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达却朵准备怎么处置她?”察柯多吉又问。
教士努努嘴,连连摇着脑袋。
“他们要锁着她,往外传‘风’,让她家里来人赎她。可是要带着大洋来,最少得这个数!”教士的手指迅速变换了几个数字。
“你不明白?”相子吐出个烟团,意味深长地说,“可是她明白。她明白他们能给她什么好处。明白得很咧!”
“好!好得很!嘿嘿!”察柯多吉恶言冷笑道,“不过,等他们把‘风’传出去以后,就先把老鹰召来,等着给自己天葬吧!你也在内,教士!不错,会有人来赎她。可是要来赎她的绝不是一个人,带着来的也绝不是银元……”
“可是,我真不理解!”马银山晃晃手中的小钳子,很不以为然地说,“就像她也算是什么人似的!一个蛮婆娘嘛!是的,她不过是给他们放放马!可是,她竟然也会那么认真!真叫人不明白!他们究竟能给她什么了不起的好处!哼!活见鬼!”
“别担心,相子!他们准备怎么处置是一回事,她应该得到怎么样的处置又是一回事。这个,请你信任一下‘圣主’吧!他也不是那么太不中用的。”
“多余!”相子继续训责道,“何必要随便问问!她知道什么!她不过给他们放放马!”
说要往外传“风”,察柯多吉的确有些忿怒,但教士的话使他宽心了。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他刚才言语之间带了过多不得当的上司口吻。他想缓和一下,于是到马银山身后去,关切地看他擦修机件,并突然变得和颜悦色地说:
“上午,我把她叫来,想随便问问。可是,好言好语跟她讲了半天,她连一声都没有应。好像她根本不会说话,直用眼睛冷冷地瞪着我。看样子,她恨不得把自己的眼光变成两支箭穿透我的心,把我射死!”教士不由得用袖口在他深陷的老鹰一般的眼窝里揉擦了一下。
“怎么样?我能帮帮忙不?修理收音机我还是把好手。”
察柯多吉撇了撇嘴,不知他是在鄙弃那“一头狼”,还是在鄙弃被“狼”咬得流血的人。
“你没看清,是钢丝录音机。”
“还用说,‘王子’的人,”教士颇有乐趣地说,“他们探听到有汉人姑娘进山到牛场来了。费了好大事才去弄来,哼!原来也还是一个‘蛮’家姑娘。好厉害呀!简直是一头狼,一头小母狼!乱抓乱咬,他们围成一圈耍笑她,可谁也不敢挨近她。有两个人过去扯她的裙子,让她把手背上咬得直流血!”
“唔!是录音机吗!”
“那是谁?是谁从牧场上把她弄走了?”
“没什么!可以弄好的。”
“唔!我说呢!你怎么一上来就带着一股火。”马银山微微露牙一笑,回头斜测了察柯多吉一眼,“难道你以为做教徒的还会去抢人家的女人不成?”
“嘘……修吧!修吧!如果你的钢丝转不起来,那你的事情可就不容易喽!”
“你们做什么?是发傻是发疯!就那么需要女人吗?”
这话不假,马银山对“王子”邦达却朵任何大大小小的要求都是以“圣主”出面的。也就是说,他借着暗置在天花板上的钢丝录音机可以随心所欲向邦达却朵提出任何要求。
马银山没有给予察柯多吉任何招待,他抽上梯子,便又回到遮了布帘的窗前,俯身去擦修一堆机器零件。察柯多吉也并不见外,他拉过凳子坐下,从口袋里掏出火柴。当他喷出第一口烟时,便以愤愤的、训斥的语调说:
“是啊!我也是这么说呢!”马银山苦笑了一下。也换了悠闲的、谈家常的语调反问,“怎么样?你在俄马登登家里过得怎么样?”
这间小阁楼在二层屋顶上,居高而孤独,左无邻,右无舍,教士独自住在这里。他有一种怪癖,每当他在家的时候,总要把那十分轻便的惟一的小木梯抽到上边去。所以,登门交易的察柯多吉到来之后,还是教士给他放下梯子他才上去。
“还不就是那样!”
马银山教士想把原买的几十个麝香转让给察柯多吉。可是,周旋已经不止一两次,总还未能成交。今天,又在那间小阁楼里讨价还价呢!
