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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什么!做什么?”恐怖的预感抓住了糜复生,他不禁倒退了一步,“你要我做什么?”

“我求你,只求你一件事。我已经把我自己给了你。我什么都不要,独独求你这一件事!”

“不做什么,这在你很容易,不费你什么事!”洗衣娘忽然变得沉着地轻声慢语地说,“你瞧!那个大门口,瞧见没有?一小会,格桑拉姆就从大门洞里出来了。你就从这儿对着她放一枪,只要一枪!”

蛛玛不能再说下去,她简直要尖声喊叫起来了。她双手痉挛地抓着胸襟和领口,借以控制住自己。随即,她移动了一下,把身子挨近糜复生,仰起脸来,又死死盯住糜复生的眼睛,以完全是机械的、阴沉的语调接上说:

洗衣娘从裙子下面掏出一支小巧的、乌黑发亮的“八音”。

“你当真不知道?想想!你该知道呀!我不是没跟你讲过,我讲过的。我们家做了几十代土司。我们有五座庄园,光是背水娃子就用着四十多个……可是,你听我说,”洗衣娘凄厉地、颤颤地说:“杀光了!我们全家一下子让他们杀光了。杀光了呀!就是她,格桑拉姆,就是她的男人……领着他手下的人……”

糜复生呆愣了,完全呆愣了。他看见站在跟前的不是一个女人,不是一个他所熟悉的姿色引人的年轻女人,而是在凹凸不平的大镜子里所见过的那种变了形的人。他恍惚感到他应当呼喊,应当用尽全力把她击倒。但是他没有动,他没有力量,一点力量也没有呀!他既不曾呼喊,也不曾举起他的拳头……

糜复生越发诧异了:“什么事?你说啊!”

这时,人群里骚起了一片喧哗,并且开始向前靠拢。显然,院子里有人出来了。

“你知道。我想,你早知道我想求你什么事。”蛛玛阴沉地说。

蛛玛万分焦急地狠命地把八音枪塞到糜复生手里去。糜复生的手是僵硬的,它失去了把握任何东西的能力,手枪落到地上去了。

“什么事?”

格桑拉姆第一个出现在大门口,接着是呷萨活佛,再接着是苏易,再接着是别的许多人。大约事先没料到门外竟有这么许多迎接者,所以,格桑拉姆和所有刚走出大门的人都在原地站住了。不过,看来他们马上便会走下台阶的。

蛛玛说着,突然激动起来,赤红的面颊生硬地抽搐了几下。双眼死死地盯住糜复生,以致使他暗暗吃了一惊。他回过身来:

洗衣娘向大门处望着,她的眼闪着可怕的光。她的脸扭歪了。她已经不像她自己了,完全不像了。她转过身,看见糜复生仍旧像木桩似地呆愣在原地。于是,她不再说什么了,只恶狠狠地向糜复生脸上啐了一口,随即,她弯下腰,像只小兽一样迅速地捡起了那支八音。

“你听我说。真的!我有事求你!求你!”

跟着,枪响了。

“有事,有事!”糜复生有点烦了,“我得回去!我老蹲在这儿怎么行呢?”

在门口台阶上,一个人,应着枪声摇晃了几下,终于栽倒下去。

“别走!你别走啊!”蛛玛扯住糜复生的衣袖,“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人群动乱了。叫嚷!拥挤!多半的人都并未弄清发生了什么事,但都在叫嚷,都在拥挤……

“我见过,我到过更达寺,看见过活佛。”糜复生说着站起来。

糜复生好容易才使自己清醒过来。他立刻觉悟到,得走!得跑!赶快跑!此地一刻也不能再待了。于是他抬起腿,准备翻过土墙。但,晚了!一只手死死地从背后抓住了他,把他从土墙上拉下去。他回过头,看见一个熟识的、狰狞可怖的面孔——这是察柯多吉相子。

“别急呀!就出来了!”蛛玛劝道,“活佛就要出来了!”

“想逃?”相子用力把糜复生推倒。

“算了!你在这儿看吧!”糜复生哼哼唧唧说,“我还是得回去。”

人们开始向这里拥来。很快,糜复生的四周便结成了不可逾越的、人的墙壁。

本来,糜复生是说什么也不来的,他正在修理马具。可是蛛玛一个劲地连劝带缠,说几十年也难得这么一次,活佛出来总是热闹得很,不来看一看,以后要后悔的。终于,还是把他弄来了。但糜复生仍然有些不安,为了在工作时胡走乱串,他已经受了站长好几次斥责。

“他!就是他!就是他开的枪!”察柯多吉高扬着手臂,向各方面喧叫着,“你们看,看哪!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斜冲着大门,在约摸二三十步远的地方,有一道残断的半环形的土墙。因为这里比较隐背,没有人来,所以,工委的公务员们常常图了省劲,一出门便把渣灰垃圾倾倒在此处。现在,洗衣娘蛛玛和农业站马车队长糜复生便待在这道破土墙后边。

乌黑的八音口朝上躺在糜复生脚前,近旁还有一颗小小的金黄的弹壳。

据说,这是呷萨活佛二十多年以来第一次走出寺庙。(事实不然,前个月,当头一辆试路车在更达坝驰过时,呷萨活佛便到庙外观望了。只是他距离公路较远,而人们的注意力又全部集中在卡车上,所以谁也不曾发觉罢了。)因此,不少人都想在这里得到老斯朗翁堆所得到的那种幸运。和斯朗翁堆不同的是他们已有了充分的准备,差不多个个手上都捧着尽力而为的相当贵重的佛礼。

愤怒的、怕人的吼声,如雷雨一般地从四面八方轰轰而来:

在门外,早就聚集着等候已久的人群了。

“是他!就是他!这里有枪啊!”

休会了。远路来的代表们,膳宿全由工委安排招待。呷萨活佛和格桑拉姆住在本地,所以要回去的,工委书记按礼节相送。

“他是谁?是谁?”

遵照议程,苏易用上午四个小时向大会作了“关于民族区域自治问题”的报告。下午,代表们根据这个报告,并且参照有关文献,分组进行了讨论。讨论得很热烈,且有激烈的争论。看来,讨论一时很难结束,不过,从基本上说,认识已经趋于统一。另外,一致同意由本届会议产生一个参观团,到康定藏族自治区去进行参观访问。代表们相信,所有不容忽视的实际问题在那里都会得到可靠的证实。

“汉人!他是一个汉人!”

4

“不!不是汉人。他是一个鬼!是一个活鬼!”

庙子上是可以等明年的。只不过,自然得照规矩,又过一个冬天之后,老斯朗翁堆的负债便不再是三十块了。

“捉住他!把他打死!马上打死他!”

“庙子上,我去跟会手讲讲,等明年。”斯朗翁堆沉着地说。

“打!打呀!前边让开。打呀!”

“那!庙子上?”老妇人颤声问道。

糜复生傻了。他像全身被灌满石膏固定在那里了。既不知道求饶、辩白,也不晓得挣扎、反抗,仿佛这一切全和他不相干。

秋枝拿了钱,迫不及待地跑出门去了。

不知是谁,向仰卧在地上的糜复生打下来第一块石头。接着,第二块、第三块……又不知是谁,把一块很大的石头向糜复生的头上抛去……

“去吧!秋枝,”父亲终于抬起头来,果决地说,“去把钱还给农业站。”

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很短促,前后不过十几分钟,糜复生便作为一具尸体,很难看地被放在断墙旁边的垃圾堆上了。

母女俩相持不下,最后,都把求助的目光转向斯朗翁堆,想得到他的支持。

5

“我不管,我不管!”秋枝执拗地摇晃着身子,“反正给农业站放马是我自己愿意的,是我自己高兴的。我可没想得人家的一个钱!”

教士马银山照例先把木梯抽上阁楼,然后再回过去招呼“客人”。

“不!不!你就知道耍你那个扭性子!”母亲训斥道,“该庙子上的钱怎么办?你知道不知道,那是因为你得了病才……”

“水!”察柯多吉一坐下便理直气壮地吩咐,仿佛教士不是这阁楼的主人,而是饭馆里跑堂的。

“不!”

马银山连忙把水端过去,察柯多吉接过杯子便倒进喉咙,接着又要第二杯。一路上,能骑马的地方他骑着马跑,不能骑马的地方他拖着马跑,所以他又累又干,觉得自己的肺都要炸了。直到他灌了五大碗温开水,然后仰面歪倒在板床上平息自己的微喘时,教士才小心地开口问话。

“你等等!”母亲阻止道,“这怎么是要呢,是借呀!我不是说,等有了钱,我们再还给农业站就是了。啊?秋枝,听阿妈的话!”

