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图上画了玛尼堆的。”
“这个玛尼堆图上画得可有?”
“那就快把图拿来改一改吧!你看!”斯朗翁堆向山根指指,“玛尼堆在那里,不在这儿了。往后,‘狮子’开到这地方,再也不消绕圈圈打回头了。是呵!总绕圈怎么行呢!又费油,又费工夫。”
“是,是都画得有图。”
陈子璜想说什么,被阻止了。斯朗翁堆接上道:
“听说,你们农场种的地,全都画得有图。是不是?”
“还有,我这么想,可不知行不行,我说给你,不行就算了。我想,请农场把河湾里我那两块地也画到图里去,要犁,要耙,要种,直直地一趟开过去就是了。要不,‘狮子’到了我的地边上还是得绕弯,播种机、收割机到了我的地边上也得绕弯……”
“什么事呵?”
“太好了!我们怎么谢谢你呢,斯朗翁堆。没说的!我们在别处开一块顶好的地来跟你换!”陈子璜异常兴奋。农场曾经考虑过给斯朗翁堆交换这块地的。
“场长,你来了。我正想找你去呢!”
“看你说的是什么话!不!我可不是要跟你换地。”
这时,斯朗翁堆搬送转来,看见陈子璜便近前来说:
“那!你打算……”陈子璜问道。
“能!这怎么不能!”一个老年人直起腰来,“只是换一换地方。在这里在那里横竖没有什么两样。你知道吧,神,和人是一样的心境,他也不乐意总待在一个地方不动。”他说着又弯下腰去。当他双手搬起一块刻满了字的青石时,口中便开始含糊不清地重复地诵念着一句什么经文。
“我这样寻思,可不知行不行,不行就算了。我想,坐下,我们坐下慢慢说吧。”陈子璜随着坐到地上。老头子显然已有准备,继续道:“你知道,这快有整整一年了,秋枝在农场里做放牧员,差不多也就是农场的人了!我看,把我这一家子都算成农场的人吧!不错,我是不很年轻了,可是,除了开‘狮子’以外,要讲起地里的活,我比他们青年人可差不到哪里去……我早就私下里这么胡想。说真的!你看能行不?”斯朗翁堆一气说完,然后像个孩子似的歪着头,急切地等待着答复。
“行吗?玛尼堆能随便移动吗?”陈子璜疑惑地说。
陈子璜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围在身旁的另外几个山民也接二连三插起嘴来。这几个山民,陈子璜是熟识的。去年冬麦下种时,他们曾经轻而易举地扩展过自己的地面——在农业站的已耕田里挖沟摆石头。
“移一移!把玛尼堆移个地方。”一个山民回答说。
“只要农场愿意,这倒很方便。”一个山民说,“只消把斯朗翁堆地界上的石头搬开,把沟填平就行了!”
“怎么回事?你们这是做什么?”
“是呵!很方便。”另一个接上说,“只消把沟一填,把石头一搬,就连成一片了。要犁,要耙,要种,直直地一趟开过去就行了!”
陈子璜走近去,见搬运者当中没有农场的人,这才比较放心了。但他依然以阻拦的口气打问道:
“能行不?场长!”斯朗翁堆问。
十多个山民正在奔忙着,把玛尼堆上的经石一块一块搬出大田,送到靠山根的空场上。在那里又垒起一个新的玛尼堆来。一群放了秋假的小学生也在兴高采烈地帮着搬运……仿佛有一条船在这里靠岸卸货了。
“行!”由于极度高兴,陈子璜想都没想,脱口便应许下来了。会有什么不行的呢?当然行。
出了树林,陈子璜在麦田里兜了一遭,随后便打算到自治州政府门前去上车。可是,他忽然从远处发现有人在实验地里搬动什么。看清楚了,他不禁吃了一惊,于是立刻折转来,慌里慌张向那里赶去。
这就是说,斯朗翁堆将作为农场的成员被吸收了。当陈子璜意识到这一点时,立刻感到事情是十分复杂的,甚至于是严重的。想想看!这可不同于上边派到农场里来的干部,也不同于转业复员的军人哪!陈子璜对这样的事还不曾作过认真的考虑,不经请示和研究,他个人当然不能随意作什么答复。他只好推说等商量商量明天再讲,可是,他马上就得上车走了。怎么办呢?他决定把这件迫不及待的工作交代给农业技术员雷文竹——不管什么样的事,只要托付给雷文竹,那你就尽管放心好了——于是,陈子璜回头对正在忙于搬送经石的小学生们说:
“场长!我要挑麦子去,不能送你了呵!”