这话题,当即触起了察柯多吉的烦闷。他懒懒散散地在地下转了一圈。像被什么压歪了似的倒在板床上,但旋即又忽地坐了起来,满腹怨尤地说:
他们又来了。他们不是稀客,山里人都认得,这是相子察柯多吉的商队。
“人要是倒了运,那可丝毫没法!一生一世都该倒运!直到你死才算完事,只好听便!办事处[2]撤出拉萨的时候,我还想,这倒也好,可以回南京去了。谁知到了这儿,忽然确定要留人下来。自然,我不反对,这里需要留人,应该留人。可是,根据什么理由偏偏非把我留下不结!”他把再也无法捏住的烟头狠狠抛到地下去,并且加上一脚,“办事处人员当中,我们同行的也不只是我一个人哪!”
3
“唔!平静一点吧!何必呢?讲这样的话对你有什么用!”马银山以教导的口气,轻言慢语说,“我从来不相信什么运气。我觉得,人生,不过是一段很短很短的行程。各自都有各自不同的路子。究竟自己的前景如何,谁也不能预断。所以说,当你走的道路艰难的时候,不要去嫉妒别人,尽管走你的!也许,经历过了这一段,会忽然发现你前面的路子又宽阔又平坦呢!那时候你就会想,幸亏我这么走了过来!”
教士的确差了一个人出山到更达去,这位使者也的确带了邦达却朵“王子”的一封信,但他并没有把这封信交到。他根本就没去见那帮偷马的人。不过,他倒是把教士写的另一封信亲自交给了收信者。
“够了!”察柯多吉插言道,“我跟你不同,我醒着呢!”
邦达却朵没有再坚持自己的做法。
“的确!事实如此!”教士没理会相子的岔言,“让我看,无论处在什么样的境遇当中,都无须乎愁眉焦心,那是自找烦恼。况且据我所知,原来你能答应把自己放在此地,一多半也还是出于本心。我知道,这里某些方面,对于你毕竟是有相当吸力的。”教士偏过脑袋,隐隐地微笑着,第三次露出他的老鼠一般的牙齿,“其余的姑且不论,就讲涅巴的女儿……”
“就算赶得上,他们已经出了山。在外边可不比在山里呀!”教士警告道,“你那么一弄,反倒会坏事,会让人家生疑。唔!这么办吧!我正有一个人要出山到更达去。你写封信交给他带去,要他们都转来,不在更达‘买’马。这样,蛛玛也就不能不跟着回来了。你看怎么样?好的!就这样!这样最稳当。”
“我请你不要以己度人吧!”相子认真辩解道,“不管哪一方面,我都不承认值得我留在这个鬼地方遭罪。更不要提那个涅巴的女儿了。像你说的,一个蛮婆娘!她十六岁就打过胎……”相子十分嫌恶地扭过脸,但紧跟着又说,“喂!我托你找的东西呢?忘了?”
“赶得上,骑我的马去!”
“什么?唔!那东西!记着呢!可是,”教士为难地说,“在我们这样的地方,像六〇六、九一四那类东西可不比虫草、青果那么方便哪!”
“可是,他们已经走了一天,怕赶不上了吧!”
“那么,看来我真的要到他们的卫生院去喽?”相子不悦地说。
“不!你不晓得蛛玛的性子。她准会……不!得把她弄回来!”邦达却朵说,“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就是拖也得把她拖回来!”
“去呗!那有什么!卫生院里什么病都治的。我早就说过,这对一个相子的名誉也根本不会有什么损害。而且,你常到那里去还可以‘增长见识’,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依我想,你用不着派人去追她。”教士劝阻道,“你们每回出山‘做生意’的人不都是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吗?”
“得!得!得!不谈这些了,管他呢!”察柯多吉愤愤地挥了挥手,仿佛把不名誉的疾病以及使他懊恼的念头扫除了个一干二净。
教士马银山稳静地在听邦达却朵的叙述。仿佛在听一个早已熟知的故事。但实际上,邦达却朵的话使他振奋异常,这对他是一个意外的发现,是一个极其有价值的发现。原先,马银山对这位山中“王子”并不抱有太大的指望,只不过是看中了他的一百多个能骑善射的、勇于拼杀的兄弟。现在看来,这种估价是不足的。原来邦达却朵有如此一位外甥女儿,原来他们和更达女土司之间有如此的纠葛。这可以从中做多大的文章呀!