“你的‘生意’还不坏吧?像我们预计的那样吗?”

“那怎么行!总是要了人家的钱呀!”秋枝说着就想走。

“何止!比我们预计的还要好,好得多呢!告诉你,一切顺手!”察柯多吉望了望教士的无变化的脸,随即加上说,“是要好,不相信吗?”

“你瞧你!使什么性子!”母亲缓和地说,“我是说,这钱先拿住,先去还到庙子上。等有了钱,我们再还给农业站。”

“我,不敢相信。”马银山冷冷地说。

“放马!放马就该要钱?”秋枝对母亲动起气来,“农业站给我们家做了多少事,人家要过我们家半个小铜子儿吗?”

“啊!这不奇怪。我要是你,整天安安静静待在这个小楼上,我也是不敢相信的。不过,我可以正式报告你,你那支八音打中的不是女土司,而是活佛,更达寺的呷萨活佛!当然,他还有别的头衔,小学校长,人民代表。”

“怎么不能要?你给农业站放马了呀!放了这么些天。”

教士露出他的老鼠一般的牙齿,脸上迅速地闪过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随即又变得庄严起来。他在最兴奋的时候往往是最严肃的。的确,结果使他们意外地满意。原先,他们作了这样的预计:女土司格桑拉姆被谋杀了,被一个汉人,特别是被政府里的人给谋杀了。于是,整个更达的差巴们立刻便会被征集起来——包括自愿的和命从的——他们会以一切可以使用的武器、以自己的性命去为土司复仇。并且,事态还会逐渐地无止境地扩展起来。而这件谋杀案所引起的成果,也将逐渐地无限量地扩展起来。现在呢,被谋杀的不是格桑拉姆,而是呷萨,是能够使更达人获得生存和幸运的活佛。毫无疑问,这将激起每一个西藏人的不可平服的仇恨。以察柯多吉相子的话说:“这样一来,西藏人更不能轻易饶过他们了!”

“拿住?这钱怎么能要呢?”秋枝更急了。

“那位马车队长大概是喝多了一点吧?”教士打趣道,“以他那样的枪法怎么会……噢!我明白了,明白了!有本领的射手总是不喜欢向女人开枪的!”

“秋枝,就先拿住吧!”老妇人小声说。

“不!不是他!”相子解释道,“他倒是按时到场了,可他不肯下手。临了还是那个江玛古修开的枪。”

当秋枝拿起钱准备赶出去还给会计时,母亲拉住了她。

“那么他呢?”教士慌张地问。

这是秋枝预先没料到的。她慌了!红着脸,认真地和会计争辩起来,以致她当真生起气来。因为她“早已是农业站的人了”,为什么还竟像请小工一样来付给她工钱呢?不管怎么说,她都不肯接受。末后,会计把钱往桌上一放,拔腿就走。

“放心!”察柯多吉换了一个舒适的躺卧姿势,安闲自得地回答道,“马车队长已经不能再赶马车了!”

事情碰巧了。正在这时,农业站的会计来了。他首先很抱歉地讲起为什么直到今天账目才结算出来,因为忙,刚翻过地就参加修路,接着就是下种,修堤坝。他虽然是会计,可是他在屋里待不住,什么劳动都要去参加的。紧接着,他一口气把秋枝的账目报了出来:讲总数,从秋枝正式被聘请担任农业站放牧员以来,应当领取工资五十六块整。

“那一个呢?洗衣娘呢?是不是照你信上写的,作了善后处理?”

秋枝默默地舀来一碗酒。斯朗翁堆接过去,仰起脸一饮而尽,随即把木碗狠狠丢到矮桌上。

“没有!事情完了她没有回土窑去。”相子沉着地说。

“舀酒啊!”斯朗翁堆忽然愤愤地对女儿嚷道,“我不是叫你给我舀酒的吗?我要喝酒!”

“没回去?你信上不是写着,已经跟她讲定……”教士吃惊而焦急地说。

奶茶在火上咯咯答答翻滚着,但一家三口谁也没把它倒进碗里去。他们坐着,无言无语地坐着。

是的!察柯多吉相子原来在房后林子里已经跟洗衣娘讲定了,等事情一完,马上钻回农业站,就好像她哪里也没去过一样。当然,如果她真能这么办,回去了。她住的窑洞当晚就会忽然间塌下去的。就这样,一切都可以按算计进行。可是洗衣娘没回她的土窑里去。

听完丈夫简单的讲述后,老妇人也不禁被震动了,斯朗翁堆所有过的那种醉心的幸福的感觉,也从她那昏花的双眼中闪现出来。不过,她随即又陷入困惑中了。原来她和丈夫把偿还债务的希望全部寄托给那一皮袋虫草。现在,虫草卖掉了,钱呢?一个都没有拿回家来。

“哎呀呀!这怎么能成!”教士摇头晃脑说,“不成!得赶快把她找到手,万万不能大意哟!找她!越快越好。怎么样?她的去向你有些揣测没有?”

不消说,假如老斯朗翁堆走出土产公司就径自回家的话,他现在一定毫不怠慢地带了正够付债的三十块银元到庙子上去了。老实讲,欠人家的钱,他心里时刻都感到过不去。可是,偏偏在路上获得了那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用金钱难以衡量其价值的机遇。

“噢!看把你急的,如果我现在还得去揣测她的去向,那我凭什么敢跟你说‘一切顺手’呢?”相子的语气是谦恭的,但他的目光却显出对于教士的嘲弄。

“来要了!”秋枝说,“刚刚有一个会手来过。说他不愿意一趟趟地跑路了,叫把钱送到庙子上去呢!”

“怎么?你把她安置起来了?”

“他们又来要了?”斯朗翁堆的语调骤然变得沉重了。

“不是我,有人替我安置的。”

去年春天,因为秋枝得病,请更达寺刻了三块经文石送到玛尼堆去,又请到两个念经喇嘛,念了一天一夜,总共应当付给寺庙十五块钱。但当时,斯朗翁堆连一块银元也拿不出来,结果便作为债务拖欠下来。如果去年年终能够付清,还好办一点,可是去年老斯朗翁堆的虫草没有卖出去,过了一个冬天,于是照规矩,债务由十五块变成三十块了。

“安置在什么地方了?”

“做什么!你到庙子上还能做什么!欠人家的钱你不还了?”

“别担忧,这地方最牢靠不过。”

“庙子上?到庙子上去做什么?”

“嗯!得慎重!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呀!”教士仍旧焦虑万分,“弄得不好,让人家把她给扭扯出来,那可就……”

“喝酒,喝酒!”老妇人气兴兴地说,“快吃碗糌粑到庙子上去吧!”

“笑话!让他们找去好了!哪怕他们一个个都是福尔摩斯。”察柯多吉连连喷出几个烟团,坦然地以至是愉快地说。

“是啊!三十块,整整三十块。”斯朗翁堆尽力压制着兴奋说,“不管多少吧!秋枝,去舀一碗米酒来,阿爸要喝酒了!”

……洗衣娘蛛玛的手震抖了一下——枪响了!这一刻,她简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她很快醒悟过来。随即,她把八音枪往马车队长的脚边一丢,翻身越过矮墙。趁着人们乱动啸嚷的当儿,她跑了!然而,她并没有照原先跟相子约定的那样,躲回自己的土窑,而是沿着僻静的小路,直奔察柯多吉房后的树林而去了。她贴在一棵大树背后,希望能够看见相子从他房屋的后门走出来。但等了好久,仍是不见人影——此时,察柯多吉正在“凶犯”的尸体跟前,重复地对人们述说,他看见这个高个子的汉人怎样对呷萨活佛瞄准——蛛玛不得不贸然去拍相子的后门。

这确实是令人惊异的。斯朗翁堆早上出门时,他们全家人预测,可以卖到将近二十块,因为他们知道土产公司出价高。如果他们那一小皮袋虫草卖给地摊商贩的话,顶多顶多给十块钱就了不得了。可是结果呢,土产公司给的不是二十,是三十块。

俄马登登涅巴的女儿茨顿伊贞正在相子屋里,等候他回来观赏她刚买到的一个新项圈。听见有人拍门——为什么要走后门进来呢?连忙去开——唷!原来是她!是这个小女人!茨顿伊贞顿时气上胸来。看吧!在林子里跟相子约会对她已经不够了。她照直从后门到他屋子里来了!茨顿伊贞简直要冲这小女人劈脸打去,并且用棍子把她赶走,让她抱着脑袋逃去,再也不敢来。但她没有这样做。茨顿伊贞是心窍敏快办事果决的,她转念决定采取另一种行动来对付这小女人——好!就这么办!让相子在他自己的屋里痛痛快快地看看他的迷人的洗衣娘吧!——于是,茨顿伊贞把客人让进屋来,请她坐下等等,说相子很快就回来。她还立即到自己屋里去给客人端来一碗浓浓的、放了糖的“奶茶”。

“三十?”秋枝惊奇了,“是给了三十块银洋吗?阿爸!”