“喂!孩子们!你们谁愿意帮帮我的忙。到那边去找找雷文竹叔叔。”
郎加没有再说什么。他的噙满泪水的眼闪着光,重新望了望陈子璜,随后,弯腰从地上拾起他的扁担,匆匆跑去了。他跑了一段,又扭回身来,放声喊叫道:
“我去我去!”一个女孩子抢先应声站过来。
“我能到哪儿去!当然要回来。”
“好!小札茜,跑着去,叫雷文竹叔叔到这儿来一趟。就说我找他有事。快!跑吧!”
“当真的?我当是你一走就不再回来了呢!”
“嗳!”小札茜应道。习惯地眨动了一下她那长长的向上弯曲的睫毛,随即回过身,一阵风地顺着田间大道跑去,像面小旗子似的红领巾在她肩后一飘一闪。
“是呵!”
3
“还回来?”郎加惊问道。
雷文竹在河湾进行田间选种。他一面寻找最出色的麦穗切下来,一面愉悦地想道,如果哪里举办农业生产展览会,这些麦穗尽可以放心大胆去参加展览呢!
“哪里是我想走,非走不可呀!”陈子璜感叹说,重重地在郎加肩头上拍了一巴掌,“好了!用不着这样。我又不是去死。我还回来的呀!”
畜牧师倪慧聪沿着河岸小道走来,看见雷文竹在地里切麦穗,便远远招呼道:
“你为什么要走呵?”郎加怨道,“不要走吧!你怎么想起来要走呢?”
“雷文竹同志!忙啊!在做什么?采集标本吗?”
他这么一说,郎加的泪真的从脸上掉了下来。
“噢!倪慧聪,你好啊!”雷文竹迎过来和畜牧师握手,“哪里是采集什么标本,离标本还远着呢!我在选种。我们这一行就是这样,第一年的还没有收下来,就得忙着对付第二年的了!”
“怎么了?怎么了?”陈子璜笑着说,“你看你,像什么话。一个生产队队员,这么大的个子,好好地就掉起眼泪来了!”
“测产了没有?测过了,怎么样?告我说,怎么样?”倪慧聪急切地问。
仿佛有谁推了郎加一下。他向后紧紧靠到树身上去。陈子璜发现,这青年人的眼眶里已经湿晶晶的了。
“一般说,还不错。每亩地总在五百斤至八百斤当中。比较出众一点的怕要算这种黑麦了!”雷文竹谦逊而骄傲地说,晃了晃手中的一束黑麦穗,“别克多斯克亚种,每亩总在一千斤以上。”
“真的。要走了!”
倪慧聪拿过来那束麦穗。好沉哪!沉甸甸的。她重新握了握农业技术员的手。
“当真的?”
“你刚从牧场回来?”雷文竹转问,“怎么样?你那些小羊好吧?”
“是呵!”
“好!很好!我替它们谢谢你的问候。”倪慧聪笑了,“唔!几乎忘了,路上遇见了邮递员,我把我们农场的信件捎来了,还有你一封呢!”
