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贝克称这里的人为“卡梅尔的精灵族”。二十年代,这里兴起了一股为真人造玩具房子的时尚。卡梅尔没有路灯,没有邮差,房子没有门牌号,当地市政厅奉行严格的地方保护政策。这套精灵古堡风格的英式装扮跟一种理想混淆了,这种理想与其说是关于文学与艺术的理想,毋宁说是对文雅的、有艺术品位的生活的想象:想象一种文化在特定“氛围”里繁荣昌盛,宣称自己独立于商业化的美国之外。但这里却取得了无法阻挡的商业成功。每年有四百万游客前来观光,来过的人会一次次地再来。这里有一百五十家商店和时装店。每一片乡土风格的购物中心都有连廊纵横交错,有时不止一层,每个片区都立着一根铸铁的柱子,几块连缀在一起的木板垂下来,为游客指示方向。
如果说两英里之外的蒙特雷是墨西哥,那么卡梅尔就是英格兰。卡梅尔的每一样东西都小小的。小房子、小路标、小商店和摆在橱窗里的小物件。放眼望去,只看到没有尽头的小,由小而精微,由精微而壮丽;微小在这里以美国的尺度蔓延着。主干道上出现了一组乡土风味的玩具房子,小小的窗户外面摆着天竺葵,这组玩具房子居然是一家昂贵的汽车旅馆。在这里总能看到歪歪扭扭的小房顶和歪歪扭扭的小门。我还看到一家叫“汉赛尔与格莱特”[3]的商店,一栋叫“木鞋”[4]的房子。
卡梅尔经营的主要是艺术品。这里的画廊看上去就跟邦德街[5]的画廊一样,工作室装着沿街的落地窗,里面就像电影的布景,件件作品都呼应着人们对“有艺术品位的生活”的光辉想象:海浪在日出时分、日落时分、在阳光下、在月光下拍打着礁石;蒙特雷的柏树按照二十世纪的风格在风中弯折。“万德特画廊为您献上荷兰大师的油画,策展人:威廉·万德特。”“公众立刻接受了她的作品,她于是决定成为职业画家,她在绘画领域的专长便是不断地迎接变幻莫测的大海的挑战。”“加西亚读高中时……为艾德·里基茨工作,里基茨是著名的海洋生物学家,而且是约翰·斯坦贝克的小说《罐头厂街》中那位‘博士’的原型……加西亚的主要风格是印象派,但他的画风甚广,从现实主义到抽象画派都有所涉及。”
帕西菲克格罗夫镇还有一个著名的“君主斑蝴蝶节”。人们炮制出一个神话,讲的是一位失踪的公主和她忧心如焚的印第安臣民的故事。震颤场和蝴蝶区的南面,是一些高尔夫球场和乡村俱乐部,它们的主题是《金银岛》。斯蒂文森年轻时来过蒙特雷,把半岛的一部分地形、地貌写进了他的书里;现在,这里的每样东西都准确无误地采用了书里的名字。再往南边,就是海边的卡梅尔。
在这幕场景中,让来访者感到不安的是这里的艺术品数量之巨,是它们那无可置辩的信心,归根结底仍然是数量的冲击。仿佛一种文化在它的地理极限之内不断地仿造自己:这里是富裕的中美洲;在任何方面都很中庸;大家把节日的礼金奉献给艺术;这里充斥着关于艺术家与自由的理念;大家在花钱买漂亮。
圆桌聚会的主题是轮回。但那个来自圣地亚哥的瘦削年轻女孩却说——她姐姐先入的会——会议目标是“把人们重新带到神面前。”她的眼睑染成了绿色,画过的眉毛向上挑着,形成了一条波浪线。周末聚会的票价是四十五美元。
在海边,有些黑人正在抵制着什么。而两三英里之外的福特奥德[6],穿着绿色工装的士兵正在接受训练,准备开赴越南战场。再远处,就是萨利纳斯[7]一望无际的平坦的莴笋地,弯腰驼背的劳力在旷野里辛苦地劳作。然而,美国止于蒙特雷半岛开始的地方,在蒙特雷半岛,处处都是仙境。