蛛玛自进屋来,一言未发,目瞪口呆,靠墙站着。她不认识,同时也根本不理会谁在接待她。当她以机械的动作接过“奶茶”一饮而尽之后,才仿佛从呆愣中清醒过来。她随即低声地、凄厉而怨怒地叫出声来,脸上现出了抽搐的、难看之极的神情,双手疯狂地撕扯着自己斜敞的衣领和散乱的长发,并且咬牙切齿地说:“没打中!没打中呀……等着吧!这不算了结,你等着吧……”

“三十块。”

她在讲什么胡话?茨顿伊贞一点也不明白——她怎么明白呢?——然而,洗衣娘的样子和她的胡言乱语已使茨顿伊贞害怕了,以至于慌忙逃了出去,转身从外边上了锁,背依在门上,怀着极端恐怖的心理谛听着屋里的动静。

“给了多少钱?”老妇人性急地问道。

起初,茨顿伊贞听见屋里发出痛苦的、隐忍的叫嚷。接着,又听见碰撞桌凳和什物以及什么瓷器打碎的声音。仿佛有两个人在格斗,越来越激烈。不过,这没有持续太久,冲撞挣扎的声音逐渐缓慢了,微弱了,最后完全平息了——茨顿伊贞的毒茶见效是很快的。

“卖了!那还有卖不了的?只要虫草不假,有多少,土产公司要多少。”

原先,察柯多吉和马银山对情况估计得过于乐观了些。他们想,在更达的机关政府总共没有多少人,公安部门的武装力量也很有限,而大部队又开到前边山区修路去了。可是更达的西藏人是很多的,并且差不多个个都有枪,至少腰里也有一把刀。只要事情弄得妙,弄得快,一切都会得心应手。不过,他们及时地醒悟了,看出原先的盘算未免太天真,太简便,对方并没有在睡觉呀!再说,西藏人也不傻,一点也不傻。这一年来,也没有谁蒙住他们的眼睛,许多事物,他们都渐渐地看得一清二楚,且有切身的经历了,他们能够想都不想就跟政府动起干戈来吗?

“阿爸!虫草卖了没有?”秋枝问。

教士本来决心不因为这场事变去劳动“王子”邦达却朵。这是可以理解的,一个精明的生意人,绝不把所有的资金端出来,做一锤子买卖;一个老练的赌客,也绝不过早地把自己所有得力的牌一下子摔下去。但现在看来,却不得不这样做了,不得不劳动“王子”邦达却朵的大驾,请他统领自己几百名勇武的骑士出山远征——目前,最最当紧的是把火引着,引大。火大了,干柴湿柴全能烧。倘使不能把火引起来,木柴堆得再多有什么用!

“是啊!才回来!”斯朗翁堆不在意地答应后,坐在火边。

……马银山又在“王子”的木碗里斟满了白酒,随后低沉沉地说:

“看看天什么时辰了。你怎么才回来?”老妇人怨声怨气唠叨着。

“我听到了信。有人从更达来了,说契梅姬娜……”

斯朗翁堆如梦如醉地回到家里来。妻子和女儿正熬了奶茶在等他吃午饭。

“怎么!她在哪儿?”一提契梅姬娜,“王子”立即急起来。这几个月,他总在时刻惦念着外甥女儿,他甚至于不大相信她是在更达的,“你说给我,她到底在什么场子?还是赶紧把她弄回来吧!我……”

斯朗翁堆回过头,见一个寺庙中的管事喇嘛站在他身后。于是他立刻觉悟到,他还不曾敬献佛礼呢——照例,在请求摸头之前,幸运者总是要交上一些什么作为献礼的。至于礼品的多寡贵薄,那就要看各人对于神的感激的深浅和虔诚的程度了——可是,老斯朗翁堆是半途而遇,他没有任何准备。于是,他随即从怀里掏出方才出售虫草的钱,双手捧着交给了那位管事喇嘛。当后者顺手把他的白花花的银洋尽数接受去的时候,老斯朗翁堆自愧自责地想,太少了!太少了!只有三十块。

“迟了!”马银山惋惜地说。

呷萨活佛被簇拥着走了,走远了。但老斯朗翁堆还呆呆地站在原地,四肢微微颤抖着。幸福的眼泪从他的久经风霜的脸上流下来。

“……”邦达却朵震动了一下,静止在一个预备喝酒的动作中,没作声,用慌恐焦虑的目光望着教士,等他说下去。

其实,呷萨活佛本人对于这样的事是丝毫也不吝啬的。既然他的一个不费吹灰之力的动作就能够给人以永久的好运,那么,他为什么不乐意这样做呢!所以,每逢此时,他总是抱着对于他的信仰者爱惜的感情而伸出双手。现在,他便抱着同样的感情,轻轻地在斯朗翁堆苍白的头顶抚摸了一下。

“她让人给捉住了,让政府给捉住了。就是格桑拉姆,你知道,她现在是宗本,是政府的大‘本布’……”

许多人,因为经不起铁棒的考验而退缩了。但斯朗翁堆却不然,他抬起两只粗壮裸露的臂膀,东挡西架,保护住脑袋,奋不顾身地向前扑去。虽然他不知挨了多少棒,但总是接近了活佛。于是,他打散了自己的长发,向外伸出舌头,连看也不敢向活佛看一眼,只是等待着,屈身垂首地等待着,等待着活佛的施恩的手。

邦达却朵仍然没出声,眼睛里像在冒着火。

这里有必要提一提铁棒喇嘛们。就其职责来讲,铁棒喇嘛可以被称为寺庙中的执法队。他们有权干涉甚至逮捕违犯教规的僧人。在活佛外出时,他们便兼任卫队,主要任务就是保证一般俗人不能接近活佛。现在,山民们蜂拥而来,大有不可抵挡之势。铁棒喇嘛们不得不履行自己的义务了。他们抡舞起铁棒,并不答话,尽自向挤在最前边的人乱敲乱打,没头没脑地打呀——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铁棒无论怎样施展,是不受法律约束的。

“这真是万也没想到的事。”教士的话语显然富有同情心,并且深有谋虑,“依我看来,趁这时候,你就出山吧!你也早该行动了!格桑拉姆虽说做了宗本,住在政府里,那又怎么样?吓唬缺胆子的差不多,没什么厉害的。你的人这么多,又是一个当一个的,还怕会失手?”

老斯朗翁堆刚到土产收购处出售了积存已久的一袋虫草,正要回家,远远看见了被包围着的骑在马上的活佛。于是,他不顾一切地奔了过去,并且立刻像所有的人一样,拼命往前挤去。斯朗翁堆刚刚懂事的时候,呷萨已经在更达寺做了二十多年的活佛。虽然斯朗翁堆家离更达寺这样近,虽然他每年都在留心着可以让活佛摸头的各种机会,但直到如今,他整整五十五岁了,始终未能如愿以偿。而现在,活佛忽然间出现在眼前,他一生中最重大的愿望就可以达到了,这怎么能够使他不去奋勇争先呢?

“王子”依然没作声,眼睛里仍像在冒着火。

假如事先有人到各庄去传传话,那么,从黑夜便会有成百成千的人到活佛必经的路口上去迎候。但这事寺庙里并没有宣扬,所以没有谁知道。不过,既出来了,难免要被发现的。凡是在半道相遇的山民们,无论是谁,全都立即采取了同样的行动,他们把这次不期而遇认做是上天降赐的恩福,因此,谁都在向前拥挤,谁都想靠近活佛。他们全都抱着一个同样的目的,想让活佛用手在自己的头顶摸一下——只消一下。活佛的手在谁的脑袋上轻轻抚摸一下,那么,谁一生除了幸福之外,就不必担心还有什么灾祸会轮到自己头上了。

“你想想吧!这时候再不动,你再等到什么时候去。”教士继续指点道,“再说,契梅姬娜让他们逮去了。他们还不定要怎么杀她刮她,把她剁成碎块。你要不赶早去……”

就这样,呷萨活佛被前簇后拥地出了寺庙,顺坡道向平坝上走去。

马银山这句话未说完,“王子”邦达却朵已啪的一声把手中的酒碗摔在地上。随即虎地站了起来,以呐喊般的斩钉断铁的语势说:

不知有多少面皮鼓沉沉地捶击着,不知有多少个海螺瓮里瓮气吹鸣着,汇集成一片仿佛从地下发出的哼哼之声。就在这种神秘的音乐中,庙门敞开了,一二十个铁棒喇嘛抢先奔了出来,他们个个都是粗壮的汉子,穿着铠甲式的衣服,手中执一条包了铁皮的大棒,一出门便向两旁列开,并且个个都摆出一副防御或进攻的姿态。在铁棒喇嘛后边的,是格西和僧官们以及主事的管家们。紧接着,便是呷萨活佛本人了。他穿着平时被供奉在坐床之处的金色的锦缎袈裟,从左肩上斜披下一条宽宽的红色哈达,头上是一顶圆锥形铜帽,因为太重,很容易歪倒,所以用一条细绳束在脖子上。活佛所骑的马是相当高大的,从头到脚,到处披红挂绿。他坐在马背上,好像坐在垫子上那样声色不动,微微闭着眼。不过,除去一个专门牵马的人以外,两边还各有一名喇嘛显然担任着扶保的职责。马背后,又有个喇嘛高举着一柄万民伞,伞顶像一个巨大的华贵的灯罩,总是随遮在活佛头上。而跟在最后的,又是一群铁棒喇嘛。

“出山!”

