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由地“哎”地叫了一声又继续地找寻,终于找到了一个白色的囊袋,这才是子宫。
“这是膀胱。”
本来缝合子宫破裂,最好要将子宫里的胎儿先取出,但我没有把握,只好毛手毛脚地将破裂的地方缝合,总算止住了出血。
我很兴奋,不料她在一旁摇着头:
手术结束后,由于出血太多,病人的嘴唇苍白,血压低得都已无法测出来了。
“找到了!”
我于是指示马上输血,但心里却是一点把握也没有。医学书上说,人的体重的十二分之一是血液,如果总血量流失三分之一,病人就会死亡。那病人当时体重约六十公斤,十二分之一计算该是5000cc血液,这三分之一就是1700cc血,照我的判断,那妇女已流失了2000~3000cc的血了。
脑子里按着书里说的位置,用手在血水中找了一会儿,果然找到一个鼓鼓囊囊的、淡黄色的东西,便认为这是子宫了。
很明显,生存的希望已经十分渺茫了。我垂头丧气地出了手术室,等在走廊里的那病人的丈夫赶紧凑上来急切地问道:
我小心地打开病人的腹腔,鲜血便似洪水般地涌了出来。平生第一次见这么多的血液,我的膝盖禁不住地抖了起来,可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这时又是武石小姐将换药盆递给我,让我赶紧将血掏干净,找到破裂的子宫再说。
“情况怎样?”
趁着手术器具消毒的空隙,我拼命翻看妇科手术的书籍,然后匆匆换上手术服进了手术室,当然是少不了让武石小姐站在一旁的。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真情告知了对方:
怎么办呢?我一筹莫展,这时又是武石小姐在一旁,果断地说:“赶紧动手术吧!”
“现在正在输血,但出血太多,应该是没什么希望了。”
这应该是妇科的患者,可偏偏不巧得很,妇科医生去札幌办事不在医院,送到钏路的医院吧,看那妇女的身体情况是绝对不行的。
说完后,我回到办公室,第一次做大出血的手术,兴奋、疲倦使我一屁股坐在了沙发里。正想着休息一下,手术室的护士奔了进来:
那是我第二次出差。一天值夜班,医院里送来一名脸色苍白、昏迷不醒的女病人。据跟来的丈夫的话分析,判断那怀孕的妇女是子宫破裂大出血,大量的血淤积在腹腔之中。
“病人的血压升上来啦,已经有呻吟声了。”
那次手术由于得到了她的帮助总算顺利完成了。接着又碰到了另一件事,真正地使我傻了眼。
难道,这么大量出血的人能起死回生?
从表面上看我是执刀医生,她是助手护士,但实际上,她才是主治医生,我只是助手。
我满腹疑云地奔向手术室,果然,尽管很低,但病人已有了血压,脸颊也开始泛起了红晕。
接着手术时,我也完全受着她的指示行事。譬如,当我看着小腿骨折的地方,不知该怎么办时,她在一旁利落地将夹板递了过来,并用眼神示意我用夹板将腿骨固定住。大家都戴着大口罩,只有眼睛能看得见,她的眼神真令人难以忘怀。
看来有救了,又继续护理了一会儿,病人的血压又有了升高,嘴里也“难受啊”地叫出了声。
“大夫,先输血。”“将上面血管扎紧,止血要紧。”“就这样,快送手术室。”她表面上是在受着我的指示行事,可实际上我的指导都是受着她的提醒的。
“看来问题不大。”
一定不能让人看出自己是个新医生,一定要将伤员的病治好。我心里暗暗地鼓励着自己。这时,真正帮了我大忙的是大我六岁的外科护士长武石小姐。
听了武石小姐的话,我舒心地点了点头,突然想起刚才对病人丈夫说的话。
此时此地,伤员的家属、工会的有关干部,众目睽睽之下,我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在光天化日之下。
赶紧奔出手术室,那丈夫果然泪流满面地站在走廊,我冲上去对他深深地将头低了下去,嘴里一迭声地嗫嚅:
正不知所措,伤员的担架抬了过来,一看,一下子傻眼了,所有书上的知识毫无用处,因为伤员此时浑身煤灰,首先要擦净伤口,再确认伤情,拍X光,最后才能决定治疗手术方案。
“得救了,得救了……”
举一个例子,有一次我听到报告说:“坑道里发生了塌方事故。”我一下子紧张起来,不知道会出现怎样的伤员,不知道将怎样处置。不一会儿,又有人来报告,说有人大腿断了,于是我慌忙钻进医院办公室找大腿手术的书籍,一会又有人来说有人腰受伤了,于是我又赶紧翻看腰伤的书籍。
猛地,丈夫脸上掠过一道惊喜,大声叫道:“真的!”