砰!轰!伴随着如同七月四日的焰火一般闪耀、灿烂、绚丽的灵氛,我们来一同庆祝系列聚会的最后一次活动。到场的每一位嘉宾,欢迎你们!这是一次欢乐而完满的活动,请再一次写下你们的梦想、展望和印象,穿上你的前世服,到今晚的大赦庆典上来跟我们一起分享吧。
斯坦贝克,一位为社会良心代言的小说家、三十年代满腔怒火的男人、工会的宣传者、对半岛制造神话的能力永远嗤之以鼻的人,居然被仙境所吸纳,这真是一种奇特的命运。如果向当地的店主打探一番,你会发现,博士死后,斯坦贝克并不在意博士实验室的去向。翻翻《蒙特雷先驱报》的档案,你会发现,一九五七年,当人们开始讨论罐头厂街的遗址保护问题时,已经搬到曼哈顿的斯坦贝克写信来表示,他觉得应该把整条街都推掉。
这里不光有流浪汉和垮掉派。许多年前,一位来访的印度瑜珈修行者报告说,位于蒙特雷西面的帕西菲克格罗夫镇——罐头厂街结束的地方,就是这座城镇开始的地方——有着一种震颤,只有喜马拉雅山脉的震颤能与之媲美。蒙特雷最大的书店坐落在渔人码头的餐馆和礼品店之间,里面卖的很多书都有神秘主义倾向。在著名的会议中心阿西洛马,在整洁的松林和木屋中间,也萦绕着一种神秘的欣快;甚至在这个七月四日的周末,一群人的哲学圆桌聚会也照开不误。
或者,他写道,也许应该“把这些罐头厂保留下来,纪念美国人的精明能干。正是这种远见卓识杀死了所有的鱼,砍掉了所有的林木,让热带雨林纷纷倒下。这种精神并没有死去。美国人正在以同样的精明能干让深井的水位降低,于是我们在有生之年都有望看到加利福尼亚变成一片沙漠。”
神话在这里总是会迅速地壮大。加利福尼亚阳光明媚,盛产水果,朝向太平洋的海岸气候凉爽,每当美国让美国人感到身心疲惫,他们就会到这里来。二十五至三十平方英里的蒙特雷半岛是一片特别的地方。“看起来,”韦斯里·道奇(厂街新崛起的“大人物”之一,投资罐头厂街的厂房和设备,获得了八十倍的回报)说:“这里总有那么一群人,他们专门‘反’大众感兴趣的事情。”一直有垮掉派和嬉皮士来此光顾。(“嬉皮士有钱。”从时装店来的姑娘带着尊敬和期盼的神情说。)以前到这里来的是流浪汉,他们带着“铺盖卷”,坐货车从全国各地赶到半岛。
这种愤怒是蒙特雷可以原谅、也可以忘记的。没错,战争期间,沙丁鱼的年捕获量突然翻番,接近每年二十五万吨。但为了更有传奇色彩,最好还是告诉大家,蒙特雷湾的鱼就像帕西菲克格罗夫镇的蝴蝶一样神秘,最好就像卡梅尔那位夫人那样告诉人们,那些“沙丁鱼突然尾巴一摇,游到别的地方去了”。
十五年后,租约将陆续到期,高耸的酒店将会来到加利福尼亚这片失而复得的漂亮海岸线上。但等到那个时候,罐头厂街的神话,这些忙忙碌碌的小人物所创造的神话,应该已经枝繁叶茂、根深蒂固了。
斯坦贝克本人对此也负有一定责任。在愤怒与良心的激荡下,他的多愁善感构成了他的写作力量的一部分。然而没有了愤怒,没有了点燃怒火的诱因,他就只能写童话。他有他的半岛赋予他的局限。他屈服于《罐头厂街》的成功,写了续篇《甜蜜的星期四》。他拙劣地模仿着自己的光环,把罐头厂街变成了仙境。