在古典戏剧中,若有一位帝王或贵人出场时,舞台上必定要出现一番喧闹的盛况。现在,呷萨活佛出庙了,情形十分相似,但就气氛而论,这要比戏剧中所见的更为真实,更为隆重。

教士马银山没想到事情竟进行得这样迅速而顺畅,他对自己满意极了。不过,他也没想到,“王子”邦达却朵竟在最后对他作了那样一项申明,这小小的申明使他大为惊异而措手不及:

呷萨活佛要到政府去出席会议,那就是说,他要骑了马走过整个的更达坝。这是一件惊人的事,在喇嘛们看来,这件事的本身比起会议本身的意义来,可要重大得多了!所以,天还没亮,格西和僧官们以及被指定要随行的喇嘛们便在着忙了。

“就这样,我立地就差人去送信。”邦达却朵果决地说。

明日的会议,就本地区而言,可以说是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会议——从上月起,工委已经在开始筹备了——不仅是格桑拉姆,本地区各宗的宗本、土司、头人,各寺庙的活佛、格西、大喇嘛以及各地有名望的人,农民代表,牧民代表,商界的重要人物,全都要前往出席。更达寺呷萨活佛自然也在其列——现在活佛的健康情况,是允许他走出寺庙的。

“给谁送信?”教士莫名其妙。

格桑拉姆多少年来严守着的生活习惯,在近几月中,发生了人们意想不到的变化。她离开了日夜寝居的垫子,离开了幽静空洞的内室,离开了高高的四层楼,常常骑了马到野外去走走,到公路上去转转,到贸易公司去看看,到工委会去坐坐,更多的是到宗政府办公室里去。原先,政府机关有些工作人员还没有机会能够认识自己的直接首长。现在,他们几乎每天都可以看见她了。并且在这短短的几十天中,格桑拉姆以实际行动纠正了某些人的错觉。有些外来干部,主观地认为格桑拉姆一定相同于素常所见的那些贵族妇人,只比较善于掌理家事财务。不!全然不是如此。她懂得很多,她熟悉很多。凡是应当由宗本来主持的大大小小的公事,她都可以得心应手地主持起来。凡是应当由宗本来决断的民事诉讼,她都可以敏快不疑地决断下来。

“给她,给格桑拉姆送信。得要把日子告她说。”

3

这是西藏历来传行的风习:无论是大大小小公开的械斗,主动的一方总要像古代那样事前给对方送一封告知书。而且还要约定开战时刻,甚至于还要交涉相互参观,以了解敌方的阵地和实力。假如谁暗中行事,不宣而战,无论胜负,总是要遭世人鄙弃的,更何况,邦达却朵早已是一个堂堂皇皇的“王子”了呢?

“为什么你自己去呢?你可以跟格桑拉姆讲讲,给宗本讲讲,让她去说一下,我想很方便。她明天要到政府去开会,开人民代表会呢!”相子沉沉地说。

6

“这倒可以试试看。”涅巴不坚定地说,“可是,我怎么去说呢?这话,不大好说得过。你想想,当初,话是我先开口说定的……”

情势相当严重。成群的山民终日聚集在政府门前的场子上,而且连房后靠土山的地方也有若干人在守候。他们几乎每人都带有长枪或藏刀。

“这样吧!纸总是要收的,收下。不过,还是把它交给贸易公司,请他们给代销。就这样讲,卖得掉就卖掉了,卖不掉呢,还算我们的。我想,准可以卖脱手的。你说呢?”

事情一发生,苏易当即吩咐把呷萨活佛抬进屋,并快马到卫生院去请大夫。随即,他召集了一个紧急会议,对这意外事件进行了初步的分析和检查。并且决定机关日常办公暂时停止,派出一切可能派出的人员,到外边去作解释教育工作。但,人民代表大会却没有因此而受到影响,更没有因此而中止,照程序,该怎样还怎样。

纠缠了许久,没能作出精明妥善的决定。末后,相子察柯多吉深思熟虑地说:

大会今天讨论了关于支援筑路部队的问题。开向前面去的筑路部队已经进入新的工段。那里是险峻的山区,在路未开出不能通车之前,对扎营在雪山的部队首当其冲的最严重的困难就是给养供应。听说他们有时竟因为给养间断而不能不缩食,每天三餐中有两餐是喝稀粥。因之,这就给沿线藏民提出一项急迫的任务:需要组织浩大的牦牛驮运队前往支援。当然,山民们是十分明白的,明白那些开山架桥的人是为什么和为了谁,正在历尽艰难困苦。所以,只要政府号召一下,他们立刻就会赶出自己的牦牛去参加运输。不过,自然的,现在少不得还要照陈规来行事的。比如说,在更达则需由格桑拉姆开了口才算数。否则,在未得许可之先,差巴们,连同他们的牲畜都是不可以自行出走的。

“用不着,用不着换的。”涅巴打断相子的话,“我看过了,经本还不算太破,顶少还可以用五十年。就算是破旧一点吧!那还不照样可以念?呷萨活佛也没提过非要重印不可。再说,我是谁?我既不是格西,又不是庙子上的总管。凭什么要我过问经本的事呢?”

中午,会议不得不暂且停顿一下了。因为外边人声嘈杂,喊闹不止。甚至有人从山坡上向政府的院子里丢土块。

“不错,两千多块,这不是小数。”相子改用了劝解的口吻,“不过,各寺庙的经本也真的该换一换了。要是造纸,花费的钱只怕比这个数要大得不止一两倍呢!”

在门外场子上,工委、宗政府以及各单位的干部正夹挤在带有武器的山民们当中,讲呀!讲呀!口干声沙地、不停止地讲呵。农业站站长陈子璜也在这里。平时,因为职务关系,他和当地山民之间切实的接触和实际交往特别多,在山民们心目中已经深刻地留下了诚实、纯良的印象。无论在哪一个山庄,也无论在哪一个牧场,农业站“本布”的话总是说一句当一句的。所以,此刻围在他身边的人特别多,简直挤不动。

“付款!我还不知道要付款?可是……”涅巴没把话说完,重又伸出手掂量着发票。他的动作,十分明白地表达出那张小小的薄薄的发票是怎样沉重。

陈子璜列举了各方面的客观的论证,来解释这次意外的不幸事件。但,对于山民们正面提出的质询,他却未能作什么具体而有力的说明。“为什么你手下那个赶马车的大个子要向活佛放枪呢?”是啊!为什么呢?陈子璜只能重复地说,这件事需要调查。目下什么都说不上,什么都不能肯定。接着,山民们又以担惊的、质询的口吻问到呷萨活佛的伤势。陈子璜回答说:

“收货,付款!”相子以生意人的平淡而又干脆的语调说。

“不要紧的。子弹从这里擦过去了。”他抬起右臂,指指腋下,“没有伤着骨头,包扎得快,流血也很少。”

“订约!订约!什么话也不消讲了。”涅巴光火地说,“我来找你是要问问你,看这该怎么处置。”

“你这话是当真的?你看过了吗?”山民们乱问道。

确实,俄马登登从柴经理那里一回来,察柯多吉就说过这话,并且直截了当地指出他是愚蠢的。可当时,涅巴并不觉得自己不聪明。修路,难道他们是什么神吗?就算是神吧!要在西藏这样数不尽的大山之间开一条路,也不是十年八年的工夫所能办到的。

“看过了,我看过了!我什么时候对你们说过一句不靠实的话?”

“我不是没跟你讲过,他们在修路。路!只要有了路,挡不住他们,什么都能弄来的!可你,不知道是什么迷了你的心窍,开口给人家要货,还要跟人家订约。你看吧!他们是照约办事,既不马虎,又没拖延,可你……”

“那!让我们自己进去瞧瞧吧!”山民们七口八舌喊道,“对!进去!我们要进去瞧瞧才算!走吧!进去,我们进去!”

