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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艺校。”

“考什么?”

“呵!要当歌唱家是不是?”

“什么学呀!根本不能算学过。我爸爸,你知道不?就是此地工委书记,带我来,可是做什么呢?我什么也做不了。正碰上这里要气象员要不到,就把我给送到航空局去,请人家大致教了教。今天还是一知半解,不过勉强应付应付就是了。本来我是想去考学……”

“去吧!听我这豆沙嗓门。怎么能唱歌呢!我是想学跳舞,小时候在剧团里跟一个白俄练过芭蕾。可是,只能算胡来!在那种环境当中,谁有心思真正学点什么!还不是……”

“谁晓得!我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总之是很喜欢!你呢?怎么选上气象这一门呢?学了多久?”

“我听人说基本训练很重要。你既然经过基本训练,那就有了一定条件,如果能够再……”

“哎!你一开始怎么选上了这一门的!”林媛更认真地问,“听说畜牧科女同学很少很少,几乎没有!”

“得啦!你知道,做一个舞蹈演员当然必须具备许多条件。可是,很重要的一项是身材。看我!”林媛自己笑起来,那么坦然,“再过些日子不知更要胖成什么样子了。我真羡慕你!”

“不,专科在成都,金陵大学由南京迁到大后方之后分出来的。”

“快别提我吧!笨死了!”倪慧聪也笑起来,“在学校连课间操都做不好。”

“重庆我去过,什么都好,就是太热,像个大锅炉。……那么说,你从初小到专科都是在重庆上的?”气象员又问。

如此,话一扯开,题目相当宽广,并且变化莫测。最后,以青年女子们纵情畅谈时所不易忽略的一个项目做了收场。

“从不满两岁离开,直到现在,我还没去过东北。‘九一八’以后,我们家逃到天津,‘七七’事变那年,又逃到重庆。”畜牧师回答说。

“恋爱了吧?”林媛问。

“怎么南方口音挺重的?”

“你呢?”倪慧聪以攻为守。

“东北,哈尔滨!”

“怎么说呢!也算也不算。”

“哪儿人哪?”

“为什么?”

就寝之后,气象员结束了关于农业站繁琐的介绍和解答,开始向女友询问起来:

“其实,不过只是日常那么在一起聊聊。我的意思是说,还并没有,并没有肯定什么……可是……”

林媛有这样一种习性,或许是本能,凡是跟她年岁相仿的女子,不论你是什么样的性情:爱说好动的、稳静拘谨的、谦逊的、傲气的、热情的、怪僻的——她全可以跟你一见如故。她能够迅速地消除你和她之间的距离,促使你当即跟她熟识起来。倒不是这个女孩子有什么独到的本领,事实上,她不过是凭着自己固执的、火一般的亲热,以及主动的、推心置腹的攀谈。而对于倪慧聪,当然就愈发不能例外,因为,这是她惟一的将要长年共处的女伴,不!女友。

“可是都各自明白!是不?”

当晚,所有的人都忙于整治步犁,安装拖拉机,几乎没有谁顾到女畜牧师。好在站长特意嘱托过林媛,因此,她以对待每个新来人的热心招待了倪慧聪,以致使后者无法过意。她还抱来很多干草,在自己室内的另一端为倪慧聪打了一个舒适的地铺——按说,畜牧师不仅应有单独的住室,而且还应该有办公室。没办法!惟独马车队旁边还闲着一口土窑,但又颇有倒塌的可能。

这话在林媛听来格外快意,以致使她全然沉浸到陶醉的感觉里去了。但,她总还没有忘记用显然是故意的、淡漠的口吻说:

在公路终点,他就迂回着由陈子璜口中探知了一项足以使她感到扫兴的消息——兽医到牧区去了,过一个月才能回来——她所以没把自己的到来预先告诉苗康,原是想使他喜出望外的。尽管如此,总还是到这里来了呵!

“不过,我倒并不希望太快。干吗那么早?慢些可以多了解,缺乏真正的了解怎么行呀!况且,在一起的日子还长……”

她带着羞愧的心情回忆起当她拿到农林厅公函时是怎样高兴;她马上就到长途汽车售票处,担心着还会有所变更。接下去,又记起到农业站来的第一个夜晚:

“这么说还就是我们农业站的?谁呀?”

倪慧聪今晚就寝特别早,但她不能入睡,久久不能入睡。

“反正,以后你自己会知道,现在告你说你也不认识!”

5

倪慧聪猜想林媛隐告名姓的不是别人,正是和她同路的那位农业技术员。这并非有什么根据,因为她在汽车上就曾奇怪地想过,像他这样的,对于姑娘们“危险”最大。现在,她甚至已经在替林媛感到满足和高兴了。

“你要知道,她爱他!她很爱他!”

