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茜是学校的光荣,不用说,也是教师的光荣。林媛常常趁各种各样的机会对人家讲起“我的小札茜”,现在,在工委书记面前,她自然也没有放松。听过她的一番炫耀的言词之后,工委书记想考一考这个优等生。他要求札茜写几个字看。可是,小札茜有些不好意思,总望着女教师。女教师对她轻轻点了点头。于是,她便折了一根树枝,以十分有把握的但却过于歪扭的笔触在地面上划了几个很大的字。起先,工委书记没能辨认出小札茜写的是什么。但接着他看出来了,她是把藏、汉两种文字紧紧地靠拢,写在一处了,混同起来了。又过细地一看,认清了,藏文和汉文是写着相同的一个名字——毛泽东。
“学差”仿佛迫不得已地悄悄回答道:“我叫札茜。”
6
“我是问你,问你的名字。”
十月一日。
女教师作过解释,苏易笑了笑,重又对那小姑娘说:
山民们很早很早便起来了。这时候,如果你能同时到各家去,你会看见,所有的人都在忙于完成自己的节日装束。特别是没有出嫁的或出嫁了的年轻女子,更不愿意马马虎虎度过这盛大节日。为了防备烈日和寒风侵害面色,有些人平时总爱往脸上敷一层极不雅观的树胶。现在,她们把胶液洗去了——只是在逢年过节或访亲赴宴时才要洗去——同时,女人们花费很大时间来重新编过自己的几十条辫子,并且随着发辫在身后加上一条又长又宽的红带,带子上结连着一串串的贝壳或银币,走动时便会发出丁丁的声响。她们换穿了绝不轻易穿出的衣服、筒靴以及华丽的围裙,戴起了平常藏在箱子里的耳环、戒指、项圈。甚至还把若干真正的蓝宝石附加在头饰上,山民们是顶重视头饰的。不过,在这方面一无所有的姑娘——秋枝便是其中之一——也并未因此而自甘逊色。她们蹚着露水跑到坡地上去,采集各色各样的野花,编成庞大的、发出香气的花冠,戴在头上。所以倒显得更为生动耐看呢!
是这样的:照年龄说,丹夏应当是入学儿童。不过,倘若他要到学校里去的话,确实是有许多困难。别的且不说,有一桩难处是根本无法克服的。王子怎么能和别的孩子在一起坐呢?但,在这一所从古未有的学校里,如果只是差巴们的后辈在求取知识,而没有贵人家里的子女,那又未免过于有失体统。格桑拉姆宗本觉得左右为难。最后,还是俄马登登涅巴出了一个主意,花钱顾了一个“学差”。顶丹夏的名字在学校里念书。这样,问题被两全其美地解决了。
太阳出来了,从东方出来了!仿佛是一个巨人的庄严温和的脸,开始把她那爱抚的光芒撒向四面八方。于是,这边远的荒漠的土地从沉睡中苏醒了,焕然地苏醒了!天边,低沉浓积的云层,像被点燃一般立时变成了缤纷的朝霞。在朝霞映照下,雪峰、树木、冰河、山庄、牧场以及一切一切都披上了异样的光彩。
苏易惊奇了。她怎么是丹夏?这是没有即位的更达小土司的名字呵!
农业站和更达的山民们用劳动迎接了这灿烂的一天。
女孩子眼珠转动了几下,想了想,随后回答说,“丹夏!”
人们成群成队,宛如在同一时刻正涌往天安门广场的行列一般,向田野开进。
“叫什么?”
走过刚刚落成的校舍时,大家不约而同停住了脚步。学生们正在异常肃穆的气氛中把一面国旗升向高杆顶端,鲜红的国旗像水波一样在晨风中飘呀飘的。
苏易深深被这女孩子的庄严动人的话语和神色所打动了。他把她拉近自己,用手指梳理着她的鬈曲的头发,久久地望着她那洗得干干净净的黑红的小团脸,望着她那在眼下印遮了一道阴影的长睫毛。
路上,不知道是谁引了一个头儿,人们都拼着自己的嗓音高唱起来——他们怎么能不唱呢!——这纵情的歌声掠过森林上空,向远方传开去,撞击在山崖上又折转回来,在宽阔的河湾里回荡着,仿佛群山、森林、河水以及整个的大地都随同他们歌唱起来了。
“这又不是别的歌儿,不能随便就唱呢!”
然而,在田里,当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人们忽然停止了喧闹、说笑和任何声响。田野变得那么寂静,像激战尚未打响以前的一刻那样寂静。
“为什么呢?”
一种并非正式的但却相当隆重的仪式开始进行了。同志们一定要工委书记掌管马拉播种机在田间作第一趟穿行。苏易知道,他不能把这件事完成得像个样子,田里的活计他什么也没有做过,可是他十分乐于接受。他一大早就怀着激动的心情跑到农业站来,不仅是为了能够看见,而且是为了能够像别人一样,亲手把种子埋进这不知荒芜了多少年的肥沃的土壤里去。
“不!”女孩子摇摇头,习惯地眨动着她那长长的向上弯曲的睫毛,“我不唱。”
苏易郑重地扶着播种机。因为他驾驭不了牲口,所以站长陈子璜在前头帮忙拉着马嚼口。其余的人,全都不声不响紧紧跟随在背后走着,仿佛掌管一台小小的马拉播种机便需要农业站全体出动。而每个人的神情又都是那样振奋、严肃,每个人的眼睛都闪烁着光亮。要知道,播种机所投下的,是种子,同时也是每个耕耘者对这处女地充满了希望的心!也是每个耕耘者所要献给祖国的这一壮丽高原的全部的爱情!
“唱给我听听好吗?”
起初,山民们显然抱有疑虑。他们依照自己的惟一的方法进行下种时,可以清清楚楚看见种子从手指间撒出去,落到泥土里。可是现在,农业站竟使用一辆小“车子”来播种。不错,“小车”上有木箱,木箱里装了种子,可是它从什么地方、又怎么样能够掉到地下去呢?只怕把一块地走完,种子还会好好地装在箱子里。于是,当播种机过去之后他们纷纷跪下去,在浅浅的壕沟里挖着,找着。结果,像发现奇迹似的,山民们发现金粒般的种子已经埋在土里,均匀地埋在土里。
“会呀!怎么不会呢!”
站长陈子璜本想撇开一切事务,像一个真正的庄稼人似地在地里干一天活。他从入伍那天起,离开土地已经十多年了。现在,他回到土地上来,心中有难以说出的、像重见了久别的亲人一样的感动。他感到自己的精力正从身体内部洋溢出来。他感到自己的一双手正渴望把整个荒坝翻转过来。但他没有能够如愿,一会儿是这个庄子上的人来找站长,一会儿又是那个庄子上的人来找站长,他不能不一一接见,答复和解决他们所提出的问题。
“国歌,你会唱吗?”苏易惊喜异常。
有些人,原来只是为了适应农业站的需要,才答应在自己地里扯出一小条来种植冬麦。而现在,他们却忽然改变了主意,想要拿出整块整块地来种冬麦。甚至,原先对冬天种麦子大不以为然的山民,也忽然改变了主意,想舍出一片地来试试看。他们想,如果这样做是傻气、冒险的话,农业站就不会在大半个坝子里播种冬麦了!所有这些人,全都来找站长,要求能够借给他们种子。本来,在第一年,农业站不应当是出借而应当是赠送。但无代价地赠送更会引起山民们对于冬麦种子的不信任,所以还是决定出借。
“还有,要唱国歌!”最先答话的小姑娘说。
因为大家都在忙,陈子璜只好自己去帮助库房管理员,把浸选过的麦种弄到地里来,并且分发给蜂拥而来的借贷者。起初,他还在小本上记着姓名和数字,李月湘认真地在过秤。后来,因为人挤得太多,也就顾不得这些了。他们俩一面忙手忙脚地分发,一面叮嘱说:
“要排得齐齐整整的。不许乱讲话,不许乱动,”一个孩子摆着架势,“要规规矩矩地站着——就像这样。”
“你们自个儿记着吧,谁家借多少明年还多少!”
“要排队。”学生们同声说。
借到种子以后,山民们接着又纷纷来找陈子璜:
“噢!我明白了。十月节早上要升旗。可是,在升旗的时候你们该怎么做呢?”工委书记进一步试问。
“站长‘本布’,我想使使你们的‘车子’!行不?”
“十月,十月的头一天就过节。”骑在树干上的一个学生说,“过节的一清早,我们就升旗。”
“站长‘本布’,让你的‘小车’替我撒撒种子吧!我只有不大一块地。”
“什么时候过节呢?”
“站长‘本布’……”
“要升旗!”孩子们抢先说,“你不晓得吗?就要过节了呀!过大节呢!”
农业站总共有三台马拉播种机,为了满足山民们的请求,当即决定,用两台去帮助开荒户播种。
“啊哈!原来是这样!”苏易高兴极了,“那么说,你们学校是要……”
播种机像贵客一样被迎来接去。当它还在第一块土地上奔忙的时候,第二、第三块土地的主人已经站在一旁急切地等候它了。
“再没有哪一样旗子能比国旗好看的了!那么红,红艳艳的!天上的红云彩也没有那么红。”
不过,老斯朗翁堆不打算这么办。他挑选了一块不仅窄小而且很陡的坡地来种冬麦。这块地很不适于使用马拉播种机,因此,像往常一样,他挥舞着铁镐在打土块,让秋枝兜着围裙随在背后撒种。
“是旗杆!插国旗的旗杆。”一位男同学讲解道,“国旗,你看见过没?我们老师有,在她屋子里放着呢!我们看见过,都看见过。”
虽然斯朗翁堆再三向女儿提示,不要她东瞅西望,以免种子撒得过稠过稀或遗漏重复。但秋枝今天格外不听话,她总时时把头偏过去,远望正在别人家地里穿来穿去的马拉播种机。
“旗杆?”
“你瞧!你瞧!”父亲突然嚷起来,“你在做什么?瞌睡了吗!”
“这不是小树,是旗杆。”
原来,当秋枝侧身向平坝上久久地张望时,麦种像一道细细的山泉似地从她的裙角处悄悄流下来,在地上聚了一摊。于是她慌忙弯下腰去收拾。
林媛没作声,她含笑望望学生们,意思是让他们来回答。于是,一个小姑娘站了起来。苏易认得,这便是因为争夺小刀割破了同学手的那个女孩子。她仰起脸,带着显然是仿效成人的庄重神色说:
“我说过多少遍了。”父亲唠唠叨叨不住地教训起来,“撒种不比捻羊毛。眼睛得要看清,得要留神,要不就会糟蹋种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每一颗麦粒……”
“你们做什么?”工委书记说,“这么好的一棵小树,为什么给砍倒了呢?”
