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她是在古朴典雅、富饶悠闲的环境中长大的,所以她具有很多受这种环境熏陶而产生的美德。但另一方面,她又有可笑的幼稚和无知。
具体说我与她的交往吧。我们一起吃饭,一起谈话,时而争吵,时而和好,这一切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太新鲜、太刺激、太受教育。
例如,难一些的汉字她就不认识,数学、自然的知识极其贫乏,当然对于文学,她可以说是一窍不通了。
同是日本人,对事物的见解、价值观,竟会如此不同,我感到惊叹的同时,又感到人这种生灵的复杂、单纯和可爱。
举个可笑的例子,当我对她说自己是写小说的作家时,她竟一本正经地问:“你是丹羽文雄先生(6)吧?”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北海道乡下出生的我是分辨不出东京与京都的好处来的。
她的问话令我啼笑皆非,可她却说出了更加离奇的事来:“以前,川端康成先生曾来电话,约我去他下榻的宾馆见面呢。”据她解说,以前她当舞伎的时候,有一天来了一个电话,对方说叫康成,问他姓什么,回答说姓川端,这才知道是川端康成先生让她去宾馆。她还真向领班请假去见了那位川端康成先生。她还说见面后,那位川端康成先生一个劲儿地赞赏她长得美丽,足有半个小时,看着她怔怔地发呆。
后来她去过东京,面对林立的高楼,如水的车流,耀眼的豪华,她感慨,但决不赞叹。东京的大与现代,她承认,但心里总有着一种不屑一顾的自负。
很显然,她说的那位川端康成,绝对不会是众所周知的大文豪川端康成先生。
确实,要说学历,她只上过京都的舞伎御茶屋,但这城市悠久历史的凝重,正统的教养,使她显出彬彬有礼、谦和温柔的高雅气质。还有她从小耳闻目睹这繁华的世界,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她的审美观和世界观。
不过,能说出这种美妙的张冠李戴的事情来,也是她的魅力以及祇园这条街所具有的独特风采的所在了。
这两个日本最极端的城市,产生出来的差异与冲突使人感到有趣,同时又使我懂得了不少的东西。
对我来说,要写京都题材的小说,首要的难题便是京都方言。
札幌历史短浅,京都传统悠久,在札幌那广阔原野长大的我,对京都的一切除了憧憬,便只有好奇的份儿了。
故事情节,人物风貌,可以实地体验生活,但这方言却是靠书本或体验生活所无法解决的大难题。
单从年龄与学历来说,也许我是比她高一些,但在其他方面,特别是她那长年在京都祇园生长所形成的独特的胆识与悟性上,我只能望其项背。
这京都方言,特别是祇园方言,要掌握它只有多去祇园,再具体地说,是泡在祇园的御茶屋、酒吧里,与那些舞伎、艺伎厮混,沉湎在她们中间。
说心里话,我的才能是远远不及她的。
可要做到这一点,是要花很多钱的。
当时我们两人住过的旅馆,吃过饭的料亭(5),都在以后我的小说《化妆》中成了主人公去的地方。
首先是晚餐,每次都去料亭那是十分昂贵的,于是我就想办法去便宜的餐馆,饭后九十点钟光景便去御茶屋泡着,等那些料亭里陪酒的艺伎或舞伎回来,再叫她们,这样花钱少,那些姑娘由于有额外的收入也十分乐意。
就是这样一位美丽的姑娘,将我彻底地迷住了。先是祇园,接着是东山附近,岚山、嵯峨野,再以后是贵船、花背,这些地方都留下了我俩的足迹。
说这些,我的意思是玩也必须动脑筋,不能傻乎乎地花大钱。
头发梳得很整齐,总是梳成松柔荷包式,轻轻地垂到领边遮住半只耳朵,乍一看就似明治时代黑田清辉画的美人图中的美女。
当然,要去各种料亭或酒吧御茶屋玩,必须要有人介绍,这种时候,她就是我最好的介绍人。
初次看到她,给我的印象是典型的祇园姑娘,优雅而且高傲。
她家是从明治时代就一直经营御茶屋的,她奶奶更是当地有名的舞伎。所以有这么一位老字号御茶屋小姐的介绍,不管跑到哪家店里都是十分受人欢迎的。当然,纯粹比年代悠久,比她家还要历史悠久的御茶屋也是有的,例如,曾有一位她当舞伎时的好友,说她自己家经营的御茶屋是从安政时代(7)开始的,与从明治时代兴旺起来的祇园街的御茶屋相比,那么她家的御茶屋该算是更加老的老字号了。但是,祇园的御茶屋除了历史悠久,还有着别处无法比拟的风韵。从这一点说来,别的地区的御茶屋不管是在安政时代,还是在别的什么时代,都不能与祇园的御茶屋同日而语。
我后来写的祇园题材的小说《化妆》中的三姐妹就是以她们三姐妹为原型的。
我当时就是这么在祇园街厮混的,为了能听懂京都方言,能用京都方言写小说,我花了将近五年的时间。
本来她还有两位姐姐,最大的姐姐本来也是学艺的,后来找了个称心的郎君结婚了。第二个姐姐与她是双胞胎,也一样当舞伎,后来升为艺伎(4),再后来也结婚了,所以就剩下她一人独身留在家里,所以家里的事业当然就得由她继承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第一次写京都题材的小说是昭和四十七年(1972年),书名叫《飙风》(8)。这书里的主人公是医院放射科的医师,讲得几乎全是普通话,也许我不该为自己辩护,我当时没有用京都方言写作的信心,才塑造了这么一个使用普通话的主人公。
简单说来,她是为了继承家业才当了这样一位老板的。