“他担任什么工作?”倪慧聪的语音显然是明知故问的。

最后,雷文竹还慎重地补充了一句他认为必要的不可不说的话。但,当他要说这句话时,却侧过身背着林媛,似乎他的话不是针对她,而是针对着荒野,针对着夜空。同时,声调是那样困难,还带着竭力避免的颤音:

“兽医。他是我们团支部组织委员。”

林媛依旧没动,没作声,她没听。

“……!”

“他们是同学,无论从哪一方面比较起来,他们都在先。只是说相识吧,也要早得多。当然,我不是说,你没有那种权利。可是,你做什么要妨碍别人?难道你能够看着一个人因为你感到痛苦?”

对方不作声了。一直不作声。

而雷文竹却因为这样点明道破的话语而立刻镇定下来,立刻变得冷静如常了。他用类似教训的口吻接上说:

林媛如梦初醒,记起了畜牧师的旅途劳顿,于是颇有歉意地结语道:

这话是林媛已回答了自己的。可是,听到由另一个人口里说出,仍然不免为之一震。她偏过头,站立在那里,仿佛思想和周身的神经都已凝结了。她的失神的大眼睛,呆呆地盯着去而不返的河水。

“哟!看我,你一定困极了,睡吧!”

“如果你一定想知道,我想……可以说,这,也许和你有些关系!”

……

雷文竹含混其词,笨拙地拖延了一阵,终于无可奈何地说:

倪慧聪不能入睡,久久不能入睡。

别说这位技术员关于气候问题的提出是那么做作,即使他的嘴再巧些,也不能挽转自己造成的局势了。林媛不缺心眼,只听他那句少头无尾的话,她心中已经有了七八分。等他再慌神慌气一改口呢,她全然明白了。转念之间,她已经肯定了事态的全部真实。她本无须乎再要他提醒什么,无须乎再向他探问什么。但,她不相信,她不承认。她不愿意承认。所以她还是要向他探问,不,简直是追问,仿佛女畜牧师申请调走的动机只有雷文竹才了解,而他却替她百般掩藏。

相随这些回忆,产生了一个敏感的疑问:天这样晚了,大约已经快到了做记录的时间,气象员怎么还不回来呢?她揣度着,想象着……终于,她作出一个决定——明天搬出气象台——既然这样,你应当退避,自觉地退避。为什么要站到别人当中?为什么要让人家感到碍手碍脚?但,她存心冷静地劝诫自己的当儿,两颗滚热的泪珠从眼角悄悄滑落到枕巾上去了。

“……我是想提醒,提醒你经常留意气温突变。要不然,到临时我们应付不了……走吧,再往前边转转!”

6

雷文竹也随着站住,林媛这么语气严重地一问,他有点慌了。仿佛他的话将会引起可怕的后果,于是他忙接上去改口说:

和林媛分手后,雷文竹没有回家,却独自沿河而下,继续溜达了很久。此刻,他的心境是异常矛盾的。时而,他觉得内心很平静,甚至很满意自己。今夜和气象员的谈话他事先并没有明确的打算,而是临时意识到的。然而这谈话对于他,却仿佛是完成了一件有准备的、重大的工作。对的,我这样做是对的。如果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情况,那就又当别论,既然是知道,那我就有责任……不过,雷文竹内心却又禁不住有些纷乱,以至于懊悔起来。他简直弄不清刚才的行动是为什么,这跟你有什么相干呢?是谁的事就让谁随意好了!他开始承认,这样做是违背自己意愿的,甚至是愚蠢的……

“什么!什么事?”林媛一下站定了,十分诧异地等待下边的话。

雷文竹仰起脸盲目地走着,忽然发现前边有人影,月色朦胧,看不大清。只见那人把一匹马赶下河去,随即很熟练地从溜索上滑过河去了。雷文竹想起了上月里轰动更达的那帮偷马贼。他立即警觉起来。但那人过河以后并没有上马而去,却从马背上卸下了什么东西。接着,雷文竹模模糊糊看见他摸索着把牲口套了起来,开始在耕作了。有这么勤俭的人哪!几乎是半夜了,还到地里来,是谁呢?

“这,早应当留意到的呀!可是你……我就正要提醒你……”

这是老斯朗翁堆。

“不晓得呀!原先我猜想,她是想回内地,或者是嫌我们农业站太小,施展不开。我就跟她说,再过一两年我们这小站就要变成一个像样的国营机械农场。她说不是!她只是要求调动一下地方,到别的农业站去。真奇怪,她就是看不上我们这儿,就是想离开我们这儿……真个的,你说呢?究竟为什么?”

前两天,农业站第一期步犁训练班开课了。附近各庄都有人来报到。但是,当地最富有经验的老农斯朗翁堆却没有来。站长陈子璜觉得这未免有些煞风景,就亲自去请他。但他不在家,割草去了。

“你晓得不晓得,为什么畜牧技师来的第二天,就向站长请求要离开我们这里?”

