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无缘无故地醒来,临别札幌时,母亲的话又会在耳边响起:
果然如饯别的酒会上,恩师对我说的“人生每跨出一步必须三思”吗?或者如原田康子说的,应该对专业作家的艰难有充分的认识。
“你呀,干吗要去干那卖笑的营生呀!”
也许自己的选择太莽撞了?也许在札幌再待一段时间,再积蓄一些实力,然后再来东京才是上策?不,也许自己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实力。这么冒冒失失地到东京来,不是太唐突了吧!
当时听了,只是感到母亲的话有些极端,一笑了之。可现在来到东京,静静地一个人想起来,作家的生活与卖笑的生活真是太相近了。
那时,自己总是这么胡思乱想,烦恼无比,彷徨不定。
相同的日过晌午起床,相同的傍晚开始上班,相同的深更半夜不睡,相同的收入极不稳定,相同的银行不肯贷款。
当时的我也一样,时常有人夸我说“做个专业作家也当之无愧了”,这也许只是因为自己是个业余写作的而已吧……
这些与卖笑的行当一般无二,这样状态下能写出令人满意的作品来?
再用女人来比喻,有人说“那姑娘长得像演员”,那一定是表扬那姑娘漂亮了;可那姑娘如果真的去当了演员,那在人们看来便可能是个微不足道的三流演员了。
而且初来乍到的东京,举目无亲,孤独感又深深折磨着我的心灵。
用打高尔夫球来比喻,水平达到与专业球员差一二棍的地步。在别人看来一个业余的球员,已经达到“与专业球员差不多的水平”了,这无疑是很了不起的一种荣誉。可这业余球员如转成了专业球员,那在人们看来就是一个蹩脚的球员了。
虽说隔一天要去医院打工,要与那里的医生、护士交往,但自己心里毕竟只将那里当作暂时的混口饭的场所,心里别有他求的是另外的一个世界。况且,自己的这种心态也会有意无意地表露出来,所以,周围的人也不会与我有什么深交的。
当时,我曾认真地想过这个离专业作家差一点,又不是专业作家的人的处境。
那时,我经常一个人去与我的住所隔着一条马路的震灾纪念馆。不过,去那里并没有什么目的,只是那里有为纪念关东大地震死亡的众多生灵而设的纪念堂和草坪公园,是附近人们常去的一个休憩之地。
这样的状态,如果不能再上一层楼,将是怎样的处境呢?
到了那里,往往只是呆呆地坐着,看那一群群的鸽子与追逐戏耍的孩子,以及带孩子来散心的老婆子。
当时自己的处境,简单来说便是个准专业作家。虽说已在中央的杂志得过新人奖,芥川奖、直木奖也进了候补,但离真正得奖还差一口气。打个有趣的比方,就像那相扑运动员一样,离十两(2)还差一步之遥。
大白天一个三十好几的汉子,怔怔地待在公园里,在附近戏耍的人们,也许会感到十分奇怪。可我身子坐在长靠椅上,大脑却一刻也不能休息,时而做着自我安慰,时而做着自我鼓励。
放松一些,不要有什么顾虑,这么自己勉励着自己,可一坐到稿纸前,编辑人员的态度,书籍杂志的铅字等等的胡思乱想又会在脑中浮现。于是,心里便会一阵阵烦躁,坐立不安,脑子也变得空空如也了。
“啊,啊,人生不能蹉跎在这里呀!”
写小说,靠这收入来生活,也就是通常说的走专业作家的道路。每想到此,我便会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产生胆怯与焦虑,这也许是写不出东西的最大原因吧。
当时我打工的Y医院在东向岛还有一家分院,那里一位医生辞职。医院要我每周去那里帮忙一次,我爽快地答应了。
现在回顾,当时的自己也许是太紧张了。
与住所隔壁的总医院相比,那分院是很远的,但想到也许去那里能够有个好心情,所以我就答应了。
虽说生活不能一下子适应,但时间确实十分充裕。可是不能安下心来写东西又是什么原因呢?
去分院上班,使我领略了东京的好些地方。
以前在医院上班,每天査病房、看门诊、动手术,一切都犹如机器似的有规律,而且始终是争分夺秒、按部就班的,可现在突然都变了,一切都是自由的,都可由自己支配了,自己反而一下子不能适应了。
例如分院东面的向岛百花园,与此相反方向的鸽之街,以樱花年糕闻名的长命寺,以及离那里不远的隅田川的沿岸风景。还有浅草的花屋敷、六区街等等。
本来,作家是个奇妙的职业,早晨何时起床,或者一大早便喝起老酒,都不会有谁来说三道四的。所以说自由,是没有比这职业再自由的了。只是“写出东西来”这一使命却时时压在心头,使人一分钟的自由也没有!
