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有点稚气,不过并不说任何废话,几次在近处听她说话,觉得十分佩服。她身上有种受人注视多年所累积的沉稳。
只要她走进编辑部门这一楼层,整层楼的人的视线就会像波浪般规律而长时间地集中在她身上。虽然如此,但枝里子并不会特别摆什么架子,还是以一贯的态度做事。
有段时间女性杂志增刊,她天天到公司来。刚开始是枝里子先找我攀谈,那时我绝大多数时间都在编辑委员执笔专用的大桌子上,把某个访谈的速记整理成文章。那篇访谈的内容是一位法国著名的比较文学家从《往生要集》[13]以来的日本人的古典生死观的角度来分析三岛由纪夫的自杀。我为了要把这名大学教授的无聊杂谈变成一篇文章,只好在桌子上堆了几本三岛的书以及三岛父亲所写的回忆录,一边阅读可供参考的部分一边撰写。那时候已是深夜。
枝里子常常带模特儿到公司地下室的摄影棚拍照,而我所属的编辑部和女性杂志编辑部只隔一片玻璃。除了身高这一项之外,她比她每次带来的几十个模特儿都漂亮。
我察觉桌前有人,于是抬起头,只见枝里子站在眼前,拿起了一本堆放在桌上的书读着。那是《奔马》的精装本,是我学生时代在本乡的旧书店找到的初版,距今已有三十年以上。
因为,她是个出众的美女。
枝里子察觉我在看她,于是看着我说:“是三岛啊。”我放下笔来身体靠向椅背,简短地说明我在做什么,然后问她:“你喜欢三岛吗?”枝里子只是微笑,没有回答,于是我问她是否知道三岛在死前的那个晚上跟他母亲说了什么,枝里子还是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摇头。
由于工作的关系枝里子常常在公司出现。她主要在女性杂志时装部出入,但另一方面她也是公司的话题人物。
“他啊,对母亲说:‘截至目前为止我对我想做的每件事都感到无能为力。’很奇怪吧,在他死的那年夏天写的随想里头也有这样一句话,‘回想我所活过的其中二十五年,那空虚感至今仍令我讶异,我几乎可以说没有“活过”,只不过是捏着鼻子穿越这一切。’然后还加上了这些话:‘自己明明非常俗不可耐,也过于投机,但是为什么就是无法进入“游于俗”的境界呢?我怀疑我和我的心,我几乎不爱人生。’在三岛的文章里我特别喜欢这句话,你觉得呢?”
这种时候我总是如此。回想与某个人的相遇,对我来说是一种安慰。或许正因为如此,我才能和枝里子、大西夫人或朋美,又或是过去的许许多多人来往至今。只要能像此刻这般,偶尔忍受一下品尝最糟的时刻,咬牙度过,那么过去的这些人总是栩栩如生,令人怀念。
枝里子终于开口,说她对那个法国人怎么解释三岛的死很有兴趣。
没办法,于是我想起了和枝里子初次见面的情形。我对于自己从来没想过和她的将来感到十分内疚,因此心想至少不要让思绪离开她。
“在这篇无聊的访谈里让我留下些许印象的只有两点吧。”
于是我又喃喃自语:“难道都没有什么好事吗?”这些话听来像是别人的声音一样。我又想:“明天有什么事情呢?”但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把记在记事本上的明天那一栏里的每一件琐事做完,然后晚上一定会在新宿或森下一带喝酒。
我慢慢地翻着速记的资料,向她说明。
我就这样一动也不动地坐了十分钟左右,一度想站起身来,但脚还是不听使唤,便又坐了下来。我心想一定得打发这段等脚恢复的时间才行,于是开始想要思考和枝里子的未来,然而脑子却像是被栅栏挡住了一般,完全无法思考。
“第一点,三岛对于当时的知识分子把他讥讽为右翼的小丑这件事情,尽管表面佯装若无其事,其实内心根本无法忍受,于是他想借着自己的死来表白:‘在我的尸体之前,你们还打算说这是一出戏吗?’