步犁训练班全部课程都是套着牲口在坝子里进行的。所以,除去报过名的正式学员之外,常常簇拥着更多的“旁听生”。其中包括那些来往过路的外乡人,起初,他们只是由于好奇想凑过来看看热闹,但是,他们的好奇很快就被好学代替了。他们往往大吃一惊,猛然觉悟到在这里耽搁太久,误了行程,于是不得不快马赶路……

他们并排向河边走去。一个倒背着手,一个双叉着腰,迈着那种真正的散步的步子。雷文竹终于低声说:

斯朗翁堆上山割草时,步犁训练班正在上第一堂课。他本想绕弯来看一下,但是被路遇的叶海折了兴头。

“好的!”林媛说,一面用好奇的目光重新端量了一下农业技术员。

叶海从地里回去取修理工具——拖拉机出了点小毛病——和斯朗翁堆走了个碰面,他随口招呼道:

“不是站长,是我自己……”雷文竹不自然地说,“我自己想跟你谈谈!”

“忙呵!到哪儿去?步犁训练班你报名没有?”

“我知道,是站长让你通知我的吧?工委书记已经直接跟我讲过了……”

“报名?”斯朗翁堆反问。

“是这么,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报名。就是把自己的名字……唔!这么说你没报。那你去瞧瞧吧!呶!在那里!”叶海指指忙碌的人群,“你瞧瞧!瞧我们犁地是怎么个犁法,瞧我们套牲口是怎么个套法。快去吧!”

林媛答应下来了。她想在遛弯时告诉雷文竹知道,她就要做老师了。不过还没等她开口,雷文竹便占先说:

叶海讲话时带着明显的挑衅的神色,并且扮出一副狡狯的、胜利的笑脸,这立刻就使老斯朗翁堆更改了他原来的打算,他一面转身走去,一面拒绝道:

“怕不行啊,九点四十分还得做记录呢!唔!不过去走走也好,还有一会儿呢!”

“不!没工夫呵!我要割草去呢!”

“一块到河边遛弯去吧!好不好?”雷文竹突如其来地邀请道。

为了套牲口的事,斯朗翁堆曾经过于憨直地教训过朱汉才和叶海,后来他暗自有些愧感了。(那时候,谁晓得他们竟是两个会驾“狮子”的、有能耐的人呢?)不过,叶海刚才的态度却实在使斯朗翁堆不快。尤其是对一个上了年岁的山民,这简直是一种伤害,他从心里恼了:为什么非得去瞧瞧你们犁地怎么个犁法?为什么非得去瞧瞧你们套牲口怎么个套法?我自己不会犁地吗?我自己不会套牲口吗?

到跟前,雷文竹留心打量一下气象员。从她站立的位置上看,从她的神情上看,他立刻得出两个结论:第一,她想到兽医那里去串门。第二,直到此刻,她还不曾得知他早在汽车上便证实了的确凿无疑的事情。伴随这结论,雷文竹心中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念头。他觉得有必要立即向林媛提出告诫,严重的告诫:

然而,在事实面前,斯朗翁堆常常是屈服的。

“随便走走。”

几个要好的邻人见斯朗翁堆没到训练班去,黄昏时不约而同都到他家里来闲坐了。他们谈起“狮子”,语气总是客观的,仿佛是谈着神妙莫测的事。但一谈起步犁,每人都有自己的独特的形容和热情的评语。原先,斯朗翁堆最担心牲口吃不消。可不是!牲口木犁还拉不动呢,更不用说这种全身是铁的步犁了。但据这几位训练班的学员们说,恰恰相反,步犁虽全身是铁,但轻巧得出奇!根本用不着抡鞭子,只消吆喝一声,牲口就会毫不吃力地往前走去。对掌犁的人来说,那就越发省劲了;你只消松宽宽地扶住就行,根本用不着曲背弯腰去按住犁身。至于犁铧,斯朗翁堆就想不出它会有什么用场。但据学员们述说,犁铧简直像一只万能的手,它把翻起的新土顺序拨到一边,把杂草严严地压住……总之一句话,步犁是无可非议的。

“哪儿去?”

斯朗翁堆不能不从实际出发为自己盘算一下:为什么我不像别人那样,也到农业站去借一头牲口借一架步犁呢?天气一天一天在变,母牛又不知什么时候生犊子。那几块地总搁着不翻,等上了冻可怎么办哪!可是,他又有些不甘心这样做。别人会怎样谈论呢?看吧!老斯朗翁堆终究也还是来求农业站了!特别是朱汉才和叶海,他们会怎样来奚落这个老头子呢?再说,步犁是不是真的就那么灵便!这也还不一定。最后,斯朗翁堆要求邻人把借来的马和步犁转借给他。他要亲自到地里来做一番考察。如果步犁不得力,那也就死了心,如果步犁真的那么灵便,那就趁天黑,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两块河湾好地翻一翻,其余的以后再打主意。

“是我!”