“阿爸!”秋枝委实耐不住了,否则她不会截断父亲的话,“我看,我们也种一块冬麦吧!你看人家!”
说话间已来到林场。苏易看见,学生们像一群忙碌的蚂蚁,围住一棵被放倒的挺直的红桦树。有的正满怀兴致地用斧头刮树皮,像河藕一样白白的树身被剥露出来。没有工具的孩子则在折断梢头,发嫩的树枝清脆地响着。
“怎么了?我们这不是在种吗?你围裙里包着的是什么!不是冬麦种子?”
“为什么说是比较!”女教师也快活地回答,“最近根本没有缺课的!”
“可是,这块地算什么地呀!我是说,我们该把河湾里那一片平地种成冬麦。”
“女教师!学校怎么样?”父亲快活地问,“空板凳比较前些天更少了吧?”
“行了!少废话。我种地已经是四十年了,还没有谁对我指手画脚告诉我该这样该那样呢!”
林媛向父亲走去,苏易也下马迎上来。他本想告诉她说,他在路上遇见了背道而去的苗康,可是他没说。这倒不是因为他悟到提起兽医会引起林媛的特别不快——女儿的私事他从不过问——而是因为提起这个没有出息的青年人来会引起工委书记自己的特别不快。
“那你说,农业站还能存心哄人吗?”
这是工委书记和警卫员。因为奔忙于本地区首届人民代表会议的筹备工作,苏易好些天来一直在各家土司以及各大寺庙里周旋,并且还到几个主要村庄和牧场去跑了一转,所以很久没有到农业站来了。现在他特意绕道,想到农业站来看看,当然也顺便到更达小学来看看。
“我知道,农业站不会存心哄人。可是,”斯朗翁堆深思熟虑地说,“农业站的种子是北京种子。你明白吗?北京种子在西藏的土里能不能生长,那可就难说了啊!”
课程进行中,林媛望见坡道处走过来两个骑马人。
7
林媛领着学生们走出教室到林场去了。不要以为她是带着孩子们去玩。哪里是玩?她是在给学生们上课,上着很重要的一课。
为了使几台播种机不闲歇,节省往返走路的时间,陈子璜吩咐把中饭送到田间来,大家换班工作,换班吃饭休息。
藏文课已经结束,下边就是林媛的课,所以她只得出来,留下倪慧聪继续在和斯朗翁堆夫妇攀谈关于秋枝的麻烦的婚事。
担任送饭任务的人是洛珠。
5
苏易和陈子璜正预备吃饭,洛珠走过来,带着十分严重的语气说:
“走就走呗!有什么好劝的呢?”林媛撇撇嘴,以不加掩饰的鄙弃的语调说,“我们离了他也能过得去的。像这样的人,顶好是让他走。你还记得他来的那天,在欢迎会上讲了些什么话不记得?够多热情,够多动听呵!哼!哄鬼去吧!现在我可弄清楚了,他主动请求到边疆来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装潢,为了镀金,为了往自己脸上镀一层金!”
“‘本布’,有人在占我们的地!”
雷文竹无奈地叹息了一声:“非走不行呵!我说了又说,劝了又劝……”
“怎么?占地?”
苗康已经绕过土包,正走在坡道上,因为他是下坡,所以走得很快。不多会,他的背影便被森林的黑暗处所吞没,无踪无影地消失了。好像道路上从来没有过他似的。
“是啊!占地!占了我们的地。”老头子指着土岗后边说,“我在送饭来的路上看见的。”
“喏!那里!”雷文竹向远处指去。
“真的?恐怕是你弄错了吧?”陈子璜有些似信不信,“走吧!咱们去瞧瞧!”
倪慧聪知道他是指什么说的,但她装着不理会。林媛可是真的不明白。
在土岗背后,有一个两三户人家的小山庄。庄前有几片青稞地。原先,这几块熟地像不整齐的、窄窄的半岛一样,处在汪洋大海似的荒坝岸边。如今,荒坝被“狮子”整个翻转了,变成了农业站的大田。因为青稞地和农业站大田紧紧连成了一片,接壤处又没有任何足以为凭的明显的界线,所以,这几家山民便轻而易举地扩展了自己的地面。他们向外推进到将近原有面积的一倍,然后,按照新的地界摆一排石块,或是挖一道壕沟,借以圈完所属范围,好像他们的土地幅度从来就是如此之大。
“你们来晚了!”
苏易和陈子璜赶到时,几个山民已经完成了必要的工作。
雷文竹返回库房的时候,正碰上畜牧师和气象员迎面走来,他以为她俩是来给苗康送行的,于是说:
看见这种情形,站长陈子璜顿然气恼了。他要立刻动手去搬掉石头,填平壕沟,消除这突然出现的不合理的地界。但,他还没有来得及动手,工委书记已经抢上前去,平静如常地向几个山民招呼道:
兽医苦笑了一下,把伸去给雷文竹握别的手收回来,牵动了一下马缰,转身走了,昂首阔步像一只鹅似地走了!
“忙啊!老乡!”
“啊!也许。谢谢你的教育!”
山民们未能当即回话。他们直立在刚刚筑成的地界边,严密而警惕地注视着两位“本布”的神色,等待着可能发生的事件。
“如果你非走不可,那么……照理,在临别的时候,不应当再讲什么难听的话让你一路上都不愉快。”雷文竹丢开马缰,直视着兽医的眼睛说,“不过,请你原谅,因为以后恐怕没有机会让我讲这样的话了。坦白地说,你留在这里对于我个人没有什么太大的益处。可是我从来都不希望你走,从来都不希望你离开农业站。你要知道,你是在农业站最困难的时候离开我们的。好了!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请你记住我这句话,你将来会为你自己的行动感到羞耻的!”
“这几块地,你们打算种什么呢?”苏易接上问。
“再见了!”苗康重又伸出右手,“常写信哪!”
“这地吗?嗯!不错,是要种的。”一个年老的山民以应战的口吻回答说,“这地我们种了很多很多年了。”
“怎么,你是一定要走喽?”农业技术员灰心地说。
“知道,这我知道的。”苏易竭力在缓和眼前的紧张局势,“我是问你们打算种什么,是种青稞吧?”
“哎呀呀!别开心了吧!照你这么一说,好像我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人了。”苗康谦逊万分地说,“雷文竹同志,你明白,假如我的确不能够离开这里的话,组织上就不会批准的。好了!看耽误你的工作,该分手了!”
“不!我们想种麦子,种冬麦。”
“不!你能担当起来的。”雷文竹近似央告,“留下来吧,苗康同志。趁现在还不晚,留下来吧!我不是以个人名义请求你,我以十多个牧场的名义……”
“种冬麦?好的!借了种子没有?”
“我当然知道,可是我留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呢?无济于事呵!”兽医的语调仿佛充满了自卑感,“我能做什么呢?我什么也担当不起来。”
“借了!都借了!”
“别走吧!同志!”雷文竹紧紧握住苗康的手,“播完种,我们就要开办流动兽医站,这是非办不可的事情。你知道,附近大大小小有十几个牧场。先不要说预防瘟疫了,我们经常看见,牧民们的牲畜害了一点点病,因为得不到及时医治就活不成。可是,兽医站没有人怎么能行呢?人是顶重要的,你知道……”
“对!应该种冬麦。你们的地很肥,种冬麦顶合适。”苏易抓起一把土,在手里搓捻着,随后又愉快地加上说,“好吧!你们忙!”
“唔!”苗康笑容满面说,“昨天夜里我不是告诉过你?我考虑过,很慎重地考虑过,并不是轻易这样决定的。”
陈子璜见工委书记说罢便自管走开了,心中有些不解,也只好跟随走去。仿佛他们两人是由此地过路,随便和种地的人搭了几句话便忙着要去办公事。
“等等,你先别忙说再见。”雷文竹没去握苗康的手,却上前拉住马缰,“我还有几句话要跟你说,苗康同志!希望你再重新考虑一下,慎重地考虑一下……”
走出没多远,站长陈子璜便急躁地证明说:
“要走了,再见吧!”苗康告别,向雷文竹伸过右手。
“老洛珠没有弄错,这几个老乡是侵占了我们的地!”
“苗康同志,真的要走了吗?”
“你觉得怎么样呢?”工委书记问道。
行李捆绑好,苗康在马背上拍了一巴掌,正要走,雷文竹赶来了:
“我觉得……当然,照理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站长带着明显的不快说,“不过,你知道他们多调皮!先前我往他们家跑了多少趟,好劝好说,要他们给自己开几块荒地。他们总是推三推四,还嬉皮笑脸说:‘开多少地才给我一个汉人姑娘呀?’步犁训练班开办的时候,各庄子都争着抢着学,可他们这几家人三番五次请不动。现在呢?好!倒省事,等我们翻好了,耙好了,撒了粪,什么都摆治得现现成成的了,他们来了,到我们大田里摆石头,挖沟……”
农业技术员看见了,他在库房外边做温汤浸种,一扭头见老饲养员正往马鞍上捆行李,苗康在一旁指划着。于是,雷文竹把工作交代给管理员李月湘,擦擦手,向苗康跑去。
“你还记得不记得?几个月以前,你做这样的结论,”苏易打断了站长的话,“你说西藏人生性就懒惰,对土地不感兴趣。看,子璜同志,事实证明你的结论做得太早,也没有实在根据。如果真像你说的西藏人对土地不感兴趣的话,他们就不会想尽法子来扩大自己的耕田了。当然,这几家老乡没有像别人一样听农业站的话,这是他们的错。不过,那时候他们有自己的难处,他们害怕呀!”
