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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明日上午十时于更达坝举行通车典礼。请即通知你宗所属单位、团体届时前往参加为荷。

格桑拉姆宗本:

到会人员应注意下列事项……

格桑拉姆醒来——所说醒来,只是因为早晨的阳光已经穿过窗幔,射进了她的幽暗的卧室,她不得不作为白天生活的开始而睁开眼睛。实际上,昨晚她通宵失眠,根本没有睡着——格桑拉姆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抓起放在枕边的一份公文来看,仿佛这是谁刚刚才送来的,其实,这份不超过五行的公文,她昨天就已经读过不止十遍了。

工委会没有像邀请呷萨和他的喇嘛们那样登门邀请格桑拉姆,只发来如上一份书信公文。这当然,因为她是宗本。

4

格桑拉姆宗本知道,即使没有她的通知,更达宗所属单位、团体也不会不去参加盛典。但,至于宗本自己是不是要像公文上所写的那样届时前往呢?直到现在她还没有作出决定。格桑拉姆明白,如果去了,她在大会上将处于一种特定的地位。就是说,在公众的观念中,她将不会是作为一个看热闹的人,而将被认定是作为宗本、作为政府人员出席的。这对格桑拉姆是绝对不习惯的。她从来还不曾以宗本的身份在任何场合出现过,连宗政府成立那天她也不曾到场呢!

原来是这样的:俄马登登涅巴一早就到活佛这里来探病。临走时,他提醒活佛说,目前茶叶和盐巴的行价很低,寺庙应当抓住时机,大量购买,存放起来,不然,等涨了价,后悔也来不及了。俄马登登也知道,这类事根本不应当找活佛说的,难道他还过问寺庙里的吃喝不成?可是他却来找活佛了。不出所料,活佛只冷淡地回答说,你跟总管说去。够了!就这一句,对于俄马登登已经足够用了。他回头找到寺庙管家便说,活佛讲了,要趁着现在茶叶、盐巴的好行情,多多买些,积存起来。并且,很省事,寺庙也不消费神到市上去采购,只消把钱交给涅巴,他便会差人把代买的货物送到寺庙来。管家并不是一个外行,这方面的消息并不比俄马登登闭塞。寺庙里也有几个会手是专做盐、茶生意的。他一听就知道,这是俄马登登来打寺庙的主意了。于是他回答说,寺庙积存的茶叶、盐巴已经够用十年的,要买也是十年以后的事了。但涅巴变了脸,说管家过于放肆,竟敢违背活佛的意思办事。管家自然心中不服,但他在和涅巴理论时,未免就有点敢怒而不敢言,因为这是活佛的意思。现在呢,证实了!活佛并没有讲过这话。于是,管家回去后,差了一个人往宗政府去送银子,他自己却摆出理直气壮的架势找俄马登登去了。

然而,格桑拉姆在严守习惯的同时,也不能不从另一方面考虑,就是说,从实际的一方面考虑问题。这样,她便不可避免地要想到许多事情。当然,这些事也不是今晨才意识到,许久以前便反复地在脑子里绕来绕去,早都把她扰昏了。

“没有!我不记得讲过这话呀!”活佛纳闷地回答。

……当格桑拉姆正式接到宗本委任书时,她简直手足无措了。她不顾自己的地位,竟到各大涅巴、头人家中去奔走请教。他们的说法是不一的。有人对这事极为赞助;而有人则劝她沉着,最好是把这事置之度外。他们断言说,汉人们虽然到更达来了,但是要不了太久就会要走的,像以往所有到西藏来的汉人一样,在这里扎不住脚跟。他们能举出上百条理由来证明这一点,其中有一条对格桑拉姆说服力最大:想想看,成千上万的汉人到这里来了,可是能带来的粮食却很有限。要是住久了,吃什么呢?西藏人没有多少青稞可以给他们的。等肚子饿得不好受的时候,他们就会想起来,该走了。

“是你讲过要买茶叶、盐巴的吗?”管家出了门,又返回来问活佛。

可是事情并不像这几位天真的贵人所设想的那样。

管家对这吩咐感到很突然,很奇怪。小学校修房子跟活佛有什么相干呢?为什么要白白送人这么多银子呢?不过,既然活佛吩咐,那就没有什么话好回,只管照数送去就是了。他施了礼,退出门去。

格桑拉姆听见了炮声。远远的,但却震撼着山谷和草地。

“你拿出五封银子——不!九封,你拿出九封银子送到宗政府。就说是我捐给更达小学盖房子用的。去吧!”

随着开山炮声的轰鸣,不知有多少人涌到更达来了。格桑拉姆从早到晚站在四楼平台上,凝神忘情地向坝子里观望。差巴们和牛场娃子们也都叫着,唱着,拿了家具前来做工。不几天,坝子里出现了一条大路,格桑拉姆从来没有想见过会有这样笔直的、宽阔的道路。于是,一串又一串的庞然大物像穿梭一般在路上来往奔驰了。这上边载着人,载着各种各样的东西,载得那样多,那样满——难道粮食不能堆在上边载来吗?

寺庙总管是一个中年喇嘛,他来时,面孔带着一股显然的怒气,看样子是刚和人吵了架。但活佛并未留意管家的神色,只简单地吩咐道:

随后,格桑拉姆很自然地开始去暗自分析近几个月以来的情形。从她出任更达宗本之后,没有到政府去过一次。当然,公事还得要办的,于是便看见政府里藏族的、汉族的干部们络绎不绝地出入于更达庄院。格桑拉姆冷静地回想了一下,查对了一下。应当承认,近几个月来,更达所发生的值得注意的事,她都得到了有关方面的汇报。较为重大的事务,她都参与了商议。她清楚地记得,有几件民事的处理就是因为她的意见而有所变更了的。同时,凡目前宗政府所推行的大大小小的措施,也都是经过她的审虑,并且加以签署的。格桑拉姆一想起由她亲笔签署的那些批件,自己都有些惊讶了。她忽然省悟道,她的私人客厅实际上早已充作宗本的办公室了。

工委书记的探望使呷萨很快活——他很久很久以来不曾这样快活过——好大一阵才比较平静下来,准备重新开始诵经,但刚端起经文,又忽然改变主意,喊他的佣人去找管家来。

但,反转来,一想到庄院以内的情形,格桑拉姆立刻就锁起了双眉,闭起了眼睛,她有一种奇怪的、痛楚的感觉,觉得自己像一条置身于即将干涸的死水中的鱼。自从降泽工布去世后,这种痛楚的感觉没有一天离开过她。她的下属头人们,不仅像以前那样,公然显露出对土司的怠慢与漠视,而且近来更得寸进尺,甚至并不掩饰他们的雄心。前些天,包括三个村庄的很大一片地产,就被一位头人凭着不足为凭的历史根据而占有了。简直不敢想象,长此下去,再过若干年,他们还会给土司留下什么呢?格桑拉姆满腹怨恨,叹息了一声,不想了!想这些太寒心,太可怕。……

苏易对这段史话原是并不生疏的,虽然这和他过去做历史教师时所读过的史料不尽相符,但他倒很喜欢这个古老而富有传奇性的藏族剧目的记述。他很高兴,在告辞时还一再对活佛说,明天他一定要事先选定一个最好的位置来看喇嘛们表演。

似乎是为了摆脱纠缠不清的思想,格桑拉姆从垫子上起来了。她无所适从地扶着墙,在她的放大照相前面站了一阵,随后走近衣柜,随手又以漫不经心的、也可以说是下意识的动作把并排的几个衣柜统统打开了。衣柜虽然都从来上着锁,但靠外边却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土——差不多十二年没有打开过了呀!——里边发散出潮湿的霉气。那五颜六色的一叠一叠的衣裙立即吸引住了格桑拉姆。她没有伸手去触动它们,只是神往地一件一件认真观赏。每一件衣裙,都足以引起她久远的、欢悦而亲切的回忆。而她对每件衣裙的怀念,又都贯注了辛酸悲切的感觉。格桑拉姆不自觉地抽出一件在出嫁的前两天才赶做出来的桃红色的绸长衫,领圈上一道细细的黑边,是在母亲反对之下她坚持镶上去的。格桑拉姆将她昨夜和身躺卧的布衣脱去,换穿上这件长衫,还是很合身,不过颜色艳了些,现在穿来便欠妥了。她照原样折好放回去,随手又抽出一条以绿色占主要成分的花裙。这是丈夫死的那年买的,她不愿意再看,立即塞回原处。随又换到另一个衣柜里去挑拣,几乎把几个衣柜都翻遍了,她差不多觉得穿哪件都好,但又觉得哪件也不合适。最后,只好信手选定一套,穿将起来。好在所有的衣裙在制作时都经过再三考究,随便哪一身,都足以表现出主人的新鲜、庄重和富有。