雷文竹想知道这是谁黑更半夜到地里来干活,他不声不响从溜索上过了河。斯朗翁堆刚刚开始耕作,见雷文竹意外地出现在面前。他不禁有些惶恐起来,仿佛他是在干一件不名誉的事。

“那是谁?雷文竹吗?”林媛问。

“我当是谁呢!你呀!老斯朗翁堆!怎么这时候下地呢?”

旁边有人走过来。

“我……横竖也睡不着,我是想……”老头子支吾道。

回到农业站时,姑娘们正三五结伴,向一处聚集——这就是说,天黑了。林媛被她们拦住,吱吱喳喳戏闹了一阵。而后,她怀着从父亲那里带回来的兴致向气象台走去。走到岔路口,见苗康的窗子上透着亮——回来了,他回来了!——于是她不由得停住了步。但,恰巧就在这一刻,那窗户里的灯光一下熄灭了,变成了一片昏暗。这使她暗自感到一阵羞喜:他不是写过信说不会很快回来的吗!刚才的灯亮,一定是谁到他那里去取什么东西呢!

“唔!在做试验!好啊!好啊!”技术员高兴极了,他原以为这老头子要固执到底呢,“怎么样?这东西还可以吧?”

4

雷文竹这样兴致,使得斯朗翁堆也立刻自然和快活起来。

林媛微笑着点了点头,这是女儿对父亲的依赖的笑。

“倒是顺手,很轻快,不过要是能再犁深点,犁宽点,那就越发管用了!”斯朗翁堆遗憾地回答说。

“我抽空也还能帮帮你的忙。虽说没教过小学,也总还算教过六年书。”

“怎么!太窄吗?来!我看看!”雷文竹接过步犁。

“我自己编写!”

斯朗翁堆尽顾忙着到地里去试用,他只简单听人家讲了一下。关于如何调节犁沟深浅这一层技术,他并没有弄明白。现在,经雷文竹一指点,他才吃惊地发觉,原来步犁不是件死的,而是件活的东西。你只消把那根小铁棍抽出来换一个孔洞,犁沟的深浅宽窄就可以随之发生改变。斯朗翁堆被这意外的发现震惊了。当他亲自调整了步犁,得心应手地继续耕作时,欢喜得直对牲口乱喊乱吆。

“你说呢?”苏易反问道。

雷文竹跟在背后走了几趟。他很赞叹这老头子的粗糙而灵巧的双手:

“那好!课本呢?”

“斯朗翁堆!你明天到农业站去扛一架步犁来使唤吧!用不着进训练班。你完全可以自己使用它了!”

“我们准备和宗本商量,从更达寺请一个格西[7]喇嘛来担任藏文课。”

“那!牲口呢?你晓得,我那头奶牛怀着犊子。”斯朗翁堆带着坦率的、感激的口吻说,“要是能行,我还想借头牲口,用不了很久,也就是几天的工夫。”

“藏文呢?藏文课怎么办?我……”

雷文竹想了想答应道:“行!我给站长说说,就从马群里抽给你一匹。”

林媛的话虽这样说,但,发光的眼睛却告诉人,她正被热情和自信激励着。苏易觉得他不必再说什么,只把不曾削皮的那个大黄梨塞进女儿的衣袋。林媛忽然仰起脸来问道:

“你说马?我是想借一头犏牛。马是打仗才……唔!这没有什么两样,就借给我一匹马吧……唔!对!我想起来了!”斯朗翁堆变得那样兴奋,显然,他对自己忽然产生的念头感到非常满意,“你刚刚提到马群,不是说农业站要找一个放马的人吗?”

“好吧!先试着做几天看吧!”

“是啊!我们打算请一个放牧员!”

“那有什么!”苏易替女儿表现出不在乎的样子,“你现在是气象员,可是你连一天也没有住过气象学校呀!”

“你看我那个小女子能行不?要是行,明早上我就叫她去。横竖她在家里也做不了什么事,光知道耍。”

“可是,我……”林媛激动地、怯怯地说,“我连一天都没有住过师范学校呀!”

7

“此地的孩子格外多,走过小胡同的时候,都几乎有点觉着绊腿。可是,除了寺庙里的小喇嘛之外,没有一个识字的。我们进行过了解,一个都没有呵!”苏易微锁着双眉,停顿了一小会才又接着说,“今天会议上专门讨论了这桩事。暂时我们还没有力量在各区普遍开设学校,文教厅在明年初才能往这里派人。同时,现在就那样做,结果怕也只会是徒劳无益。可是,必须着手做个样子出来看看。为将来打下实实在在的基础。当然,不消说,这是非常困难的,无论哪一方面都是非常困难的。不过我倒真替你高兴,你想想吧!此地人会因为你,开始相信自己的孩子也完全可以变成有学问、有本事的人。是啊!你是此地有史以来的第一个教师!”