“好吧!不谈这些了!”教士也正言道,“我们说点正经的。怎么样?这些天你的事情还顺手吧?”
邦达却朵非常焦虑,他明白,契梅姬娜绝不只是为了看看更达的庄园。她说不定会干出什么样的傻事,这后果是难以想象的,他甚至已经产生了各种各样很坏的预感。同时,契梅姬娜这样做也很使邦达却朵心中难过。很明白,她没有把复仇的希望完全寄托给她的舅父,而是寄托在她自己身上的。她哪里知道,多年以来,他始终把这当作是自己的庄严的、不可推却的责任。他没有对契梅姬娜应许过什么,并且一直避免对她提起这些悲痛的往事。他觉得,这样的重担不可能也不应当由一个弱小的孤女来肩负,而应当由他一个人承担。他相信,他能够把隆热土司的领地从仇人手中夺回来,交还给它的真正的主人。不过,邦达却朵不是一个孩子,也不是一个缺少聪明的人。虽然他早已在山里做了“王子”,手中已握有一干人马,但,一年一年过去了,他仍然没有动作。因为他不能不掂量一下自己的实力,没有十足把握,他是绝不轻举妄动的。
“总算还不错。不过我又得埋怨你一次了!你的信来得晚了一点,”察柯多吉回答说,“当天黄昏,他们在更达坝子里卖唱,我去了,可是没找到机会单独跟那位江玛古修认识一下。黑夜,他们动了手,拉走几匹马。她呢,就到格桑拉姆宗本的楼下去放火。结果让人抓住了……我给你的回信上已经写过,真的!得要感谢农业站那个马车队长。要不然,契梅姬娜只好白白的把命丢在那儿。我们也就别想借她什么光了!现在要是少了她,戏就不怎么好唱呢!”
昨夜,听说有人要到更达去“买”马,契梅姬娜私下向舅父请求准许她也随同前去。她特意说明,她只是想去看看更达土司的庄园是什么样子,绝不会惹什么是非。但还是没有得到许可,于是,今天一早她偷偷溜走了。
“我也这么说,是得感谢他。恐怕你们涅巴大人也没想到一个汉人会有这么一手枪法。”
这种骤然的、大不幸的遭遇,使得契梅姬娜过早地变为成人了。她很少说笑、玩耍,常常陷入呆痴、沉思中。夜里常常梦见从前所有过的那种随心所欲的生活,梦见父母无止境的溺爱,梦见家族中所有的亲人,梦见属于隆热土司的繁盛的庄院……而醒来时却往往痛苦地哭叫起来。她还常常向舅父问起更达土司,问起格桑拉姆。于是她便又多次地梦见她的仇人,梦见她自己亲手把他们杀死,他们的头颅从她的刀下滚落,滚出去好远,然后她又去刺砍他们的尸身……总之,在契梅姬娜幼小的心灵中便树立起坚定的复仇的欲念。她并不幻想什么幸福,幸福和欢乐对她是永远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她甚至一点也不珍惜自己。只要能够达到复仇的目的,她愿意付出一切,当然也包括生命。仿佛她只是为了完成一次野蛮的仇杀才出生到世上来的。
“那自然,他要知道就不会跟他们打赌了。他心想他们不敢自己开枪射杯,准定得要请他家里的枪手来代替——他专门养着两个会打枪的人——这样,他欠身都不欠,就可以得几百块银元。可是这一回,俄马登登失了算。”
十多年前——那时契梅姬娜不过六七岁——由于继位的纠纷引起一场战争,结果酿成了隆热土司灭族断后的灾祸。当时,契梅姬娜如果也在家,自然也会和长辈们一同倒在血泊中的,但正巧她被邦达却朵舅舅带走了,因为年老风瘫的外祖母想要看看她。事后,不知怎么被更达土司降泽工布知道了。他随即便派人前来,想要斩草除根。邦达却朵得到信息,话都没来得及说,把小外甥女抱到马上就逃,不分日夜地逃……
“哈哈!他也该吃点亏了。”教士嘲笑地说,随即又正色问道,“那么‘王子’的外甥女儿你安置妥了没有?”
