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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四十四年·银座

“糟啦!”

只过了两天,傍晚时分,我从医院打工回来,发现屋里已是空空如也,所有的家具都不翼而飞了。

我脑袋一下轰地响了起来,可一切都已晚了。

然后将一个还留着几缕青丝的发夹扔到了我的面前,我赶紧慌慌张张、前言不搭后语地解释、分辩。可是一个月后,当裕子再一次在浴室里看到一个女人的戒指时,再也忍耐不住了。

裕子是真的恼怒了,趁着我不在家,便拿着自己的东西远走高飞了。

“什么呀,这东西!”

我一下子缓不过神儿来,怔怔地站着,望着空空的房间,好一会儿才有些生气的感觉。

然而,爱情是捂不住、瞒不掉的。亮子留下的一根细头发,毛巾上不经意留下一些口红,这都是防不胜防的事情。所以,我与亮子好上以后,才半个月便被裕子察觉了。有一天下午,裕子突然大叫:

“什么东西,何必这么绝呢!”

起先,我与亮子只是在外面的路上,偶尔碰上打个招呼什么的,后来我大着胆子邀她进屋坐坐。反正裕子每晚不到深夜一点是不会到家的,在这之前在房里干什么都无人知晓。于是,我与亮子的关系便突飞猛进了。

嘴里这么嘟哝着,突然想到亮子为什么会将戒指忘在浴室里,不,应该说为什么要将戒指从手上脱下来?于是心里便又疑神疑鬼起来。

亮子是我隔壁医院的工作人员,并不十分美丽,但给人一种老实、聪明的感觉。简单说来,她所具有的,正是裕子所缺少的,所以我很快便被她吸引了。

也许亮子是存心的。我突然感到看上去很老实的亮子,其实是很狡猾的。可怜的我,本来如意算盘想着游戏两位姑娘的,到此才感到,不是自己游戏别人,而是别人将自己彻彻底底地耍了个够。

说是一种对裕子的报复,也不太确切,但裕子的态度,确实使我产生了反感,自然而然地朝亮子接近了。

裕子走了,我才真正感到自己少不了裕子,才真正地感到自己是多么需要她,喜欢她。然而一切都完了,只有自己的心灵,整天地受着恋慕裕子的煎熬。

可是对一无所成的我来说,裕子的所为就像是对我无能的一种蔑视,一种卖弄。

裕子去了哪里呢?忍不住要去找她,可她走时没留下只言片语,这么大的东京上哪里找呢!

我心里这么猜测着,仔细地观察裕子,倒没发觉她有什么新的男人,只是她的生活越来越奢侈了。

不管怎么说,先去裕子的店里找一下再说,这么打定了主意,夜里九时便朝裕子店里打电话,可对方回答却是“今天裕子休息”。

有了钱,裕子变心了,或者是她在外有了新的男朋友了?

也许裕子搬了新家,有了新的男人一起生活,这样一想,浑身的血又一下子朝头上涌去,再也定不下神儿写东西了。

虽说店里规定,有客人约请晚餐的话,八时半到店也无妨,但自己要去美容院,再去陪客人晚餐,所以从家出去最晚也不得超过傍晚五时。裕子每天这么忙忙碌碌的,两人之间谈话的时间自然少了,心理上也开始产生了距离。同时,裕子又吵着要搬去青山或麻布一带的高级住宅区,与我坚持要在这庶民街住下去的想法产生了矛盾。

第二天夜里又朝她店里打电话,还是休息,直到第三天才找到,电话里刚怒气冲冲地对她吼了一声“你跑到哪里去啦”,不料裕子咔嚓一声将电话挂了。情绪更加冲动起来,不顾一切地赶到她的店里,坐在平时的吧台边,可裕子对我正眼也不望一望,只顾着招待她的客人。

当时,裕子已成了店里数一数二的大明星,每晚总是酩酊地归来,早上又起得很迟,睡到过了晌午才起来,马上又忙着检点整理客人的发票(1),接着又是匆匆忙忙地化妆,然后便又得上班去了。

我就坐着不走,我心里发着犟劲儿,一个人闷闷地不断喝威士忌,看到裕子对我冷淡,吧台里的调酒师也一反常态地对我吹胡子瞪眼的。

也许与裕子同居着,又受着她的供养,却去交别的朋友,是对裕子的一种背叛,这一点我也不分辩,也承认自己不对,但我与那姑娘交往也是实在有我的理由。

好容易到了店关门,看着裕子出店门,我急急地追了上去,她便对我叫着:“滚呀!”