我的作品明显地用上京都方言是在那之后两年写的《正午的原野》。那书里的主人公是京都一家老字号商店的小姐,但还不是娱乐圈里的人,所以还没有使用祇园的语言。
这酒吧本来是她母亲经营的一家御茶屋(3),但母亲身体一直不好,便退休在家,将这御茶屋传给了她。但是作为御茶屋的老板娘实在是太年轻了,于是便将御茶屋改装成现在的这么一家酒吧。
从那又过了五年,我写了《化妆》,主人公是祇园土生土长的三姐妹,这三姐妹用的便全是地道的祇园话了。
总而言之,从那次以后,我便时时抽空去京都。到她那里去,当然不会再让编辑陪着,而是一个人去了。交往时间长了,才知道她是纯粹的京都祇园姑娘,两年前,还是一位舞伎(2),经常去饭店酒吧为客人演出。
当然,我当时还没有十分的把握,所以写好的稿子,总是要请她给校看一遍。
当然,我就不会遇上她,也不会一见钟情,一下子坠入情网。当然也许就不会有我以后的以京都为背景的各种小说产生。或者说,即使我写了京都题材的小说,却会是另外一种完全不相同的样子。
所以说,没有她就不会有我的那些京都作品,或者说,即使写出来,也不会具有那样的艺术魅力。
要是我那时不写《花葬》,不去签名售书,或者编辑不带我去那酒吧……
再扩大些范围,当时经常来陪我的那些舞伎、艺伎,以及餐馆、茶坊的老板娘、服务员,这些人都给了我非常大的帮助。
恋情的产生,完全是偶然的。
所以应该说,一部作品便是这作者接触过的形形色色的人物、事物的集大成。
老实说,我认为经营着这样一家古朴素雅的店的老板,绝对是有了些年纪的,然而坐在我面前的却是一位和服打扮的二十二三岁的肌肤白嫩、盈盈含笑、双眸明亮的姑娘。当同去的编辑向我介绍说“这位是老板娘呢”时,我还是不能相信,一下子竟不知说什么好。年轻的老板娘见此情景,便灿烂地一笑,调皮地问道:“感到奇怪吗?”一口软软甜甜的京都乡音,使我飘然欲仙地看着她,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现在,当我重读自己的小说《化妆》时,更能感受到她存在的重要性。同时脑海里又浮出当时那些年轻漂亮的祇园姑娘们的倩影和笑容,一种亲切无比的感受在胸中荡漾,这更能使我感到与她们所度过的那些日日夜夜是多么可贵、可亲。
我欣赏着这店堂里的氛围好一会儿,待到老板娘来到面前,我又惊奇得瞠目结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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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相比,这和式风韵的酒吧,使人有一种耳目一新的新奇感觉。
(1) 祇园,京都最热闹的娱乐街。
札幌的薄野,东京的银座,我以前去过不少的酒吧,但都是千篇一律的大楼里西洋装饰的风格。
(2) 祇园舞伎是经过十分严格挑选、训练的日本古典舞蹈艺人。
望过去里面的房间很深,到底的墙前有一根粗粗的柱子,使人明显地感到那里原来是客厅的壁龛。再看左边,沙龙包厢座位边上摆着矮矮的和式橱柜,包厢的天花板上有拆除了的拉门留下的横框,很明显这二楼原来是一间和式卧室与一间和式客厅,现在将两间房间打通了,成了如今这么一大间。这样的格局,或许是因为处在祇园,所以一点也不显得别扭,反而使人感到一种京都古城的风韵和气氛。
(3) 御茶屋是京都一种特有的培养舞伎、艺伎的场所。同时它又具有向各高级饭馆、酒楼派遣舞伎、艺伎的功能,有点像旧社会上海的长山堂子,派出的舞伎、艺伎名义上是卖艺不卖身的。
是个怎样的地方啊?对充满好奇心的我来说,那家酒吧充分地让我开了眼界。首先说是酒吧外表看去与普通民宅一般无二,进了门楼梯又是窄窄的,上了楼迎面只见一排纸糊的隔扇拉门,真正犹如进了什么朋友的家里似的,打开拉门,才豁然开朗。左边是一个个由沙发隔成的宽敞的包厢座位,右侧是一溜长长的吧台,最令人感慨的是右侧吧台的里面。
(4) 艺伎是比舞伎更高一级的艺人。
以前做学生时、当医生时曾去过京都不少次,但全是观光旅游,祇园那么高级的娱乐场所是从来不曾涉足的。
(5) 日本最高级的日式餐馆称为料亭。
一起去的出版社编辑也许是为了安慰我,晚上在京都就餐后,便带我去了祇园街的“K”酒吧。
(6) 日本现代著名作家,有《丹羽文雄文集》28卷传世。
那次签名售的书是河出书房新社出版的我的小说《花葬》,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在书店里签名,所以十分紧张,写着自己名字的手也别别扭扭的,而且更令人难堪的是,来要求签名买书的人寥寥无几。开始签名才二三十分钟,便再也没人来了,实在看不下去,只好由书店的营业员在书摊前排着队装装门面了。
(7) 安政时代:1854年11月27日至1860年3月18日。
这年夏天,我得了直木奖,正式开始了专业写小说的生涯,刚刚三十七岁,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青年。
(8) 这部小说在中国出版时译名为《残阳》。
昭和四十五年(1970年)十月,我为了签名售书去名古屋、大阪转了一圈,然后去京都,光顾了坐落在祇园(1)街上的一家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