农业站的人都下了地,所以没有谁来送行。不过这并未使苗康难过,没什么,没有人送也可以走的!他倒是希望这样,希望任何人都不要看见他走。
的确,当农业站的人跑到这小庄上来动员垦荒时,居民们是感到新奇而又不敢相信的。虽说坝子上有的是荒地,可他们不相信有权利给自己弄一片养生田。实在的,作为一个“差巴”,只怕他们世世代代都没有过这样的梦想呢!同时,国民党在这里的那些年,谁家有了地,就等于谁家有了难以摆脱的灾祸。不把地里的土块都变成银元简直就种不起地呀!另一方面,起先他们对农业站还有些疑心。这是明情,因为农业站的成员暂时还都是汉人。可是现在呢?他们看见,他们亲眼看见许多光身子人都忽然间有了自己的地,而且在冬天就下了种。于是,他们后悔了,着急了,所以他们谋算出那么一种简便迅速的方法——在农业站大田里打主意——为的是能赶上和别人一起种冬麦。
苗康把行李收拾停当。但,当他在手握住皮箱提把的时候,却忽然犹豫起来:就这样走开吗?回到内地去,同学、老师、朋友以及所有认识的人看见自己会怎样想呢?他们会问长问短,他们会弄清一切,会知道一切的。于是他们便会带着轻蔑提起苗康这个名字,带着讥笑谈论他,说他从边地回来了,然而他在那里连值得告诉人的一点什么也没有做出来。就这样,他空着两只手,像一个逃兵似地回来了……苗康不由得重又坐下来,打量他的窑洞、桌凳、床铺以及样数不多的药品和医用器具。又隔窗望着马厩、气象台以及远山、河湾、森林和耕种过的宽阔的田野。他觉得这一切都在低低呼唤他,不肯让他离去。他甚至想跑去找陈子璜把自己的报告抽回。不过,这种激情没有持续多一会儿。他从动摇中坚定了: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呢?一个人,特别是一个有过相当威信和声望的人,绝不甘心在失掉庄严、失掉敬仰的境况中,在周围人对之冷漠歧视的境况中生活下去的,就像一个病夫不愿意把有着暗疾的枯黄丑陋的身体在众人面前裸露一样……是的,不能继续在这里待下去!随便他们吧!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横竖我得走。我要到新的地方去,在那里,我重新开始,一切都重新开始。哼!看吧!一切都会好起来,他们还会选我做青年团支委,女孩子们还会跟着我打转转。人们照样还会敬佩我,羡慕我……于是,他提起了皮箱。
“不待说,这种法子不算妙。”工委书记放慢了步子继续说,“不过,事已如此,又何必一定要他们扫兴,一定要和他们过不去呢?我看,你回去可以通过支部给同志们打个招呼。关于这件事,谁也不许讲一句不必要的话,权当不知道。就给老乡种吧!我觉得,我们这样做,比起在那几块地里所能得到的收获要大得多,要重要得多。”
结果,工委书记在苗康的最后一份报告上批了一行大字:“同意回农林厅另行分配工作。”
陈子璜没再说什么,默默地跟在工委书记身边走着。
公布处分的当天夜里,苗康便呈了一份报告给站长,请求调动工作,并且一定要离开西藏,回到内地去。理由是相当充分的,诸如“学识浅薄,能力欠缺,担负不了独当一面的工作。”“心脏不健康,有失眠症。不适应海拔三四千公尺以上的高原环境。”站长还没有来得及看他那份冗长的报告,他便亲自找去了。陈子璜以时而柔和时而强硬的语调跟他谈了很久,劝他作罢,但他始终坚持自己的要求,于是只得答应替他向工委书记请示一下。陈子璜还没有来得及去请示这件事,工委书记已经接到了同样一份报告。并且,同样地,这报告工委书记还没有来得及看,苗康便找来了。听完他的恳切的陈述后,苏易开始不慌不忙地分析着,雄辩地证明他的每一条理由全都站不住脚,并且毫不避讳地、严正地指出他这种请求的错误、荒唐。然而,在这些谈话之后,苗康似乎受到了鼓动一样,更接二连三地呈交着报告。简直开始抗议了,声言组织上没有权利强制一个人在不适当的岗位上工作,更没有权利强制一个人在有害于健康的条件下工作。
“怎么样?”过了一会儿,苏易又问道,“你是站长,同意不同意由你决定。”
因为工作的虚伪失职,兽医苗康在行政上和青年团组织内都受到了处分。
“同意!”陈子璜竭力收敛着气愤,“不过,我得告诉雷文竹,让他把图改一改。他已经按照转建国营农场计划画了一份可耕面积图,那几块地是画在图里的。”
“行!不过你得等一会,我把气象月报表填起来我们就去。”
“如果有必要的话,就改吧!”工委书记爽朗地说,“不过,请你给技术员转达我一个意见,耕地面积图最好是用铅笔画,这样改起来方便些。现在,因为老乡占用了几块地,我们把图往小里改。可是,等我们的农场真正地开办一些时候以后,又得要赶着把耕地面积图往大里改呢!你相信吗?”
“就去。我是想……”倪慧聪支吾说,“我一个人去,怕不怎么好说话,我们俩一块去好吗?”
8
“你不是要到秋枝家去吗?怎么还不去?”
一则是节日,二则又为庆祝冬麦下种,农业站举办了盛大的晚会。
林媛见倪慧聪出神地站在门旁,问道:
姑娘们来了,三三两两,牵手搭肩,若无其事地来了。她们一边走,一边吹着薄薄的树叶,发出细悠悠的悦耳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倪慧聪从激动慌乱的感觉中清醒了,她重新意识到他要走了,不可挽回地走了。最少应当送一送他吧!但,她没有力量走出去。她很难想象自己能对他说些什么送别的话。她很难想象他会对自己说一些什么告别的话。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几次都几乎鼓着勇气走出去。她难以忍受这样互无语言的离别。同时,她怜悯地想:当他临走的时候她竟躲起来不给他看见,这会使他想起来就难过的。
在姑娘们背后,总有一伙影子似地步步相随的青年人。他们的神气各有不同:有的像武士一样庄重,好像是在护送女人们通过什么凶险的关口;另外一些,则放着胆子对姑娘们动手动脚——这不会招致什么不好后果。
苗康要走,要离开农业站,倪慧聪事先并不是不晓得,并且她已经暗自确定了对这事的态度——淡然处之。但,现在当她看见苗康提着皮箱走出门来时,心中又不禁为之一震,仿佛这事是意外的。一种空虚的若失的感觉突然抓住了她。她不由得无力地靠到墙上去了。
孩子们也来了,奶声尖气地嚎叫着,窜来窜去。虽然没有谁注意这些小角色,但对晚会的红火繁闹,却是绝对少不得他们的。
倪慧聪刚要出门,却收回了步子。因为她看见苗康提着皮箱正从对门出来。
老人们由于种种原因,来得要迟慢些。不过,他们到场之后立即就选好位置,把自己固定起来,不去乱挤乱串。而且,从他们的态度看来,也比年轻人对这节日晚会要认真得多。
那么,雷文竹胆敢如此行事,岂不冒险吗?不!根据林媛对当地全年气温调查来判断,麦类越冬应该说是有把握的。特别是寒带的某些品种,更无需乎替它们害怕。如果冬天能厚厚地盖上一层雪,返青前后再灌上几次春水,并且施加追肥,促进生育,便完全可以抵御一冬的寒冻和干旱。同时,雷文竹力争多种冬麦,也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因由:当地多风,如果冬季地面上有麦叶覆盖,表土内又有麦根生扎,对于防止冬春期间土壤的风蚀作用,显然会有相当的益处。
晚会是依照当地风俗组织的——所有到会的人都席地盘腿而坐,围成一个很大很大的圆场。在场子里,燃起十数堆篝火,多旺的火呀!好像天空都被烧着了。人们的脸被映得通红而新鲜。所以,姑娘们带着羡慕不已的心情,相互发觉别人变得格外好看起来了。山民们不时地把松枝柏枝像丢到烈火中去,把糌粑面撒到烈火中去。于是,会场被沉浸在一种奇异的野香里。场子正中,被火焰所封锁的地方,摆了一个极为粗大的木桶。桶里装的是水吗?是酒!像稀牛奶一般甜甜的,然而是性效强烈的青稞酒。桶旁边放着几十个木碗。无论是谁,只要高兴,就可以随时跃过火堆,用木碗从桶里舀酒痛饮。桶里干了,立刻又会被装满……
不仅斯朗翁堆和山民们对冬麦大有疑虑。农业站某些同志也认为这样做太“玄”。这地方是高寒的,自古以来,也没有种过冬作物呀!
当远路人还未曾赶到时,坝子已经变成了一个正在翻滚着狂涛的欢腾的海。男人们的羊皮帽、狐皮帽以及绣金的偏舌帽不停地闪晃着;女人们的彩色衣袖令人眼花缭乱地扬舞着。艳丽的长裙,随着姑娘们连连旋转,宛如孔雀开屏一般飘撒开来;数不清多少只靴子同时在急促地踏动;尘土从地面扬起,和着篝火的硝烟,和着人们纵情的歌声,向夜空飞去,飞到很高很远的地方去。
这可不大妙。特别是用步犁开了新荒的主户,土地那么肥,要是不种点冬麦,只等明年再种青稞,未免太可惜了!
往年,每逢望果节[1],也照样举行这样盛大的、在山民们看来很够豪华的夜会,也照样在坝子上燃起篝火,为了祈祷来年的丰收,也照样毫不吝惜地把整口袋的糌粑面撒到烈火中去,也照样地笑啊,唱啊,跳啊。但是,他们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今天夜会上这样若梦若狂地高兴过。
“要是冬天当真能种麦子,只怕布谷鸟就要整年地乱叫了。是啊!它分不清季节了啊!想想吧!冬天,坝子上长着青青的麦苗,那还算什么冬天呢?那不是秋天跟春天就接连起来了?”
农业站所有的人,几乎全被卷进舞蹈的漩涡里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除非你躲得远远的——这时候谁又情愿离开坝子呢——否则,只要你站在看得见的地方,立刻就会有几双手伸过来拉你。仓库管理员李月湘本来是躲在一群老婆婆背后的,可是也被拥进场子当中去了。于是她只好仿照人家的姿势,笨拙地摆动两臂,错乱地迈动双脚。她不是在跳舞,而是在受罪。不光是李月湘,农业站的人大半都正被迫处在这种困境中。不过,也有几个人俨然是以内行的资格出现在舞群里的。特别是气象员林媛,出手抬脚都和一个山间姑娘没有什么两样。而且,她还能把现代舞的柔和幽雅之处和西藏民间舞的健壮原始的风味适当地融会起来。因此,她的舞姿倒越发引人注目呢!