追述往事,邦达却朵不能不首先提起外甥女儿的真实姓名;她原不叫蛛玛,而叫契梅姬娜。
察柯多吉很有分量地点了点头。
邦达却朵加重语气回答道。并且在他说到更达这个地名时,脸上现出难看的、异样的表情。这使马银山暗暗吃惊、纳闷。他决心即刻探问出究竟来。起初,邦达却朵不大愿意讲,但他既已有所吐露,便也只好把严守多年的秘密在这位“圣主”的代理人面前加以公开了。
“在什么地方?”教士又问。
“到更达!更达!……”
“你想呢?”
“到哪儿?”教士反问道。
“我想……你一定能把她安置到最得当的地方去!”教士现出狡狯的一笑。又露出了他的老鼠一般的牙齿。
“你晓得他们这一趟是到什么地方去‘买’马?晓得不?”
“谢谢你的信任!”察柯多吉略带傲慢地说,“不过,‘王子’这一边希望你能多尽点力。万一他要差一个什么人去找她,哪怕只在路边跟她打个招呼呢,那就不好收拾。我们有话在先,到那时候,我可负不起什么责任!”
“那为什么?”
“好的!好的!‘王子’这边由我兜着。”教士停住工作转过身来,庄重地应承着,并且向前探伸出他那脏污不堪的双手。
“不!你不知道……随便哪一次她要出去我都不问。可是,这一回她不能去呀!”
4
“那怕什么?过几天她就跟他们一块回来了!”教士宽慰道。
夜风,无情地在抖乱秋枝的已经散乱的辫发,撕裂她那已经被扯得遮掩不了身体的衣裙。她走着,走着,赤着脚在山谷中走着,根本没觉到棱棱如刃的乱石的割刺。由于思想极端混乱,她也无法弄清自己正走向哪里,要去做什么。仿佛这是放牧晚归,也仿佛这是迎着黄昏的歌声向坝子上走去。但,当她侧目望见跟随在她身后的、巨大而变形的身影时,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她清醒了。秋枝啊!你不是往别处去,你是往河边去。你不是去做别的,你是去赴死!
“我说过,不许可她去!可是,你瞧!她就背着我偷偷地走了!”邦达却朵着急地说。
刚才,就当着秋枝的面,邦达却朵“王子”像吩咐一件琐细小事似地吩咐去把她处死。
有一天,天已经很晚很晚,邦达却朵的外甥女蛛玛还没有回篷子里来,他便差人去喊她。但没有找到,有人说见她跟“买”马的人一同出山去了。因为马匹缺少,王子派出十多条汉子到山外去“买”。这帮人是一大早动身的,就是说,蛛玛已经出走整整一天了。邦达却朵一听,十分惊慌,并且立即吩咐派人去追赶,要把她拦回来。当时,马银山正在“王子”这里闲坐,见他如此慌乱,就问是怎么回事。
“喂!哪个去?跟这个农业站的女人到河边。对她后脑勺放一枪,”他边说,边用力吸食一块牛脊椎中的骨髓,“然后把她扔到河里去!”
2
坐在“王子”旁边的那个瘦小枯干的汉人露出牙齿笑了笑,低声对“王子”咕噜了几句什么,于是,“王子”又立即补上说:
邦达却朵听见自己在说话,在笑,饮酒、咳嗽、瓶杯的碰响也都听见了。这声音是那么细致、遥远,但又真确、清晰。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呢?像是从墙壁里,也像从屋顶上,又像从地底下。不!这声音是从人所不知的什么地方传出来的呀!就连小孩子也知道,声音这东西是一去不复返的,为什么邦达却朵竟第二次听到自己的声音了呢?这空荡荡的、窄小的房间里,除了他和教士再没有第三个人。显然这就是他,是“圣主”的声音啊!倘使不是勉强保留一点“王子”的自持力,邦达却朵一定要跳出门去,逃开这发着自己声音的神秘而可怖的房间了。
“要带皮绳,往她身上绑一块大石头再扔下去。要不,会顺水漂出山去的!”
就在这一瞬间,奇妙不过的事情发生了!
一个身架魁梧的青年汉子,憨里憨气应声从人群里站出来了。
“唔!”教士仿佛省悟地接上说,“也许,你觉得,是我凭自己的嘴随便这样讲的吧?不!邦达却朵!‘圣主’是常有的!这意思就是说,不管我们在做什么事,或是睡觉,走路,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和我们在一起。就说刚才我们喝酒的时候吧,他也在旁边的。凡是你说过的每一句话,他全都听见了!好吧!要是你想明白,‘圣主’愿意把你刚才说过的话重说一遍,用你的声气,用你的口音重说一遍。听!你听!”