他们不是大亨,他们都是冲着罐头厂街的名气来做生意的;他们有点像那些被他们竭力要营造的气氛感染的人。他们称自己为“小人物”。大人物都在后台:厂房的业主,房地产投资商,“小人物”付的租金和一部分利润都要流到他们手里。那些跟旅游业无关的更为传统的生意可能会继续做下去。比如自然科学厂,十几年来一直在出售猫标本,还有其他东西。“随时发货,数量不限。猫标本一律用防水塑料袋封装。”但在过去的六七年里,小人物连同他们的时装店和印花布一起,走马灯似的来来去去。昨天的“慕古斋”在哪里?“头垫工厂与魔幻茶杯套”靠着好玩的创意就能生存下去吗?在厂街,不是所有生意都能维持下去,有一个雕塑家就上吊自杀了。
唐·韦斯特莱克的母亲曾经在一家罐头厂工作,从一九三六年一直工作到一九五〇年。韦斯特莱克十二岁时,开始在那家罐头厂的食堂打零工。他一九五二年从当地的高中毕业,现在三十岁出头。韦斯特莱克的母亲和继父都是五代相传的加利福尼亚人,但他们去年搬走了,去了俄勒冈州。韦斯特莱克自己现在住在旧金山,负责一家日化企业的公关工作。
“我们谈到了拍卖和其他事情。我们在谈的都是一些小钱。”
他身材修长,举止从容,很符合健康而有教养的加利福尼亚人形象。他的罐头厂街出身让我有些意外。但正是罐头厂街给了他动力,他说,它迫使许许多多在厂街工作的“俄克佬”[8]的儿子们发奋图强。
她和两个小孩离开后,大家有礼貌地暂停了一会儿。
“他们不全是意大利人和波兰人,很多人都搞不清楚这一点。俄克佬,这是世界上最侮辱人的称谓,差不多等于畜牲。但现在你得小心点,这些人的儿子们现在成了加利福尼亚的头面人物。如果你在有身份的人中间提到这个词,你会发现有些人的表情很古怪。”但并非所有人都出人头地了。“我当年认识的一些男孩后来过上了跟他们父母一样的日子。有些人进了监狱。照我看,他们恨不能一把火把罐头厂街烧掉。游客觉得一切都好,但游客和斯坦贝克把罐头厂街浪漫化了,有些东西根本不存在。住在管道和锅炉里面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那些人孤苦无依,实在找不到地方住。”
那个母亲和两个小孩站了起来,小孩已经昏昏欲睡。她说她得走了,但还想再说一件事情。她是两个小孩的母亲,丰满、漂亮、非常严肃;大家出于尊敬转而听她说话。她说,他们得想办法为广告费筹款;她提了几个建议。“举办一个类似狂欢节的活动。办一整天。”听众变得心不在焉。她建议举行拍卖会。“开餐馆的人可以拍卖餐饮。”开餐馆的人都没有反应。“其他人可以拍卖……”
说起这些,韦斯特莱克的情绪更多的是抑郁,而非愤怒,就像一个人背负着一道永远无法抚平的创伤。
“我们不想把老人吓走。”
“那里以前臭气熏天,不光有鱼腥味,还有割下来的鱼头和鱼尾做成的肥料的臭味。每个罐头厂都有自己的肥料厂。每天早晨,鱼运进来。那时候还没有声纳探测仪,你只能通过夜色中的磷光判断沙丁鱼在哪里。每家罐头厂都有一个特制的哨子,鱼一运进厂里,就有人吹哨,召集切鱼工,迟一些再吹另一种哨子,召集装罐工。你听到召唤自己的哨子就得赶紧起床,开车奔向厂街。我们住在海边,海边住的永远都是底层人,那里也是作业区。
“他们可以买一张游览罐头厂街的通票。票价可以是五美元,凭票可以在各个地方喝东西。通票:通往罐头厂街的金钥匙。”