文成公主乘马走了整整一年,才到达拉萨。松赞干布亲自迎出去三日的路程……

换好衣服,格桑拉姆便坐到梳妆桌前了。虽然这么些年来她一直懒于装扮,连辫子也常常是松脱的,但动起手来,仍然可以看到她两只手的惊人的熟练,看也不看,一小会儿便梳理已毕,并且精确地安插了每件首饰。

……很早很早,不知多少年以前,一个相貌不凡的西藏王子转世来了。他的名字叫松赞干布[1],他即位后,就开始和汉人皇帝以礼交往——这是他以前任何一个西藏王子所没有过的——而且,松赞干布还娶了汉人皇帝的女儿做王后。亲事由他的大臣却禄东赞[2]受遣前往办理。当却禄东赞带着聘礼到汉人皇帝宫殿时,有许多外国使者也正在请婚。这就难了!把女儿许给哪家王子呢?于是,皇帝取出一颗珠子来,这珠子上有一个曲曲弯弯的孔洞。他说,哪位使臣能用细线从这个洞里穿过去,就答应跟哪家王子成婚,结果,除了却禄东赞,随便哪一国的使臣也都束手无策——却禄东赞是西藏人,再没有谁能赶上西藏人的聪明呵——他把细线拴在蚂蚁腿上,放在洞口,用气一吹,蚂蚁便拖着细线穿过了弯曲的孔洞。于是乎,汉人皇帝当下把女儿文成公主[3]许给了西藏王子。

当格桑拉姆完成了所有的步骤,探身向镜子里看去时,她几乎要叫出声来。这是我吗?我原来还是这样年轻的吗?这一刻,格桑拉姆的心情完全回复到她做江玛古修的年代了。她双手把大镜子高高举起来,带着惊异,对自己端详了又端详,看了又看。

呷萨活佛从矮桌上拿起一个又窄又长的木刻戏本给苏易看。活佛热心地介绍说,这是不轻易出演的、顶好的、顶有名的一本戏。随便哪一个西藏人,你跟他谈起这本戏,没有一个不晓得的。更达寺自己的经验也证明,这一本戏诚然在观众中享有特别的爱戴,只是长了些,怕一时唱不到头,不过可以挑选最精彩的一段来演出。因为戏本是用古文体刻写的,苏易的藏文程度很难对付,所以他请呷萨活佛简单叙述一下这戏本中的故事。

这时,女佣人在布幔外边禀告道:

“在这里,喏!就是这一本。”

“政府里来了一个人。说是给你送薪金来的。”

“那么,你们明天打算唱哪一个本子呢?”工委书记进一步问道。

里边没回答,佣人也没有重复禀告,只是在静候。过了一会儿,格桑拉姆才以沉着的声调隔着布幔答道:

确实如此。唱戏只是喇嘛们的一种业余活动,并没有太多专门时间去习艺,但由于常常出演,他们记得很清楚。而且,这是更达寺的一种不懈的传统,也用不着谁来教授。哪一个喇嘛能够扮演什么角色,他一生将担负什么角色,待他因为过于年迈不能胜任时,那些早已看得烂熟的年轻喇嘛自然便可以挺身接替。

“知道了!”

“练习?用不着的呀!他们全都死死地记在心里。你只消说给他们唱哪一个本子就行了!”

按习惯,只要女土司说:“知道了!”那就是表明她没有非议。于是,女佣人从来者手里接过了沉重的钱袋。

“要在场子上唱的戏呢?也练习过了吧?”

女佣人撩开布幔,不禁愣在当门。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这女佣人是前五年才进庄院来的。她从未见过土司这样的装扮呢!

“预备妥了!”活佛保证说,“我早已吩咐过他们。你只管放心,什么都预备妥了!”

“你是……要出门吧?”女佣人又惊又喜地问。

而后,工委书记问起寺庙对于明日通车典礼的准备情形。他担心又会因为什么事故而寺庙忽然申明说连喇嘛们也都不能去参加了。那将使这隆重的庆祝仪式大为减色。

格桑拉姆怔住了。女佣人的发问是一种提醒。她这才明确地意识到,原来她并非无意识地更换了服饰,修整了容貌。是的,她是要出门去的。于是她对女佣人点了点头,随即吩咐道:

“唔!——”活佛点点头,重又以叹赏的眼光翻看学生们的字卷。

“去!说给下边,备马!”

“不!是政府拨款。”

女佣人把钱袋扔下,兴致勃勃地转身走了。

“修新房子?谁出钱呢?”活佛担忧地问,“是学生们家里集凑的吧?”

格桑拉姆在镜前对自己作了最后一次审视后,撩开布幔,走出了内室。当她通过阳台时,被儿子拦住了。丹夏正在玩弄一只被拴着的小飞虫,看见母亲焕然一新地走出来,高兴极了。他扑上去急切地问:

“是修了新的!”

“你要到哪儿去?到哪儿去?”

“那房子早多少年不就倒了?破破烂烂怎么能用呢?”

“我……到外边去。”

“就是原先赵尔丰的营盘。”

“我也去!走吧!我跟你一路去。”

“学校开在什么场子?”看完了卷子,呷萨活佛颇有兴致地问。

“你不要去了。我出去走走就回来!”

呷萨随手戴起眼镜,一张一张认真地翻阅起来。显然,他被学生们的字和画引动了。这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更达寺的小喇嘛也是集中受教育的。他们除了读经也学认字、书写,但差不多过了整整一年,藏文字母还不能全都认得,即使能念得出也写不出,勉强写几个出来,也是歪三扭四,没有个样子。可是,更达小学刚开办没几天,学生们的字竟写得这样好,还能作画。活佛惊异了。他真想找个机会到学校去走一趟,看看学校是以什么样奇特的方式来教课的,看看那里的小学生是不是一个一个都要比寺庙里的小喇嘛精灵些。

“我要去!我要去!”丹夏就势往地下一倒,抱住母亲的腿,两脚不住地乱踢乱蹬,“不叫我去你也不能走!我要去!”

“是啊!学生们写的。”

他这么一闹,格桑拉姆胸中顿时涌上一股无名的气性。她十分厌烦,并且凶狠地喝道:

“这是学生们写的?”

“不中用的东西!就知道发赖。还不爬起来!”

活佛翻开卷纸,一个个规整、确切的藏文字母跃入眼帘。他立即疑惑地问:

这位年幼的王子不大识相,倒越发赖得厉害了。于是,母亲在盛怒之中抬手就是一巴掌。丹夏后脑上挨了一下,立刻放声嚎哭起来,并且越哭越痛。这使格桑拉姆陡然一阵心酸,她俯下身,一把将儿子搂在怀里,疼爱地将面颊贴住儿子的脸,并以各种好话哄劝儿子莫哭,而她自己的眼泪却悄悄跌落下来。

苏易说着,从衣袋里取出一卷纸递给活佛。这是更达小学学生们最近写的字和作的画,女教师林媛本想亲自送给校长看看,但女性是不可以进入寺庙的,她便交给工委书记带来了。

答应了许多条件,才把丹夏哄得不再嚎哭,这场小风波总算平息了——遵照公文上写的时刻,再耽搁就要误点的——格桑拉姆匆匆走下陡立的三层楼梯。在楼梯口,早已有十多个负有专责的佣人在恭候了。因为事情来得如此突然,出人意料,他们急于想知道女土司是因为什么紧要的事,并且是到哪里去。

“哪里话!不全是这样。孩子们总是想多耍,那是免不了的。可是他们都很用心呢!”

