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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附属医院的地下研究室

雌鼠老是这么戏谑似的逃避,而雄鼠又会加倍努力地追逐!为此,笼子也时常被它们闹得翻来滚去。

“开什么玩笑,让你这么简单得手吗?”

雌鼠逃遁的速度总是特别快,雄鼠总得追得精疲力竭,最后不得不死了心,停下来不停地喘气。那么这样笼子里应该安静片刻了吧?不对,这下雌鼠却又会主动地去接近雄鼠,甚至用屁股去挑逗雄鼠。于是,刚死了心、安静下来的雄鼠又一次被挑逗得兴奋起来,又开始追逐,雌鼠却又是拼命地逃遁。

也许是发情期,但见到的总是雄鼠追雌鼠,可雌鼠总是拼命地逃避。

既然要逃,为什么又要去挑逗、刺激人家呢?

首先,雄鼠与雌鼠关在一个笼子里,雄鼠总是会对雌鼠感兴趣,而去追逐它。

看来这雌鼠真不是个好东西。

实验空暇的时候,我会去观察那些土拨鼠,这里我也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

这么想着,看看人类社会,男人与女人的关系不是也很相似吗?那些女人总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更有甚者还袒胸露肚,挑逗、刺激得男人不能自已。这些男人便拼命地去追求,然而她们却是逃得远远的了。

我主要是研究骨头,他们主要是研究肌肉,他们使用的实验动物主要是土拨鼠。

于是,男人只好死心,安下心来。这时,女人又会凑上去向他们卖弄风骚,待到男人又追上来了,她们照例又是逃开了。

那时在地下室做实验的,除了我,还有其他五六位医院的研究人员。

雄免、雌兔、雄鼠、雌鼠,还有男人、女人,这些大自然中的动物,虽说物种大相径庭,但性情却如此相近,实在是我在地下研究室里得到的一大收获。

譬如,从动物生命力适应环境变化的能力来看,雄性要比雌性差很多,说我们人类也是一样,男人的适应能力要比女人差好多呢。

用动物做实验,除了能得到以上的那些启示以外,还须注意不少的问题。

这雌雄兔子的性格不同是做实验的人所必须了解的常识,同时也喻示着某种深奥的哲理。

首先要关心动物的身体,为确保它们的体质良好,必须要喂给它们充分营养的食品。比如小狗,当时商店里还不像现在那样有现成的狗粮供应,所以平时在家便时时要找些剩鱼剩肉装进塑料食品袋带去研究室。这样久而久之,成了习惯,去餐馆吃饭也总是将剩下的菜肴带走,为此,我常常被人认为是小气鬼而遭人白眼。

这样一比较,要说哪一种兔子更对实验有用,那当然是雌性兔子喽。

又比如兔子,喜欢吃豆腐渣和胡萝卜,为此我必须时常早起去豆腐店和菜市场。还有兔子要吃青草,我又必须利用休假去郊外割草。而这一切所需的费用又都是自己掏腰包,虽说数目不大,但日积月累也是一笔可观的经费了,再说还要陪上不少时间和精力。

可雄性兔子却不然,一味地死不买账,扯不掉还是不停地扯,又不吃东西,渐渐地体力衰退,终于不能帮助人们完成实验。雌性兔子正相反,很快地认清形势,停止挣扎,食欲又很好,所以体力不但不会衰退,由于只吃不运动,大都是长得肥肥胖胖的。

另外,最花精力的便是动物的试验注射,如果研究要求每隔两小时注射一次,那么整天就不能离开,尤其是夜里连睡觉都不得安宁。运气好的话,有几个人同时实验值班,那还能打打麻将消遣消遣,如碰到独自一人在值班室里,睡下怕睡过时间,不睡又困得难受,真是独对青灯,长夜无涯啊!

这种心情的转换真是太妙了,感到不行,马上停止挣扎,并且能够很快面对现实,适应新的环境,顽强地生活下去。

当时为了防止睡过时间,常常有意不小便睡下,依靠小便来将自己唤醒,这样一来,现在回想起来,我年轻时的梦,尽是些这里那里寻找厕所的梦。

但是折腾了一段时间,它们知道自己是无能为力了,便会停止挣扎,慢慢心平气和了,便开始吃放在它们面前的豆腐渣与胡萝卜。

也许是年轻时练就的本领,现在年纪大了,我还是能控制自己的睡眠时间,要几时起床,便能几时醒来。也就是说,想睡时能睡,想起时能起,这种野狗的习性,当然使我的作家生活得益匪浅。

当然,刚上石膏的半天里,它们也同样撕扯石膏,因为它们也不想没有行动的自由。

被实验的动物的最后结局,大多情况下便是被杀死。

与雄兔相比,雌兔子就要乖巧得多了。

它们为了医学研究,受了那么多的痛苦,最后我们还要亲手杀死它们,在感情上难免会有些不忍,但不这样做,往往又不能得到最终的研究资料。

我心里这么可怜着这些兔子们,总是挑它们最喜欢吃的豆腐渣和胡萝卜喂它们,可它们往往理都不理我,还是我行我素地撕扯着石膏,一副死不罢休的气概。

即使让它们活着,它们也还是得被当作别的实验品使用,还给保健所,结果还得被杀掉。

“兔兄弟呀,兔兄弟,我看你还是别太勉强了,还是趁早死了心,省些力气,多吃点东西吧。”