“姑娘们站在长长的水槽边上,跟前是一种拖拉机履带一样的东西,她们在每条缝里面放一条沙丁鱼。她们从凌晨三点开始干活,一直干十二、十四、甚至十六个小时,直到全部装完。三十年代,姑娘们领的是计件工资,有时候一个星期还挣不到二十五美元。战争期间建立了工会,她们才开始拿小时工资。
“麻烦在于,我们跟人说,这里是阳光灿烂的加利福尼亚。但这里到了晚上会很冷。”
“现在人们很少听到鱼中毒。沙丁鱼身上有一种毒液,有些人会起过敏反应,手会变红,变粗糙,坑坑洼洼得像鱼鳞一样。血液中毒会让你从手上一直红到胳膊。有些人因为坏疽,手指都没了。那时候,治疗鱼毒的唯一办法,是把手浸在潟盐里面。我妈妈一直没怎么过敏。但你会看到那些过敏的人提心吊胆地把手浸到潟盐里面。他们害怕是因为万一手上的过敏变严重了,整个季节都别想再有活干了。而等季节一过,什么活都没有了。当罐头厂被迫关门,受剥削的人被迫离开时,对蒙特雷来说不啻为一种恩泽,尽管从蒙特雷流散出来的很多人现在仍然在做装罐工作,不过现在他们装的是水果,在山谷里面。”
“在空地上跳。每隔两个小时换一个乐队。”
韦斯特莱克唯一带着感情回忆起来的地方,是斯坦贝克写过的熊旗妓院。战争年代,厂街在鼎盛时期有六家这样的妓院。
“跳上三四个月?”
“我五岁的时候,那是我最喜欢待的地方。有些夜晚,我继父会带上我,开车去跟我妈妈会合,我们不得不在那里等待装罐工作结束。那些姑娘会把我从车上抱下来,带我到里面去。我不记得她们的样子了,只记得她们都属于体态丰满的慈母类型。在那里,我总是觉得又温暖、又舒适。”
“在街上跳舞。”
“温情?”韦斯里·道奇说,“我们会对那些妓女充满温情?他们讲的那些事情跟我没什么关系。我跟妓女没什么关系。”韦斯里·道奇是厂街的后罐头厂时代的百万富翁。
“我们讨论的是能够持续三四个月的活动。”
道奇是个肥胖的人,皮肤粉红,戴着眼镜。他今年六十四岁,他说自己太老了,快乐不起来了;但他其实是个笑口常开的人。他的办公室在一个改建过的罐头厂里面,办公室的位置以前是女厕所。“这边二十个厕位,那边二十个。”道奇凭心计做成了几单生意,这座罐头厂就是他的战利品之一。“福劳斯开价二十四万美元。我说:‘福劳斯先生,我不想还价,因为我们差得太远了。福劳斯先生,我能接受的最高价是七万美元。’然后我每天都去拜访他,持续了两年。我再也没提价钱的事。我跟着他在厂房里转来转去,检查设备。他把发动机开起来,只是为了维护设备。一天,他把脚放在一只泵上,那只泵一下子倒了。他说:‘道奇,你刚刚买下了一座罐头厂。’我付了定金,等我把设备卖掉之后,付了全款。”
“应该更类似于‘博士生日宴会’那种活动。让罐头厂街归罐头厂街,市中心归市中心。”
如果所有的罐头厂主同时决定把闲置的罐头厂卖掉,道奇和他的合伙人能够买下的罐头厂也许达不到他们现在买下的百分之七十。但厂主们都想坚守,希望沙丁鱼会回来。有一段时间,有些罐头厂生产凤尾鱼罐头,罐头盒上印着“类沙丁鱼”。“罐头厂一家一家倒掉了,用了九年时间。”
“在空地上举办很多活动,其他地方却没有活动。我们需要一个全方位的活动,必须能够包括万象。”