“没什么事!”格桑拉姆淡然地回答,“今天上午坝子里很热闹,去看看!”

“唔!不打不行呵!”活佛肯定地说,“寺院里的小喇嘛也是那样,总是发懒,不好好学。你实实在在打他一顿,下回准就能改改。”

当院里,空闲了很久很久的上马台,现在又开始显示出它的必要了。

“行!满行的。他是挺有学识的一个喇嘛。就是有一点,他要是能不打学生就更好了!”

格桑拉姆骑马跨出了高大厚实的门槛,迎面送来一阵和风。她深深吸了一口清爽的新鲜空气,不禁觉得自己神志恢复、精神振作起来了。

“学校,是啊!开学校是一桩大事啊!”活佛感叹说。随后想起他曾应宗政府要求,指派过一个喇嘛到学校去教藏文,于是接着问道,“那个喇嘛怎么样?他当老师当得了吗?”

5

接下去,话题转到了小学校。呷萨又一次忽然记起了他是更达小学校长。

今天是一个普通的日子,然而是使更达山民们、牧人们难忘的一个日子。他们在马达的雷一般的隆隆声中,在卡车所拖带起的云一般的尘土中,度过了这一天。他们在彩旗飘展中,在鲜花抛扬中,在歌中,在舞中……一句话,更达人在狂欢中度过了这一天。

工委书记苏易带着礼品到寺庙来探病了。呷萨活佛在经堂里接见了他。按礼节问过病情之后,宾主便对面坐定,随便闲谈起来。活佛再三为自己不能参加典礼表示抱歉——他亲口说过他一定要去的。苏易便再三宽慰病人;既然病了最当紧的就是养病,不能参加典礼虽很遗憾,然而也还有法子补救。书记说,过两天他一定还要到寺庙来,负责把典礼的盛况详尽地介绍给活佛,并且送他一套当时拍摄的照片。

工委书记苏易和更达人一样,从早到晚都处在极度兴奋中。如果不是这样,他的身体简直很难支持下来的。天没亮他便起来,到各处去奔走张罗。随后,便在典礼大会上讲话,这讲话虽很简短,但由于过分激动,所以也颇为吃力。随后,又和山民们挤在一起去看更达寺喇嘛们的古剧,聚精会神地看了几个钟点。接着,便去参加宴会,向筑路指挥部的负责同志们敬酒,又和格桑拉姆宗本以及其余的政府干部们一一碰杯。总之,工委书记觉得,假如还有些什么仪式而必须一连举行三天三夜的话,他会始终如此兴高采烈的。刚刚送完了客人,他便忽然感觉到已经疲乏得要命了,简直无力抬动两腿。他决心今天破例不在灯下工作,准备回去倒在床上就睡,一直睡到明天十二点。

呷萨活佛这几天身体不太好,所以他本人便不能去参加这个盛典。其实,按照他的健康情况看,他完全可以去的,但寺庙里几位重要的僧官执意反对。他们的理由很简单,说活佛没有必要为这样的事出庙一行。僧官们不赞成,事情就不能不另行斟酌,于是也只得作罢。

但,苏易不仅没能这样做,并且改换了个相反的决心。他决定整夜不睡,一直待到明天早晨。

今晨的诵经提前结束了。因为呷萨活佛已代表寺庙接受了工委会和筑路指挥部的联合邀请,明日将去参加本工段通车典礼,喇嘛们需要做些事务性的准备。而且,寺庙还应约要为庆祝通车在典礼仪式之后演出一场古剧。更达寺里的喇嘛们唱戏是很有名声的。每逢藏历的重大节日,总要在寺外平场上演出,有时因为戏目较长,竟接连唱好几天。近处的就不用说了,远道的人都要携带吃食和行李前来观看。

当苏易点着灯去铺床时,留意到日历牌,他恍然记起了今天是女儿的生日,于是立即喊来了公务员:

3

“你到农业站去把林媛同志请来。”

就这样说定了,一半货物由相子的小商队负责批销。可是其余一半怎么出脱呢?俄马登登又数弄着佛珠谋算起来。

“现在去?”公务员疑惑地问。是啊!已经是深夜了。

“好吧!”察柯多吉显然是迫不得已地应承下来了,“不过,我最多只能带一半去。山里人少,要不了太多的茶叶、盐巴,你的价钱又定得那么死。”

“现在。”

“那还是请你……这不费你什么大事的呀!”俄马登登继续求告说。

公务员去了。苏易从靠下边的抽屉里取出昨天就为女儿买好的礼物,郑重其事地在桌上摆好。礼物包括一盘软糖、一盒夹心饼干和一块绣花的白手帕。随后便在房里踱步,迫切地、难耐地等待女儿的到来。

“不!不!你不要差人去。”相子断然拒绝道。

等了好久,林媛才到,一进门就用困惑的、询问的目光看着父亲。显然她不明白出了什么事而深更半夜把她叫来。

“那好说,我差两个会手跟你一路去,你安置他们住在山里,摆个地摊……有多便当。行吧?这不会碍你的事!”

“怎么!忘了?”父亲埋怨地说,并指指日历。

“得了!你放心,钱我是一块也不要你的。不过货太多了点,怎么能一下子推得出去的哟!你知道,我办药材、皮毛,总是各处走动。”

“唔——真是的!今天通车典礼,光顾得忙了组织慰问队,就忘了!”林媛恍然大悟地说,话语间带着颇为抱歉之意,似乎今天是苏易的而不是她的生日。

“行啊!你帮帮忙,带去吧!等脱了手,看总共能弄多少钱……”

“坐吧!”父亲把椅子拉近桌边,邀请道。

“那怎么行!”

林媛几乎是从门口飞着到桌边去的。但,当她看清桌上所摆的东西时,怔了一下,脸上明显地掠过一阵阴云。

“我想,要不这么办吧,你把货弄到山里去。”

从林媛记事起,每过生日,她总能得到这三样东西:软糖、饼干和一块小手绢。妈妈没有许多余钱去买什么华丽的、没有用的物件,可是她知道女儿最喜欢什么……林媛看见这几样东西,简直想哭了。要是妈妈不死,要是她现在也坐在这儿。……

“你有什么打算?”

苏易要买这几样礼物,倒并不是为了迎合女儿的喜欢。她大了,这些东西对她不一定还有什么意思。可是,他特意到贸易公司选了这几样,因为林一楠总是给女儿买这几样来做生日,仿佛他是在接替妻子所留下来的一种义务。老实说,每逢林媛生日。对于他是一个痛苦的日子。现在便是如此,他的心情是难以形容的,他竭力避免任何回想,他只想和女儿在一起待着,望着她,一句话也不说,一直坐到天亮。但,苏易觉察到他的礼物引起了女儿的伤心,于是他忽然改变主意,尽力想找出一些什么快活的话对女儿说,好使她忘掉悲痛而开心起来。林一楠平时对小女儿很严厉,甚至严厉得太过分,可是,女儿做生日时便格外不同了,她总是以各种各样的法子使女儿在这一天从早到晚地高兴。

“还说什么呢!这宗货物总得找个什么法子出手呀!”

开始,苏易搜罗出几件从前已经对女儿讲过了的趣事来讲,后来又以学校做话题。当然,他不过为了维持谈话而找话谈,但一谈起学校,林媛果真很快兴致起来了。

俄马登登没有对相子的训斥作什么反驳,他无从反驳,只无奈地挥了一下手道:

“……最近缺课现象还是很严重吗?”父亲问。

“蠢哪!”没等涅巴说完,察柯多吉便把脸往旁边一扭,轻蔑地说,“你怎么总干这种蠢事!你没见他们在修路?有了路,他们什么都能弄来。你买吧!看你有多少银元。”

“哪儿的话!”女教师断然否认,“这几天空板凳很少很少呢!”