“有人说你要走了!”郎加忽然说。
雷文竹接过去,一看信封便兴奋起来:
“你是在等谁吧?”陈子璜又问。
“你知道这是谁给我的信?柳雨人教授!”他以略微激动的动作拆开了信,并凑近畜牧师,显然是邀她一同来看的。第一页,是对回信迟慢的解释,雷文竹眼一扫翻过去。第二页纸上,教授开始写道:
郎加不言语,憨里憨气地,但显然是情感冲动地望着陈子璜。
“……小茶树枯死,这对我是一个噩耗。不过,我想你不至于竟因此而失去信心。自然,更重要的还不只在于信心,你应当尽力去查究其中原因。它既已发了芽,出了土,为什么竟很快枯死了呢?注意!在查究时要下苦心,不可忽略任何细节。
“郎加!是你呀!在这儿做什么呢?”场长陈子璜带着回忆微微一笑,迎了上去。
寄来的‘七年轮作制’草稿已阅。虽然你的说明很详细,毕竟我对西藏高原知道得太少,所以很难提出多少有用的意见,容考虑后再复。我基本上是同意的。”
这件惊险的奇闻,很快便在部队、在更达传开来了,直到今天,人们只要提起生产队队员郎加,总不免还要以赞叹不已的口吻讲述这件事。
显而易见,这简单的答复已使雷文竹相当满足了。他是怀着甜蜜和惶恐的心情把那份草稿寄给教授的。像初学写作者把第一篇习作投寄给刊物编辑部那样,时刻盼望着热烈的赞扬,也时刻等待着无情的贬责。而结果:“我基本上同意。”够了!这就是说,至少没有什么大的偏差。雷文竹如释重负地轻轻舒了一口气,接着看下去:
原来,坐在“王子”跟前的教士马银山见部队的两位使者向草地走来,他偷偷地从袈裟(现在他是西藏喇嘛的装扮)下面掏出了手枪。这情形谁也没留意到,但立在他身后的郎加却看见了。郎加觉得这是万不可容忍的,既约定要面对面讲话,怎么能偷着向人家开枪?另一方面,此时郎加看见“政府的人”已有某种亲近之感了,因为他父亲洛珠也已经是“政府的人”了呀!所以,郎加没有来得及再作什么计较,眼明手快,抽出腰刀便向教士的手腕上砍去。教士马银山惨叫一声栽倒下去,他的握着枪柄的手从腕上断下来,血染污了嫩青的草地……
“你每次来信都提及希望我去。其实,我何尝不这样想呢!有时我甚至希望会忽然任命我到‘启明星’农场去担任一件什么工作,即使是临时性的也好。但想来这是困难的。不过,最近有一个很好的机会。要组织科学考察团到西藏去。地质、农业等方面都有人参加,我正在努力争取。
部队派出两个精通藏语的干部作为谈判代表,当他们俩向草地走去时,忽然从对方的人群中传来一声刺耳的、难听的惨叫。他们不禁为之一惊,出了什么事呢?