放牧员秋枝对自己的工作十分热心,每天傍晚还要和她的“拈香姐姐”一同到马厩去切草。按说,这项工作不在放牧员职责以内,也不在畜牧师职责以内。因为饲养员白天在步犁训练班忙一天,黑夜还得起床几次喂牲口,她们俩想自动帮他们做点事。同时,这些天女畜牧师的心境也很坏,她不愿意有一刻的空闲,所以尽可能往自己身上揽些事情干。只要忙着,心里就会稍为轻快一点的。

林媛默默地听着,看看捏在手中的梨核。刀子切透的地方,露出来一颗颗饱满的紫黑发光的小梨籽。

秋枝双手挟着干草向铡刀下掖着,一面仰起脸来问:

“……我想,这情形非常明了,”苏易解释说,“譬如,你刚才提到果园。一片很大很大的果园,如果不能从自己的泥土里培育出树苗来,单凭从别处移植,就算是全都可以种活,那终究还是无济于事的呀!”

“倪慧聪姐姐!你说,真的能学会吗?”

苏易立刻从女儿的眼间看出了他所预料的那种犯愁的神色。这情绪也立刻传染了他。的确,对于另一个人,这也许是轻松的,根本算不得什么。可是,对于她,一个差不多未曾经事的女孩子可就不同了。先不提边地小学教师的责任是怎样不可想象的繁难,只是应付现有的工作,已经够她吃力的了。她不就常常处于疲累困倦的状态中吗!如果再交托她另一件工作,那无异于把两根铁轨同时压在她的左肩和右肩上。但,苏易也不可能不站在另一个角度去考虑:这样双重的重担,应当加到谁身上去呢?还是加到自己女儿的身上要得当些。虽然,他并不百分之百地相信她是胜任的。

“你眼睛要看着点呀!小心我把你的手指头切掉。学会什么?”倪慧聪吃力地按下铡刀,她的头发,随着身子的动作一抖一散。被切断的碎草从刀口处飞溅起来,“唔!你是说学会驾‘狮子’,是不是?能!怎么不能呢?谁都能学会!”

“当然,气象员是要你做,可是教师也要你做!”

……这些天,拖拉机在耕靠河岸的一条地。每当夕阳西下,马群走出山谷到河边饮水时,秋枝就从马上跳下来,向“狮子”跑去。于是,朱汉才会立刻煞车,让她上来,在机器轰鸣中提高声音给她讲述:怎样转弯,怎样倒退,怎样可以走快些或走慢些。并且还让她坐在他的位子上——这位子软软的,能够把人弹得一跳一纵——他甚至放心大胆地让她驾驶了不短的一段。她紧紧握住震动的方向盘。这时,她的心充满了欣喜而又充满了恐慌。她高兴,当这奇怪的圆盘完全在她把握之中,“狮子”照样驯驯服服地在向前走。她又害怕,也许“狮子”会趁着朱汉才没有亲手捉它,突然乱拐乱窜,或是暴跳起来。

“我看,我还是做气象员吧!”

除了秋枝,还有不少几个青年人常常到坝子上来拜访拖拉机手。他们全都要求朱汉才一下子把什么都教会。这使朱汉才很喜欢,不过任务赶得太紧,抽不出工夫,只好许愿说:“……一等冬天,多少空一点,你们就来找我吧!要想学的人,都能学会。”于是,这些热心的青年人就和秋枝一样,迫不及待地盼望起冬天来。

“是啊!”

“可是,我听说,像这样的‘狮子’,北京再也没有了,只有这一个,真的吗?我想,总该多少还有几个吧?”秋枝遗憾地问。

“让谁?我?”林媛十分惊异地站起来,“让我当老师?”

“哪里话!”倪慧聪禁不住笑了,“有制造‘狮子’的工厂呵!”

“教师,小学教师!”

“工厂?工厂是什么?”

“做什么?”

“以后,你一定会亲眼看见的!工厂可不是一个什么物件……”倪慧聪本想做一番讲解,忽然见一个老妇人慌慌张张向马厩走来,她问秋枝,“你看,那是谁来了?”

“本来,这应当由站长正式通知。不过,你既然到这里来了,不妨先告诉你——准备让你担负一件新的工作呢。”

“阿妈!是阿妈!”秋枝也被老妇人的慌张所怔惊,她立刻迎上去。

“有事吗?”