倪慧聪还有另一项任务:劝说斯朗翁堆,要他拣自己最好的一块地来播种冬麦。陈子璜想,也许畜牧师能说活这个死硬的老头子,自从给母牛接产后,她已经成为斯朗翁堆的“大女儿”了。这老头有自己的主张,他坚持不肯接受农业站的建议。他不种倒还罢了,可是,有不少人家见老斯朗翁堆不种也就踌躇起来,仿佛在严防着什么坑害。因为斯朗翁堆是乡里著名的富有经验的老农,大家都想听听他的主意。可是他呢,不假思索便摇摇头,带着客观的而又不容置辩的口吻说:
陈子璜好容易从舞群里逃脱出来,见斯朗翁堆正在绘声绘色地对孩子们讲述什么,便也凑过来听,但还没有听出什么头绪,一个马车队员便跑来找他,请他出面去干涉一件事。
看来事态有些严重。站长把这作为一项工作交代给青年团,要他们根据情况进行适当解决。所以,支部委员倪慧聪准备亲自到秋枝家里去,跟她并跟做父母的开诚布公地谈谈。
“站长,你去命令一下吧!他根本不听别人的话。”
这种怨语,可以说是在责难农业站的人瞧不起西藏姑娘,特别是竟然瞧不起秋枝这样的姑娘,更是山民们所不能容忍的。
“什么事?谁呀?”
(交换鞋带,意味着最郑重的、无可反悔的相互许定。同时,鞋带儿被认为是最好莫过的爱情纪念物;一早一晚,在穿鞋脱鞋的时候都可以看见。)
“队长,我们队长。他在跟人比赛喝酒,不像话!喝得太多了。明天还有工作呢!去吧!命令一下吧!”
近两天,庄子里传酿着一种怨语,说农业站的人不守信义。可不是吗?既然已经给人家换过了鞋带儿,为什么又不作数了呢?
在大酒桶旁边,马车队长糜复生正以压倒的优势在击败所有胆敢和他对饮的人。山民们是素有海量的,他们之中有人达到了最高纪录——九碗。然而,糜复生却正满不在乎地弯腰舀起第十二碗。这使他的对手们也不得不对他伸出拇指,连声喝彩。
4
陈子璜跃过火堆,准备去制止这豪壮的酒赛。其实,这时候糜复生已经不再继续狂饮了,他满了量吗?不!(鬼晓得他还能再灌多少碗哪!)而是有人扰乱了这场豪壮的酒赛——当糜复生舀起第十四碗,正要仰面顺下口去时,看见跳舞的人都向四外退开去,空出一片场子来。
过后,朱汉才冷静地、设身处地站在别人的地位上想了想,立即为自己的发作羞愧起来,懊悔起来。虽然他的发作没有任何人晓得,但他总认为是做了一件难以挽回的、不光彩的事。他觉得十分对不起她。是啊!难道这是她的错?不!她没有错,应该的,应该是这样的,谁也没有错……于是,他从纸团里找出那张被揉皱了的照片,小心压展。就这样,他把她的这张照片连同那说不出的情意一起保藏起来了,秘密地、永远地保藏起来了。
原来,有人忽然提起了几个月前那帮偷马贼的卖唱表演。于是,曾经在那次表演中担任过角色的蛛玛立刻引起了会场的举众注视。年轻山民打着口哨,喊叫着,要求她把高超的舞技重演一次。
由于部队转战不定,她又被派往新的地区。分开后不久,彼此便断绝了联系。直到日本投降的第二年,通过报纸上的“寻人启事”,他们才又相互得知了对方的去处。随即,他接到了她一封信。拆开信封,从里边掉出一张照片来,他慌忙捡起。这是她!是她呀!他看了又看。简直想要喊叫着去告诉别人了。但,当读完了信,不!没读完,只是读到一半的时候,他的有如火一般的兴奋与希望便一下子被扑灭了,冰冷了。他冲动地把信纸和照片团成一团,塞到工具箱里去——她信上写到,她在前个月结了婚,并且说一切都很好,很愉快。
洗衣娘蛛玛走进为她让出的圆场当中,既没有忸怩,也没有推辞,略略向观众扫视了一下,便起舞献演。遵照众人的要求,节目是重复的,和上次完全一样,只是没有戴起怕人的假面具。
……朱汉才的家乡在抗日战争时处在边沿地区,建立了伪政权。我们政府派去的干部只能秘密从事开辟工作。在朱汉才家中,掩藏了一个实际上只比他大两岁的“姑母”(因为别人知道他家没有别的亲戚)。她在他家里待了很久很久。他们在一起度过了许多由于工作上某个小小的胜利而欢欣的时刻,也一起度过了许多由于敌人清查拷问而危急的时刻。朱汉才所以能在刚刚够年龄时便做了候补共产党员,也全是由于这位“姑母”的苦心教育。后来,为了需要,朱汉才带动了一群青年人到八路军里去。临走时,她把他送了一里多路,真像叮咛小孩子似地再三叮咛着他,到军队里应当这样、应当那样。可是,他几乎没听见,干脆说,完全没听见。他有满腔激情的、欲阻不能的话要对她说,并且他也觉得她正在等待着他的这些话。然而,他终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说。他们相别了。
糜复生挤在人群里,两眼发直地看着,仿佛生怕错过了表演者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木碗在他手中倾斜了,酒,从碗里流出来,淌在人们的脚下……
那么,那张照片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夜已经很深,晚会宣告结束。
如同熟悉汽车的机件一般,朱汉才熟悉叶海全部公开的和不公开的思念。他知道,秋枝已经在这青年骑兵的心中占据了显著的、不可动摇的地位——正像在他自己心中所占据的地位一样显著和不可动摇——关于这,朱汉才想了又想,他终于带着激动,怀着痛楚下此决策。这是充满了爱的决策。他决定替叶海解除矗立在面前的、无力逾越的障碍。朱汉才明白,除他以外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做到这一点。倘若他采取了与此相反的或仅仅是冷淡的态度,叶海便会死死地被阻住,他便不能够心安理得地、无可自责地去获得他渴望获得的一切。但是,那样做在朱汉才简直是想都不敢想象的。他多少次重复地对自己说:“无论怎样,我不能,不能欺侮自己的助手。”
但,对于情人们,这仅仅是开始,只不过他们离开了坝子,隐没到他们约定的地方去了。这时候,假如你站在高高的屋顶上,歌声便从四处向你送来,这歌声带着浓重的黄昏的醉意。
朱汉才迅速把照片收藏起来。实际上,他这样做是为了完成一种欺骗。如果他不是急于要叶海相信他确实有一个未婚妻的话,他是绝不肯把这张从未给人看过的照片拿出来给他看的。
草坪上的小黄花,
叶海把照片还回去的时候,脸上现出孩子般的天真的愉悦。
要开就尽量开吧!
朱汉才把灌满的水桶放在石头上。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有拉链的小本子,从本子里取出一张二寸照片给叶海看。照片上是个剪发的年轻的北方女人,面孔端庄而秀气。
明天我要到远方去,
“有什么不行呢!当然行。”
免得为你耽误了行程。
“我看看行不?”
你若是实心实意,
“有呵!”
赤着脚我也愿长途相随。
“有相片没有?”
对着纯净的月亮,
“有,常有信。不过我看过就撕了。”
你敢发一个誓吗?
“常有信来吧?”
你像熟透了的果子,
“在家。当然在她自己家里嘛!”
高高地挂在枝头上。
“你爱人在哪儿呢?”叶海突然反问。
虽说我并不灵巧,
“讲实在话,我年轻的时候可不像你这样。你呀!太没胆量了。”
树上的果子还能摘下来。
朱汉才见他的助手有些疑惑,随后补充说:
耐听的话儿少说几句!
叶海诧异地打量一下朱汉才。他从来没有讲到过关于结婚的事呀!
请到市上买一把锁来。
“没有觉着怎么样吗?哎哟!你呀,真是一个傻小子。在这几个庄子上,你挨门挨户地想吧!谁家的姑娘能比得上斯朗翁堆的姑娘?要是我跟你一样,完完全全还是一个单身汉的话,那……”朱汉才以类似做媒者的口气说,并嬉笑着用铁桶碰了碰叶海。
把我们俩的心锁在一处,
“谁知道呢!”叶海十分为难地回答,“反正我没有觉着她怎么样。”
钥匙可不要交给别人……
“啊?你说吧!照你心眼里想的说吧!”朱汉才继续说,坦然地微笑着,“你觉得她怎么样?嗯?”
……
叶海惊愕了。这话对他完全是出其不意的。
山民们都有这样一种能耐:几乎用不着思索,就能把要对自己情人的发问或回答编成一支动听的短歌。他们习惯于用歌词代替情语。
“喂!叶海,你觉着她怎么样?我是说秋枝。”
在林边,秋枝和叶海并肩坐在一条露出地面来的粗大的树根上。因为叶海还未能具有山民们的那种特别能耐,所以秋枝只好迁就他,用话而不是用歌来畅所欲言。他们低语着,除了树枝上归宿的鸟雀之外,再没有谁可以听见。
就在这时候,朱汉才忽然小声说:
“……我们家那头小牛,你看好不好?”言谈间,秋枝提出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秋枝也在背水姑娘的行列里。可是,她把头低下去,好像没看见似地从朱汉才和叶海的身边错了过去。
“不错!”叶海回答,“看样子它会长成一条真正的牛。”
清晨,由村庄到河边的小道上,背水姑娘照常是络绎不绝的。她们深深弯着腰,辫子从脖根垂下去,胸脯上揽一条皮带,借以控制水桶。水桶又细又高,几乎成直角地竖立在背部,看来,随时都可能从背上倒向一边去呢!可是,这一点也不妨碍她们跟同伴们说笑,或是仰起脸来跟迎面走来的拖拉机手招呼打趣。
“阿爸阿妈说,就拿它来做我的嫁妆。你喜欢不?”秋枝轻声地、羞怯地问,但从语音里可以听得出,她自信叶海对这样的陪嫁和她自己一样的喜欢满意。
喷灯在燃烧,吐射出透明的蓝色火舌。机器在慢慢发热,冒出了淡淡的蒸汽。但由于天冷,最少还需要燃烧二十分钟,机轮才有转动的可能。趁这工夫,朱汉才和叶海提了洋铁桶到河里去弄水,“雄狮”的水量很大。
“嫁妆?要嫁妆做什么!”