俄马登登什么也没说,伸手把发票给相子看。相子并没有接过那张发票,燃着一支烟,频频埋怨说:

“可以呀!那你们就进去瞧瞧吧!可是,等等,等一等!”陈子璜随又阻拦道,“这样多人一起拥进去怎么行?里边还在开会,再说,这对病人也不好呵!这样吧!你们大家选出几个人来,让他们进去看,看了出来说给大家听。好不好?”

相子从容不迫地把尚未完成的一封信——这信是用没有标点的阿拉伯字码书写的——收藏起来,又把床铺上的衣服乱翻了几下,随后便去开门。

“行!也行!”山民们同意了。

“谁?唔!是涅巴,你稍等等,我在换衣裳呢!”

于是,很自然地,两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和两个喇嘛,当下被众人推为代表,站出来了。陈子璜反倒觉得代表少了一点,恐怕山民们仍然觉得不足为信,便又和悦地邀请道:

察柯多吉相子的门从里拴着,俄马登登推了几下。

“还有谁?还有谁愿意一道进去?”

茨顿伊贞不耐烦地无端地顶撞着父亲,仿佛到没有出嫁的女儿屋里来找一个男人使她恼怒了。事实上,父亲是凭了多次经验,才把握住寻找察柯多吉的这个可靠地址。不过,这次意外地扑空了。他不明白,女儿的这种无名怒火,并不是针对他,而是针对察柯多吉而来的。她听说,有人亲眼看见了,昨天黄昏,相子又跟在农业站当洗衣娘的那个小女人一道在林子里——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不晓得在那里做什么。

“我!”在人群后边,一个响亮的声音答应道。

“那你到他自己屋里去找呀!为什么跑到我这儿来。”

陈子璜应声望去,他不禁有些暗暗吃惊,以至于有些寒心之感了。这是老斯朗翁堆。

“我找相子。”

斯朗翁堆早已来了。不知为什么,他总不愿意,或者说,他总是很害怕让“政府里的人”特别是让农业站的人在这里看见他。因此,他一直躲闪在人群背后。可是,对呷萨活佛的安全,他是万分担忧和焦虑的。他很想立刻看个究竟。所以,当陈子璜发出邀请时,他摆脱一切顾忌,应了一声。现在,人们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夹道,老斯朗翁堆迈着稳重的步子向前走来。陈子璜注目留意着他。他发觉,斯朗翁堆没有背着他的长枪,也没有横着他的腰刀——大约,他是山民当中惟一忘记携带武器的人吧!

“做什么?”

被推举的五个代表由陈子璜引着走进大门……

涅巴的女儿茨顿伊贞正在修改一条宽了一寸的裙子。见父亲进来,头也没抬,问道:

没过多一会,他们出来了。由于过度紧张,人们一时没能向代表们发问。可是,五位代表的面部神情已经明明白白地宣布道:呷萨活佛是安然无恙的。

俄马登登反复地看着那张发货单,好像这是一封足以引起他极大焦愁的什么通知书。他决定去找察柯多吉相子——有什么为难的事,他往往要找相子共谋主张的。

紧跟着代表们,工委书记苏易出现在门口台阶上了。他迅速地自然地向人群各方面望了望。随即双手叉在腰间,稳静如常地微笑着,提高了声音,像迎接蜂拥而至的客人那样说:

现在,恰好是三个半月,纸送来了,如期如数送来了。

“你们来了,老乡们!呵!小朋友们,你们也来了!”苏易上前抱起一个拖着鼻涕的受惊的孩子,“怎么样?孩子们,你们是要来看看呷萨校长的吧?对呀!这很好。要是你们不来的话,不要说校长自己,就连我也要生你们的气呢!可是你们来得不巧呵!呷萨校长正在睡觉呢。要是我们进去一吵,就要把他吵醒了。不过,我告诉你们,校长的伤很快就会好的,卫生院那个戴眼镜的‘门巴’,你们不是认识吗?他是顶有能耐的‘门巴’,就是他守着呷萨校长在给他治伤。校长说,等伤一好,还要到你们学校去看看呢!你们就等着吧!……唔!看我,光顾了给小学生们说话。”苏易把抱着的孩子放下,回转来又对山民们说:“你们来得正好!老乡们,格桑拉姆宗本有几句话正要跟大家讲呢!”

上月,为了茶叶和盐巴的生意,俄马涅巴把自己弄得骑虎难下。当时,他便开始发愁从前给贸易公司订的三千五百斤纸的文约。他暗暗想,也许到了日子他们弄不来的。只要过期一天就好办,那就不要了,一张也不要了。因为过了日子呀!

苏易说着,望望后边,退了两步,让出台阶上最显著的地位来。仿佛场子上是专门召集的群众大会,而他则是这个大会的主持人。

当俄马涅巴传话下去停止造纸,并且宣布让差巴们各自回去的时候,他还没有完全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做。实在说,事情来得太突然,太意外。他甚至还没有弄明白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只知道,他和书记“本布”当面讲了愿意买纸的话,并张口要了具体数字。如果他们没能够应承代购,这话自然是不足轻重的。可是他们竟然应承了,并且订了约。于是,事情确定了,不可改变了。不过,认真一想,俄马登登的心很快便稳定了。他们从哪里去弄这么多纸呢?三千五百斤哪!好吧!就算他们有,怎么运来呢?人背?牦牛驮?雪已经封了山。从内地到此地,只有等到明年开春的季节才可以通行。于是,当他预计这桩事的最终结果时,很自然地偏重于考虑到订约上的末后一款——如期不能交付全部纸张,公司应负责赔偿对方所受损失。

格桑拉姆宗本站上台阶。

于是,苏易把这件事转交给了贸易公司,由他们料理具体事务。柴经理领受任务后,按照本地经商常规,当下和这位订货的主顾办妥了必要的手续。

人群中立刻哑然无声,像无风的林木那样齐立不动了。

“行!行啊!”

山民们以不寻常的目光望着女土司。她胸前,飘动着宽宽的一条绸子,因为这绸条鲜红夺目,所以谁都首先注意到它了。离近的人可以看清,绸子上以藏文写着:“人民代表大会主席团”。山民们觉得,站在台阶上的格桑拉姆正显示着某种从未显示过的新的尊严。

“好的!三千五百斤。什么时候要呢?噢!你刚才说,造纸得要三个来月,那么,过三个半月,我们把纸送去。行吧?”

“回去吧!都回去吧!”宗本以冷静和蔼的家长的语调说,“你们一天到晚待在这里做什么呢?事情已经是这样了。政府总是要弄清楚的。早晚总要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们知道就是了。都回去吧!回去吧!”

“差不多。”

对于别的人,或许格桑拉姆的这些话是根本无力的。可是对于更达人,格桑拉姆这短短的几句已经足够了!不需要添加什么了。所以她说完便欲转身走下台阶去。不过,她马上又记起什么,随即回过身来接上说:

“够吗?”

“还有。趁众人都在这儿,有件事我要说给你们一声。你们也都看见了,修路的解放军不是都开到前边去了吗?在前边,他们全都住在山上。得要用牦牛往山上送大米。凡是有两条牛以上的家户都回去预备预备。我们更达宗共总要出六百头牦牛,去给军队运粮食。听清楚了没有?”

“三千五百斤!”涅巴沉沉地、一字一字地说。显然要用语音表现出“三千五百斤”这个非同小可的分量。

7

“要多少?”

因为格桑拉姆宗本出面说了话,所以山民们逐渐地疏散了。不过,根据许多迹象看来,情势并未因此而稳定、缓和下来。特别是天色一暗,政府各机关、各单位便近乎处于一种备战状态。农业站也是如此:白天,当他们被派到山民们当中去时,谁都是寸铁不带。可是一到黄昏,长短枪便不离人了,并且,在土窑四周布了若干流动哨。

“那再好不过了!可是,更达的庙子多,用纸可不只一斤两斤。”在此地,纸是论斤论两的。

洛珠比所有人显得更其警惕和着忙。虽然人们并不以为这个做过乞丐的衰迈的老头子真能挡什么事,可是他自己却觉得,他既然是农业站的守夜人,在这样紧张的日子里,不用说,应当切实地发挥自己的作用。所以,天刚擦黑,他便开始四处巡游起来。他掌握的武器是用原先那半截藏刀所改铸成的长杆矛子。

涅巴抬起眼望了望苏易,用力把鼻烟吸进去。当他用手指在揉按鼻子的时候,露出一丝几乎看不出的戏弄的笑。随即不慌不忙说:

在林场,洛珠忽然发觉一个骑者顺小道向农业站而来,他于是喝问道:

“是吗?”苏易站起来,“我们可以帮你买呀!”