斯朗翁堆使用步犁技术良好,被农业站聘为教员。他昨日到一个远道的山庄去了,过三天才能回来。临行时,特别吩咐他的老妻两件事,第一,要给代耕的人往地里送酥油茶;第二,母牛最迟在明日太阳当顶的时候就要生犊子,一刻也不要离开它。果然,今天中午,母牛便开始表现出明显的征候,它站不定,卧不稳,并且低低吼叫。可是,现在天已经要黑了,它还没能生产。老妇人焦急了,害怕了!她甚至疑惑母牛肚子里是什么怪物。于是,她不得不违背丈夫的叮咛,离开母牛跑到农业站来求助。

“唔!这么说,他还没告诉你啰?”

倪慧聪听了语不接气的陈述,觉得事情很急迫,必须立即帮助这个惶恐的老妇人。但是,在这方面她全无经验,她只有安定老妇人说:

“我老远地瞅见他拐到庄子上去了!”

“不要紧,不妨事的。你稍等等,我去替你请兽医!”

“来的路上碰见你们站长没有?”

“请谁?”

公务员送来晚饭——漂着油星葱花的汤面条。这是因为书记身体不好而给予的一种特殊优待。苏易一面拿起碗筷吃饭,一面问女儿:

“兽医,给牲口治病的‘门巴’。”秋枝解释道。

林媛不情愿地接过削好的那个梨,用裁纸刀一块块切着放进嘴里去。

但,倪慧聪还没有走出两步便骤然停住,扭回头来说:

“哪来这么多啰嗦话!快拿去!我这里还有。”

“秋枝,要不然你去吧!”

“你骗人。我记得妈说过,你顶爱吃梨。有一次她跟你到果园去,那里各种各样的水果都有,可是你就只喜欢梨。”

这些天来,苗康根本没有再和倪慧聪讲过话。她像躲避瘟疫一般躲避着他。这让苗康无时不感到近似受辱的痛楚,以至于使他气恼了。他决策说:好吧!这没有什么不得了,你怎么对待我,我也会怎样对待你。因此,他尽力表示对倪慧聪漠然、疏远、强硬。不过,他自己明白,他并没有对方那样认真。这只用一点事实便足以表明:无论到什么时间,如果你想找到畜牧师而又不知她在哪里的话,那么,你去向兽医打听好了,他立即可以给你无误的回答。他总在留意着她。比如刚才吧,倪慧聪和放牧员到马厩去,他便知道,他从窗子里远远瞅见了。

“我不爱吃这东西。”

秋枝急急地撞进来。

“你呢?”

假如这姑娘只把她妈的话重述一遍,苗康早已答应这轻而易举的出诊。可是,这姑娘最后附了一句多余的话:

“那一个留着明天吃吧!给!先吃这一个。”

“……倪慧聪姐姐说,请你到我们家去看看。”

看见梨,林媛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她抓起一个,用没有技巧的动作削去了皮,先递给父亲,接着又去对付另一个。但父亲立刻阻止她说:

于是,已经预备动身的兽医一转念又坐了下去,推诿说:

他警告着,随手拉开抽屉,取出两个蜡黄蜡黄的大梨——在此地,新鲜水果,哪怕是顶差的,也像沙漠中的泉水那样珍贵。这两个糖梨,还是前天由省城来的一位处长送给苏易的。

“嗯!你看,我正有些事,不得空。就让畜牧师跟你们去吧!谁去也一样的。”

“不请准假可不要随便往这里跑噢!”

他所以要这样做,倒不是介意没有先来请他。他量定,没有接产经验的畜牧师绝不会贸然前往。如果他推诿一下,她准会亲自来找他,跟他磋商能不能把别的事先搁一搁。这样,无论她是否情愿,她势必得向他走来,她势必得破例先对他讲话。他想借着职务上的交涉打开目前的僵硬局势。并且,还能使自己保持住明面上的被动地位。

“请过了!”

因之,苗康怀着满意的心情,一边料理器具和工作衣,一边设想着和倪慧聪谈话时持以何种语调和态度。但,结果完全出乎意料,等了一会儿,他从窗缝里望见畜牧师随同秋枝母女径自去了。

“请过假没有?”