“嗯!你也知道,就是从贸易公司弄回来的货物……”

依照决定,学校不仅发了各种使学生们不忍释手的“稀奇”的文具,而且增添了足以使学生们兴味不倦的新课程。比如,老师讲完了天空为什么会出彩虹,随后就到阳光下去喷水,做有趣的试验。更重要的,每天还要利用课外时间,组织学生们去帮助困难的家庭做些杂事:背水,捡柴,放羊子,割干草等等。这样,家长们不仅觉得再没有从教室里把孩子夺回去的必要,而且对学校产生了良好的印象。因为他们明显地感觉到,孩子在做了学生之后,不用打,不用骂,忽然变得比大人还要勤于做活儿呢!

“找我有事?”

“不过,有件事我们弄得不大好。我正想问问你的意见呢!”林媛继续说,“这几天,发现有些家长不能按要求使用助学金。他们一领到钱,当下就还债,或是买些家里需要的东西,结果,学生们一点也沾不上。”

回到自己屋里,相子松了一口气,倒在垫子上,随后有气无力地问跟进来的俄马登登: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工委书记也不自觉地注意起来。

俄马登登在门口等了好一阵,只听里边乱吵些什么,一直没有个完,他不耐烦了,便去打门。察柯多吉把门栓抽开,趁这机会,茨顿伊贞唾骂着把他推了出去。

“我提出一个意见,在我们团支部里研究过。准备这样,助学金不散发,集中使用。先想法子弄些布、棉花,做几件衣服。有几个学生实在穿得太成问题,要不然,到了冬天,他们就得总围着火堆,最少是一早一晚根本不能出门。另外,还想让领助学金的学生每天中午和晚上在学校起伙,集体开饭。这样,孩子们要有保障得多了。”

茨顿伊贞着实动了怒。如果她自己能认真分析一下,便会承认,她的怒气一多半是针对那个偷马贼而发的。不过现在都得由察柯多吉来承担了。涅巴在后场上预备以规矩判处她时,茨顿伊贞去看了。她不禁为这盗犯的美丽所震惊。而且她留意到身旁的男人们,他们正贪婪地、痴痴地盯着那女犯。当时,茨顿伊贞真有些替她惋惜,长得这样好,可是立刻要被砍断双腿,挖掉眼睛。后来她意外得救,并且她竟然在本地住了下来。按说,这跟茨顿伊贞毫无关系,一个是江玛古修,一个是洗衣娘,一个住在庄院楼上,一个住在破土窑里。然而,这却使茨顿伊贞时刻感到不安。像是一个可怕的仇敌与之为邻了。以往,茨顿伊贞是被公认为本地最美的女子。她时时为此感到自得、满足。但现在不然了,她有多次听见过人们对于那个洗衣娘的啧啧称颂的议论,而她却像被遗忘了,不值一提了。这还不算,现在竟又发现察柯多吉跟她有着暗中往来。茨顿伊贞受不住了,她恨透了那个可恶的女犯,为什么当时不把她处死呀!假如此刻她在这里出现,茨顿伊贞一定会扑上去撕碎她。

“嗯!”苏易审虑道,“征求过家长们的意见吗?”

“嚷什么!嚷什么!你轻声一点行不行!我求你不要再喊叫了。做什么你平白无故跟我动这么大的怒!”

“谈过,有些赞成,有些反对。”

一提偷马贼,察柯多吉恐慌了。显然,他怕有人听见,连忙转身去关好了门,随即压低嗓门,以哀求而又带有威吓的语调说:

“为什么反对?”

茨顿伊贞狠狠打掉相子的手,鼻子哼了一下,极端轻蔑地说:“远点!不要面子!找她去吧!一个女偷马贼!”

“说起来这有些怪我呢!原先,开家长会议的时候,讲到‘助学金’这个词儿,我没法译,讲得含糊了一点,说这是政府帮助有困难的家庭。结果,家长们认为,只要自己有子女在学校里,就可以按月拿一笔钱,像按时领薪水一样。我们一说要改变方式,让学生们在校起伙,他们就不愿意了,说这钱不能光给孩子,家里得要用呵!”

“啊哈!你呀!心太多了。往后,不论碰见谁,只要是女人,我一句话不答,扭头就走。怎么样?这可行了吧!”相子嬉皮笑脸说。并且走近去扯茨顿伊贞,伸出双手去捧她的脸腮。

“唔!这样。”苏易禁不住笑了,“那就让家里受点屈吧:‘薪水’主要应当是给学生的。好的!我同意,集中使用……不过,那么一来,恐怕还得从助学金里抽一点钱出来雇一个做饭的人呢!”

“呸!说得多耐听!你是看着她可怜吗?”

“不用,暂且还用不着。我来吧!”女教师满不在乎地说,“我已经预备好了一个做饭围腰。这好办,让我们农业站事务处代买一些酥油、糌粑,买几口铜锅和一些小木碗。到时候,我只消烧几锅酥油茶,把糌粑面分发给孩子们就行了。”

“哎呀!我当是怎么回事呢。你要早说不就是了。不错!我是碰见过那个女人。你知道不?她现在在农业站借住了一口破土窑,每天给人家洗衣服。听说总是弄不饱肚子呢……碰见她就顺便问了几句,我真可怜这种人!”

苏易点点头。他想,从此往后,更达小学的女教师不仅要兼做护士,还要兼做保姆了。

察柯多吉暗暗吃了一惊,他原以为他的行动是绝对秘密的。不过他的惊诧并没让茨顿伊贞觉察出来。他随后扮出一副释然的态度,笑了笑说:

接着,林媛把拿起的一块饼干放回去,忽然换上十分庄重却又为难的态度说:

傍晚,茨顿伊贞到平顶上去,偶然向房后的林子留意了一下,望见察柯多吉正向林边走去。稍过一会,树后忽然闪出来一个女人,他们相遇了——显然是约定过的呀——随后,他们各自靠在一棵树干上说起话来,而且看样子是很隐秘、很紧张的。不一会,他们便分手走开了。不过,当那女人正过面孔时,茨顿伊贞已经认出她了。这便是前个月侥幸被释放的那个女犯。

“爸爸!趁着我过生日,我想跟你提一个要求,也算一个意见。今天我已经整整二十岁了,可是你,总把我当小孩子,总把我留在你跟前,我觉得……我想……”

“女人!还有一个女人!”茨顿伊贞尖声叫着,怒不可遏。

苏易被调往西藏来时,朋友们劝告过他,说应当把林媛留在内地。他也并不是不知道,在女儿这样的年岁,最迫切的不可延搁的就是求学。同时,她也完全能够并且应当独立了。但他没有接受朋友们的劝告,终究还是把她带来了。不行!他征服不了自己,他不能没有亲女儿在跟前。

“别人。我想想……记不清了。你说还有谁?”

“啊!这么说,你是不大乐意跟我在一起哟!”沉默了一阵,父亲才低低地、怨声怨气地说。

“过了一趟?哼!过了一趟!就是你自己从那儿过?还有别人没有?”茨顿伊贞继续考问。

“可是我总离不开你也不行呀!你想,那样,将来我像一个什么人,我觉得我简直像一只不长翅膀的鸟,没有一点力量,太空虚!”

“林子里?唔……不错,我去了!我是从林子里过了一趟。”

“力量不力量的……干脆说,你想到哪儿去!你是打算怎么样远走高飞呢?”

“你今天到房后林子里去了没有?”茨顿伊贞禁不住指题究问了,“你说,去了没有?”

“我想去考学校。”

察柯多吉竭力回想他今天做了什么使她不愉快的事。可能又是因为在涅巴的某一个妻子屋里耽得时间太久了吧!不!或是跟她们谁说话时眼睛太专注了一点吧!不!那是为了什么呢?

父亲轻声问道:“考什么学校?”

“哼!还装什么相,你做什么你自己明白!”

“师范学院。”

“我怎么啦?我做错了什么啦?”察柯多吉纳闷着问道。

又是良久的沉静。显然,父亲是在定夺他将采取的态度。随后,他不以为然地说:

“听见没有!我要你滚出去!快滚出去!”茨顿伊贞从垫子上站起,指着当门喝令着。

“你总是这样,热起来一阵子。从前非要去学跳舞,后来又一心想进气象学校。现在呢,做了几天教员,又要……”

相子大为惊异,愣在一个欲前不能的姿态中,仿佛他误入了什么机要重地。

“不!不!这绝对不一样。”林媛打断父亲的话,激动而着急地申言道,“从前要学舞蹈,那是爱好,而且我基础太差,条件也不行,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成就。说要去学气象,也不过是一时兴趣。可是现在……我觉得,我相信我会成为一个很……很不错的教师。真的!”

