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下子脑袋胀了起来,她接着又冷冷地扔来一句话:
“这堕下的胎儿,我让人送去你家了。”
“医生给我看了,那是个男孩,长得与你一模一样……”打下的胎儿,医生是绝对不会让她看的,我心里这么想着,但是只感到背上一阵阵发冷。
于是,我们之间便产生了摩擦,结果到四个月时,她才勉强去做了堕胎的手术。当时我一直陪着她,担心她的身体状况,不料手术后她第一句话便是唠唠叨叨地抱怨:
后来,我以这件事情写成了短篇小说《透明的结晶》。但当时,我心里真正是七上八下乱极了。
我虽说已是医生,但还在读研究生,没有固定的正式收入。起码在取得学位之前不想有家庭的累赘。同时我认为,自己与她做爱时总是问她是否要紧,总是选在她无碍的日子里做爱。虽说没有百分之一百的保险,但心理上是毫无准备的。现在突如其来地知道这消息,当然不能说她有什么企图,但总觉得她是存心计算好了的。
结果胎儿当然没有送到我家去,那全是智子编的吓唬我的话。可我却从此对她有了一个新的认识,知道她还有如此不近情理的一面。
作为护士对生命十分珍惜的她,当然不肯将一个幼小的生命扼杀,这心情我也能理解。但此时此刻将孩子生下来,也实在是一件麻烦的事情。
也许她是对我含含糊糊不肯明确与她结婚的惩罚,也许她是纯粹开开玩笑,但是我却着实让她吓得心里发虚。从此便感到智子这女人不是个简单的角色,对她有些敬而远之了。
“我自己是护士,怎么能将一个生命……”
接着又发生了一件令人困惑的事情。
这是我的心里话,我对智子说了,可她却不愿意,想将孩子生下来。
医院每年秋天,为了祝贺我的主任教授的生日,全体医生护士都要聚一聚,通常是外出去旅游。这一年的秋天是去大雪山附近的温泉胜地,白金温泉。
“去医院打掉吧。”
在温泉旅馆的大宴会厅里,举行了热闹的宴会,临结束时,教授夫人悄声对我说:
当她将此消息告诉我时,我一下子从理想的云彩里跌回了现实的困惑之中。
“请到我房间里来一下。”
这原因之一便是智子怀孕了。
突如其来的约谈,不知什么要事,大伙儿还都在宴会厅里,准备再去旅馆内的酒吧喝上一会儿。我只好一个人怏怏地离开到教授的房间里去。教授夫人已在和式的房间里等着我了,房间里面的榻榻米上也已铺好了被褥。我突然感到夫人将会对我说什么了,心里不禁忐忑起来。也许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夫人开门见山地切入正题。
我们的恋爱自己感觉应是一帆风顺,他人看来也是甜甜蜜蜜,值得羡慕的一对。然而,如此美满的恋爱,不知不觉也会产生裂缝。
“你现在,在与智子小姐谈朋友吧?”
在我当时来说,之所以敢抱这种无所谓的态度,一是老偷偷摸摸太麻烦;二是我的主任教授自己是再婚,他的夫人便是以前的护士长,所以对医生与护士恋爱持宽容理解的态度。最重要的是,我已有了正式医师的证书,智子也有正式护士证书,万一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由于问得突然,我一下子不知怎样回答。接着,夫人不容我诉说又说出了更令我吃惊的话来。
可是在一家医院里,再怎么偷偷摸摸也还是不能避人耳目。对此,我们只好抱无所谓的“你们要说,就任你们去说”的态度了。
教授夫人说,智子在半个月前去找过她了,向她和盘托出了我们的关系,当然怀孕、堕胎的事也说了,并要我对她负责到底,请教授夫人出面说项要我与她正式结婚。
结果,智子还是被迫去了小儿科。我们只好靠偷偷地打电话联络,或者在通往小儿科的楼梯边匆匆地见上一面,约好幽会的时间、地点。
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我一下子慌了手脚,想想教授夫人原来是医院的护士长,智子感到与她有亲近感,找她去商量,这心理不是不能理解的。但她将我们的一切都说给教授夫人听,那么教授不是也全都知道了?这对我不能不说是一个极大的不利。
但是,尽管我表示出了不满,但护士的人事调动权是在护士长手里,我作为医生是无能为力的。
“你打算怎么办呢?”