“王子”看了看他说:“好的!你去吧!你的力气大,你能往她身上绑一块很重很重的石头呢!”
邦达却朵似懂非懂,不时向桌上揣度那尊小小的金像。
对于死,秋枝丝毫没有感到畏惧——这是山民们值得自豪的自然而然的习俗。只要懂事的孩子便会懂得要对死不惧——不过,并不是说,秋枝不知道珍惜每人只能有一次的、对她说还只是刚刚开始的生命。并不是说秋枝不清楚“死”对于一个人有着怎样的意义。不!她很清楚,所以,当她意识到自己正一步一步向河边迈进,一步一步向死迈进时,她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痛楚,两眼热泪夺眶而出,像两道流星似的,在月光下一闪便跌落到地上去了。
“可是,有一些事情,不!有很多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应当怎样做。这不行呵!‘圣主’让我来就是为了这个。说良心话,我本来是不怎么情愿的,是呵!我为什么要情愿离开自己的家,离开亲人,钻进这个山沟里来呢?可是,不来不行呵!我得随时把‘圣主’要对你说的话转告给你!”
闪电划破夜空,总是短暂和急促的。但由于它的光亮异常强烈,因此,哪怕是顶细小的东西,也能在这一闪之际分明地显现出来。现在,秋枝的心境正如同这种情形。她无论想到什么,总是极为短暂和急促的,但由于在将死之前,对一切都有着异常强烈的恋念,因此,哪怕是顶细微的事体,也在她一闪而过的脑际分明地很不协调地重映出来……
“……”
秋枝仿佛看见了阿妈。阿妈正用她那昏昏花花的两眼望着她,她常爱这样好半天直直地望着女儿。望呀望的,总是望不够。仿佛阿妈正在给她编辫子。她那双干瘦的带着母性的慈爱的手,轻轻从女儿的鬓旁理过。她也似乎隐隐听见阿妈正站在屋顶上唠唠叨叨喊她:“秋枝,秋枝,回来睡吧!看天到什么时候了啊!”……秋枝又仿佛看见了阿爸。阿爸的胡子是很硬的,像干草根一样,小时候,阿爸常用胡子在她的腮上刺磨,又痒又痛。阿爸的脸孔总是绷着,叫人感到害怕。可是,他的心肠却是那样善良。有一次,她逮住了一只麻雀,把它拴在羊栏旁边。阿爸趁她去贴粪饼的时候偷偷把它放了。他说:“这是一只老麻雀,窝里准定有小雀子饿着肚子在等它衔东西回去呢!”为这事,她哭闹了一场,阿爸要她去放牛,她赌气没去。现在想起来后悔死了!她就这么一次没听阿爸的话……阿妈呀!阿爸呀!这会儿你们在做什么?在撕羊毛吧?在用步犁翻地吧?你们在想着女儿吗?你们的女儿要死了!她再也不能看见你们了啊!她要死在河底,身子绑着大石头……秋枝又仿佛看见了倪慧聪,她并且忽然记起了那晚在小帐篷里的情形。于是心里默念着,倪慧聪姐姐!他们放枪,可打到了你吗?不!不!他们打不着你的。我知道,你一定牵着那几只母羊回农业站去了。倪慧聪姐姐呀!你还记得吗?你给我讲工厂,你说我可以亲眼看见,是啊!我本来是能看见的。不光能看见工厂,我没听说过的,我想都没法想的好多好多东西,我都能看见!可是,不行了!我什么也看不到了!我的好姐姐呀,我要死了!在河底,身上绑着大石头,水里的大鱼小鱼会来吃掉我的眼睛……秋枝又仿佛看见了朱汉才、叶海以及农业站的许多人,她耳边又响起了隆隆的声音,“狮子”在吼叫!它喷着青烟,像喘气似地向前爬。五个明光发亮的犁刀,一齐插进地里……秋枝又仿佛听见,朱汉才对她说:“你能学会,秋枝,等到了冬天,稍微空闲一点我就来教你,你一定能学会!”是啊!我本来是能学会的,不光能学会驾“狮子”,还有别的好多好多事,我全能学会呢!我的手脚是灵巧的,我要学什么就能学会,我能变成像你们一样有能耐、有本事。可是,不行了啊!我哪里还能等到冬天!一小会也不能等了,我就要死了!在河底,我的手被绑着。我连一点点什么也不能学了!我连一点点什么也不能做了……接着,秋枝又想起了朱汉才和叶海每天早晨赶着马群从她门前向山坡走去。想起他俩怎样用树枝做成牛梭头。想起她从老远望着他们透出灯亮的小窗子,想起他俩到她家里去做客,脸上的汗和土和成了泥,手上染着油污。她想起了……
“听我说,邦达却朵!我想,你一定还不认识‘圣主’吧!可是‘圣主’知道你,早就知道你!”教士的语气不急不缓,似乎在谈着极平常的,并且是和他本人无关的事情,“你是谁?只怕你自己还不明白呢!‘圣主’说,你是王子,你是真正的王子啊!你应该管辖很大的地面呢!比随便哪家土司管辖的地面都应该大,要大得多!”
