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