韦斯里·道奇是以二手设备倒卖商的身份来到奄奄一息的厂街的。他是弗雷斯诺[9]人,有八分之一的切罗基[10]血统,他的知识都是自学来的,从年轻时就开始“不遗余力地”奋斗。当他来到罐头厂街时,已经经历了事业上的两次起落,第一次是在三十年代,做水果生意的时候,第二次是在四十年代,他开了一家私人航空公司。他对二手设备交易的了解来自他本人对机器的爱好,以及“观察其他民族的做法”,主要是观察犹太人。“在二手设备市场里面,我是少有的非犹太人。”成功的秘诀是会买。“每个美国人都是销售员,而我要学会当一个买手。如果你买对了,销售根本不是问题。”他把厂街的设备销往世界各地。“苹果罐头加工,鱼分解处理,回收鸡杂碎的油脂加工厂……这些机器不一定非得卖回给鱼类加工业。”有时候,他们光卖设备得来的钱就已经超过了他们买下整个罐头厂的钱。
“我们有很多空地。书里的许多故事都是在空地上发生的,而且……”
道奇对海洋财产感兴趣。“我一辈子都想拥有一片海洋财产。内布拉斯加州没有大海。你不觉得这很有意思吗?俄克拉荷马州没有大海。我们有大西洋,有太平洋,在这中间就没有海了。在我的商业生涯中,我遇到的每一个拥有海洋财产的人,那份财产都是他们自己挣来的。”
“如果能办一次展销会就好了。”从时装店来的姑娘说。
我们要去看一个拆得七零八落的罐头厂,那是厂街残存下来的最后一个罐头厂。我们坐进了他的凯迪拉克。
大家语速缓慢,余音缭绕。各种想法慢慢浮现,略作停留,又渐渐消失。一个斯坦贝克电影节。斯坦贝克戏剧。雇人扮演一个“特色人物”在厂街漫步。每间店铺重点推介斯坦贝克的一本书。
“开空调了。”当我笨手笨脚地想要放下车窗时,他说。
“同时还要展示历史的维度。”
厂房里面几乎没什么光亮,从里面看,瓦楞铁皮屋顶显得要高一些。一个个小型发动机摆在水泥地板上,占了厂房的一半,发动机的外壳新涂了一层灰色的漆。厂房另一端,聚乙烯薄膜下面盖着一些没有按照顺序摆放的构造复杂的大机器。道奇步履轻快地在厂房里游走,揭开这个,碰碰那个,触摸着,讲解着。这里,这个闲置了二十年却完好如新的东西就是“拖拉机履带”,姑娘们——现在已经各奔东西,而且都已经是女人了——把沙丁鱼一条一条地放进去,一干就是几个小时;这个是沙丁鱼内脏吸取机;这些是金属臂,设计得非常精确,只有装满的罐头才能被推进轨道,往加盖机器上输送。
“我们的情况和赫氏古堡不一样,这里比较分散。”
“这一屋子东西大约值八万美元。”道奇说,“这些设备就是我的生活。如果你把设备当成生活,它们就没那么难了。”
“我们需要制作小册子,就像赫氏古堡那样。”
喝东西的时间到了。道奇喝了很多年的威士忌,每天都要喝十八到二十杯,但现在他只喝橙汁和七喜了。我们去了外舷酒吧。酒吧在一个改建过的罐头厂的靠海一侧,走过墙上坠满了九重葛的礼品商店就是。门口,高高的金属立柱上有三把煤气喷枪,在喷吐着闪亮的火光。聚光灯的光束照亮了海里的礁石。我们走进了一个铺了地毯的绿色石洞,里面装饰着瀑布,弥漫着波利尼西亚[11]的气息,我们走出去,走到露天的地方:这里是旧罐头厂的码头,现在已经铺上了地毯,更换了木桩,用玻璃围了起来。我们在水上了,这里是海湾中央,在我们右边,海岸的灯光和蒙特雷沿着弯曲的海岸线伸向远方。刚刚目睹了厂街的荒凉,海水与礁石的美景来得有些突然。这是蒙特雷的未来。
“你是说那排机器。鱼从哪里进来,又从哪里出去……”
“将来,这里每平方英尺的地价会比斯坦贝克在的时候翻好几倍。”道奇说。他指着海面上一个篮子样的金属框说:“那是以前的漏斗槽,罐头厂卸鱼的地方。通过底下的管子,鱼被直接抽到罐头厂里面去。”