苗康立即回复到痛楚的感觉中。并且,这种痛楚的感觉多倍地加重了。他认为这是倪慧聪故意在摆设对他的羞辱。他也加重地被激恼了,好吧!这没有什么了不得,你怎样对待我,我也会怎样对待你——他更为坚定地下了决心。

像历次一样,女儿的到来总要引起苏易内心的愉快。但也像历次一样,他总要首先对女儿进行严格的查问:

已经走出了门,苗康还未能肯定自己上哪里去。看见抓在手里的工作衣,他意识到,是要去马厩为畜群检查口蹄。是的!要去工作!跟着,常有的那种庄严的情感唤醒了他。他痛心地质问自己,难道你请求到边地来,就是为了被这些无聊的生活琐事所烦恼吗?多不值得!他甚至不自觉地挥了一下手,仿佛把纠缠在他身上的什么东西一下子甩得老远。

下午,林媛到她爸爸那里去玩。

但,当兽医发现自己散漫的步履开始和马厩背道而驰的时候,他不得不向自己承认,他原来不是决定去检查口蹄的,而是要到气象台附近走走。

3

只是不久以前,苗康还在暗自忏悔:的确,关于和倪慧聪的关系,不该对林媛守口如瓶,更不该一味地迁就着林媛,给了她过多的,甚至是确定的希望,结果,把自己沉陷于不可自拔的境地了。但此刻,苗康却感到这种暗自忏悔大大地有负于林媛。换句话说,他反转来为这忏悔而忏悔起来了。他开始怀着依恋之情,回忆起他和林媛在一起度过的那些情思相印的、使他心神快慰的时刻。总而言之,当他慢步向气象台走来的时候,几乎是一切一切都模糊了、消失了,在他的直感中,只有林媛的存在才是真实的。

神通也捉拿不住呵!

气象员林媛高仰着脸,正在观望风杆上的十字形小风车。多山谷的高原地带,风向是无规律的,所以,这个小风车一忽儿这样转,一忽儿又那样转……

爱人起了反抗,

听见脚步声,林媛回过头来,见是苗康,立刻就现出一副慌乱不定的神色。

可以用绳索套住。

从做气象员以来,林媛未曾误过记录。但跟雷文竹到河边遛弯的那天夜里,她没有做记录,独自在气象台门外待了整整一夜。她很害怕天亮,天亮以后她便不得不和人们相见,然而她不愿意再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特别是不能想象怎样再和倪慧聪见面;不用说,在倪慧聪的观念中,我已经是一个很不体面很不体面的角色了!我趁着她不在,偷窃了她,欺侮了她。她是永远不会理解我的,永远也不会原谅我的。可是,我有什么错呢?我没有错!我一点错也没有!这应当由苗康来负责任,完全由他来负责任。我差不多是直截了当地问过他,他不仅没有半句透露,听口气,他简直从来没有留意过任何一个女孩子……林媛越想越气,恼怒极了。她竟到苗康那里,不顾一切用拳头去捶他的房门。

马儿往山上跑,

和衣躺在床上的苗康以为出了什么意外。连忙爬起来开门。气象员跨步进门,火气冲冲地站在他面前,他不禁为她的来势吓了一大跳。

此时,秋枝和几个姑娘正捡菌子回来。她们跟随在农业站马群后边,高声地、深情在意地唱着一支仓洋嘉错[6]的歌:

“什么事?”兽医问。

这语音是颤抖的,软弱的。但苗康觉得,这话含有一种抗拒不了的威力。他向旁边一靠,闪开了路。但他并没有随即离开气象台,他扶着门框,注目地、茫然若失地望着渐渐远去的倪慧聪的背影。

林媛不作声,仍旧那样站着。借着月光,兽医看见林媛的两眼直直地、愤愤地盯着他。

“请你让一让!”倪慧聪终于说,“请你让我出去!”

“找我什么事?”苗康重复问,声调更加平静了,“说呀!你怎么不说话?”

苗康堵在当门,用异乎寻常的目光盯住倪慧聪的眼睛。倪慧聪好像经不起这样审视似的,慢慢把头偏过去,侧身站着,一动不动。就在这紧张而长久的沉默的对峙中,苗康明明白白回答了自己——只在刚刚走近气象台时才忽然印上脑际的那种疑虑,已经不可避免地成为事实了!

气象员激动得嘴唇都在抖动,瞧吧!他倒像不知道什么似的。她觉得她就要说出顶难听的话了,但终究还是没出声。对峙了一阵,她陡然背过身,随后把房门“砰”地一带,跑走了。

“你等等!”

是啊!林媛能说什么呢?她没有可以说的话,一句也没有,苗康从未明确地用语言或用文字向她要求过什么,也从未明确地用语言或文字答应过她什么。就是说,林媛没有任何依据可以就私人问题去质问苗康,没有任何权利去斥责苗康。然而,这是她无中生有,自作多情吗?不!绝不!在超出一般的频繁的接近当中,苗康的态度是那样无可置疑地表明他在接受林媛寄托于他的情感。并且,他时刻在以微妙的手段来助长这种情感,使爱的火焰在这个少女的胸中燃烧得更高更烈。

“马群回来了!”倪慧聪掠了掠鬓发,一边说,一边就要向外走,“我得到马厩去!”