“谁?那是谁在往这厢走?”

“嗯!这倒是……地里的事怕是要耽搁些日子。”俄马登登把鼻烟倒在大拇指甲盖上,犯愁地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可有什么法子呢?更达,可不比汉人地方。这里的生意人不少,就是没有一家卖纸的。要是有人卖,那我情愿出钱买。横竖造纸也是要费钱的,买现成的纸倒省事多了呢!”

骑者不应声,尽在向前驱马。借着月光,可以模糊地看到这是一个相当魁梧的汉子,身后斜背了一支带架子的步枪。

“是啊!我也看见了,经本是旧了些。”苏易说着,把茶杯递给俄马登登,“不过,印经的事冬天照样能做。可是,你知道,翻地的事也当紧的,一落雪就翻不动了。”

“谁?”洛珠更为厉声地喝道,并且抖动了一下矛子,“还走,还走,你还不停住!”

“只怕不行吧!书记‘本布’,你是没有看见哪!各庙子里的经本都破了,破得不像样子。这怎么行呢?呷萨活佛吩咐下来说,得要重印。我已经请人在整版了!”

然而骑者已经到了跟前。他坐在马上,随便望了望洛珠,大约看见洛珠身上穿着汉人的黑色棉制服,于是他大模大样反问道:

“造纸是不是可以推迟一些日子?我想是可以的!”

“你是政府里的人吧?”

啊哟!三个月。三个月之后土地完全封冻了,不要说开垦生荒,就是熟土也无法耕种了。

“不错,政府里的人。你做什么?”

“大约摸得要……”涅巴掐弄着随手带着的串珠,“得要三个来月。”

“那好,我这里有封信,你拿去!交给你们顶大的‘本布’。我本该要亲自去交给他的,可是天晚了,我还得快些赶回去呢!”骑马人一面在怀里抓摸,一面傲气十足地补充说,“我先告诉你吧!我们要跟你们打仗了!我们‘王子’差我来送信。本来‘圣主’讲,可以不来送信给你们的,可‘王子’还是差我来送了。偷着放枪,我们‘王子’可不是那样的人。”

“……造纸得要多少天呢?”工委书记终于提到正题上来。

守夜人听了来者的话,一时没有摸着头脑,不过,还是伸手接住了从马上递下来的信。但,当他凑近去,正面注意到骑者的年轻的面孔时,他突如其来地惊叫了一声,长杆矛子从手中掉脱到地上,他并且不禁倒退了两步,随后才以临时变得沙哑了的声音喊道:

起先,俄马登登以土司的名义调集了附近各庄的差巴们到林场来造纸。而当时,差巴们正要动手秋耕,同时,有许多家山民正在农业站的影响和帮助下准备给自己开一块养生地。这样便形成了一种不可调和的矛盾状态。自然,差巴们没有权利表示任何非议,这从来就是他们的责任。虽说纸和他们毫无关系,但世世代代,没有哪一个差巴不会造纸的。不过,这件事立即就引起工委的注意了。书记苏易觉得,这件事必须解决,也完全有可能得到适当解决。于是便派人去见格桑拉姆宗本。女土司回答说,可以直接找涅巴去商量。于是苏易便把俄马登登请到工委会来了。没想到,事情解决得并不十分繁难。

“郎加!郎加……”

俄马涅巴和贸易公司这一桩交易,几个月以前就讲定了,并且有过正式定约——依照当地的成交惯例,大宗订货事先必定有文字定约的。

骑者完全被怔住了,僵硬地挺坐在马背上。

涅巴俄马登登因为一块草场所有权的纠纷,竟在东谷奔走了半月之久。直到昨天才回来。一到家,管家便跑来禀告他说,他要的纸贸易公司已经送来了,把一间小屋子堆得满满的。并且,又把贸易公司开的一张两千多块钱的发票交给了涅巴。

“郎加!郎加!”守夜人顽强地唤着,“郎加!儿子,你不愿意认我了吗?”

2

那青年汉子急于翻身下马,但他忘记把靴子脱出镫圈,于是栽倒在地上了。老洛珠抢上去把他抱起。

“当然,纸并不是没用的玩意儿。可现时,依我瞧,无论如何也卖不出去。”司机反驳道,“无计划!混乱!这就叫运输计划混乱!一塌糊涂!可贸易公司还说,这是工委会直接要的货,不晓得哪一位是此地工委书记,反正我敢说,他许是有点发昏!最少是头脑不大清醒。”

“站起来,站好!儿子!我看看你,让我过细看看你!”

“唔!不能这么说,纸是有用的东西哟!”苏易论证道。

父亲以他抖动的手死死地抓住儿子的双臂,仿佛稍一放松他便会立刻逃走的。儿子站着,不知所云,不知所措。只是痴痴地注视着父亲,注视他那苍老多皱的、过度激奋的脸。

“还不是白纸,印报的那种白纸!”司机不以为然地说,“你讲讲看,弄这么多纸,卖给谁呢?”

“你怎么连一声阿爸都不知道喊呢?喊呀!你喊呀!”

“纸?”苏易急忙问,“运来了吗?是什么样的纸?”

“阿爸!”郎加憨里憨气地叫道。

“当然,是后边!”司机把手一挥,异常懊丧地说,“在后边真泄气,尽拉一些不关紧要的东西。就拿这一趟来说吧,我给贸易公司拉了一车纸,整整的一车纸!”

“对!这就对了!”两颗泪珠从守夜人的脸上跌落下去。

“这么说,这一段路已经算后边了!”苏易说。

“阿爸!你是?”

“这有什么够受的!”司机用脚踩一下路面,滔滔不绝地说,“依我瞧,这简直是一级路。我早就要求到前边去跑‘毛路’,可是总不批准。在前边,嘿!那才能看出方向盘玩得怎么样呢!每一期工程,都能参加通车典礼。就说装运吧!也总是最重要的任务,不是拉人就是拉工地上吃的大米,或是拉工具。”

“唔!我知道,”父亲打断了儿子的话,“你是想问我这两年是怎么活着走过来的,是不?你先讲吧!你这两年是怎么活着走过来的?还有,你如今在哪儿?做什么?你说吧!全都说给我听……不!先不忙,这有工夫说的。走!我们先回去。”

“怎么样?”苏易问,“这种路够受的吧!”

“回去?”儿子问,“回哪儿去?”

当雷文竹和倪慧聪再三握别并送她上车时,苏易和司机闲聊起来:

“回家呀!现在,我们有家!”洛珠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他差不多什么都做过,做过兵士,做过喇嘛,也跟生意人做过牵骆驼的。他什么样的“路子”也试着走过。他跑遍了前藏后藏,也到过印度。可是他从来没有家,从来什么都没有过。所以,提到“家”,他的声音、语气便格外地郑重起来,“听我说,郎加!不要奇怪,现在我们是有家的,该有的我们什么都有!走吧!回家去!”

“对不住。上一次给你们打了几句官腔,找了点麻烦。不过,也怨你们,正赶在节骨眼上。那一阵子,我们同行们正说定要纠正别人的脑筋呢!哈哈……请上车吧!畜牧师同志!”

回去,回家去,跟着父亲回自己的家里去,对郎加该是多么动心的事呵!然而,他却依旧呆在那儿不动,仿佛不曾听见似的。不!他听见了,但他在想:应当回去,回山里去。要不,打完了仗,“王子”找见我要怎么处置我呢!

他这么一说,小司机也恍然大悟了。他重新打量了一下雷文竹和倪慧聪,把帽子向后脑勺一推,格格大笑起来,一边跳下车,脱掉手套,和他的老乘客握手,一边说:

“走啊!你愣着做什么!”父亲催促着,“回去,先到站长那儿去一去,我领你去见见站长‘本布’!”

“哼!你们驾驶员都是这样。男同志要拦车,你们一踩油门忽地一下就过去了。女同志要搭车,只要一抬手,马上就停车,还请到驾驶室里坐。”

不提则已,提到站长“本布”,一句话震惊了郎加。呀!原来他已经走到这个地方了!几个月之前,就在这林子里,为了“抢福”,他曾举刀砍刺过那个站长“本布”,结果被捉住了,但,他逃走了。既然从他这儿逃走,怎么能再让他看见呢!第二次落到他手里,可就绝不比第一次了呵!

雷文竹一下子就认出这个司机了,几个月以前,他和倪慧聪就是坐他的这部吉斯车从内地来,车子上载运着农业站的拖拉机、步犁。这是一个顶有意思的青年人。于是,雷文竹装得一本正经地对小司机说:

“嗯……不!以后再说吧!”郎加含糊不清地说,“我,我得走呢!”