戴猎鹿帽的姑娘说,可以去参观残留的罐头厂。
罐头厂街将会成为日益兴旺的度假胜地,而道奇已经从厂街的未来退出了。他和他的合伙人把所有资产以两百万美元的价格卖给了旧金山的一位百万富翁,收到的全是现金。“他七十五岁了,但他对生活的看法跟我不一样。”道奇觉得自己度过了充实的商业生涯,当他还在厂街做买卖时,又重新干起了水果生意,他三十年前在水果生意上失过手,而这次他“赚了很多钱,很多钱”。道奇自己没有孩子,现在他有兴趣教育他的亲戚和朋友的孩子。他打算捐钱给一家医院,或者支持某项研究;他很在意让自己的钱发挥实效。“基金会不会让你的美元发挥真正的价值,你的钱全都给高管发工资了。”
“我们不希望有太多的历史色彩。”
晚些时候,我们沿着厂街驶回蒙特雷市中心,当我们驶过一片栏杆围起来的空地时,他放慢了车速。“这是弗兰克·雷特的地方,他是罐头厂街真正的人物。八十多岁了,身家几百万。两年前,他的罐头厂烧掉了。但他每天早晨都到这里来,坐在他的车里——不是凯迪拉克,是仅次于凯迪拉克的车,具体是什么我忘记了——读上两三个小时的《华尔街日报》。”
“我觉得应该给那些建筑取名字。”
厂街变成弯道,然后又变直了。一九四八年,里基茨博士就是在这里死的——就是指环咖啡馆玻璃板下面的那一幕。道奇谈起了斯坦贝克,他从未见过他,但是跟他说过一次话,在穿越大西洋的电话里面,他请斯坦贝克允许斯坦贝克剧院使用他的名字。
“我刚刚读完了《罐头厂街》。”一个年轻女人说。这样一段宣告之后,大家都洗耳恭听。她建议“设计一个小小的步行观光项目。提供一份地图,标上几个目的地。比如博士的住所,当年是做什么的,现在又是做什么的……”
“他严重伤害了加利福尼亚。我喜欢《煎饼坪》,我喜欢《罐头厂街》。我了解那些乡下人,虽然我不认识他们,你知道我的意思。但他写了《愤怒的葡萄》,我没有相应的背景,没法说哪本书比哪本书好,但《愤怒的葡萄》让我觉得深受伤害。那本书不太符合事实。你知道俄克佬是什么样子吗?他们成群成群地涌过来,成千上万,每天来几千人。我以前装水果,每小时挣五到六美元。而他们来了,每小时十五美分、二十美分就肯干,然后是每天五十美分,最后只要给钱就干。我失业了。一九三二年,我们有不少问题。而他们来了,让我们的问题变得更严重了。但斯坦贝克写了《愤怒的葡萄》,于是人们就按照他写的看待我们,看待我们加利福尼亚人。而且他卖掉了很多书,造成的损害无法估量。”
“迄今为止,我们唯一想到的项目,是找一个当年的蓄水槽,做成小房子,放上说明材料,介绍一下曾经生活在那里的家庭。”在《罐头厂街》里面,麦劳伊家在一个旧火车头的锅炉里搭了一座房子,人要从炉门爬进去;他们还把附属的管道租给了房客;但后来麦劳伊太太吵着要窗帘,把她丈夫烦得走掉了。“我们到现在只有这一个想法。我们需要各种各样的项目,我确实需要大家的帮助。”
一九七〇年
他站起来,让与会者保持秩序。他让大家为罐头厂街的盛会出出主意,提一些有望得到蒙特雷两百周年纪念委员会的财政拨款的“好项目”,吸引游客明年前来观光。
(翟鹏霄译)
雕塑家乐于忘记斯坦贝克后来写的书,对他早期的加利福尼亚作品却有着深厚的感情,“那时候他还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他对斯坦贝克的态度近乎虔敬。