忽然,秋枝发觉她已经走近了河边。山洪在月光下翻腾着疾驰而下,像一条滚动着的大蛇。秋枝看来,这大蛇正待要咬死她,吞没她!适才,历历在目的回忆像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飞到何处去了,那幸福的景象像水泡似的一下子消散了。并且,所有的意念都显得是那样可笑、虚幻。此刻,在她的头脑中剩下来的只有一个字,死!死!
邦达却朵这才注意到摆在桌上的那尊金光闪闪的圣像。
可是,为什么我要死!为什么要害死我!不!我没有罪——秋枝觉得她要大叫起来了——我不死!我要你们死!要你,啃骨头的王子去死!要你,露着白牙的教士去死!要你们,向倪慧聪姐姐放枪的人去死!要你们,和农业站作对的人去死!
“看见没有?这是‘圣主’。”
秋枝陡然旋转身体,异常猛烈地、狂野地向在她背后的执刑人扑上去。双手抓住了他的枪筒。但,这青年汉子的力气有多大呀!他横过枪身,当胸向外一推,秋枝便像被牦牛抵撞了似地倒退几步仰面摔倒了。她的散乱的发辫已经浸浮在岸边的浅水之中了。
更重要的当然还不是酒。酒宴完毕之后,马银山邀请邦达却朵到他房里去坐坐。刚刚迈步进门,这位沉沉欲醉的“王子”就由于惊吓一下子清醒了大半:他既没有看见油灯,又没有看见蜡烛,然而,房间里却是光亮刺目,有如置身在当午的阳光之下。这时,教士迎上前来,露出两排整齐而细小的、老鼠一般的牙齿微笑着。他笑时总把扁平的鼻子向上一耸一耸,这鼻子在他窄条条的脸上不适当地占据了过多的地盘。随后,他忽然神色庄严地对他说:
紧跟着就是“当”的一声震耳的枪响。
马银山设宴款待“王子”。邦达却朵怀着戏谑和好奇心理,带着几个人赴宴去了。至于满桌子美味的食品就先撇开不说。单说酒——邦达却朵很警惕,他只从教士喝过的瓶子里倒出来喝——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酒啊!喝下去,浑身酥麻而又清爽。以后,为了满足邦达却朵和武士们对酒的欲求,马银山便常常奉送。每当夜色来临,他们围着野火,哼着什么不堪入耳的歌调,啃着半生半熟的烧牛腿时,便尽量地往肚里灌着这种“仙酒”,其实,这不过是掺了少量酒精的河水罢了。
秋枝觉得轰然一怔,仿佛整个的心身迸裂了!她对自己说:死了!死了!我已经死了!可是,为什么我还能看见天上的星星?为什么我还觉出来自己躺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我还能吸气?为什么我的心还在跳?不!我没死,我还活着!于是,她站起来了,昂然地站起来了!像一棵风暴中的云杉。她用极端仇恨的、极端轻蔑的眼光盯着那“武士”,等他再开第二枪。
邦达却朵原来十分轻视这个新近在山中出现的汉人,若是依着伙众们的意思,早要把他结果了,事实上这也很方便,他只带了几个“教友”。而且,教士本人又是那么干枯矮小,邦达却朵和他对面时,总觉着可以轻轻把他抓起来摔出一丈开外。但,时刻面临死亡的马银山,却是那样异乎寻常地镇定,仿佛信任自己的颈子不可能被割断似的。并且,在当晚他便取得了邦达却朵五体投地的敬畏。
执刑人走过去,走到秋枝跟前,用平静的声调对她说:
然而,目前这里真正的主宰者已经不是“王子”邦达却朵了,也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圣主”。是谁把“圣主”引到这深山老林里来的呢?这不能不归功于环球布道会[1]的教士马银山。
“不要夺我的枪,我并没有想打死你!”