“谁许可你进来的?滚出去!”

“你最好能从各方面考虑一下,不要过急,乱下决心。”

虽然察柯多吉对茨顿伊贞早已不是外人了,但每次他到她屋子里来,总还是会受到照例的欢迎。这很自然,作为一个大涅巴的女儿,从小便要具备这种礼节教养的。可是,今天察柯多吉却受到了意外的接待。他刚进门,女主人便气汹汹劈头唾骂道:

“那还用说,这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事,我想了又想才决定的。还跟我们支部里好几个同志交谈过,他们都挺支持。”

涅巴直接到女儿茨顿伊贞的屋子来了——到这里找察柯多吉相子要比到他自己屋里去找有把握得多——不巧,女儿屋里虽亮着灯,可是门关着,他推了推,里边上着栓,他只好耐心在外面等候。

“恐怕还是有不小的困难吧!”苏易显然是以阻挠的语调说。

俄马登登转兴为愁了!失神地数弄着手中的佛珠。他不得不承认,他干了一桩缺心眼的事。是啊!当时只要心眼里多转几个弯,就不至于如此失算。他曾想,一不做二不休,再拿钱到公司里去包圆,但立刻便打消了这种念头。他很量力,而且,依照他的经商原则,只要有一点点冒险性,就绝不从洋铁箱里取出一块银币去从事什么活动。那么,已经包来的这一宗买卖怎样出脱呢?很明白,照他的地摊价格、一把茶、一撮盐也卖不出手的;但假如照公司的行情,那他费尽心机,往返操劳,又是图什么呢?俄马登登左思右想,结果确定去找察柯多吉,请他把货物带到山里去,那里没有贸易公司,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推销。

“有是有,不过我倒并不太害怕。‘升学指导’上边介绍得很清楚。只要按照要求狠狠准备它几个月的功课,我想不至于考得太不像样。”

贸易公司实践诺言,不好不应承胃口很大的俄马登登。然而,谁也明白,这将会造成怎样的结果。难道这可以听其自便吗?不行的!就是说,门市部是不能没有茶叶和盐巴的。工委会已发出电报,让省公司尽速送来。但远水不解近渴,这几天怎么维持呢?大家都很焦虑。最后,柴经理提出一个建议,这建议说不上十分妥当,但苏易立即便同意了。当天黄昏,公司人员便带着公函,分头到各机关、团体以及筑路部队、民工大队去了。贸易公司刚刚开张,就遇上这样棘手的困难,谁能从旁观望而拒绝帮助呢?况且,从单位里抽借出一部分副食品,暂时对付一下,也算不了什么,过几天公司就会如数归还的。于是,积少成多,数量可观的茶叶和盐巴连夜送到了贸易公司。就这样,门市部不仅没有断绝出售,而且还贴出来一张大字预告,说贸易公司近日到货,茶叶、盐巴将大量供应。

“不是说那个。我是说,你看,现在又是更达小学的教师,又是农业站的气象员,如果你一走……”

然而,事情完全出乎涅巴的预计。第二天,当会手们兴高采烈把扩大了的地摊摆置妥当之后,并不像他们所想象的“顾客蜂拥而至”。好半天几乎无人问津。后来涅巴知道了,原来和昨天一样:人们照常到贸易公司去,照常拿着茶包、盐巴走出来。这是怎么弄的呢?

“我也没有要求马上离职呀!”

几个专管经商的会手带着银元,赶着马到贸易公司去了。涅巴安静地坐在家里喝起酒来。他一面数弄着手中的佛珠,一面暗自窃喜。会手们将把贸易公司的茶包、盐巴统统驮回来,一点也不给他们剩下。不管谁,想要买茶叶,买盐巴,再到贸易公司去可就得空手出来。不过这不要紧,你们就到涅巴这里来吧!他所经营的地摊上将出现大量上等的茶叶和盐巴。而且他还决定“廉价”出售,比他地摊上原先的茶、盐价格要便宜一半。(自然,你最好不要拿这价钱去跟贸易公司比。不错,它比公司要高三倍左右,可是贸易公司已经没这种货物了呀!)俄马登登想到这里,不禁现出一个胜利的、傲然的微笑;呵哈!他们找出那么一个年轻人来做公司经理。你跟他交往一次就可以看得出,他不光算不得一把手,老实说,提到做生意这一行,他缺心眼缺得厉害。

“行!那就慢慢看情形吧!也许……”

到家后,他首先托故把妻女们以及佣人们一个个从屋子里支出去,随后才谨小慎微地从腰间取下那一大串样式多端的钥匙,打开内室。这小屋子几乎是完全黑暗的。他摸索着换上另一把钥匙,打开矮木柜,然后又换上第三把钥匙,打开放在木柜里的洋铁箱子,这才摸索着数起钱来。银元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当啷当啷地响着。

“怎么慢慢看情形!”林媛简直生气了,她站了起来,“得尽快找人接替我,要不你让我等到哪一年?”

俄马登登怀着极大的、凯旋的愉悦从贸易公司回来了。

苏易在走动。他转过身,郑重地对女儿端详了一会儿,仿佛他原不大认识她似的。最后,他终于严肃地说:

2

“你是在向我个人提出这个要求的吗?”

“我同意你的意见,包圆就包圆,卖给他!——去执行吧!”

“嗯!——不!不是!是向工委会。”

经理抬起疑惑的眼睛望着苏易。书记重复说:

“好吧!那我倒可以考虑!”

“我同意你的意见。”

6

苏易赶上来,以骤然改变的平静的语调说:

林媛所说的慰问队已经组织就绪了。青年团几个支部委员都是当然的领导人物。各项准备工作都已经作了布置。但,拿什么做慰问品呢?既然号称“农业站慰问队”,那就得像个样子。难道能光带着一份讲演稿和一包千篇一律的慰问信去吗?在讨论时,大家不免都有点发愁。其实,支部书记雷文竹心中已有打算了。

经理得到指示后便转身走去,但没走出几步书记又喊他,他停住了。

当农业技术员弄来菜籽时,已经有些过了季节,所以,除温床育苗试种外,在田里播种的样数不多,出苗情形也不算太令人满意。但毕竟是出了土,长起来了。特别是冬小白菜,长得和内地没什么两样……雷文竹一讲,大家立即兴致起来。的确,对于筑路部队来说,这是最好不过的慰问品。照供给情形看,部队简直阔气得很,尽是香肠、腊肉、咸鱼、干海带、蛋黄粉……只是由于不可克服的困难——路太远——不能运来青菜。长时间不吃青菜的日子是难熬的呀!同时,丢开这种实惠的意义不讲,农业站的人也很希望人家知道他们的田里有青菜,并且长得很不坏。

“决定了!”

雷文竹和慰问队的几位积极分子正在地里割菜,站长领着一位客人来了,看样子是参观菜园的。到跟前,站长首先把农业技术员介绍给客人,随又介绍了客人的姓名,并补充说:

“就这么决定了?”

“……筑路指挥部来的。工程师。”

“很简单!限制购买量。就说目前我们货物太少,请原谅!不能批发!”

工程师点点头,随后向农业技术员伸过手去,稳重而谦逊地接上说:

“那我怎么回答他呢?”

“讲到公路工程还勉强可以这样说。可是水利方面就完完全全是门外汉了。不过,我试试看吧!能做什么就插手做点什么。”

柴经理虽有自己的主见,但工委书记的道理却是无法辩驳的。于是他不想再坚持,只发问道:

农技员和畜牧师一时没能弄明白,工程师想试着做什么呢?