不过杀死这些动物的手段是大有讲究的。例如兔子一般都用很粗的针从前腿内侧对准心脏一下子刺入并注入空气。这方法听来十分残忍,但实在是最少痛苦,又不花钱的好办法。

可是,这种挣扎实在是徒劳的。

初学这种办法,往往一开始心慈手软,一针打下去没到要害,兔子一下子死不了,活蹦乱跳地反而显得痛苦万状,渐渐地老练了,便能百发百中。这样实验圆满成功,兔子也少吃不少苦。

先来说雄性的兔子,当后腿上了石膏后,它会感到万分痛苦,拼命地用嘴撕扯腿上的石膏,想挣脱这石膏的桎梏。

再说杀狗就更残忍了,一般都是用东西猛敲其后脑致死。不过我做实验的小狗,一般只骨头受些伤,所以都不将它们杀死。

在观察当中,我发现同样上了石膏的兔子,雄性的与雌性的反应却大不相同。

记得有一只叫茜诺的小狗,很是配合地为我忍受了两次实验的痛苦,见到我总是摇头摆尾的,我实在不舍得杀了它,最终便将它抱回了家里。因为它对我的骨头移植实验做过贡献,所以给它重新起了个名字特拉斯(1),它在我家生活了五年。

兔子骨折后,便在骨折的部位里注入P22的渗透液,然后便仔细地观察骨折部位的各种病理变化。

还有那么多动物被杀掉后,肉如想食用还是可以吃的,但由于都注射过渗透液,所以一般都没人吃,倒是它们的毛皮会被人利用,我的椅子上就铺着一张漂亮的兔皮。

拿兔子来说,先将它的后腿骨搞骨折了,然后在那骨折的部位绕上石膏。通常致使骨折的办法便是用东西猛击兔子的后腿,之后再上石膏。这样也许被认为是十分残忍,但我们都是给兔子上了麻醉药的。当然,结果是一样的,人为地将兔子弄成骨折,实在是件残忍的事,但为了医学实验,也只好请兔子朋友多多原谅了。

为自己的研究献出生命的兔子,还忍心剥下它的皮来垫在屁股底下,在外人看来这也许太不仗义了,可在我的心里,却是抱着一种别样的感情的,这便是每看到椅子上的皮毛,便会产生一种对兔子感激的心情。

在这地下室里,我主要做的是骨头移植的研究。具体地说,就是将兔子、小狗的各个部位的骨头搞折了,再在这骨折的部位上做各种各样的骨头移植实验。

总而言之,实验结束了,我总是诚心诚意为这些献身的小动物祭奠一番的,因为我的博士帽,应该说是用这些小动物的生命换来的。

可是,我却感到这地下室是我唯一不受人打扰,可以安心做自己事情的地方。所以,我一进这洞穴似的地下室,心里便会有一种安全感。

遗憾的是,现在那间我与那些小动物一起住过的地下研究室,以及小动物住过的房间都已不存在了。

这研究室在地下,又年久失修。走廊的顶上到处交错着电线管道什么的,两边杂乱地堆放着纸箱、旧书以及损坏了的医疗器械。这走廊的尽头,更有一排玻璃橱,里面放满了一个个瓶子,瓶子里是用福尔马林药水浸泡着的人脑及各种脏器。另外,走廊的对面是胸外科的研究室,这研究室再朝里是仓库和资料室,平时少有人走动,而靠近我的研究室的前面是楼梯,楼梯的前面是解剖室和太平间。人一进到地下,便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到了夜里打电话叫外卖送吃的,饭店的人也都不愿意来。

十几年以前,医院改造成了现代化的大厦,那陈旧了的、肮脏不堪的房间都被拆除了。

这样说,想来我当时该是在做着什么了不起的大实验了。其实不然,整天只是给兔子、小狗喂喂饲料,观察观察它们的生活习性,或者干脆陪着它们同吃同睡,真正可谓与动物饲养员一般无二呢。

古人云:“壮士心系……”不,在这里我要说“动物心系昔日战场!”可现在这里使人魂牵梦绕的地方已不再留有任何能够使人凭吊的痕迹了。

这段时期,夜里是当然的了,就是白天,也是一有空便钻入地下室,做实验,写论文,忙得不亦乐乎。我的那段青春年华说是在地下室里度过的也不能算夸张。

同时又想到现在,在那些大学医院的实验室里,又有多少小狗、小兔、土拨鼠在遭受着相同的命运啊!

我开始去地下室进行研究工作时是研究生二年级,一直到四年级,整整两年。年龄嘛,是二十六岁至二十八岁两年间。

每想到此,便会感到一种悲哀,同时又为人类这种动物的蛮横、无情而深表遗憾。

当然,大学的附属医院既是医疗机构,同时又是研究机关。有一部分医生是专门从事研究工作的,这一点普通人大概是不了解的。

然而,又不能说,为了这些动物而中止人类的各种研究、实验。

我的专业是临床整形外科,每天早上八时去住院部査房。然后看门诊,下午做手术或者各种仪器检查。所以真正到地下室,静下心来做实验研究,一般都要晚饭后才能开始。这样的研究一般都要到深夜才能结束,有时甚至通宵达旦。

于是,我在悲哀的同时,只能做一件事,仅仅是一件事,就是默默地为这些小动物们祈祷。

我这么说,也许会让人认为我是在动物园里工作的呢。其实,当时我还是在札幌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里。国家的正式医师资格考试已经通过,成了一位正式的医生。但我却还是留在大学的研究生院,整天钻在地下研究室里,用兔子、小狗做着实验,收集资料撰写博士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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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当年,有一段时期我是与兔子、小狗生活在一起的。

(1) 特拉斯(transformer)英文原意为变压器,这里表示小狗受了很多痛苦,仍然活泼可爱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