叶海这才猛然记起来,站长通知过,今天上午有一场“表演”——昨天傍晚赶到一群来自东谷的年老的和年轻的种地人。他们翻山涉水,走了一百多里路,到农业站来,是为了亲自证实在山里传扬得尽人皆知的关于“狮子”的“神话”,并且集凑了一些硬币,准备买一架七寸步犁回山里去。因为对价格无从估计,所以还带了几头羊子,准备补其不足,实际上,他们筹措的钱买三架步犁还有剩余呢!这样的事,农业站早有预料,所以靠山根留下来一条未耕地,专门备以“表演”之用,以满足远道而来的参观者。
在叶海看来,这只是一种早已过时的风俗。可是,斯朗翁堆夫妇却认为这是一桩有关自家名声的顶重要的大事。他们独独地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如果没有任何陪嫁把她送出门去,不仅自己心里过不去,连邻人们都会说长道短的。但,用什么给女儿做嫁妆呢?这委实使做长辈的犯愁。最后,还是老妇人想到了那头出世不久的小牛。这样的嫁妆虽说不上堂皇,但比起三十年以前她自己出嫁的时候要体面得多了。
“烧喷灯,发动机子!”
叶海费了很大口舌才说服了秋枝。她同意了,到时候除去头上戴的、身上穿的以外,再不带任何一件陪嫁的东西。因为叶海说,他们家乡早已不时兴这样了。同时,秋枝也忽然觉悟到,那一头小牛对她的新的家庭恐怕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必要。
一起床,朱汉才就对叶海说:
“我的头发怎么梳?是不是得要改呢?”秋枝又问,“还有,这个呢?一定得要摘掉吗?”她双手捧住吊在胸前的一串黑色玻璃珠和明光发亮的刻有花纹的银质佛盒。
夜很深很深了,月光已经从窗格上消失,但叶海还没有入睡。而且他知道躺在身旁的朱汉才也没有入睡,如果他睡着了便会响起轻轻的均匀的鼾声来。
秋枝在庄子里听几个年老的女人说,谁要是嫁给汉人,谁就得改成汉人梳头的式样,并且,非把佛盒摘掉不可。这给秋枝增加了不少顾虑。倒不是她觉得汉人的发式不好看。她想,如果改成汉人的式样,就是说,照倪慧聪姐姐那样,剪得短短的,露着后颈;或者是照女教师林媛那样,只留两根又短又粗的辫子搭在肩膀头上。那么,现在加饰在几十根细辫子上的鲜艳的红绳和丁当作响的许多银币,不是就没有什么用场了吗?至于说摘掉佛盒,这对秋枝则不仅是觉得惋惜,而是引起了不安,甚至是恐慌。挂在胸前的念珠和佛盒,在山民们看来是惟一可靠的对自身的保护。据秋枝母亲说,她所以能被山匪掳走,遭到那么大磨难,就是因为她在小帐篷里烤衣服的时候取下了念珠和佛盒,忘记戴起便睡着了。
究竟怎么好呢?这桩事将要怎样终结呢?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他觉得他目前的处境很像在对付一团无法解开的死死的绳结。此时,他只希望他自己在秋枝的眼中忽然变得淡然起来,变得讨厌起来。这样倒会好些,会帮助他解开这死死挽成一团的绳结。
“哪里话!没有的事!头发样式当然是随个人高兴,你觉着什么样子好,就梳什么样子。别人管不着。这个呢!”叶海指指秋枝的佛盒继续说,“也是随你高兴,要是你愿意戴着,你就尽管戴着好了,没有谁非要你摘掉不可。要是你不想再戴它了,想把它摘掉,那你尽管摘掉就是了,没有谁非要你套在脖子上不可。”
接下去,叶海不能不以他全部想象力推度起以后的情形来:他想到秋枝已经不是一个只属于她自己和她父母的姑娘了。她有了自己的家庭。而他,叶海,却是和这个家庭全不相干的另一个人。秋枝将永远以平平常常的态度对待他,他如果到她家里去,她会像接待客人一样地接待他……想到这些遥远的但却清晰的情景,叶海立地便产生了一种难以忍受的空虚的感觉。于是,他一下子推翻了原先的想法,他又转念想到,或许朱汉才从来还没有注意到秋枝吧?不!这是在欺哄自己……
叶海的回答是这样简单,简单得让人不能不信实。
朱汉才和叶海在秋枝的心目中是等衡无异的。但叶海可不这样想,他用不着掂量就知道,自己任何一方面都不能和朱汉才比。他明确地感到,秋枝要能有朱汉才那样的一个丈夫,比有他这样的一个丈夫要强得多。同时,他也不相信他自己有能力做一个女人的丈夫,真正的丈夫。他能给予她些什么呢?他能够对她负起一些什么样的责任呢?不能!他什么也不能!然而,这对于朱汉才来说,却是轻而易举的。凡是丈夫应当给予妻子的一切一切,他都能够给予她。凡是丈夫对妻子应当承担的一切一切,他都可以承担起来。叶海客观地明智地忠告自己:在这件事上,你根本用不着盘算,既然你喜欢她,你就应当尽力使她生活得更称心,生活得更满意……
“可是,”过了一会儿,秋枝又低低地说,“阿妈阿爸总还是有些怕呢!”
现在,难以应付的事体摆在叶海面前。
“怕什么?”
记不得从哪一天起,叶海便发觉他自己在注意秋枝,并且是那样顽强地在注意她。早晨,每当他路过斯朗翁堆家门下地的时候,总希望能看见秋枝弯着腰在墙根贴粪饼。间或有一次没有看见,他便会感到若有所失。傍晚,每当他从地里回来路过河湾的时候,总希望能看见秋枝牵着缰绳在饮马。间或有一次没有看见,他又会感到惆怅不已。一句话,秋枝对于叶海,已经像深刻在他生活中的一种印记似的不可磨灭了。虽然像她这样的姑娘在庄子里不止有一两个。
“怕你走!”
但,今晚大不相同。课讲完了,叶海却感到茫茫然无所得。是课程较前深奥费解了吗?是朱汉才忽然变得语无伦次了吗?不是。这全怪叶海自己,怪他心烦意乱,虽然,他仿佛和往常一样全神以赴,但实际上他却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他耳际总在不断地回响着秋枝的声音,他眼前总在不断地显现出秋枝的姿影。
“走?我往哪里走?”
朱汉才每晚都要给他的助手上一堂课,课目限于机械方面的某些基本原理,至于操作方法,要在开行着的拖拉机上时才讲。叶海虽然对机器一窍不通,但每课都能不吃力地消化掉。自然这和他的精灵好学分不开,不过更主要的还是讲授的成功。朱汉才的一切机械知识全是凭十个指头摸出来的。不用说,这比起住专门学校来,进步要慢得多,也苦得多。然而,当他把获之不易的经验传教别人的时候,却是十分方便的。他懂得用什么样的比喻,才能够把繁杂神秘的公式变得浅显无奇。他晓得抓住哪一些重要关节才能够使听讲的人顿开茅塞。
“是怕你走。这里不是你的家。你早晚总是要回家去,早晚总是要走的。是不是?”
3
秋枝举目凝望着叶海。他在她眼睛里看出一种忧郁的乞求的神情。于是他反问:
倪慧聪明白了,这姑娘受了多大的委屈呀!
“你怕不怕呢?”
紧接着,他们俩一左一右从秋枝身旁绕过,走了。走远了!
“我……”秋枝低下头回答道,“也怕也不怕!”
“就是。以后可不要再这样乱闹了!你瞧你胡说了些什么!”
的确,关于这件事,秋枝还未能确定应当怕还是不应当怕。不待说,假若叶海要走,要回家,作为他的妻子,秋枝势必要同他一起走。可是,对于秋枝说,离开自己的家,离开生长了她的地方,像山里所说的“到外边去”,这使她感到神秘、茫然、不可想象,也可以说是可怕的,好像一只飞得太高的鸟很难再落回到地面上来一样可怕。但,从另一方面看,秋枝又觉得这正可以满足她的心愿,她老早就幻想“到外边去”了,在那里,可以亲眼看见许许多多新奇的她渴望知道的事物。同时,她已经完完全全属于叶海,叶海也完完全全属于她了。她觉得,跟他在一路,一切都会很好的。如果叶海邀她同坐一只牛皮船,从更达河顺水随浪飘去,她一定会欣然同意。飘到哪里她不问!只要能和他在一起。
叶海也立即仿照朱汉才的神情语气附加道:
然而,做父母的对这件事却是当真害怕的(虽说他们忙着给女儿筹措嫁妆)。本来,斯朗翁堆和他的女人早已决计好要女婿来“上门”[2]。依照当地人的风俗习惯,如果家里只有一个独女,准定会招人“上门”的。这样不但可以使女儿永远留在跟前,不至于使老夫妇在凄凉孤独中度日,而且,这么一来,实际上便等于得着一个晚生的可以养老的儿子。可是,秋枝却找了这样一个丈夫,是农业站的人,是一个有本事的青年人。不错,斯朗翁堆夫妇知道,这是难得的女婿。不过,要让这样的女婿来“上门”只怕是办不到的。他不能离开农业站到谁家里去做姑爷。这一点办不到倒也事小,更使人不放心的是,迟早他总归要回家去,要走,要带着自己娶的婆娘一同走。这可怎么好啊!那么一来,斯朗翁堆夫妇就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再看见女儿了!家里少了秋枝,可还像什么家呢?同时,斯朗翁堆还听人说过,“外边”是万万去不得的,天气热呀!热得要命,那里的河水在冬天也不结冰,山上没有雪,西藏人到那里简直很难活……
“秋枝,你瞧你胡说了些什么!以后可不要再这样乱闹了!”
“不要怕!秋枝!我不会走。”叶海小声地说,“我往哪里走呢?这儿就是我的家呀!”
终于,朱汉才说话了。不过他并没有照秋枝所要求的那样,干脆答复愿意或不愿意。他温和而严肃地带有训诫的口吻说:
“你不是说过你有自己的家吗?家里还有你阿妈。”秋枝问。
“怎么你们不作声?”秋枝进一步追问道,“说呀!你们只消说‘愿意’‘不愿意’就行了!”