“不必打什么别的主意!你要知道,你的公司不是转运站,你的公司是要为所有更达人服务的,所有的更达人!当然,有买就应当有卖,可是要为更多的人着想,要为真正的买主着想。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就不能那么做。”

为了修堤坝,雷文竹和站长陈子璜曾坐在马车上争得脸红脖子粗。随后,雷文竹便把这事提到工委会去了。虽然他不承认这是告状,不过总意味着想得到上边的决定性的支持。很遗憾,工委会并没有站出来给他撑腰。第一,缺少技术人员的科学勘察,想得再美,未必不是徒劳;第二,即使可行,没有精确的设计也显然有些冒险;第三,权当不出差错,也还很难动工,山民们全都忙于耕作,大量劳动力从何解决呢?

“我就是想找你请示呢!看我们是不是还可以打别的主意补救。”

那么,看来陈子璜是得住理了,他应当很畅快了,不然!为这事,他有好几天心里不舒坦。雷文竹的话刺痛了他,他一想起来,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难受,脸上都有些发烧——这就是你的逻辑,造成计划送上去,你就在上边批上“缓办”两个大字。找你谈,你就是“以后再说”——这是什么话!难道我是农业站的一块绊脚石?难道我吃饱喝足之后,光会拖拉?陈子璜简直觉得这是辱没,难以忍受。也许是印象太深的原故,他总是满怀怒气地念着这几句话。然而,陈子璜也发觉他对这话无法作什么正面的反驳。冷静回想一下,真的!难道不是这样的吗?他想着,他怎样以潦草的笔触在纸上挥画,纸边上出现了很大的两个字。他想着,有多少次人家兴致勃勃来找他,提出一些什么大大小小的建议,但多半都是垂头扫兴地从他这儿走开。因此,他开始带着惊觉、愧感重新去体味雷文竹的那些话。同时,他也开始带着惊觉、愧感重新去体味苏易曾几次跟他推心置腹的交谈。不错,作为领导者,你是具备了许多许多可贵的让人敬慕的东西。可是,有很重要的一个方面,你是缺少的。老兄!太缺少了。你缺少幻想,缺少进取心。你缺少进攻的精神,使工作做得更多更好的进攻精神。这和你这个军队出身的人太不相称了。自然喽!就职务范围而论,你可以兜揽一切——你常常说,多想想职务以内的事吧!但是你要明白,职务范围并不是为了束缚你、阻拦你而圈定的界限。你应当根据责任的要求去做,做得多,更多!做得好,更好!

“你怎么办呢?目前茶叶、盐巴是最主要的,要是这两种货物空了,未免有点不像话。”

陈子璜再回想他跟技术员的争吵时,觉得自己是那样无理蛮横。……

“我看倒可以考虑。原先我们宣传过,说不管什么货,随便人买多少都行。现在他既然一心想要买,那就……”

昨晚,宴会结束后,陈子璜和指挥部一位负责同志闲聊时得知,部队在结束这期工程后本应立即向前推进,但因下期工程全在山区,粮食一时运不上去,因此不得不留在更达,进行一个短期休整。于是,陈子璜心里一动,随即向人家提出了试探性的要求。要求部队能抽一个连来帮农业站修堤坝。当然,由于时间短促,恐怕也不能一下子全部完成。但至于可以把沟挖出来——修堤得要挖沟打根基呢——余下的工程就可以到冬天去进行了。这要求当下被应承下来。现在,指挥部派这位工程师前来勘察,如果顺利,准备很快就兴工。

“不行!我不同意!”工委书记坚决地说,“他倒是替自己盘算得挺不错,够多聪明的!有多少要多少!哼!”

弄清是这么一回事,农业技术员简直高兴得无可言喻了。他重新去跟工程师握手。并且还随即向陈子璜伸过手去,竭力克制住激动说:

“要是依我的意见——卖!”随着“卖”字出口,经理满有气势地把手一挥。

“谢谢你!站长!”

“我是问你的意见!”

站长陈子璜的手被雷文竹紧紧握住,他莫名其妙了。

“我……你看情形吧!你怎么决定我怎么执行!”

“谢谢你!要不是你这么一来……我们的堤坝还不定哪年才能……”雷文竹感激地说。显然是代表他和女畜牧师两个人的。

“那么,你打算怎么答复他?”

“唔!你们的!”陈子璜抽回手,打趣地说,“这么讲,堤坝跟我不相干?”

“我没有肯定答复。现在他还在我帐篷里等着。”

“哪里话,不过总还是应当谢谢你的呀!”雷文竹快活地说。

“你怎么答复?”

“那!要是非谢不可的话,那就先等等,待部队同志来了,你们到工地上一个人一个人挨着去谢他们吧!”站长说着笑了起来。

工委书记微微怔了一下,立刻皱起眉头。

而后,雷文竹把慰问队的事情交代给别人,便同工程师一起到畜栏那边去找倪慧聪——这事情少了她怎么行呢!路上,雷文竹突如其来地问工程师:

“你听我说呀!他只买两种货物:茶叶、盐巴。可是你知道怎么买?包圆!有多少要多少!”

“同志!你觉得我们站长怎么样?”

“那有什么可请示的!卖给他就是喽!”

这问题太意外,太生硬,把客人都弄得不知所云了。他对农业站站长,几乎还是完全陌生的,能说什么?所以他只不自然地笑了笑,算是回话。

“我请示一下。俄马登登涅巴来找我,说他要买东西。”

“当然,我不知道你对我们站长印象怎么样。不过,”农技员郑重地说,“如果你觉得他冷淡——不管对人或是对事——那你就错了!可能从表现上看,你会觉得他对什么都是那样冷淡,其实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们出了公司。走到无人处,柴经理说:

工程师完全摸不着头脑,他觉得这位农业技术员真有点奇怪。为什么无的放矢,给我讲这些呢?但雷文竹却仍在专注地谈论,带着解释的意味,仿佛工程师曾经讲过他们站长的什么坏话似的。

“我有事找你。”经理郑重地说。

“确实,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你是不了解呀!我们站长就像一个暖水瓶,皮面上是冰凉冰凉的,可内里是滚烫滚烫的。”

“啊!经理同志!”苏易愉快地握住这位年轻经理的手,显然是在祝贺他,“你怎么啦?好像脸都没顾上洗。是啊!你们昨晚上辛苦了!不过没关系,等公司就绪之后,你就可以像老板那样高枕无忧了!”

7

“苏书记!我正要去找你呢!”

将近一公里长的堤坝动工了。

这时,贸易公司柴经理匆匆忙忙挤了过来:

投入施工的不是一个连队,而是四个连队。战士们全都以突击姿态在工作,想尽量在转移之前完成这项工程。农业站当然更加紧张,凡是能抽动的人,全都抽出来参加施工。

苏易又点了点头,很郑重地交了钱,又很郑重地接受了一包“大中华”。事实上,他是从来不吸烟的,待客的香烟也从来不是由他亲自过问的。

但,有一个人却没有去做工。这是马车队长糜复生,他病了。实际上,他是为了躲避到河堤上去而突然病倒的。怪事,为什么他如此害怕到河堤上去呢?这不能不从七年以前说起。

“要纸烟吗?”