这种小小的插曲,却可以看到我们的恋爱是何等甜蜜,然而从那以后过了半年,智子突然被派去小儿科当护士了。算来她到整形外科才两年,这样的调动实在有些异常,我们猜想一定是老瞧着我们不顺眼的护士长从中作梗。
在夫人的追问下,我只有一个劲儿地说:
这样闷坐了好几个小时,当傍晚来临,智子终于抱着一大包食品回来时,我那兴奋的心情真是无法形容,一下子扑上去将她抱得紧紧的,亲个没完。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不得已,我只好在脸盆里铺上一块抹布,凑在盆上撒了一泡尿,然后再将脸盆端到灶台的水斗里小心翼翼地冲掉。
“既然已到了这地步,不应该模棱两可了,结婚还是怎么办,该清楚地拿个主意了。”
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不敢发出一点的声响,只好捂着被子闷头睡觉,可是身体不争气,不一会儿便感到小便憋得难受极了。偏偏那木头造的房间里又没有厕所,要方便必须出门去走廊尽头的公用厕所,这样肯定会被管理人员发现的。
夫人讲得一点也不错,我心里也感到不能再含糊下去了,一面想着一面不住地点着头,退出了房间。
也许第二天我休息,所以睡得很放心,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公寓的管理人员都已起床,更糟糕的是智子偏偏那天值班,只好给我准备了一些食品便去医院了。
这以后又发生了不少事情,但最后我与智子还是分手了。
所以,虽说智子单独住了,但我们平时的相爱场所也还得去情人旅馆。不过我们有时也会感情用事,记得有一次,我俩从旅馆出来,还是难舍难分,我便不顾三七二十一地趁着夜深人静,钻入了智子的房间,在那里过了一夜。
后来我才知道,她曾直接去找我父亲,将与我的一切都告诉了他老人家。我父亲当时以“不是当事者”为由避免了直接干涉我们的关系,但对她暗下了许诺,如我不与她结婚,将给她相应的赔偿。
找了好些个地方,最后智子租下医院附近的一间下宿屋(1),但遗憾的是,这下宿屋是女性专用的,不允许男人越雷池一步。
同时,她又在护士里面到处说我的坏话,以致我在医院里成了个玩弄纯情护士的下流坯子。
当时我与在札幌的父母一起住,智子住在医院的护士宿舍里。后来工作了三年,她决定搬出护士宿舍了。宿舍房钱确实很便宜,但却是两个人一个房间,晚上又不能回去太晚,所以一般工作时间久了的护士,都喜欢搬出去独立居住。
她的这些所作所为,也许是想促使我与她结婚,不,也许是她爱我的证明。然而,这爱实在是太厉害,太激烈,把对方逼得都喘不过气来,甚至不得不逃之夭夭了。如果她能冷静一些,稳妥一些,也许结局不会如此。她的过激行为是将我们爱情最终葬送的根本原因。
总而言之,对我来说,两人能够相爱,才是最重要的。为了爱,受人抢白、嘲讽都无所谓,或者说反而更能激起我去追求爱的决心!
智子和我的这段恋爱故事也许是一个不幸的典型例子吧。
本来北海道的女性就是以性格开朗、干脆,没有扭扭捏捏脂粉气而闻名的,智子更是其中典型的一位吧。
从她怀孕,以后便是一连串的过激行为,她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所作所为,使我对她的美好印象渐渐地消失了,渐渐地产生了一种厌烦的心情。
我是医生尚且如此,智子作为护士整天和她们一起,那处境更是可想而知了。然而我问她,她也总是十分开朗地摇着头说没什么的。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不愧为医疗局长,经验丰富,说得十分在理。可是我怎么能做到与全体护士都亲密无间呢?
我愤愤地向她责问道。
看着我时不时地让人抢白,陷入尴尬的境地,有一天夜里,医疗局长与我一起喝酒,趁着酒意便提醒我道:“我说你呀,在护士中心那么块巴掌大的地方,要么置身度外,要么一碗水端平。”
“我不这么做,你会与我结婚吗?”