去这些地方都是毫无目的的。只是信步而去,优哉游哉,有时停下来喝杯咖啡,有时坐下来喝上一杯酒。
有一段时间,还是如以前札幌时的老习惯。每天早上七时匆匆起床,但突然发觉这么早起并没有什么事可做,只好又怏怏地再睡到床上去。也许早起写作不失为件好事,可想到又会有哪一个作家会这么早起神经兮兮地写作呢,于是只好再次钻进被窝睡到中午时分再起来。下午该写了吧,可打开电视便被精彩的节目所吸引了,心里便想着晚上再写吧。于是,下午又糊里糊涂地过去了。到了傍晚,去附近的小酒馆喝上几杯,不由头重脚轻,当然就更无法动笔了。于是想着干脆明天写吧,一觉睡去,结果一天便如此白白地过去了。
当时的百花园在都市中还保持着一份祥和的宁静;鸽之街也有着粉头鸨母的余韵,显得娇艳而又闲适;浅草充满着庶民的嘈杂与活力;隅田川则悠悠扬扬的;隔岸望去总是一片霞光溢彩的景色。
还有那每周四天的空闲日子,这当然为自己写小说提供了足够的时间,但我却对着这太多的余暇,一下子不能习惯,有些无从把握,无所适从了。
记得当时有家小说杂志介绍了五位被认为有希望的新作家,其中有藤本义一、井上靖、石堂淑朗、长部日出雄和我,我的照片背景便是那隅田川畔的景色。
确实自己的生活环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至今为止,自己住惯了的家,习惯了的医院、同事、同学,这一切突然全变了;来到东京这么个大都市,在完全陌生的医院里打着临时工。
现在看着当时的照片,想到当时选中我们五人的那杂志的总编,如果我们五人与他心愿相反,没能出人头地,他该怎么办呢?回首往事,恍如隔世呀。
这又是为什么呢……
两国、石原、东向岛界隈,每当回想起这些地方,都会觉得孤独、倦怠、惆怅,还有那樱花荫翳下的晌午至傍晚时分里所特有的深深的寂寞,浮上我的心头来。
可是到了东京,每周只工作三天,写作的时间是有了,可以说是自己的理想成了现实,却还是没能写出像样的东西来。
初到东京时正逢到樱花争妍、花团锦簇烂漫的时节,在这繁花似锦的氛围里,我曾对今后的人生有过太多的彷徨与迷惘,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才会使我对那些地方生情吧。
以前在札幌我没能写出好的小说,是因为工作太忙,我总认为只要有时间,自己一定能写出好的东西来。
同时,或许也是那烂漫的樱花在欢迎我,在向我夸示都市的繁华,是在激励我品尝都市生活的美味。
搬到那里以后,尽管房间不宽畅,但我还是辟出一个小空间,布置出一个书房,准备了稿纸与笔墨。
“你这小子,来这里,会有出息吗?”
当时,我为了生活,在墨田区石原的一家Y医院找了份每星期三天的临时医生工作。公寓是医院的,就在附近,房租也是全免。这是一套由两间六席(1)房间与一间厨房组成的二室户,房间在三楼,上面还住着同医院的护士及其他杂勤人员。
在那花气如云的樱花树下,我曾无数次地这么问过自己。也许是这种情绪太强烈,现在每到四月的樱花盛开季节,我一面会对那满树的樱花爱得如痴如狂,一面又会与那时一样生出些许的焦躁与叹息。
到了东京后,我的生活终于安定下来,是住进了两国附近的石原一丁目的公寓以后。
“现在,可是无法回头了呀……”
尽管从决定来东京的那时起,心里对今后的艰难是有所准备的,然而现在,真正置身其中了,心里还是难免有些不安与迷惘。
岁月如梭,将近三十年过去了。可东京庶民街里的那些樱花开放时的百花争艳,凋谢时的落英缤纷,那情那景,总能撩起我心中那一丝丝的忧愁!
孑然一身来到这里,今后的路将会是怎样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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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子置身于两地如此大的反差之中,我突然想到自己今后的生活也将会产生巨大的变化,不由地感到周围的花气透着冷意,身子也禁不住地紧紧地缩了起来。
(1) 日本房间面积都是以榻榻米席子计算的,一榻榻米席大约1.6平方米。
论季节该是春天了,可北方的春天却是有名无实的,与那里风雪雨雹交加的天气相比,东京阳光明媚、碧空如洗,这才是真正的春天呢。
(2) 相扑运动员的级别,最高是横纲,依次是大关、关胁、小结、前头、十两。十两以下就不能算专业运动员了。
昭和四十年(1965年)三月,连绵的山峦上还盖着皑皑的积雪,我告别了故乡札幌,只身一人到了东京。东京已是樱花含苞欲放的季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