“那好吧!”司机显然是相当好客的,“请到驾驶室来坐!”

“走?胡说什么!你往哪儿走呢?回家!回家去!”

“搭车。”

洛珠训斥着,并且拉住了马缰。正在这时,从农业站那边走来几个持有武器的人,郎加看见,为首的正是陈子璜,正是他呀!于是,他以敏捷而突然的动作抓住马鬃跳上了马背。

“是带信还是搭车?”

“做什么?郎加!”父亲用力拉住缰绳,“你要做什么去?”

不过,苏易并没有来得及把所有的托付交代完毕。因为有一辆回返的车子顺路开来了。这辆“吉斯”,看来已经相当破旧,可是跑得一阵风,又稳又快,倪慧聪赶忙向公路上跨近两步,扬起右臂把手一招。于是车子虎地一下在跟前煞住。随后,车门开了,一个衣帽不正的相当年轻的司机探出身来,十分和悦地问倪慧聪:

儿子没有回答,代替回答的是以几乎听不见的急促的声音叫了一声阿爸。随即,他拨转马头,双腿用力在马肚上一夹……

听苏易的语气,你会想象他的女儿要比倪慧聪的年龄小一半。其实,这对要好的女友只差一两岁。但苏易总觉着,女儿离开了大人的照看,一切都会是糟糕的。所以他琐琐碎碎、不厌其烦地对倪慧聪再三嘱托,让她转告给林媛,什么事应当这样,什么事应当那样。

洛珠没有松开缰绳。然而,他的微不足道的力气怎么能扭住跃起而去的马呢?于是,他被拖带了几步便侧身栽倒了。

“还有,第三,我这里开了一份单子,另外,这是一张汇票。你照单子上的东西,买了给林媛送去。她呀!那么大了,总还料理不好自己。”

摔倒在地上,洛珠没有即刻起来。他用力辨别这是不是在梦中。不!不是梦。他清醒了。他忽然记起刚才儿子说的话:“我先告诉你吧!我们要跟你们打仗了!我们‘王子’差我来送信的。”洛珠像受伤的猛兽一样叫了一声,他抡起拳头向自己当胸一捶,随即顺手抓起那根长杆矛子,骨碌一下立了起来。

“行!我尽力去了解吧!”倪慧聪点点头。

“停下!停下!”父亲咆哮道,“你停下!狗崽子!你停下!”

“好吧!这一项取消。第二,麻烦你了解一下林媛的身体情况,确实报告给我。”工委书记边走边说,态度变得认真起来,“她写信总说很健康、很健康。可是,我总觉得她不大好。我知道,对她来说,师范学院的功课是重了一些。”

马,驮着它的魁梧的骑者,尽自顺着林间小道奔去。洛珠跌跌撞撞在背后追赶着。当他意识到追赶不上时,他止住步,拿稳姿态,把手中的矛子作为镖枪平着向前掷去。然而,儿子早已隐没在林间了,他的愤怒的镖枪嘭的一声插入前方的一株树干上。

“这还用你托付!”倪慧聪笑了,“我当然要去的,到机关里一报到,我马上就去看林媛,我还带着同志们给她写的十多封信呢!”

8

“第一,你一定要到师范学院去看看林媛。”

洛珠把他的“逆子”送来的书信交到陈子璜手中。陈子璜未敢停留,连忙又把它送到工委来了。然而,它却并没有引起工委书记什么特别的兴趣。他接过来粗粗看了一遍,顺手往桌上一丢,回过头来问起另外的事:

“让我办什么事?”畜牧师跟着问。

“进行得怎么样?有点头绪了吗?”

“不!”工委书记回答道,随又转对倪慧聪,“坦白地说,如果我没有事要托付你的话,我绝不来,把我赶死了!我以为你一定已经上了车呢!”

“什么?啊!你是说她呀!”陈子璜应声道,“还没有什么可靠线索。不大好找啊!你知道,她又不是本乡本土的人,先前,她是随着一帮卖唱的人到此地来的。当时我们想……”

“苏书记!到哪儿去?专意来给倪慧聪同志送行的不是?”雷文竹插言道。

“好了,好了!她怎么来,我们怎么想,这以后再仔细检查,总之这责任是在我们肩膀上,别人顶替不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要赶紧找到她!”

“是吗?对不起!真没听见。”倪慧聪抱歉地说。

“是在找!”陈子璜晦气地说,“今天下午,我们又增派了两个人去帮助公安局了。”

“倪慧聪同志!哎呀!你年纪轻轻的,耳朵就不好使了吗?”工委书记喘着气埋怨道,“我在背后喊了好几声,都没有喊应你。”

“对!要找,还得很起劲地去找。目前说来,这件事是举足轻重的。找得到,我们就可以很快转为主动;找不到,只有让敌人扯着我们耳朵,再扯一阵。”工委书记讲解道。忽然,一个轻蔑的微笑在他脸上闪现出来,他回手拿起桌上的那份“战书”,用食指弹了一下说,“至于这个,对不起!他们送来得似乎晚了一点!”

这时,工委书记苏易从背后赶来。显然由于走得太急,口里不住吐出雾一般的哈气来。

当农业站派往牧场去的工作队受到意外袭击之后,有关部门便对这事进行了多次暗中侦察,也对于受着险山恶水和“圣主”所维护的邦达却朵“王子”进行过必要的了解。但,由于部队都在执行着更为紧要的任务——筑路,因此没来得及进山去“照顾”他们一下。现在,根据各种新的情报,采取适当行动已是迫不及待的了!

然而,农业技术员没有再讲话,一句也没讲,仿佛他不是来给人送行,仿佛和他并肩走去的只是一个同路的陌生人。

将近五百匹战马的一支骑兵,从分散的工区被调集起来了。可能有人会觉得这未免有些过于铺张。应付散漫的山匪,何需三倍于其兵力呢?不!我们万分轻视敌人,不过在行动时,总是把一只猫也当做老虎来打的。这支受遣而来的骑兵就在当晚赶到了更达。请注意,这里说到“赶”!并不是随便说的。这就是说,从出发地到目的地,他们所费时间之短和里程之长极不相称,甚至令人难以相信的。因之,到达之后已是真正地人困马乏了。如果允许,骑兵们伏在马脖子上立时便可以睡去的。但,情况只允许他们在这里停留四十分钟,而且,在这一小段时间里,人要吃饭,马得喂料,还要完成一切不可忽略的准备事宜。

不知有什么根据,倪慧聪断然地感觉到农业技术员不是没话,而是有话要跟她说,她时时都觉得他就要开腔了,她暗自怀着异常激动而紧张的、戒备的心情,在等待着他的话。

四十分钟后,部队分为三路出发了。左右两翼是担任迂回任务的。摆在他们面前的途程,不仅漫长,而且艰难。他们必须连续翻越几架几乎没有道路的陡峭高耸的雪山,必须连续涉过几道淌着流冰的急湍的山水。但,全部行军过程又必须在夜间结束,明日拂晓,要和正面部队同时进入指定防地。总之,要在邦达却朵“王子”和他的勇猛的骑士们出征之前,出其不意地从四面八方向他们发出劝降的信号。如果需要的话,也向他们发射出密集的无情的枪弹,在他们之中挥起闪光的无情的马刀……

他们继续并肩向公路走去,又变得默默无语了。

从正面进发的一路部队是顺山谷而去的,照理说,路要好走些。可是,为了严守秘密,他们不得不设法避过沿途的村庄和牛棚。幸好他们有一位对任何小道都了若指掌的向导,不然,可就要大费周折了。

很明显,女畜牧师被这保存了数月的小小的赠品打动了,被深深打动了。她小心翼翼地捏着花枝,无言地看着,看了又看。并且,她站住了,打开手提包,取出一本精装封皮的什么书,郑重其事地把花朵夹进书页中。不过,直到最后她都没有记起道声谢谢。

向导是一个山民女子。她走在队前,战士们不能看见她的脸孔。只见她挺腰坐在马上,双肩随着战马的小跑动作而微微耸动着。她头上戴了一顶黑羊毛皮军帽——这是战士们给她的,夜风很凶呢——所以俨然像一个骑兵。

虽然由于时间过久,这朵野花早已焦干,并且已被压成薄片。但它还是花,是倪慧聪惟一喜欢的奇特而小巧的花——一共八片叶子,下边的五片仍旧是叶子,而上边的三片都变成了红色的花朵。