譬如,有位A护士,当智子休息她当班时,我招呼她:“去査房吧。”她便会酸溜溜地反诘道:“和我去不要紧吧?”还有碰上给病人检査,动作不规范,我说她几句,她便一脸的不屑道:“我没智子小姐灵活,对不起啦。”
面对智子的反问,我一点自信也没有,我脑子里确实曾描绘过与她结婚的种种美好情景,但到最后还是有些犹豫不决。
当然,也有些人对我们抱有成见,甚至敌意,存心诽谤,和我们过不去的也有。
在这期间,智子的一切所作所为使我渐渐地认识到,与她恋爱也许十分美满,但与她组成家庭,将她作为自己的妻子长期在一起生活,也许并不十分妥当。所以,一想到要与她结婚,一种不安迷惘就会袭上心来。
因为我俩相互喜欢本来就是事实,被人知道也不是什么不可见人的事,又没有法律规定医生与护士不能恋爱,倒是相爱的人在一起工作,反而会将工作做得更好。工作做好了,病人也是受益匪浅的。事实上,病人们对我们的关系报以赞许之微笑的也为数不少呢。
“我是真心爱你,但是……”
终于我俩的关系在医院里传得沸沸扬扬,连那些埋头钻研医术的男医生也都知道了。当然,我俩也并不否认,更没有什么感到必须隐瞒的。
我期期艾艾地吐露着自己的想法,然而她的回答却十分地干脆、泼辣:
当然,我俩的亲热,不仅其他的护士,就是那些老病人也是心领神会的。
“像你这种阴阳怪气的男人,我打心眼儿里讨厌!”
现在说来,对那时的病人也许不够礼貌。当时,我人在査病房,心里总觉得是在与智子约会,一起从这间病房走到那间病房,肩并肩地讨论着晚上去什么地方游玩。更有甚者,我会在处方上写道:“今晚七时,智暮里见。”塞在她的手里,然后两人心照不宣地相互微笑。
青春,有着光辉灿烂的美好,也有残酷无情的悲伤。
每天一早,我到她那里,她便已将査房的一切工作都准备好了。“开始吧?”我轻快地向她征询,她总是爽快地点着头,推起药品车子和我一起朝病房走去。于是,我们一起按间査房,给病人换纱布,听病人说症状,同时对于我作出的新的处理决定,她也都是领会执行得十分周到准确。
终于,我与智子没能在一起,我们分手了。三年后,我与别的女人结婚了。看我结了婚,她便悄然离开札幌,去了东京,后来与一位医生结婚了。这也只是我听说来的,现在她在这世界上的什么地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是不得而知了。
自从与智子相爱后,我每次去病房的护士中心,心里就抑制不住地兴奋。
可是有一点我还是要说的,当时我们两人如果不要太逞强,哪一方再稍微温和谦让一下,我们很有可能结为夫妻的。
这也许可以说是水到渠成吧。五个病房,十多位病人,我们俩每天在一起巡诊、査房、与患者谈心,自然而然地,我们俩的关系也就十分密切起来了。
事隔三十年,我还是要衷心向她道歉,如果现在我们还都是独身,我会相信她的爱,我会原谅她所有的一切。
智子性格开朗,反应也十分敏捷,工作起来真是一把好手。这样优秀的姑娘,理所当然地引起了我的好感。半年以后,我俩的关系便很深很深了。
可是三十年前,我还没有如此的包容心,只想着从现实的烦恼中尽快逃遁,只想着尽快使自己受伤的心灵痊愈,于是便做出了好些失去理智的事情来。
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不,应该说肯定是好事,她竟被派到了我所在的小组,与我一起负责十多位男女病人的医护工作。
青春,往往精力太旺盛,处理事情难免过火,往往将一些好的事情都破坏了,将一些纯洁的感情都刺伤了,当然所有的伤害最大的还是自己。
同时调来的有三位护士,包括原来整形外科的护士在内,智子的美丽与开朗是出类拔萃的。
智子与我的爱,便是这种令人不堪回首、痛苦而悔恨的爱。
当时我在札幌医学院附属医院任整形外科当医生,她从医学院附属护士专科学校毕业,已取得正式护士资格证书,原来在内科,后来调到了我所在的整形外科当护士。
只有一点是令我破碎的心可以得到安慰的,就是每次我伫立在从前工作过的医院门前,我脑海里浮现的便是智子那美丽的倩影。
我们俩相识时候,我二十七岁,她比我小四岁,二十三岁。
她也许可以说是忘了,可我的眼睛里,时时地还是闪现着,推着药品车,对我调皮、多情地微笑着的智子那表情丰富的笑靥。
这么说来,我与智子应该是最后那一种,医生与护士的类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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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同单位工作的男上司与女部下,公司经理与女秘书,导演与女演员,医生与护士,这些都是典型的容易发生风流韵事的关系。
(1) 下宿屋,日本特有的一种公寓,除了住宿还供应饭食。
男人和女人,有时真的十分简单,一个偶然的契机便会相处得如漆似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