所以,在实际的工作中,我尽管没有把握,但还是一边翻着医学书,一边小心谨慎行事,总算有惊无险,没出什么大的纰漏。
忽然神情又暗了下去,透着一丝埋怨的口气叹道:
这一点我心里也是明白的,但作为医生,来一个病人就往别的医院送,自己的脸面又往哪里搁呢!
“刚才说没希望了,我都已通知家里人了。”
确实,患者碰上毫无经验的医生是最最危险的事了。
当了十年医生,有过各种各样的失败,可将得救的病人说成“没希望了”,只有那一次。
“自己没有把握的情况,不要勉强,赶紧送钏路的医院。”
这件事,我曾写成小说《母胎流转》(1),后改名为《在废矿》。另外,那位比医生的医术还更高明的武石小姐,在我的小说《风之岬》中做了原型模特。
临出差时,主任教授特意将我找去,关照道:
总而言之,没有她,我的医生故事就不会这么丰富;没有她,我也许就没有可能这么快成长成一名合格的医生。换句话说,雄别的三次出差使我从一位不成熟的新手,成长为一名老成的合格医生。
说心里话,当时我对自己的医术是缺乏自信的。即使脚上的一个小小的骨折,我也没有单独医治过,大多是跟在前辈医生的后面做做助手的工作。将我这样一位新手派去地方医院独当一面,实在是因为那年秋天有大型的医疗学术会议,有经验的老医生都为了参加会议而忙于准备,无暇顾及这么个小镇医院的事情。
除了这些故事,雄别还有不少令人难忘的朋友和同事。
偌大的雄别煤矿医院里,整形外科医生只有我一个。矿山里的工作当然有危险,工伤事故时有发生,会产生怎样的重伤员,也是完全无法预计的。
药房里大家叫他霍先生的细谷医生,当时已五十多岁,是个十分风趣的绅士,象棋下得很好,酒也喝得爽快;还有细谷手下的助手,个子高高的工藤君;总是对我十分关照的,留着小胡须,温和可亲的川守田医生;还有为了那女病人大出血事件对我坦率忠告说“三分之一出血导致死亡只是男人,女人可不一定呢”的妇产科的武上医生。
昭和三十四年(1959年),第一次去雄别煤矿医院出差时,我是二十五岁,是个刚出道、崭新光亮的新医生。前一年刚从医学院毕业,经过一年的实习,通过了国家医师资格考试,成为正式医生才只有两个月的时间。
另外,始终似少女般天真烂漫的谷口总护士长;气色很好的女营养师;有点眼疾,喜欢叨叨不休的放射科的拍片师;老是迈着大步在矿山街头上雄赳赳地走着的院长先生;妻管严,但夫妇关系十分和睦的医院职工俱乐部的管理员夫妇。还有那些年轻开朗的护士们:她们是肤色白皙、聪明伶俐的文子姑娘,长得如演员一样漂亮的明子姑娘,双目澄澈、喜欢唱《北上夜曲》的渡边君,身材小巧灵活的清野君等等,等等。
当然,那时我去雄别还是在医院工作,与整个城市的变迁没有多大的关系,每天关心的也只是医疗工作。
如今,这么多人奋斗过、生活过的雄别在哪里呢?