你们在那里已经待久,也许不再处于新鲜的感觉中了。可是我们这里,只要提起西藏,师生们都是异常向往的。的确如此!或者你会觉得,你周围各方面都并没有什么特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都在平平凡凡地做工作。甚至,从某些工作范围来看是微不足道的,是不能和内地相比较的。但你要了解,那些平平凡凡的工作引起了怎样不平凡的结果呀!在我的观念中,整个西藏高原似乎是一个被晨钟惊醒了的巨人。他一醒来便跃身而起,奋力向前赶来,那无形的强有力的步伐,一下子便跨越了几个世纪的门槛。
谈判在两方之间的一块草地上进行。
最后,我想对你个人的事谈一点感想。按说,我不便对这方面发表意见的。不过你既在来信中告诉了我……”
第二天一早,邦达却朵的骑士们一个个精神抖擞,披挂齐备,在场子上聚集起来,准备出山远征。将要到哪里去,将要跟什么人开战,骑士们不大清楚,他们也不大理会这些事。在他们头脑中只有一种简单的公式:拼杀,不知死活地拼杀,随后便是以战胜者的权利心安理得地去劫掠自己所需要的一切——吃食、财物、银钱、女人……但是,当他们整装待发的时候,忽然发现四周的山地都已有围军。并且,邦达却朵随即接到由一个牧羊人带来的劝降信。信上说,要他立即停止任何武力行动,至于后事可以面对面谈判解决。“王子”看都没有把这封信看完,便撕得粉碎,随手拔出盒子枪,向空中打了一枪。于是,他的骑士们一个个奋勇当先,嚎叫着向山口冲去。不消说,在早已布置好的、密集的火力下,他们倒下了,前边的栽倒,后边的又奔上来,又栽倒了……特别是不曾领教过的山炮、迫击炮,使“王子”完全被震惊,被慑服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啊!为什么能同时射中许多人呢?他看着他的勇士们的一片片尸体,不得不重新盘算一下。终于,他写了个字条,叫人用弓箭射到对方阵地上去。
读到这里,雷文竹连忙把信纸折住了。倪慧聪本来是偏着头站在一旁的,这一下也突然觉悟了,怎么看人家私人的信呢?于是她随口道了一声再见,便转身走了。
……郎加怀着无可言喻的隐痛,把年老的父亲甩开,随即纵马奔走,连夜赶回山里去。
畜牧师走出去好远了,忽然雷文竹又在后边叫起来:
郎加是怎样到农场来的呢?这不能不重又提起那年冬天的那一场平地而起的“风暴”。
“倪慧聪!倪慧聪同志!你站站!”
穿过森林时,忽然见松树背后站出一个人来,把夹道一般的林中小路完全挡住了。陈子璜被吓了一跳,不禁有些悚然之感——一年之前,就在这个地方,也就是这个西藏人,冷不防从树后跃出,并不答话,只见一尺多长的、明光发亮的腰刀抽了出来,整个从铁鞘里抽出来了啊……不过,陈子璜在片刻间便从惊愕中清醒了。出现在他面前的已不是那个瘦削、肮脏而且凶恶的汉子,已不是那个赤脚光腿、穿着破烂的人;这是一个体格健壮、穿戴整洁而且年轻英俊的西藏人,这是农场生产队的队员郎加。
畜牧师回转身,停下了。雷文竹赶上来。
陈子璜对场里的各项事务都作了交代、安排。但在动身前,他总觉得还有必要到田里去巡视一下,看看田间工作怎么样。同时,他不能不向正在收割的田野道别便离去。
“有事吗?”倪慧聪问。
2
“没事。我是说……我们一路走吧!我也该回去了——不!我是说,你把它看完吧!”雷文竹口舌不灵地说,并以试探的动作把那封信给倪慧聪。
“好在这样的日子往后还长着呢!”苏易接上说,“好吧!就这样决定了。你准备一下,明天走!”
倪慧聪没有伸手接信,直用困惑的眼睛望着农业技术员。
陈子璜无言地笑了笑。
“看吧!看完吧!”雷文竹的态度坚决起来,顽强地要求道,“我请你看完它。”
“噢!我懂!我懂得!”苏易省悟道,“你是有些舍不得离开。我知道,对于一个种地的人来说,一年到头最痛快最畅心的要算是收割、打场……是不是?”
倪慧聪迟疑地接过信,随即便埋下头去看:
“不!问题是没有。我是说……你看,里里外外都正忙得抽不开手。最好能过这一阵子……当然,要是明天有车,那就明天吧!”
“……你既在来信中告诉了我,我当然就不能沉默。虽然我并不了解你们的女畜牧师同志,也不知道你在她心目中究竟占着怎样一种地位。但我明显地感觉到,在你这方面是过于畏缩了些。你总是阻拦自己。怕什么?尽管从正面去开始好了。也许会很困难,可是你应当有充分的自信,你应当相信你能征服她……”
“怎么?有问题?”