我想,我终究是一事无成。
“另外一点,这点多少只能算是法国人的偏好,他认为因为三岛是同性恋,所以要借着切腹来确立自己的性别认同。他所提出的证据是,三岛在市之谷的自卫队本部阳台发表演说的时候不断使用了‘诸君还是男人吗!’这样的用语,与其说这句话的对象是队员,还不如说是质问自己‘我是男人吗?我是男人吗?’”
一边揉着麻痹的脚,一边喃喃自语:“好累啊。”不论是和枝里子在一起,或者是定期赴大西夫人的约,又或者送礼物给拓也、和朋美一起出游,假装像是真正的家庭一般,这几年自己的所作所为如此混乱不堪,我感到一股深沉的疲惫。
我喋喋不休讲着这些事时,眼前的美女仿佛不存在般,她手上拿着《奔马》,直盯着我的眼睛看,一想到她这样专心地听我讲这些琐碎的事,我觉得非常滑稽。
没有风,没有温度,没有光线,我觉得自己处在一片静谧的世界里。
我又一次问她喜不喜欢《奔马》,她稍稍偏着头,翻起手上的书,是有意识地浏览每行字,又像只是在做做样子,让我非常焦虑不安。于是我突然站了起来,从她手上抢走那本书,说这本书我只喜欢一个地方,我打开那一页,递给她看。
那沉重的疲劳感突然袭来,我不禁停下脚步,蹲在路旁吐了起来。以往通常吐两次之后就会舒服多了,但是这次却吐到脚都发麻了还是很难受。我拖着脚步走进廉价公寓之间的窄巷里,屈膝坐在地上。
那是本多繁邦与饭沼勋相遇,在勋身上看到松枝清显转生的段落。
我从“崭新灵魂”离开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二点,在回公寓的路上感到深深的倦意。
即使到了现在我也时常想起,这里所写的“四有轮转”的故事。“中有[14]之时,尚未转世为人的幼童亡灵在矮墙间目睹男女交合,一面受到应成为母亲的衣衫不整的女子吸引,而对应成为父亲的男子动怒,一面却在父亲所泄出的不净进入母胎之内后的瞬间看到了转生的契机。”我也有类似的感受。我说:“这是这本书里惟一的写实主义吧。”
我转述许多杂志报道关于朴的近况,但是朋美似乎并不感兴趣,只是应着:“是哦。”
枝里子听了之后笑了出来,于是我接着又说:“我觉得没有比三岛更努力探究世间真实但却无法达成目标的作家了。”
这是朴首次的电视剧演出,他是三位主角之一,受到相当大的瞩目。虽然他是活跃在小剧场的专业演员,舞台表演的评价颇高,但一般观众对他并不熟悉。他是在三十岁之后突然受到赏识,以重量级的性格演员之姿进入演艺圈。当然他用了日文名字,而且过去曾经结过婚以及有个即将满五岁的小孩这些事都秘而不宣。
枝里子以有些不服的声音说,她想知道为什么我这样想。
这部由野泽尚编剧,于NHK周六晚上十点播映的连续剧,已经播出十来集了,反响很不错。
看着她那充满自信想要测试别人的表情,我不禁想:“这女人从刚刚到现在什么都不说,还装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到底算什么嘛。”我生起气来,回答她:“才没什么理由,只不过是这么想就这么说。”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样的回答太过于冷淡,于是又开始看起稿子,不再理会枝里子。枝里子轻轻放下书,回到她的部门。
跟朋美约了下周日去赏花之后,我开始聊起最近朴一功演出的电视剧。
从那之后,我和枝里子的眼神时常交会,不过通常是枝里子看着我,我察觉到她的视线才抬起头。眼神交会后枝里子会反应慢半拍似的泛起微笑。几次之后我会对她挥挥手,但我们再也没交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