“有!不过,我要把我妈接到这里来。这里已经成了我的家,”叶海认真地指着脚下的土地说,“你别觉得奇怪呀!秋枝,我虽不是西藏人,可现在,西藏已经成了我自己的家。”
坦率地发问后,秋枝便垂下头,摸弄着手上的“松石”戒指,等待回复。可是,站在跟前的两个男人,谁也没有当即作答。
“当真?”秋枝仰起脸来,“什么时候接你阿妈来呢?你写信了没有?她愿意来不?”
当然,秋枝知道,朱汉才和叶海可并不是弟兄,他们的身材、面相以及口音,也全无共同之点。但她却固执地认为他们是没有理由拒绝同娶一个妻子的。不待说,这是因为她自己觉得不可能在他们两人之间进行任何选择。
“愿意。可现在还不行呵!你没看见,我们什么都还没有来得及弄好,什么都还没有来得及安排好,连我们站长还住在土窑里呢!不过这没什么,用不了多久,顶多一两年、两三年。我们什么都会弄得称心如意的。那时候,我们这儿就不是像现在这样,一个小小的技术推广站。是农场,国营农场。你知道吧!秋枝!是一个满像样的农场!”叶海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手势,因为一个满像样的农场是手势所无法表达的。“到那一阵,我就把我妈接来。我妈身子还很结实,她可以在农场做事。比方说:挤牛奶,喂猪,烤烟叶,或是在托儿所工作,在粉房里工作,都行啊!”
请不要惊异,觉得这话过于缺少含蓄。不!年轻的山民是不注重在情人面前要如何把话说得委婉中听的。他们也很难做到这一点。他们所注重的是自己的情人是怎样的一个汉子,或是怎样的一个姑娘。同时,也请不要见怪,做两个男人的妻子这样的事,不是秋枝的异想天开。不!在山民当中,特别是在贫苦的山民当中,弟兄二人同娶一个女子并不算太稀罕。人们认为这样是比较合宜的,一者可以少添一个需要口粮的人;二者又可以因此而使弟兄之间永久和睦,避免分家。
秋枝用心听着,以她自己的方法想象着农场的景象。随着想象,她的眼睛便开始在昏暗中闪闪发光。终于,她像性急的孩子一样打断叶海的话问道:
“是后悔了?你们不愿意娶我做婆娘吗?”秋枝以明快的语调说。
“我做什么呢?我在农场里做什么呢?”
但,朱汉才和叶海却像受到了一种难以抗拒的突如其来的袭击,完全被怔住了。好一阵,谁也没说出话来。他们脸上现出同样僵化的异常为难的神色。这种意外的反应,使秋枝的心顿时收缩了,仿佛她惹下了不可挽救的灾祸。然而,她却没被意外弄得如痴如呆,她随即跨出门来,向朱汉才、叶海跑来,跑到前边去,用身子拦住他们的去路。她的审视的目光,从朱汉才脸上移到叶海脸上,又从叶海脸上移到朱汉才脸上:
“你?你不是说你要驾‘狮子’?”
这句话,秋枝不仅是用声音而且是用心灵表达出来的。当她这样讲的时候,她的睫毛下,她的嘴角上,都流露着不加掩饰的幸福与骄傲的感觉。
“是。驾‘狮子’,我要驾‘狮子’。”秋枝猛地抓住了叶海的双手——四只粗糙坚实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但她随即又突然变得困惑异常地问道:“可是,农场里要女人驾‘狮子’吗?”
“就是,我是想,想把我们的事说给阿爸阿妈知道。反正他们会知道的。”
秋枝这种顾虑是有原由的。前两天,庄子里有几个青年人趁着朱汉才在擦修拖拉机,要求他立刻教会他们驾“狮子”。朱汉才虽觉得有些好笑,但还是对他们讲了一些最浅显的关于“狮子”的常识。结果证明,除了卷着衣袖正在帮忙擦洗机身的秋枝之外,其余的人理解程度全是很差的。于是,庄子里的姑娘们便带着羡慕和骄傲的情绪谈论起秋枝来,并且,当面嘲弄那些青年人不中用,说他们比驴子还要笨些。他们自然不服气,所以便宣扬说:女人再伶俐也是枉然,横竖驾“狮子”这样的事该不上要女人去做的。
朱汉才和叶海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
“谁说不要女人驾‘狮子’!当然要!”叶海担保说,“只要你能学会就行。冬天里你就来学吧!朱汉才会好好教你的。家里有什么活儿,我可以帮你做一些。不要看现在我们只有一部拖拉机,等农场办起来,可就不止一两部了。秋枝,快点学吧!至少头一两年你能做助手。比方说,就给我做助手吧!”叶海神气地说,仿佛他自己已经不是一个助手了,“你想吧!那该有多好!春天,秋天,我们都在一部机子上工作。我们可以替换,你开一会儿,我开一会儿。翻地,耙地,或是开收割机,都可以替换着来。到了冬天,我们可以一块儿到牧场去,去当放牧员。我小的时候也放过羊,赶过很大的羊群。当然,那些羊不是自己的,是给有钱人放的……”
“你们说,要不要告诉阿爸阿妈呢?”
秋枝用臂肘支在膝头上,双手捧住脸腮,望着天空,在着迷地倾听。叶海的话句变成了一幅幅活生生的图景,映现在她的眼前。
但,紧接着秋枝又从门里探出身来,轻声轻语问道:
忽然间,从对面山谷卷来一阵北风。深夜的风是很锋利的,秋枝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要知道,她没有穿毛皮坎肩,而是穿着薄薄的节日的服装。叶海本来要继续刚才的话说下去,可是见秋枝被寒风袭得身子抖动了一下,于是改口问道:
快到家的时候,秋枝站住了,想跟身后的朱汉才和叶海讲什么,但没有讲,却背过脸匆匆跑进门去了。她完全忘掉了同别人一起走过自己家门口时,应当邀请人家进去喝奶茶的礼貌。
“你冷不?秋枝!”
朱汉才和叶海大为惊奇——她在闹什么呢?——他们注视着秋枝的从容不迫的动作,又不约而同地望望自己鞋面上那杏黄色的绒绳。
“冷!”
穿好皮靴,秋枝从怀中掏出一团东西,用略略夸张的动作在朱汉才、叶海面前一抖——这是几条沾染了泥土的军用胶鞋的带子。随即,她低下头,十分认真地把带子束到自己的靴筒上去。
“那,回家吧!”叶海说着便要立起来。
到泉边,秋枝解下围裙去给朱汉才、叶海拍落全身的灰土。随后才坐下去脱靴子。她费了很大工夫浣洗她的双脚,以致在这过程中别人都已经离开了“温泉”。只有朱汉才和叶海接受请求留下来在等她一起走。
“不!不!”秋枝拉住叶海的胳膊,“天还早!”
下午,从地里收工回来,农业站的人要绕路到“温泉”去净净手脚。山民们虽然认为大可不必,但还是有不少人随着去了。
“走吧!你看你冷成什么样子了!”
事情是这样的:
“要不,这样吧!”秋枝提议,“来!你搂住我,那样要好些。”
“秋枝!这么大的姑娘怎么还兴哭呢!什么事?你跟我讲。”
叶海迟疑了一下,随后才不果决地张开他那长长的粗壮的两臂,环抱住秋枝的双肩。然而,像抱一个竹篾扎成的纸人儿一般,松松地,不敢用力,仿佛一用力就会把她抱碎压扁的。秋枝却不然,她尽力把自己整个身子偎依在叶海的怀中。戴着花冠的头靠在他的胸脯上,她的脸颊紧贴着他的沾染着泥土的褪色的棉军衣。她清楚地听见他的心在跳,冬冬地,一下紧接一下在跳,于是她暗暗地、悄然地笑了:还是一个骑兵呢!对姑娘多么胆小呵!
秋枝没有说出所以,把头靠在倪慧聪怀中,低声而又不加克制地呜咽起来。倪慧聪抚摸着她的微微耸动着的双肩,以承当一切的语势说:
“搂住我呀!你当真地搂住我呀!”秋枝梦呓一般地说,“对!就这样。现在好多了,我一点也不觉得冷了!”
“倪慧聪姐姐!”秋枝颤颤怯怯地说,“你告诉我,他们,为什么……”
夜,是这样恬静。除了像拨弄琴弦一样的小溪在丁当作响之外,原野上和森林里没有任何声响来惊扰这一对年轻的恋人。只是月亮在这时悄悄拨开了云层,带着满心的妒意,从云缝里偷望着他们,偷望着此刻在别的什么隐秘的去处也正和他们一样被爱情的烈火所燃烧着的青年男女。
“出了什么事?你说呀,什么事呢?”
就这样,无言无语过了一阵,过了好一阵。随后,秋枝忽然脱出叶海的胸怀,望住他的眼睛,悄声叫道:
秋枝不作声,呆呆立在那里。倪慧聪又近前一步,她有点担惊了:
“叶海!”
“怎么了?你怎么了?秋枝!”倪慧聪放下笔。
“嗯?”叶海也像在梦中一样答应道。
倪慧聪此刻的思想是会神而激烈的,所以,秋枝进来好一阵,她根本没有理会。但,当她过去抓住水笔预备起稿时,发觉秋枝站在桌旁,并且发觉这姑娘的神情有些不对劲:她正凝望着灯苗,眼眶里噙着两朵闪闪的泪花儿。
“你当真会娶我?”
倪慧聪微微皱起眉,在地上踱来踱去。她在苦心审虑着“试行草原管理意见”的腹稿。这份意见书将是很长的。其中包括对当地草原及牧草情况的调查,牧民分布情形以及如何推广新的草种,如何组织轮牧,还包括如何动员漫游的牧民定居下来……所有这些,都是十分繁难的课题,但女畜牧师对每个课题都抱有不败的热情和强烈的信心。她想尽快写出来,农林厅公函中已经催促过这件工作了。
叶海没回答。由于意外,他一时不晓得怎样回答,只用惊异的眼光回望着她。
2
“你说呀!你当真会娶我吗?”
朱汉才和叶海终于在众目所视之下把线绳串到鞋帮上去了。
“那还用说,当然是真的。”叶海的话带着显然的对于这种发问的埋怨,“要是你愿意,等冬麦地播完种,我们就结婚。”
“拿住!拿住呀!”围拢在跟前的姑娘们催促着,“这不是两根很好的鞋带吗?对了!拿住……拴上吧!快拴上吧!”
“你哄我。我才不信呢!”
朱汉才没有接受,叶海也没有接受,只是不知所以地望望这两条显然还不曾使用过的、杏黄色的线绳。
“为什么?”叶海急了,“我哄过你吗?”