倪慧聪读着,再也没有抬起头来,仿佛这封信是读不完的。并且,她把身子背了过去。
“明天?”
在沉默无言的当儿,雷文竹靠近女畜牧师,他陡然地用双手捧起她的面颊,吻她。
“你自己看吧!越快越好。自治州政府有几个干部要到北京去,你可以搭他们的车,明天动身。”
倪慧聪起先仿佛并未弄清发生了什么事。直待雷文竹放手后,她才连连倒退两步,现出一副好像随时准备格斗的警惕的姿态。她的脸红得像一团火。
“什么时候走?”
“干什么呀!你干什么呀你!”
陈子璜刚才那种无名的怨气很快消失了。他开始不安起来。无疑,工委的决定是正确的,适时的。他必须去学,需要去拼命地学。可是,天老爷呀!需要学的东西有多少呵!够多难呵!谁晓得我能学成什么样子呢?最后,他带着一半恐惧一半着急的口吻问道:
说毕,她扭身就走,仿佛是带着非同小可的恼怒走了。
“怎么学,你到省里再研究。总之,不会让你去上什么学校,那样什么都赶不及。我想,应当把你安插在一个老一点的国营农场里,担负些实际工作:秘书、科长,或是别的什么。摸一个时期就可以回来了。你说呢?”
雷文竹僵立在原地,好大一阵子。他觉得旁边有人在望着他,于是连忙向四周环视了一下。比人要高的别克多斯克亚遮挡着,不会有谁看见的。但他总觉得有人发现了,心跳着,跳得通通的。为什么竟会这样呢?他自己也不曾料想到过。想必是他把积蓄了一年之久的勇气一下子使用出来了。无论怎样吧!总之是糟了!彻底地糟了!她会怎样想呢?粗野!无聊!讨厌!以后怎样再跟她见面呢?怎样再跟她说话呢!简直不能想象呀!雷文竹懊恼万分,他完全不知所措了。
“那!可怎么学呢?”陈子璜忽然转过脸来,打断了苏易的话,“要我怎么个学法呢?我……”
农业技术员好容易才从腾空一般的昏眩中觉醒过来。理智告诉他,现在根本还不到回去的时间,连第一筐还没有采满呢!于是,他担起条筐,重新回到地里去,他继续工作起来。但过了一会,他忽然发觉自己并未按照严格要求去挑选,而是挨着把大大小小的麦穗一股脑儿都采到筐子里了。他无可奈何地对前额拍了几下,并且决定到冰冷的河水里浸一浸头,好使自己真正地镇定和清醒起来。
“前几天,我看了你们的‘十年建场计划书’。这,你比我还要熟悉。耕地面积那么大,要种植的作物又那么多,还有果木林、茶林,还有畜牧场、机械所、副产品加工厂,而且还包括水电站……所有这些,都是跟着就要去着手呢!不是光写成计划书送交上去就完事。当然,上边会派给我们各种人才。可是,子璜同志!什么事你都得要问哪!什么事都得要经过场长室呢!”
到河边,雷文竹把帽子扔在地上,俯身把脑袋浸进水里去。……
陈子璜不作声,眼睛直直望着前方,仿佛只顾看路而没顾听什么。
扑通一声在附近溅响,谁往河里抛了块石头。雷文竹站起身,是女学生札茜站在背后。
“正相反!因为你称职,所以才要你去学习。”工委书记从容地说,“当然,这也用不着瞒哄我们自己。和职务相比,你是有些不很够的地方。不!很不够!你很不够!你已经不是一个技术推广站的站长了。你已是规模颇大的‘启明星’农场的场长呵!”
“你在这儿做什么呀?雷文竹叔叔!”
“不用说……我自己也明白,我不行!我不称职。”
“我……你没看,洗头呢!”雷文竹说着,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河水是刺骨的。水珠从头发上向四外溅出,并且顺脖颈往下淌,引得札茜格格笑了起来。
“哪里。调皮这种本领,恐怕有专人教你你也学不会。”
“我当你是钻到水里找什么东西呢!”札茜说,“快去吧!雷文竹叔叔,场长叫我来找你呢!”