[1]指斯坦贝克的小说《罐头厂街》。
“那天晚上我碰巧在他家里,那时候他在洛斯盖多斯有一所小房子。夜里三点钟,我已经上床睡觉了,我听到他大喊:‘我完成了!我完成了!’我起床去看怎么回事,所有人都起来了,他给我们朗读了最后的篇章。这是我唯一听他朗读过的部分。”
[2]美国独立日。
六十四岁的主席是一位温文尔雅、说话慢条斯理的雕塑家,他是厂街现在为数不多的认识斯坦贝克的人中间的一个。他很久以前就来到了加利福尼亚,在三十年代认识了斯坦贝克;那是潦倒和穷困的日子,“如果你不知道他的背景,你不会知道他是一个作家。”斯坦贝克从不谈论他的作品;从外表上看,他和他交往的人、描写的人没有什么两样。但是雕塑家还记得斯坦贝克写下《愤怒的葡萄》最后一页时的情景。小说的结尾是一个洪水泛滥的黑夜,世界茫茫一片,罗撒香的孩子生下来就夭折了,她的家庭四分五裂,对着一个迷路的饥肠辘辘的老人,她袒露出自己的乳房。
[3]格林童话《糖果屋》中的人物。
咖啡馆里大约有三十个人:头发掉光了的男人;戴墨镜的年轻男人;身着套装的中年女人;一个身着小方格套装的热情的年轻女人,头戴一顶与衣服相配的猎鹿帽;一个母亲带着两个小孩,小孩在打哈欠;一个中国女人。一个神情庄重的年轻人,戴着金属框眼镜,蓄着八字胡,身穿皮马甲和打着补丁的牛仔裤,他是半岛的艺术家之一。他和妻子雄心勃勃地开了一家时装店,叫Pin Jabs。以前,他常常从蒙特雷骑车来厂街。但现在这里大部分都是新面孔。在场的很多人读过《罐头厂街》,都说自己喜欢这本书;但有些人再没有读过斯坦贝克的其他作品。
[4]取自丹麦民间童话《木鞋》。
事实、虚构、民间传说、死亡、欢乐、敬意:这一切让人不知所措。但神话就是这样创造出来的。医生作为厂街里最高大的“人物”,现在就像欢乐的神话一样不容置疑。指环咖啡馆里没有人能够解释博士为什么是这样一个角色。他们说,他对每一个人都很友好;他爱喝酒;他喜欢姑娘。当然这些都是书里写的,都是斯坦贝克写的。但是书本身却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5]伦敦西区的主要购物街。曾经(包括奈保尔写作此文的时期)是顶级艺术品交易商、古董店云集的地方。今天,那些画廊和古董店多为时装店取代。
那是指环咖啡馆去年策划的一个活动,他们要把书中的东西搬到真实生活中来,也许可以让它永远地存在下去。“博士”是《罐头厂街》里的海洋生物学家,这位受过教育的人身边围着一群游手好闲的人。麦克和男孩们为医生举办了一个生日派对,结果不出所料,出了乱子。博士是厂街里的真实人物——里基茨博士;《罐头厂街》就是题献给他的。斯坦贝克曾经借钱给他,让他买下了挤在两栋厂街建筑之间的一座低矮、未经粉刷的木制结构实验室。那里现在成了一家男性俱乐部,将会一直保存下去。一九四八年的一个傍晚,就在厂街上面的平交道上,一个南太平洋铁路的火车头撞上了博士的汽车,博士伤重身亡。指环咖啡馆吧台的玻璃板下面,有一张事故现场的大幅照片:博士躺在草丛里的担架上,旁边是撞毁的福特车、火车头和围观的人群。
[6]位于蒙特雷湾的美军驻地,1994年关闭。