这样的生活持续到秋天,我又结识了一位姑娘。

我当然不会滚开,紧跟着裕子不放,她见我紧追不舍,便突然坐进了一辆出租车,我也想跟着坐进去,可她一下将车门关上,我来不及躲闪,一下头撞在了门上。“啊呀哇!”我不由痛得叫了起来,裕子不由怔了一下,对着我幽幽地叹道:“神经病……”

夜深人静,我品尝着那盒高级寿司,心里却甜酸苦辣不是滋味。这样完完全全的小白脸生活,使我的心更加不安。

确实,我自己也感到有点神经病,但到了这等地步,我是不甘心让裕子走的。结果那天夜里,我死皮赖脸地缠着裕子一起去了她的新家——青山神宫附近一所公寓,不过最终裕子还是不肯让我进她的家门。

裕子说的“那傻瓜”便是指一家公司的干部,是她忠实的好顾客。

过了三天,又想着要见裕子,深夜两点赶去她的住所,按了好几下门铃没人应答。想到她可能在屋里与其他男人同枕共眠,心里便烦躁起来,压不住的冲动便将门边的窗玻璃敲碎钻了进去,但却是隔壁人家的浴室,于是引起一场不小的骚动,最后带着手上被玻璃划伤的疼痛,狼狈地逃了回去。

“那傻瓜,听我说与妹妹住在一起,便买了这么一大盒的寿司……”

发生了这场骚动以后,裕子便很不好意思再在那儿住下去了,一个月后她又搬去了大森,没过多久又搬去了九段。

那晚我照例是写不出什么东西,糊里糊涂地睡着了,现在被裕子叫醒,睡眼惺忪的,面前摇晃着银座有名寿司店的纸盒。

这期间,我无数次地恳求裕子原谅我,两人的关系总算恢复了原状,但裕子却说什么也不肯与我同住了。

“起来,起来,带来了好吃的寿司呢。”

过了年的第二个月,她搬到了九段,这是她至今为止住过的最高级的公寓。当她将房门钥匙交给我时,特别叮咛道:

这么自暴自弃地煎熬着过日子。有一天深夜,我已睡下,裕子带着酒意回来,在我的耳边叨念:

“来的时候,一定先打电话呀!”

以前曾想过做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养着的小男人,可现在我自己的处境也确实离此差不多,心情却一点也不似想象的那么舒畅,只有在醉意朦胧中,有时也真愿意这么靠着一位女人供养着,庸庸碌碌地了此一生。

那天是星期天,我本打算在家写些什么的,可突然抑不住想见见裕子,晌午一过便径直去了九段。到了门口,照例掏钥匙开门,正想进去,却发现门里面上着锁链,一下打不开。

裕子在她的老板娘和同事面前,总是介绍我说是“未来的作家”,但这未来真不知还有多遥远啊。

“喂……”

那时我还没有朋友,也不认识出版界的人士,每天都是独来独往,心里别提有多么孤寂了。本来夜总会该是三五知己友人一起去才显得热闹有趣,可我总是孤单一个人,闷闷地坐在角落里,现在想想,肯定有人认为我是裕子养着的小白脸。

我朝里叫着,裕子突然从门缝里露出脸来,一脸惶恐地对我叫道:

那时,我没事可干,时常去裕子的店里,见她忙时便在角落找个对着吧台的座位,独自喝闷酒,等着裕子深夜下班。

“现在不能进来。”

然而,更使我受刺激的是,在聚会上碰到以前的同事时,看到他们来东京后或多或少都取得了相当的成绩,可我却一事无成,整天涂不出一点像样的东西来。这样一比较,我的焦躁情绪就更加严重了。

我感到不解,朝里望去,才发现门口有一双男人的皮鞋。

以前,我决定辞去医生工作,到东京专业写小说,母亲曾哭着央求我:“求你,别去干那卖笑的事情。”不仅仅是母亲,还有亲戚朋友也都劝说过我。感到在医院里待不下去了,便意气用事去东京,大家都觉得我太冲动,应该慎重地三思才是。

一下子脑门儿又冲上了血来,我冲到马路上叫了辆出租车赶到一家五金店,买了一把铁锯子。如此的冲动,自己当时也无法控制,拿着锯子再回到裕子门前,发狂地用锯子锯起那门上的锁链来。

虽说我总是自我安慰,写小说与银座的小姐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可看着裕子的成功,到底还是有点心气难平。

我的犟脾气,裕子是十分了解的,急得她脸色发青,拼命地央求道:

另一方面,我还是老样子,整天为写不出像样的东西而焦躁不安。

“住手呀!”

刚来东京时,我们总是去一些便宜的小饭店吃饭,渐渐地,我们开始涉足那些高级的寿司店和餐馆,而这费用也都是由裕子支付的。

在她的身后,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倒显得格外镇静,恶狠狠地威胁我道:

收入增多了,生活当然也就阔气起来。平时她主要穿和服,有时穿西服也大多是名牌,花钱也十分大手大脚。

“喊警察啦!”

到夏天结束时,裕子已经换了两家夜总会了,银座的环境她也已十分地适应了,客人多了,生意自然也兴旺起来了。

“这家伙,就是裕子的鸟男人啊!”