说着,她弯腰撩起裙角,很快把束在猩红长靴口上的带子解下来,伸出左手和右手交给朱汉才和叶海。
“你是青年团员不是?”秋枝认真反问道,“是不是呢?”
“鞋带不见了吗?”秋枝近前来,好像不怎么在意地说,“我有!你们拿去吧!”
“是!团员。”
这时,秋枝露面了——刚才,哨子一响,她便匆匆地隐藏在一棵大树背后。她两臂抱住树干,露出半个脸怯生生地观看动静。她看见了朱汉才和叶海怎样团团打转地寻找鞋带,也看见了众人怎样为了鞋带的事戏逗打闹。现在,她觉得不能继续藏在树后了,应该站出去,于是她闪了出来,宛如故事中所说的住在树身里的仙女一般突然地闪了出来。凭感觉,她知道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自己了,所以,她的憔悴的面庞不可抵制地泛起了一阵阵苹果色的红晕。
“可我不是呀!”秋枝怯怯地以至于悲伤地说,“我不是青年团员呀!”
怎么一回事呢?朱汉才和叶海完全摸不着头脑。
在农业站,存在有“青年团”这么一回事,这秋枝早就知道了。但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并不十分明了。起先,见团员们交团费,她以为是大伙凑钱要人从内地代买什么用的或吃的东西。她还问过叶海,为什么光见你们掏钱,也没见谁带什么东西回来分给你们呢?于是叶海就给他解释团费的用处,说这绝不是为了买什么东西,要买的话,也是买书买报给团员们看。自从列席了上次的团支部扩大会之后,秋枝觉得像把握到悬荡在空中的绳索一样,把握住了青年团是怎么一回事。当然,对于一个山民姑娘说,青年团员庄严的信念以及一切应当具有的条件,一时半时是难以全部理解的。但,根据那次会议的情形,秋枝确乎得出了一个不为不当的结论:青年团员,应当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心眼里不能隐藏一丝丝虚假。兽医苗康就是因为不实在,所以众人才不高兴他,瞧不起他。总之,秋枝明显地感到,青年团员和平常的青年人是不同的,团员受着人们特别的信赖,也受着人们特别的关怀。于是,散会以后她问倪慧聪,她是不是也可以算一个团员。倪慧聪很喜欢她问的话,跟她谈了很久,告诉她青年团是怎么一回事,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团员。秋枝明白了,原来做青年团员不是太容易的,也不是自己想做就做了。问题就在这里,虽然她也想法跟人交换鞋带,虽然她也暗中催促父母替她办理出嫁的事,但她一想到这一层,便开始着急和恐慌起来了。既然他,叶海,是团员,而她,秋枝,却不是团员,这怎么行呢?她觉得,一个不是团员的女子配不上做一个团员的婆娘。同时,一个团员也不会真正甘愿娶一个不是团员的女子做婆娘。
山民们在哄笑,放纵地哄笑。有人已经笑得开始在地下翻滚。
“这不怕,你也可以做团员哪!”叶海释然地说。
这一下,像惹动了蜂群。姑娘们叫了起来,嘴里胡乱骂着什么,一拥而上,用土块射击那青年人,以致使他不得不抱头逃窜,躲到朱汉才和叶海身后去。
“我?怕是不行吧!”
“找她们!到她们身上去搜吧!”一个矮矮的青年山民指着姑娘们告发说,“没错儿!一准是她们拿了,我敢说。”
“怎么不行!”叶海站在对方的地位上信心十足地说。
山民们被轰动了,更正确地说,被这桩新鲜的事情振奋了。他们包围了朱汉才和叶海,以极大的兴趣察看他俩提在手里的四只没有带子的胶鞋。
“真的?”秋枝兴奋异常地问,“你真觉得我能行?”
“怎么,鞋带不见了吗?”许多人同时反问,“什么时候不见的?”
“真的。能行!可是你知道不知道应当怎么样才算一个真正的团员?”叶海反问。
“喂!谁看见我们的鞋带了?”叶海向众人喊道。
“这我知道!”
朱汉才和叶海去穿鞋,鞋带不见了,真是怪事!明明记得脱鞋的时候是解过带子的呀!
“知道?你说给我听听。”
人们放下铁锹、背筐,向林子边有荫凉的地方走去,一堆一堆席地而坐,开始了两种语言混同掺杂的、毫无拘束的说笑。
“就像倪慧聪姐姐那样!”秋枝简短而中肯地回答。
林媛吹了哨子——她负责掌管时间——休息了。
“对!就像那样。不过,既然要做团员了,往后不要总是姐姐、姐姐的,应当称同志!”叶海严肃地说。
小组的工作很有顺序地进行着:秋枝把粪筐装满,朱汉才和叶海抬起来,一边向四处走动,一边把粪土均匀地撒开,然后把筐子交回给秋枝,秋枝再把它装满……这活计不算重,可倒挺累人。不一会儿,朱汉才和叶海便脱掉了早上穿起的旧棉衣,并且把鞋子也脱下来扔到一边去了。因为他们穿着部队所发的浅口胶鞋,很容易灌进一些碎石子小木棒,梗得脚底板不好受。
“喊姐姐不好吗?那我以后就喊同志。”秋枝说着,把垂在肩头的发辫扔在背后,随即又投靠在叶海的胸前,然后仰起脸来说,“叶海,你等我吧!过一些时候,我一定能当团员。我一做了团员就嫁给你,你等我,可好?”
拖拉机手朱汉才在会计室结算过油料账目之后,也到地里来了。因为已经没有空闲的农具,他想把倪慧聪的圆锹要过来——她正用左手握着锹把,很不得力地在工作——可是她说什么也不肯让给他。于是他只好加入叶海的一组。这组里有一个特别大的土筐,可以由两个人共用。
“好!”叶海用力拥抱住她,“我等你!”
工作开始了。冬麦地里一堆一堆的牛马粪很快地被扬散开去,覆盖了新鲜的泥土……
9
倪慧聪把所有的人混合起来重新编了组。为的是让农业站的铁锹和山民们带来的筐子配合使用。并且让团员们督促山民们戴口罩——前几天,站长从卫生院弄来一些纱布,制作了几十个口罩,专门发给来帮忙撒粪的人。可是有些人在最需要的时候仍然把口罩装在衣袋里。他们觉得也许在别的地方倒可以拿出来戴戴,在地里做活的时候戴起来会弄脏的,口罩有多白呀!
在田间劳累了一天,晚上又蹦闹了一夜,人们已经声哑力竭,一个个回到窑洞便跌入了梦境。
终于,青年团不能不接受这一队名额以外的义务劳动者。
马车队长糜复生无论如何睡不着,虽然他努力合住眼,避开从窗格上透进来的雪亮的月光。这是由于酒的关系,不过,这并不是说他喝醉了,只是因为他喝得“差不多”了。酒徒们有这种体验:喝得“差不多”的人总是精神旺盛,并且会产生一种异常强烈的讲话的欲望。糜复生便是如此,现在他渴望有人跟他说笑。更主要的,他渴望能够说话,说什么都行,只要能说,滔滔不绝地说。可是跟谁说呢?队员们都呼噜呼噜地睡“死”了。于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烦恼紧紧抓住了糜复生。他仿佛觉得自己的手脚被绑起来了,并且他此刻是被抛在一间窄小闷热的牢房里。他觉得窑洞的土顶沉沉地压在他的胸口。他猛然撩开身上的棉被和大衣,但还是感到憋得难受,好像心中有一团火在燃烧,顺着喉咙冲上来,窒闷着他的呼吸。他想灌些冷水,把这团火扑灭。于是他霍然翻身站了起来——当他站起的时候,几乎栽倒在墙角里——他摸出窑洞,勉强保持住身体的平衡,向厨房走去。他用木瓢舀起一瓢冷水,可是忽然记起,醉酒的人喝冷水,肺就要炸的,他没有喝水,把木瓢扔在地下,走了出来。到哪里去呢?回窑洞去。不!他再也不愿意回到那间闷热的“牢房”里去了。他想在外边走走,因为寒冷的夜风对他很合适。可是,走起来感到吃力,于是,他想靠住停在窑门口的一辆马车,半躺半立地歪下去歇一会。但,当他意识到面前是一辆马车时,心中的烦恼骤然加剧起来,并且越发明确起来了。马车!马车!他用鼻孔哼了一下,又在胶皮轮上踢了一脚。我是什么人?马车队长,哼!听吧!多了不起,队长!实在一点说,赶车的!吆牲口的。可是,这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这样捉弄我呢?他愤愤不平起来。觉得满腹怨气无处发泄。糜复生想,到现在,他无论如何也不应当是一个吆牲口的,无论如何也不应当落到这步田地。
“那么说,我们不是自己高兴来的?”叶海的话引起了抗议,“我们也是自己高兴呀!又不是别人要我们到这里来的!”
当站长陈子璜正式把五部马车交托给他时,糜复生心中涌上一阵自卑的绝望的感觉。仿佛他正在向高处爬去,突然间脚下的梯子折断了,把他从空中抛了下去,一直坠入深渊。他感到凄然无望,不可自救。他觉得事实上他已经不存在了,变成了一个空壳,一个再不能够产生任何欲念的、将完全被人们所遗忘的什么东西……
“站长本来是说今天大家伙都休息。”叶海插言道,“不过!我们这些人是自己高兴到地里来的。”
何以至此呢?用糜复生的话来说:“怎么栽了这么大斤斗呢?”这全是因为女人!假如那个副官的女人不多嘴,一切不堪回首的事都不会发生的。女人!女人!糜复生痛恨地想。现在,女人这个概念在他意识中只是祸害的根源,以至于他忆及那副官老婆结实的富有弹性的身体时,都感到一阵厌恶。
“那你们怎么没有歇着,又到地里来了呢?”
正在这时,忽然有人在唤糜复生的名字,声音是轻微的,不太真切,像梦中常听到的。糜复生烦恼的回忆中断了。他用心辨别这声音,是一个女人在低低呼唤他。他立刻想要发作,因为这是女人。可是,他没有发作。这不是别人在唤他,是蛛玛。不过他也并没有应声,仿佛根本没有听见。
“我不是说过了,礼拜日的意思就是不做活。”女教师精确地结论道,“这是应分的,不会有谁笑话。忙了六天还不该歇一天吗?”