队尾,在驮弹药的牲口背上,坐着一个高大的年轻人,这是农业站机耕队助手叶海。本来,站长说他是夜盲,无论如何不许他来的。可是他说今晚有月亮,地下又有大雪反照,完全不妨事的。为了表明什么都能看清,他还把一枚铜扣子扔出几步开外,然后又去找回。结果只好准许他了。可是现在,月亮故意捣乱,钻到云里去了。于是叶海开始狼狈起来,呆头呆脑坐在驮子上,只能隐隐忽忽看见,或者是感觉到他的马是跟随着前边的马在走。尽管如此,部队能有那样一位得力的女向导,却不能不归功于叶海。原由是这样的:

雷文竹掏出记事本,从里边取出一朵野花,十分郑重地送给倪慧聪:

部队既分三路进军,更必得有若干本地工作人员或藏民随队前往。一则是带路,二则在需要时可以充任“通司”。不消说,各单位的干部,特别是来自军队的人,对于这样的“旅行”是争先恐后的。然而,要讲对道路和地势熟悉,谁也不如放牧员秋枝。她跟父亲到山里挖过药材,而且又曾被掳去过一次。但,秋枝在她自己家里,骑兵开到更达来,她根本不知道。于是叶海决定去叫她。

“本来,我那时候想送你一些保养的东西,像白糖、奶粉什么的。可是,我觉得这些东西不必要,反正卫生院什么都齐全的。后来,我就跑到河那边谷地上采了一把野花……真叫我难看,护士说,你不稀罕。我现在还是把它送给你——我有这么股怪劲,要是想送谁什么东西,无论如何就非强迫他接受不可!”

从门缝看,里边明明是亮着灯。可是叶海一敲门,灯立刻就熄了。而且,不管他怎么喊,里边也没人应声,好像斯朗翁堆一家早已熟睡了,并且睡得很死。现在说来,叶海基本上已经可以算是这家庭中的一员了,为什么竟然会遭到如此绝情的对待呢?

雷文竹没有立即作什么表示。不知他对倪慧聪抱歉的解释是否满意。随后他接上说:

老斯朗翁堆亲自探望了活佛的伤势,(真的,他很快便会好的!)并且亲自听过了格桑拉姆宗本讲的话。但这险恶的事件所引起的疑惑与气愤,在他也并未根本消除——不管怎么样,枪是一个汉人放的呀!然而从另一方面说,他又很懊恼,今天不该在政府门前抛头露面,还让农业站“本布”也看见了自己。一种暗暗忏悔的感情时时撞击着他,痛痛地撞击着他——他们全都是心眼好得不能再好的人哪!他们替更达人做了多少事!可是更达人却带着枪,带着刀,围住政府的院墙……他的思想混乱了,无根无着地混乱了。他不知道自己对待这事应该怎样想,应该怎样做。因此,他决定关门闭户,既不再外出,也不再待客。一家人要像脱离尘世似地守在屋里,任什么也不问,任什么也不管。是呵!事情既然随着它自己的意思爆发了,那么,还是让它随着自己的意思去平息吧!

“哟!哪儿的话呀!对不起!真对不起!我想,那时候……一定是我的伤口痛。伤口一痛,心里就乱,所以就不想见谁,也不想要什么东西……请你原谅我,雷文竹同志!”

叫不开门,叶海并未气恼。不过,他确实十分着急了,部队已经开动,小路上一匹马接一匹马在往前去。于是,他慌忙绕到房背后。在那里,他靠着院墙轻轻打起口哨来。

“可不是!护士说,你不见。我说,那就把我送的东西拿进去也好。护士说,病人不要,不收。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得罪了你。现在你可以解释一下了吧!”

这口哨立刻就惊动了坐在灶火边沉沉欲睡的秋枝——叶海在地里,特别是在开“狮子”的时候,总是这样打口哨的——接着,秋枝站起来,到角落里抱了一些干草,便闪出门去。这表明她要去喂小牛了。然而出了门,她就站在屋顶上把干草往牛栏里一丢,随即像一只机灵的猫那样,身子一转便无声无响迎着口哨跑去了。她爬到屋后墙头上,居高临下地望了望,虽然她并没有立刻望到人,但她已经用压低了的仿佛很生气的语调说道:

“什么?不会的吧!你一定弄错了。”倪慧聪着急地说,“那怎么会。是我让关住门不许你进来的?”

“讨嫌鬼!来做什么!你来做什么!”

“那时候,同志们都去探望你。我也去了……可是,我对你不满意也就在这儿。你说,你为什么让护士关住门不许我进去呢?”

“秋枝!”叶海从月暗处站出来,高高仰起脸,紧张地说,“怎么死蹲在屋里头!你不知道吧?部队来了,我们部队来了。骑兵!”他着重地说到骑兵两个字。

“记得。那还能忘!”

“真的?在哪儿?我怎么一点也没听说。”

“前几个月,你受了伤,住在卫生院。你还记得吧!”雷文竹无头无脑问。

“来了!又走了!要去打土匪。就是去打他们,你忘了?他们把你捉到山里去的。”

“对我?”倪慧聪有些惊异,“请提吧!哪一方面的?”

“走了吗?”秋枝忘了压低声音,“是已经走了吗?”

“送你……等等!我得先对你提一条意见。”雷文竹以似真似假的语调说。

“轻点!走了,不过还没走远。秋枝!你愿意去不?领路,给骑兵领路。”

“真的?送我什么呢?”畜牧师快活地说。

“要我吗?”秋枝着急地问。

“倪慧聪,我想送你一点东西,算是纪念。”好容易雷文竹才打破沉默,“虽说你很快就会回来,可现在总是要离开啊。”

“怎么不要!这不是!我不来喊你了吗!”

他俩并肩向公路走去,默默地走去,谁都找不出什么言语。告辞的话,送行的话,昨晚就已讲过了,而除了辞行送别的话,再谈论别的,又显然不切时宜。

“你等等,我去告阿妈说一声。”秋枝就要返去。

但,雷文竹已经开门出来。不过迎面一股冷风又把他推了回去。在温室里,身上是极单薄的,他忘记穿棉大衣就跑出来了。

“嘘!”叶海阻止道,“别作声!她一准不许你去。”

“不!我不是说过不要你送吗?”

“那怎么办?就跟你走吗?”

“噢!就走吗?我以为你还得过一会。好吧!我送送你。”农技员也高声说。

“是呵!跟我走。下来吧!你下来吧!”

“你忙啊?雷文竹!”女畜牧师出现在温室外边,像喊叫似地大声说——因为隔着玻璃顶。

“好吧!那,你站过来,近点!靠着墙。”

农业技术员正在温室忙于工作,口里轻轻哼着什么调儿。每当在温室里侍候他亲手培育的各种各样小植物时,他总是这样愉快,并且暗中怀着骄傲的感觉。因为他将用自己的手来证明,从前某些只凭推测的农学家对西藏高原所作的论断完全是一派胡言。不!它并不是贫瘠的、无望的。这里的泥土,照样可以生长出多种多样从未生长过的根、叶和果实。

叶海靠墙直立,拿稳了架势。秋枝反转身,双手扒住墙头,垂下腿来,踩着叶海肩膀下来了。当秋枝跟叶海跑到那棵大树跟前去时,发觉那里只拴了一匹马。糟了!他慌里慌张忘记了给秋枝预备一匹马。

为了不耽误别人工作,倪慧聪昨晚上就找同志们一一告辞过了,她不要任何人来送行。可是现在,当她真的要独自离去的时候,又不禁有些凄然之感。她总觉得她还应当再去见见谁。不然她真不甘心走开的。接着她对自己承认了,她是想去见见农业技术员,就好像她昨晚上不曾到他那里去作过告别似的。

“不怕!部队有驮东西的马。快吧!只要赶上去就行了!”

畜牧师倪慧聪一早就到公路边去等车——虽说当地已有长途公共汽车,但车票不大容易抢得到,所以要回内地去的人员总是站在路边搭乘返空货车——她带了自己的“试行草原管理意见书”要到农林厅去。同时,关于培育新羊种的计划也要到那里去研究一番。

叶海说着,在马脖子上轻轻拍打了几下,那马乖乖地卧倒了。他先自骑到皮鞍上,接着,指定秋枝坐在他身后。秋枝束了束围裙,把拖在背后的长长的发辫紧紧盘在头上,然后坐了上去。

若是往年,更达地方大大小小的道路,早已被这覆盖一切的大雪和冻结一切的严寒所封锁了。但今年,更达的道路畅行无阻,像一条流通着的巨大的动脉。时时刻刻有隆隆的卡车来往飞驰,扬起了路面的积雪……

“搂住我的腰,小心,搂好了!”

初雪,然而却是一场稀有的大雪。

叶海把嚼口顺势一抖,那匹有训练的军马便平地跃了起来,向着部队前进的方向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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