指环咖啡馆在蒙特雷开业已经有年头了,但开到厂街才一年多。和厂街的许多新去处一样,指环咖啡馆也在窗户上挂起了渔网,渔网里放着木鱼,以此来向过去的渔业致敬。店主是一位老广告人;他在自己的咖啡馆里出版《蒙特雷雾角》报,一份四页纸的讽刺幽默刊物,主题是罐头厂街、欢乐与青春。指环咖啡馆提供“啤酒、九柱游戏和食物”,这里“没有人管理”,有着“世界上最美味的美味”。咖啡馆里陈列着画作;半岛上艺术家比比皆是。内墙最高处有一幅错视画,让厂房的木制结构天花板显得像是延伸到了墙面上。吧台墙上的招贴里面,有一幅“博士生日宴会”的广告。
[7]蒙特雷郡的行政中心,也是该郡最大的镇。
一九七〇年是西班牙人建造蒙特雷两百周年纪念。在指环咖啡馆里,有人还记得一九四七年的庆典,那是美国攻占蒙特雷一百周年纪念。那时候,蒙特雷的主干道涂成了金色(今天那里成了一片荒地,等待着重建),大街小巷里有人在跳舞庆祝。蒙特雷半岛的历史就是这么有趣。斯坦贝克满腔怒火地描写印第安人遭受的奴役和美国人对土地的攫取;但这里也流传着一个令人困惑的神话,讲述着墨西哥时代的欢乐与雍容、西班牙传教士的英雄事迹,还有无数皈依了基督教的印第安奴隶,他们经常因为宗教方面的小过失而愉快地挨鞭子。在蒙特雷的残垣断壁中间,墨西哥时期留下来的每一块土坯都受到保护,并且做了标记;甚至有人发起了一场运动,呼吁把第一个西班牙传教士、“第一个加利福尼亚人”封为圣人。这里每年七月四日[2]都举行化妆庆典,纪念美国攻占蒙特雷,庆典仪式是海军联盟和蒙特雷历史与艺术协会设计的:旧时代的西班牙小姐太太和扬基佬济济一堂,倾听领土吞并公告。
[8]1930年,上百万俄克拉荷马的穷人涌入加利福尼亚做苦工,“俄克佬”即加利福尼亚人对他们的蔑称。
旧日的厂街已经湮灭:鱼和鱼肥的腥味;一批新捕的鱼送到时,可以一天工作十六个小时的切鱼工和装罐工;酒鬼;在空地上的管道里睡觉的流浪汉;还有妓女——斯坦贝克曾经描写、并使之变形的一切。如今,这里剩下的似乎只是一种民间传说:关乎那个时代的社区、葡萄酒、性,还有谈话。观光客就是为了这传说而来。“罐头厂街”在一九五八年被确认为这条街的正式名称,那时候沙丁鱼早就消失了;之前这条街叫“海景大道”。今天,厂街新来的店主和商人正聚在指环咖啡馆里,一起讨论怎样在一九七〇年招徕观光客。咖啡馆隔壁就是斯坦贝克剧院,剧院在斯坦贝克环岛边上,是由一家旧罐头厂的厂房整体改建的。
[9]加利福尼亚中部城市。
在蒙特雷,约翰·斯坦贝克描写过的罐头厂街有一英里长,破坏了加利福尼亚漂亮的海岸线。那些罐头厂以前生产沙丁鱼罐头,但就在斯坦贝克的书[1]一九四五年出版后不久,沙丁鱼便慢慢从蒙特雷湾消失了,现在所有的罐头厂都关门了,只剩下了一家。罐头厂的那些建筑,没有被火烧毁的部分还保留着:白色的瓦楞铁皮建筑像仓库一样低矮而普通,沿着低低的悬崖退入海中;建筑群的尽头用木桩和成吨的混凝土加固着,现在只有用炸药才能拆除。有些厂房已经废弃,可以看见破损的窗户,有些成了仓库,还有些改造成了餐馆、时装店和礼品店。
[10]北美的一个印第安民族。
一个作家归根结底并不是他写下的书,而是他创造的神话,而神话存在于保存者的心目中。
[11]位于南太平洋,由一千多个岛屿组成,地理上属于大洋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