解放前,糜复生在国民党军队里给一个炮兵营长作卫士。这个少校营长是温和、随便、耿直而公正的,不像别的长官。他不只凭权限,而是凭良心办事。他从不打骂士兵或者像长嘴蚊子似地吸吮士兵的血。而且,他不把自己的马弁当做随声使唤的奴仆,而当做一个亲近可信的“手下人”对待。所以,他的一切,糜复生都觉得是值得崇拜的。在他跟他做卫士的两三年当中,从他那里听到了不少本来存在着的但他不曾发现过的事情。也可以说是从他那里获得了最普通的也是最重要的真理。而且,从他那里得知了许多关于共产党的各种各样的事情。这在起初他是很难理解的,一个国民党军官,竟能这样懂得共产党,敬服共产党。一天,他问营长:“既然是这样,那,要是有人来找你当共产党,你干不干呢?”营长没回答,反转来问他:“你呢?要是有人找你,你干不干呢?”糜复生说:“不知道!”营长笑了,在他肩上拍了一巴掌:“讲吧!讲对讲错都不怕!”他便大胆说:“干!要是有人找我,我就干!”在这话讲过之后,完全出乎意料的,糜复生的最要好的朋友——一个上等兵——真的便来找他了。于是,怀着兴奋、神秘和恐惧不安的复杂心情,糜复生做了共产党员。

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是啊!买什么呢?苏易根本没想到这一层。他只是要买东西,要在“更达贸易公司门市部”买东西。于是他盲目地向货架上一指。

那位上等兵不曾想到,当他把这个聪明能干的青年带给党的同时,也把无可挽回的危害带给了党。

“你买什么呢?”售货员又问。

糜复生原来就和营部副官的太太保持着一种实际的关系。这在他是无所谓的,好像途中干渴时顺便在河渠里弄点水喝喝,而这女人却是当真少不得他。她丈夫是一个又瘦又小的烟鬼,整个身体几乎没什么分量,作为男人,对于她简直没有用。就在这女人面前,糜复生失口透露了自己的“另一种身份”。倘使这只有她知道,也还不太碍事,因为这类事在她眼里是最不关痛痒、和她毫不相干的。可是,通过她的嘴,那位副官捡走了这个价值不小的情报——一次,因为她从床上把丈夫蹬下地来,他一气之下,用棍子捶了她一顿。她于是哭闹着咒骂他说:“看你那副鬼样子,你活不了多久!早晚让人家共产党把你收拾了,把你剁成碎块喂狗吃……你别得意,你身边就有共产党。”

苏易点了点头,并且在口袋里掏钱。

第二天,副官笑眯眯地吩咐糜复生送一封要件到团部政工处去。在那里。他被扣上了手铐。当夜进行秘密审讯。一边摆着烧红了的铁锹和一粒手枪子弹,另一边摆着厚厚的一叠金圆券和一副少尉领章。这是一个岔路口,他需要选择,需要有当机立断的选择。

“买东西吗?苏书记。”女售货员笑着问道。

随即,那位炮兵营长(糜复生最尊崇的人)和那位上等兵(糜复生的好友)一同被逮捕了。

苏易终于从顾客们当中挤到最前边去了。

就这样,糜复生双手捧着同志的血,换取了那厚厚的一叠金圆券和一副血红色的少尉领章。

也许,在别人看来,贸易公司里的一切情景都是平平淡淡的,一片嗡嗡嚷嚷的声音,拥挤,杂乱。买东西的人挑拣,发问;卖东西的人收款,发货……然而,苏易却几乎是以儿童的兴趣、不倦的目光久久地望着这一切。是的,这种情景是平常的。但,你要知道,这是在更达呀!

发生这事不久,糜复生开赴前线,投入了对他们那个师说来是最后的一次战斗。这一仗打得很苦,包围圈里没有几个完整的人走下战场。糜复生身受重伤,被收容在野战医院。四个月后,他便作为一名解放军战士入伍了。从这天起,他时刻处在惊觉和恐慌之中。他觉得以往的事随时随地都有被查觉的可能。就是说,他时刻都有被处死的可能。但,很幸运,一年一年地过去了,他依旧安然无恙,相反,凭着临阵的勇敢和百发百中的枪法,他很快便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战斗英雄。几年后,他被提升为侦察排长,紧跟着,他被接受入党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第二次做共产党员——不过,深深的犯罪的感觉并没有因此而被摆脱。糜复生仍然常常做着可怕的梦,梦见满身血污的炮兵营长和上等兵……虽然,每当他完成一次侦察任务,或是在阵地上击中一个敌人的时候,都意识到是在暗自偿还对于党的亏负。可是,他始终感到这一项债负是永远偿还不清的。

随后,老牧人小心地把火柴揣在怀里。

通过异常曲折的线索,掩埋多年的事实终于被掘出来了。于是,刚由候补转为正式党员的糜复生突然被开除出党。并且,因为不适于继续留在部队,他不得不立即交出了胸章和帽徽,算做复员被安插到农业站来了。

“看见过。”老牧人纠正说,“不错,这东西我没有使唤过。可我看见过。买卖人常到牛场上来的,他们有这种小东西——火,唔!火柴。可是,这么一小盒,少了五张羊皮他们说什么也不换的。牛场上的人都知道,这是一种顶值钱的东西。可是,你瞧!”他晃了晃手中的火柴盒,“这算什么,算不了什么!四个铜钱一盒,一盒一百根,就算一天使唤三根吧!一盒还能使唤一个多月呢!”

现在,前来帮助农业站修筑河堤的正是糜复生原先所在的部队。这里有他很多很多的熟人,确当些说,有很多很多知道他底细的人。难怪他要像躲避大火一样躲避着,坚决不到工地去。

“唔!这老头还是第一次看见火柴呢!”售货员们低声谈论道。

糜复生躺在铺上——病人当然是要在铺上躺着的——心中烦闷得要命,好像是谁强把他囚禁在这昏暗的土窑中了。他正想到门口去晒晒太阳,有人推门进来了。

“好吧!那我就不消再数了。”老牧人一面收起火柴,一面不住口地对售货员说,“九十多根,要是一天用三根就能用一个来月。可在我们牛场上一根也没有啊!你知道不?我们除了熬奶、烧茶,整天整夜都得点着牛粪饼。要是往别的草场移动,就得把火弄到铜锅里带着走。火一灭,那可就是大事呀!说不定得要跑多少路才能借来火,草坝上很远很远还不见一个篷子。”

“糜复生队长!听说你身子不好?”洗衣娘蛛玛一进门就体贴地问候道,“请‘门巴’来看过了吧?”

“老爷爷,你用不着数。”售货员说明道,“每一盒都是约摸一百根,你刚刚划了几根,那就还有九十多根。”

“看过了!看过了!没什么厉害。你坐!来!坐!”马车队长一边说,一边往里移动了一下身体,在铺边让出地方来。

“好吧!那我就不消再试了!”老牧人关了火柴盒,但随即又抽开,把火柴倒在木板上,一根一根数起来。

蛛玛坐下,随手把一条洗过的被单放在铺上。

“一样,只要有这颗黑头儿就能行。”

“瞧!又麻烦你给我洗东西。”糜复生过意不去地说。

“摆在上边的跟摆在底下的全一样吗?”老牧人怀疑地问。

“哟!怎么讲这样的话!快不要这么说吧!这是该当的呀!”

“老爷爷,你用不着试,随便哪一根都管火!”

农业站的人和当地居民们都承认,马车队长是这个洗衣娘的重生的恩人。他不仅从刑场上把她保救下来,而且,从蛛玛在这里居留下来之后,他始终在周到而又适当地照顾她。糜复生这种救死扶弱的行动得到了人们普遍的赞同,因为这个无亲无故的异乡女子受着人们普遍的怜惜。至于蛛玛,自然也是知恩的。不过,她没有别的能力,而只有尽自己职业的能力来报答糜复生——替他洗衣服。她说她该当一生一世都给糜复生做佣仆。常常,糜复生的衣服被单还根本用不着洗的时候,蛛玛就拿去洗了。而且,当然的,和别人不同,她从不收他一个小钱的。

工委书记苏易已经靠在贸易公司招牌那里站了很久很久,顾客们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不过,他却用心地留意着每一个顾客,留意着公司里的一切情形:女售货员们一面高声嚷着维持秩序,一面急急地往同时伸过去的多少只手中递交货品——茶包、食盐、针线、肥皂、烟丝、毛巾、糖果、热水瓶、长筒靴、丝绒头绳、象牙手镯……而土产公司代办处的几个工作员却忙于接纳山里人出售的东西——鹿角、麝香、虫草、红花、藏青果、狐狸皮……随即又把银元数给他们。在摆置棉布的地方被妇女们姑娘们所统治了,她们差不多把每一种花布都拉扯在自己的胸脯上比试过,反复地考虑着,以至于相互讨论着,但总还在挑呀拣呀的。这倒不是因为过于慎重,委实是难以拿定主意啊!瞧!随便哪一种花都是顶好看的,随便哪一种花也不比别的一种花差一点儿。末了,经挤在后边的人再三催促,她们只好马上选定一种。当售货员用剪刀裁下来的时候,她们立即就后悔了,十分遗憾地望着货架上样数众多的花布。孩子们借着自己身个儿矮小的方便,很容易地从人们腿边钻到前排去。他们大半都集中在卖手电筒的地方,那里有个售货员用一对电池在试验灯泡,这个小玻璃珠可好奇怪呀!只消在铜丝上一碰就亮了。在另一边,有一个年老的顾客——从穿着上看显然是个牧人——他买了一盒火柴,但他并没有走去,接过来便很认真地擦着一根。捏着火柴棒,等快烧到手的时候才扔开,接着又擦燃一根,又一根,一连擦了五六根。售货员发觉了,忙阻止说:

随后,马车队长关切而担忧地问起蛛玛住得怎么样。蛛玛住那间土窑,委实是让人不放心,不仅透风漏雨,而且,从各种迹象看来,都有倒塌的趋势。要不然,女畜牧师来的时候早已占用了。

消息在夜间便被广泛地传播出去了,说宗政府开设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地摊。在这个地摊上,你要买什么就能买到什么。(山民们暂时还未熟知“商店”或“公司”这样的名称。因为他们只跟摆地摊的流动商贩或者庙里的会手们打过交道。)于是,今天一早,各庄上和牛场上的人便络绎不绝地顺着被大雪遮埋了的小道向贸易公司来了。他们之中,有的是打定主意要买些什么东西的,而有的则是什么都不打算买,只是想来证实一下这个很大很大的地摊究竟是不是要买什么就能买到什么。

“不怕的!我能有一个场子住就满好了!”蛛玛回答说。

这样一来可忙坏了贸易公司经理。他手下只有很少几个和他同样不熟悉业务的职员。于是他不得不到处“抓差”。找了几个机关干部来帮助清点、分类、标价、造册。又找了几个左近的男女山民,帮他在露天扯起了两块大帆布,在地下铺好木板。帆布在风中飘荡着,像个巨大的风筝。四外没有墙壁,顾客们从任何一个角度都可以走进公司。不管怎样吧!这样团团打转地张罗了一整夜,总算布置妥了。最后,柴经理带着郑重的神气,把墨汁未干的招牌趁便钉在就近的一棵白杨树上。招牌上以藏、汉两种文字写着:更达贸易公司门市部。

“这样吧!过几天,等我能起来以后,找几个人帮你修补修补。那样将就可不行啊!”

昨天上午,三部满载的卡车在贸易公司门前卸货了——这里所指的“门前”是根据设计图样来说的。实际上这座相当阔绰的、高门大窗的两层楼房只是开始招工筹料。可是,工委书记苏易一看见货物运到,当即就做了一项不留余地的决定——明天开始营业。

马车队长跟洗衣娘说到要为她修补土窑时,态度是慷慨而庄重的,并带有父亲般的关怀意味。向来就是这样,糜复生从不对蛛玛随便。因为在客观印象上,以及在他的观念中,他是这可怜女子的仗义的保护人。

或者有人会因此得出这样的结论:既然这段路后天竣工,那么后天便会有汽车开到当地来。不!这样想就错了。前三天已经有车队响着喇叭在这里往返开行了。康藏公路的每一公里几乎全是先通车而后竣工的。筑路者非常习惯这样,他们总是闪在一旁,动情地望着汽车在刚刚挖出的路基上缓慢地一歪一蹦地开过,随后又各就各位埋头于工作。

不过,在言语间,洗衣娘像历次一样发觉马车队长的两只眼睛在看着她的脖颈——是那样地在看。这目光像历次一样,立即引起了蛛玛强烈的不安和恐惧。实在说,在她心目中,这个消瘦的大个子汉人是奇形的,可怕的。于是,她暗暗一怔,顺手扯掩了一下斜散的胸襟,站起来告辞说:

本期工程原来预计是十五天完工的,今天是第七天,但看来,最晚在后天,这支浩荡的筑路大军便可以背起自己的房屋(帐篷)继续向前开进。去劈开横在他们面前的层层雪山,跨过横在他们面前的条条冰河——直到拉萨,直到边境。

“我走了!”

修路的人们有一种明显的、共同的感觉,觉得如今的工作太轻易了,轻易得不像是什么工作。在海拔四五千公尺高的雪山上,他们曾是怎样工作呢?那里空气是稀薄的,没有过这种锻炼的人不要说下力劳动,就是爬一个小坡都会气喘吁吁;那里,风像刀刃,终日割刺着裹在皮衣里的人们的身体;那里,岩石和冻土硬得如钢似铁,人们打钎时,手被震裂了,血顺着锤把往下淌;那里,处处是绝壁悬崖,人们必须像葡萄一样吊在空中穿孔点炮,被炸得横飞四散的石块向下堕入云雾,听不见一丝回声。在宽阔急湍的冰河上,他们又曾是怎样工作呢?在那里,为了河心里的每一墩桥桩,他们都要脱掉棉裤,整天站在刺骨的水中,忍受着像斧头一般的流冰的冲撞;然后上来用酒精摩擦自己没有知觉的双腿。在阴冷的绵延百里的原始森林中,他们又曾是怎样工作呢?他们必须忍受不知多少年的腐叶烂果的恶腥;为了路基稳固,他们不得不费尽力气,像淘井一般去挖出一条条深扎的树根;同时,必须时刻警惕防不胜防的蚂蟥的伤害,甚至于有时为了自卫还必须和猛兽搏斗。所有这些,跟现在比较起来,他们觉得在这样的平坝上筑路简直算不得什么正式工程。

“怎么来了就要走?坐坐吧!再坐坐吧!”病人连忙欠起身竭力挽留。

人们当中,有来自各地各省的体格强壮的民工,有不带武器的工兵、步兵,有脸孔已被晒黑了的女测绘员,有年老或年轻的、总在若有所思的工程师,有曾习惯于五万分之一军用地图而现在又习惯了线路蓝图的部队首长……山民们给所有这些人加了一个综合的称号——修路的人。

“不行。我还有一堆湿东西没有晒开来呢!”蛛玛谢绝道。随又问,“你有衣裳要洗没有?唔!这儿有一件!”

现在,更达坝子几乎整个儿变成了喧闹的街市。你听吧!歌声和各种劳动的声音混响成一片。你看吧!到处是人,匆匆奔忙的人!

洗衣娘看见铺头有件白衬衫,用两个手指提了就走,就像取走了一块龌龊不堪的烂布。其实,只要她稍为留心一下,就会看出这件衬衫是干净的,还用不着洗的,不过糜复生也没提醒她。洗衣娘常来常往,有时拿衣服走,有时送衣服来,这对他和对她都已是一种习惯了。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筑路部队带着一种不可阻挡的气势到更达来了。

[1] 松赞干布——七世藏王,在位时兵强地广,四邻畏之。

农业站早已在密切地注意着筑路的进展,只要从后边来了一个人,他们总要把人家拦住询问。一个普通的行人怎么能回答这样的问题呢?可是他们总还要问——哪一天能够修到更达来呀!

[2] 却禄东赞——大臣,具有才略,是时藏王称雄于西方,赖其力不小。

凡是步行到西藏高原来的人,都有这种深切的体验,你会觉得你仿佛是离开了大陆,到一个遥远的岛屿上来了。在你忙碌或快活时,这种感觉不怎么显著,一旦你空闲了,或是不太愉快时,你不禁就会感到孤寂、茫然。清爽碧蓝的天空也会使你感到压迫、发闷。因此,当你步履几十天艰难漫长的行程时,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座座高大入云的山,山!仿佛是一道道闸门留在你身后,断了你的归途。当然,这还只是一种精神作用。而真正苦恼你的,将是在实际工作中抬手动脚都会遇到的为难之处,仿佛你是一支没有接济的孤军。因此,你会迫不及待地盼望公路立即修到你跟前,就像所有的西藏人那样,殷切地希望公路能够尽快地通过自己的家乡。

[3] 文成公主——一说为唐太宗从女,于贞观十五年(公元641年)许给七世藏王。她对敦睦汉藏关系及对西藏文化的启发皆有相当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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