“糜复生!”蛛玛从她自己的窑洞里探出上身来,连声不断地呼唤,“糜复生,糜复生队长!”
“怕?有什么好怕的呢?”倪慧聪猜到了他们的心思,“礼拜日又不是个不好的日子,我们总是盼着过礼拜日呢!”
“做什么!”糜复生终于回答了,闷声闷气。
“还是不要打发我们走吧!既然你们不怕,那我们也不消怕的。”
“怎么黑天半夜在外边呆着?这么大的风!”蛛玛体贴地说,“到我棚子里来坐坐吧!”
假如就字眼来解释礼拜日的意义,很可能会提到出自《圣经》的神话——耶稣在六天之中造完了万物之后,在第七天他休息了……自然,不能如是对山民们去解释,那将会引起不可克服的麻烦。但,倪慧聪和女教师所作的解释,山民们却又不大相信。为什么每隔七天就要有一天来当礼拜日呢?八天不行吗?十天不行吗?有的人已经暗自断定:这是汉人的规矩,每过七天就有一个犯忌的凶日,在这一天尽可能不要做什么事。因之,他们一半畏惧一半勇敢地表示说:
“不!这儿很好。”
“在礼拜日这一天,可以什么活都不做!”林媛帮着讲解,“可以随自己的意去耍。可以耍一整天。明白了吗?”
“要是不来坐……”蛛玛停了停说,“你来把你的衬衫拿回去吧,还有袜子。我都洗好了!来拿走吧……来呀!糜复生!你来呀!”
“礼拜日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什么物件。我们不是一天一天地过日子吗?每隔七天就要过一个礼拜日。”
现在,蛛玛那里并没有糜复生的什么衬衫和袜子,这一点糜复生很明白。虽然他此刻的头脑不是百分之百地清醒,但他仍记得,前天她拿走一件衬衫和一双布袜去洗,昨天下午已经晒干送还了他。但,他却没有作什么说明,身子摇晃了几下,从马车上爬起来,向蛛玛的土窑走去,仿佛他也感到有取回自己衬衫和袜子的必要。在门口,糜复生忘了低头,额头被狠狠地碰了一下,不过他也并没有觉着痛,一猫腰推门进去了。
这严肃的发问使青年团员们失声笑了起来。倪慧聪连忙用眼色制止住他们,回过头对那姑娘说:
“你等等,我来给你找。”
“礼拜日是谁?”站在后边的一个胖姑娘大胆地问道,“他怎么不让我们来呢?”
蛛玛半仰半卧地倒在铺上,开始在一堆洗晒过的衣物中翻寻。油灯放在铺头一个木垫上,灯光正照着她姣美的脸,照着因为胸襟斜散而裸露着的白净丰满的颈项。蓬松的长发由肩头拖下,直拖到铺草上。显然,她没有想从哪一堆衣物中找到什么,只是懒散地一遍又一遍翻寻着。现在,蛛玛开始紧张,并且是恐怖起来了,因为她在翻寻衣物时发觉,或者说是感觉到了,站在铺边的糜复生是用那样饥饿的、可怕的目光在凝视着她。忽然,糜复生一抬脚,将油灯踢翻。接着,蛛玛在昏暗中看见糜复生倒扑下来……由于胸部受到沉重的挤压,她顿时感到无法呼吸了。应该说,这对她不完全是意外。然而,少女的防卫的本能使她立即展开了凶猛的反抗。但,随即她觉得自己的身子无力了,瘫软了。于是,她放弃了所有抗争的手段,失去了最后的一点主动……
礼拜日?山民们愣住了,不知道倪慧聪在说什么。
糜复生从蛛玛的土窑里出来,一时弄不清要往哪里去。过后他才想起来应当回家了,于是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向马车队寝室走去。当他刚到门口时,正巧遇见了从旁边走来的朱汉才。
“礼拜日呵!因为今天是礼拜日,才不让你们来的!”
“老糜!你看见叶海了没有?”朱汉才问。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偏偏今天不要我们来?”
“谁?叶海,唔!”糜复生扭回头,以突然的、兴高采烈的语调说,“看见了!看见了!”
“怎么又来了?”倪慧聪迎上去,埋怨地说,“昨天不是讲过了今天你们不要来吗!”
“在哪儿?我得找他回来,该休息了,明天一早还得下地呢!”
今天,照样又有许多年轻人和姑娘们来了。面色依然有些憔悴的秋枝走在最前头。本来,昨天已经告诉了他们今天不要再来。大约青年团的队伍向大田开进时,他们从庄子上远远地望见了。
“在林子里。”糜复生向远处指指,但随着又意味深长地说,“不过,该休息你就休息你自己的吧!不用找他,找也没用。我想,只要他还有一小点力气,他是不会回来休息的。”
往大田上撒粪需要许多人,农业站就是缺人手。要是在早先,可以去雇一些小工。可是如今,山民们差不多都有了自己的地,只怕很难抽出身来了。但,完全出乎意料,每天都有一群群带着筐子的人到农业站大田里来工作。起初,农业站打算照过去的常情发给工资,这使山民们认真地生气了;现在,山民们认为,给工钱是对他们的一种不亲近的、甚至是有意轻视的举动。
“怎么?”朱汉才不解。
按说,如此肥沃的生荒地,用不着怎么施肥。但为了帮助作物越冬,使收成更有把握,也为了使山民们相信肥料不是什么开玩笑的事情,雷文竹坚持要这样做。
“傻瓜!他不是一个人在林子里,是两人!你没见?晚会一散场,秋枝扯住叶海的袖子就跑,跑到林子里去了。”
队伍向田野出发了。
“唔!”朱汉才微微一笑,“好的!我就先休息吧!”说着便要转身走去。
“好吧!那你就留下来吧!”倪慧聪从那个团员手中收回铁锹。
“你不去找他了?”糜复生问。
蛛玛住的土窑越来越表现出了危险的趋势。马车队长糜复生早就想帮她修补一下,但总没有得空。今天,趁星期日,他想完成这件事。一清早他便通知队员们到林子里砍几棵树,并且锯些木板,好把蛛玛的将要倒塌的土窑用几根柱子支撑起来。当然,没有人反对他这样做。农业站是应当尽可能地照顾这个孤苦的年轻的洗衣娘。
“不找了!让他玩吧!今天是过节呀!明早上我先起来发动机子,让他多睡一阵儿就行了!”
“不是我们的。是蛛玛的,修蛛玛的土窑。”
“去吧!你还是找去吧!就在林子里,很容易找到。”糜复生凑近朱汉才,压低了声音醉洋洋地说,“讲实在的,老斯朗翁堆的那个姑娘可不坏呀!”
“修什么窑洞?你们队的土窑坏了?”倪慧聪问。
“你这是什么话!”朱汉才骤然严厉起来,“酒坛子,你又喝多了!”
“我不是不自愿呀!”青年着急了,“我有事,队长要我们修窑洞呢!”
“怎么什么话?”糜复生认真辩解说,“一开头,秋枝也不是单找叶海一个人的呀!也有你。没说的,你也去吧!都有份儿!”他说着,咧开嘴笑了起来,笑着又接二连三打了几个喷嚏。
倪慧聪还没开口,正在分配农具的叶海却占先说:“怎么?你不去吗?那就算了!支部说过,这完全是自愿。”
“住嘴!”朱汉才喝道,“你哪点儿像一个人!是一只狗!一只公狗!”
“组织委员同志,本来,我是要参加。可是……”
“公狗?呵哈!不错!公狗!”糜复生显然由于挨骂也突然气恼了,“不过公狗也没有那么蠢,它总还知道找母狗去呢!可你……当然喽!你不喜欢沾别人便宜,这很好。可这算得了什么!你当是叶海真心想娶一个藏姑娘做老婆吗?我看不见得。他不过暂且……”
参加星期日劳动的人集合在气象台门口,由团支部组织委员倪慧聪作了简短的讲话,便排成队伍准备往地里去。这时,马车队一个青年团员跑来找倪慧聪,他有些为难地说:
糜复生正还要说下去,没防备一记重重的、响亮的耳光已经落在脸上。
结果,不仅限于青年团员,就连上了年纪的人也都纷纷来找团支部报名。他们恳求着:“把我的名字也写上吧!我不是团员,不过,我想到地里去活动活动手脚!”也有人采取强硬的态度:“你们青年团凭什么把铁锹统统把持到自己手里呢?是你们从家里带来的吗?不行!得给我一把,我有用。”
“怎么?打人哪!”马车队长应声用双手捂住热辣辣的左颊,得理地说,“还是党员呢!开口骂人,动手打人。没见过你这样的党员!”
根据倪慧聪建议,青年团支部举行了一个简短的支委会,会议决定在团内发起星期日劳动。他们考虑到,再有几天就过完了九月。如果赶紧些完成撒粪工作,就可以争取在十月一日正式开始播种。用播种作为对这伟大节日的献礼。
“没见过!我这就叫你见一见!”朱汉才说着便到马车跟前去抓一根木棒。
可是今天几乎没有一个人到温泉去。
糜复生虽然个头高大,但他自知对付这个极端愤怒了的拖拉机手是有困难的。同时,经受了朱汉才的巴掌光顾,他忽然醒悟到自己的话也未免过于缺乏保留了。于是,他一边推门钻进土窑,一边咕噜道:
不过,近月来同志们未免太辛苦一点。除掉坚持岗位工作之外,还组织起来为筑路部队尽了些义务。随后,又组织突击队投入堤坝工程。每天差不多总是干个两头不见太阳,实在太辛苦。所以站长决定牺牲一天,放假,让大家过个星期日(突击队的同志们已经没有“星期”这种概念了)。今天的天气也很帮忙,是一个真正的星期日的天气,很适于洗澡。
“打人,好吧!咱们明天见!”
当前农业站的任务是尽快地推行雷文竹的冬麦播种计划。这是压倒一切的,刻不容缓的。因为,昨天发现在河湾里居住已久的雁群忽然不见踪影了,可见气候将有迅速的决定性的变化,要不,它们为什么不经告别就匆匆离去呢?这就是说,必须尽快行动起来,最迟在十月中旬要下种完毕。如果再晚,必定会影响出苗;同时,等来年麦粒灌浆时,怕又会赶上淋破头的连阴雨季。
[1] 望果节——在旧历七月。届时昼夜盛会,欢舞饮酒并赛马比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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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上门——入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