陈子璜不知从哪里得来这么一种印象:凡是调皮捣蛋难以领导的干部,才会被送去学习。
“场长找我?他在哪儿?”雷文竹问,一边用衣襟揉擦头发。
“怎么?觉得我调皮不是?”
“在玛尼堆那里。走吧!场长叔叔说叫你快去!”
这事,陈子璜是听见过一些传言,但他认为那只是传言而已。现在工委书记下了正式通知,他不得不相信了。然而,他像听到一个意外的不幸的消息,一阵没有回出话。过后,他平白无故向前边的马抽了一鞭子,闷声怨气地说:
雷文竹牵了札茜的手随她去。当他们顺小道穿过无边的麦田时,听见有什么鸟在头上叫,叫得不大好听。雁,是大雁!
“另外还有一件事,顺便告诉你。”苏易在车板上坐稳后说,“大概你也听到一些风声。我们研究过几次,确定了!要你到内地去学习。”
雁群飞得很低很低,并且已经不保持队形了。这就是说,它们想要着陆了。但它们并没有落地。来来去去像鹰一样尽在盘旋。
陈子璜抖动了一下套绳,两匹军马继续小跑起来。
札茜高兴得跳起脚来。雷文竹也显然被这情景吸引了——他是很乐于看见大雁的。他甚至在一时间把什么都忘掉了。他高仰着头,一只手遮挡着阳光,视线紧紧跟随住低空的雁群,满筐子麦穗快要在他手中倾翻了。
“行!太好了!上来吧!”
“你看哪!雷文竹叔叔,大雁怎么不落下来,总是在天上转呀转的?”札茜扯着雷文竹的衣袖问,“它们是看见地里人多,害怕吧?”
“为什么是看看呢?不是看。”苏易愉快地回答,“我是想试一试马拉收割机,行吗?你知道,我不外行,去年我驾过马拉播种机的呀!”
“不是害怕。不是!它们不害怕人的。”雷文竹激情而认真地解释,“它们是不认识这个地方了。你知道吧,札茜,去年秋天,这些大雁在这里住过很久的。可是,那时候这坝子上、这河湾里是什么样儿呵!现在这坝子、这河湾又是什么样儿呵!它们怎么能认出来呢?它们没有认清楚地方,就不好冒冒失失落下来……”
“苏书记,是要到我们地里来看看吧?”陈子璜收住了马。
“真的?真是这样的吗?”札茜惊奇地问。原来大雁像人一样懂事呢!
照收割速度看来,应当有几部载重卡车往返于大田和打麦场之间。可是只有马车。陈子璜总是嚷叫着,嫌太慢,他甚至把一个不敢开跑的马车队员拉下来,自己上去驾牲口了。当他驾着第三趟空车顺路向田间奔去时,遇见了苏易。
“真的!就是这样。你喊吧!小札茜,喊它们,请它们落下来!”雷文竹说着,把札茜高高地举在自己肩上。
虽然暂时还没有“康拜因”,但收割的情形已使山民们惊叹不已了。几架摇臂机一字儿排开,像旋风似的哗啦啦啦扫过去,眼瞅着麦田里便留出宽宽的一条空地来。更达的姑娘们(这是一支自动组织起来的突击队)跟在摇臂机后边,应接不暇地打着麦捆子……
小札茜当真招着手放声地向空中喊叫起来:
年前下种的冬麦和年后下种的春小麦同时成熟了。坝子里,一望无边,到处是黄澄澄的。宛如落到地下来的金色的云霞。
“大雁,请落下来!落下来吧!”
大约是初秋——西藏高原的四季确实不太分明——山岭上已经积了很厚很厚的雪……然而,山下却是真正的秋天。
1956年4月,于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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