不消说,这群无家无业的武士全要靠自己的本事来维持生计,那便是劫掠、窃盗。所以,他们称邦达却朵为“王子”不过是为了自尊,实际上,称他为首领要恰当得多。
秋枝没有理他,仍旧用极端仇恨的、轻蔑的眼光盯着他。
邦达却朵凭了这种超人的勇猛和无限量的义气,很快在山里闻名了。并且,竟然有些漂泊者远道前来结识他。起初,邦达却朵不过是被动地跟他们交往交往。但,后来他便主动地招募起这些人来。到目前,他已经聚集了上百号人。邦达却朵统统把他们待为手足,不仅平起平坐,而且吃穿享用也完全一样。那么,他这样做是什么目的呢?这一层邦达却朵暂时不想告诉任何人。
“你走吧!你跑吧!”执刑人向远处指着,“瞧!你瞧!出这山口,往东拐,翻过一架大山,然后,沿河向下走,一直向下走,就到了更达。你听到我的话没有?我让你走!我让你跑!”
一天,迎面过来一帮朝佛的人,把邦达却朵拦住,夺走了他所有的银钱和吃食。也许有人会怀疑,这难道真的是朝佛的人吗?不用怀疑,这帮人的的确确是到圣地拉萨朝佛去的。他们严循着西藏人朝佛的规矩,一路上磕着“等身头”——每磕一头正等于自己身体的长度。若是要过河,还事先端量一下河身多宽,计算好在这距离内应份磕多少头,先在这岸磕够了数目,然后蹚水而过。那么,他们既要朝佛修善,为什么竟又干这种抢劫勾当呢?不!他们可不这样想,朝佛归朝佛,抢劫归抢劫呀!要知道,他们皮袋空了,口粮已经断了几天。这群远道去祈求幸福的人不愿意半途而废,更不愿意饿死在遥远的异乡。如果邦达却朵可以忍忍,这桩事当然会无声无响地了结。但他不是弱者,同时,他满怀怨愤还正无从发泄呢!于是,荒谷中展开了一场惊心触目的、殊死的格斗。邦达却朵单人独骑,前攻后挡,左劈右刺。结果,他虽多处受伤,然而敌方中已有两名相继在他的并不锋利的腰刀下坠马而死。其余三名见势不好,连忙举刀跪下了,照常情说,在这种怒火万丈之时,这几个人的生命是在所难逃的。可是邦达却朵没有杀他们,他对求饶者向来是一律宽恕。
秋枝还是没有理他,仍旧用极端仇恨的、轻蔑的眼光盯着他。
邦达却朵原是一个权势极小的、依靠战功而取得地位的头人。不过,他有一门显贵的亲戚,所以家中的豪华不亚于任何一家土司。然而像西藏古谚中所说的:祸事往往会忽然降给最幸运的人。在一次残酷的战斗中,邦达却朵所有的亲人几乎全被杀害了。他只把小外甥女儿驮到马背上逃命出来,好容易才摆脱了仇人的跟踪,邦达却朵还没有来得及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已经成了一个流浪人。他不得不隐名埋姓、盲目地顺着山谷小道往前走,觉得哪里也不能落脚。
“你怎么老这样看着我?好吧!看吧,看吧!你记住我的样子。告你说,我的名字叫郎加,郎加!回去说给农业站‘本布’。你没有死,就是因为他。要不是他,刚才我这一枪是不会放空的!你知道吧?他捉住了我,本该杀死我,可是他没有。这桩事我记着呢!你告诉他,我郎加不是一个没有心肝的人!”
在这块天地中,邦达却朵是人人敬服的至高的主宰者,是一呼百应的“王子”。
[1] 环球布道会——在宗教外衣掩护下的反革命组织,曾活动于康藏某些地区。
(此地,可说是另一个世界。这小世界,是以层层险峻的雪山和条条急湍的冰河作为屏障而存在着的。)
[2] 办事处——系指国民党反动政府1939年所设立的所谓“蒙藏委员会驻藏办事处”。1949年被西藏地方当局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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