今天我写出以上的这段文字,其实是要说明我前后三次去雄别,实际上是目睹了该城市从兴旺到衰退的整个过程。
如今,即使到雄别城的遗址,也已无从想象当时的情景了。
但是,整个煤矿会消亡,还是没有人能想到的。煤的能源地位正在被石油所替代,这一点大家是知道的;但煤炭毕竟有石油替代不了的优势,适当地合理化缩小生产规模,继续存在还是十分必要的,就连我一个局外人也这么认为。
从阿寒沿着舌辛河只有一条通向山里的小道,顺着小道朝前走去,除了茂密的芳草以外,再也见不到昔日热闹的商店与矿山街道了。
到了三十八年(1963年)那次,整个矿山便呈现出明显的萧条,大批工人辞职,整座雄别城笼罩在一片“去也是地狱,留也是地狱”的黑暗气氛之中。
只有一根高高的锅炉废烟囱在暮色中孤零零地耸立着。从周围树木、草丛中残留的废墟,还隐约可以推测出那里曾经是矿山的营业所,在其背后,可以推测出或许是电影院。
到了昭和三十六年(1961年)那次去,由于人员削减,离开雄别的工人开始多起来。
不用说,我曾经住过的靠山的职工俱乐部,从那里顺坡下去到医院,一路上的火车站、商店街、公司公办楼,还有那座小桥,这一切的一切都全埋在了郁郁葱葱的树木杂草丛中了。夏天里一群群的蚊子,使人望而却步。
第一次昭和三十四年(1959年),当时的煤矿工会势力还很强,为了工人的利益,举行罢工什么的与资方的斗争也轰轰烈烈。
雄别矿山的关闭是在昭和四十五年(1970年)冬天。算来岁月流逝已近三十载,整个城市成为废墟也在情理之中。
算上这第一次,加上以后的昭和三十六年(1961年)春天和三十八年(1963年)秋天,我曾三次造访了这座城市。每次都待上三个月左右,是医院派我去出差的。前后三次,整座雄别城的样子还是有着些许微妙的变化的。
然而,毕竟是座繁华的城市呀,消失得何其无情呀!
这样算来,从札幌到雄别总共要花十二个小时的时间。
矿山关闭后的三年,我曾去过一次雄别。当时还有铁路,在没人的道岔路口,列车还是照例停下来,确认没有路人经过才继续行驶。一路上还能看到那些废弃房屋的破玻璃窗里不时地飞出孩子们绘画的纸片,那些丧家的狗儿们成群地在旷野里徘徊。
记得我是乘晚上九时的“球藻”号火车从札幌出发,在卧铺车里过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到了钏路。在钏路用了些早点,又乘了一个小时左右的雄别线列车,八时多才到达雄别。
然而,现在连这种衰败的景象也不复存在了。
我第一次去那城市是昭和三十四年(1959年)的夏天,当时虽然煤炭工业已不十分景气,但整个城市还是充满生气。
曾经桑田复为海,光阴荏苒,人们的记忆会慢慢地淡薄,但那确确实实是一座城市呀,竟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城市从世界上消失,最大的原因便是煤炭业的萧条,矿产公司大批倒闭。
然而,这是真的。
这里的煤田,在地质上是属于钏路煤田的一个组成部分,但这里的煤质十分优良,所以开采十分兴旺,最盛时期,每年要产七十万吨的煤炭,矿工人数也超过二千名,总人口超过一万,曾是个颇具规模的城市呢。
昔日雄别的风致只能留在人们的脑海里了。这样叹息着,伫立在萋萋草丛的暮色中,那些天真烂漫的护士小姐,那些喋喋不休心地善良的矿山大妈,她们的身影又一次映入了我的眼帘之中,我不由地想起古诗来,轻轻地吟道:
最初这里的矿业都属于三菱矿业公司,二战后,财团解体,这里便从三菱分离出去,成立了独立的雄别炭矿株式会社。
昔日山川无颜色,如今青青芳草萋。情牵魂绕旧时邑,壮士梦系不了情。
这座城市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明治二十九年(1896年),当时这一带蕴藏着丰富的煤炭资源,矿产业已初具规模。到了大正二年(1913年),钏路与雄别已架设了四十四公里的铁路,采矿事业已是十分兴旺了。
不,在这里生活过的不仅仅是壮士,还有许多普普通通、朴实无华、心地善良的勤劳人们,而现在他们已成了离乡背井、浪迹天涯的游子。所以,我要将这首古诗改一下,献给那些漂泊四方的游子:
这城市的名字叫雄别,正确的位置是在北海道阿寒郡阿寒镇字舌辛的北面。
昔日山川无颜色,如今青青芳草萋。情牵魂绕旧时邑,游子梦系不了情。
这消失并不是因为修大型水库而沉到水底,也不是因为风暴狂沙的侵蚀而埋入沙里,而是确确实实地从地面上渐渐地消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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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座生气勃勃的城镇,却忽然消失了。
(1) 母胎流转,原意是指怀孕女子生活不安定、流离颠沛。
曾经拥有一万二千多人口,有小学、中学,还有医院,火车站前还有热闹的商店街。整个城区曾经充满了生气。春秋季时的运动会,大人小孩的欢呼声曾响彻群山僻野,人们的笑颜曾遍布大街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