银座的夜总会,小姐都要靠自己的客人吃饭的,为了增加收入,必须想方设法地吸引自己的固定客人。有时在同一个夜总会里,去拉别的小姐的客人不好意思,于是自己便换一家夜总会,再将以前店里自己的、别人的客人都拉过来,以此来增加自己的收入。

心里憋着一股气,拼命地锯着锁链。锯到一半,便听到外面“嘟、嘟”的警笛声,警察赶了过来。

本来裕子就是有着一张美丽的瓜子脸的风情女子,在札幌西餐俱乐部时迎来送往也都习惯了,所以虽说去银座夜总会是初次工作,但很快地便得心应手了。

正确地说,我是犯了损坏器物罪,但由于裕子不对我起诉,我便被教训了一通,当场释放了。可我心里还是忿忿不平。

与此相反,裕子在东京倒是踏踏实实地扎下根来了。

“年纪轻轻,少干这种傻事呀!”

早上醒来,想着写小说,感到还早又钻进被窝,磨磨蹭蹭地消磨着时光,到晌午时起床,想着赶快写一些吧,可抑制不住看看电视,翻翻杂志,不知不觉夕阳西下,于是便去烤鸡店或者什么小酒店,喝上几杯,醉意朦胧。本来打算吃了晚饭,夜里写文章的,可在酒香的诱惑之下,又身不由己了,于是便只得自己安慰自己,明天再写吧。这样一天天地混着,光阴却是无情地流淌着,从三月底到东京,转眼春去夏来,心里十分焦急,可就是安不下心写不出一点像样的东西来。

对于警察的忠告,我不买账地嚷道:

这又是什么原因呢?自己今后立志要当专业作家,不容许自己再马马虎虎地混日子了。也许正是这种使命感无形地给自己增加了压力,使得自己的脑子十分紧张,就像肩荷着重担的路人一样,一刻也不能安下心来。

“我是渡边淳一,是作家。”

在札幌时,我的医生工作太忙,无法安下心来写小说。只要有时间一定能写出好的小说来,我自己总是这么认为的。可到了东京,有了充裕的时间,人是坐到了写字台前,可就是写不出东西来。

可是谁也没有一点的反应。

在外人看来,我们便是一个穷困潦倒的作家与一个酒吧小姐的同居家庭。这如果编小说,一定会有不少的浪漫故事,可现实的我们却并不是那么轻松快活的。

“你给我记住啦……”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不去医院打工的时候,我便伏在桌子前写小说,裕子则是每天去银座的夜总会当陪酒的小姐。

我对着屋里的裕子吼叫着,悻悻地离去。可是冬天暮色蔼蔼的夕阳里,我那虚张声势的身影,却显得无限寂寥。

立志当专业作家,但靠写文章能否维持生活,我心里实在没有把握,于是便在一家医院找了个每周三天的临时工,并在那医院的后面找了一套房子,暂且作为安身之地。那套房子由一间寝室,一间餐室组成,我们在餐室里放入裕子搬来的沙发,寝室里放入我的写字台,再有裕子的衣橱和梳妆台,这样已经显得十分拥挤了。

这以后,裕子虽说还是与我保持着关系,但再也没有一起同居过。我是对她钟情依旧,她也对我不显得讨厌,但作为同居的男友,我是彻彻底底地名落孙山了。

来到东京,决定住在庶民街里,是因为我打临时工的医院离那里很近的缘故。

当然,我的那些胡作非为也实在是对她真心实意的爱情所致呢。

可以说,我们两人到东京来的理由虽然不同,但出发点是一致的。另外,来到东京后心底里都有着一种对大都会的陌生感,以及由此引发的种种不安与期待,这样的心理也是相同的。

回首往事,我与她应该是战友的关系。都是年轻人,同是天涯沦落人,从某种程度上说,我有了她才使自己不甘落后,拼命奋斗,她也因为有了我的任性、莽撞才找到了正确的生活道路。

另一方面,裕子在札幌时,受了一个男人的委托,帮他经营一家西餐俱乐部,后来与那男人关系搞僵了,才将心一横到东京来闯世界。

现在一切都平静了,我要真心地向裕子低下头,向她说上一句心里话:

来东京之前我在札幌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工作,因为对日本首例心脏移植手术持有不同意见而在医院里弄得四面楚歌,于是便萌发当专业作家的念头,一人来到东京。

“在我最无知、最狂妄的时候,你给了我无私的爱,我从心里表示感谢。”

不用说,我与她的关系非同寻常,但她来东京却是有着她自己的理由的。

漫步在银座的街头,每当看见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酒吧小姐,我便会情不自禁地思索:

她与我一样也是札幌人,以前在薄野的一家西餐俱乐部工作,是跟着我从札幌来到东京的。

“她们的生活里,有着怎样的一个男人,有着怎样的喜乐哀愁啊……”

这女性的名字叫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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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四十四年(1969年)二月,三十五岁的我来到东京,在庶民街两国地区的石原住下,和我同住的还有一位女性。

(1) 这里的发票专指酒吧夜总会客人事先预约的堂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