正是因为这,林媛特别不能忍受。他把她弄到这样一种难堪的地步。使她感到屈辱,却又无话可说。全农业站的人都知道她在追求一个男人。可是现在人们会怎样想呢?呵哈!原来是这样!气象员!你呀!……

远处送来隐隐约约的马嘶声和女子们的歌声。

这突然打击,对林媛是非同小可的。她觉得她必须重新认识一下苗康。她回忆起以往每次接触,都感到心中绞痛。因为当时愉快、幸福的感受原来全是不真实的,全是可笑的。她是怎样赤裸裸地把自己的情感在他面前暴露出来呀!然而这对他呢?只不过是临时满足一下虚荣心,满足一下他精神上的某种需要。是的!他不曾讲过一句可以让人抓得住的谎话,但这比公然说谎要坏得多。他对她的迎合、亲近,以及在个人接触中他那挑逗性的言行、神情,便是一个大的骗局。不是吗?

“你听!”倪慧聪向窗外摆摆头,又打断了对方的话。

扼要说来,在林媛心目中,苗康的地位发生了绝对的改变。她是那样蔑视他。这蔑视是在一时之间形成的,又迅速又果断,就像她初次见面时便决定爱他一样。林媛甚至已经暗自发誓,从今往后再也不理他,全当不认识这么一个人。也许有人会不以为然,觉得这未免过于偏激,但有什么法子呢?这是她的事。

“兽医站吗?一般还好!不过,他们那里技术条件比较差些……真的!当初,我以为离别,即或是长时间的离别,并不可怕。但是……”

现在,兽医忽然向气象台走来。林媛怀着警惕、厌恶的心情想立刻躲避,她合了本子意欲进屋,但苗康已接近了她,以他那固有的、亲切的口吻说:

“牧区兽医站情形怎么样?”显而易见,倪慧聪这发问并不是为了得知什么。

“林媛,我看你在这里观察很久了,是什么风啊?”

“当然,这里需要人。不过我觉得,的确,组织上总是善于照顾人、体贴人的。当初……”

本来林媛是决计不肯答话的,经他这样一问,她却随即报以一个戏弄的微笑——最少他觉得是这样——咬文嚼字地回答道:

倪慧聪说着,勉强地微笑了一下,连她也立即感到自己面色是僵硬的、难看的。她随即背过身去,整整桌上的书籍,移动一下墨水瓶,又从暖壶里倒出一杯由于超过保温时间而冰凉了的水。这琐细、迟疑的动作,显然是机械的,下意识的,只不过是一种掩饰不了什么的掩饰而已!苗康已经开始察觉了这情形,他心中不禁一怔,仿佛吃错了药似的。不过,凭着特出的沉静,使他没有过于慌乱或目瞪口呆。他也暗暗希望这是自己的敏感。他竭力保持着原有的语调继续说下去,好像他并没有注意到一点点什么不自然的征候。

“反信风!”[8]

“不!我想,我到这里来不可能有别的什么原因,只是因为这里需要人!”

8

苗康用埋怨的口吻继续说:“为什么你事先不写封信告诉我呢?”

凭常识判断,这母牛是“头位上胎”难产。不过,倪慧聪并没有立刻采取什么措施。更确当些说,她不敢采取什么措施。侥幸心理支持着她,等等吧!可能情况会变好些。再等等吧!也许就要好起来了!再等等吧……

苗康不止一次写信到省农林厅,希望在分配下一班技专毕业生工作时,能够考虑到他的代表着两个人的一点不算过分的请求。这一层,倪慧聪的确早就知道的。

半夜了!松明已经像柴火似地烧了一堆,但,母牛还没能生产。

“这还用问我?你又不是不知道!”

它的身体抽搐着,四腿抖动着,尾巴不停地摆打膨胀的肚子,嘶哑地、凄惨地哀吼着。它的充血的大眼睛困惑地望着三个围在它身旁的人——在倪慧聪看来,它特别在望着她自己,她觉得它就要开口讲话了。

“是吗?”倪慧聪垂下眼帘,躲开苗康那感动的、热烈的目光,“那为什么呢?”

老妇人也用同样困惑的眼光,不时望着倪慧聪。她那苍老的、由于担惊而有些惨白的脸孔上,似乎鲜明地“刻”着两句话:“救救我们的小牛吧!救救我们的母牛吧!”

“我就知道是你啊!”苗康欢快地说,“在牧区,有人告诉我说,农业站新派来一个女畜牧师。我根本没再往下问,姓什么叫什么全没问,我断定这不会是别人,是你!我断定是你。”

倪慧聪暗暗握住拳头,她决定行动!

这反倒使苗康重温到一种舒心愉悦的感受——她没有改变啊!像从前一样,总是不安、羞涩的样子!

首先,她要秋枝母女立刻把那间放什物的敞房收拾出来,干干净净地打扫一遍,不!得要打扫两遍。再铺上一层新鲜干草,要厚,越厚些越好!随后,就把卧在畜栏之中的母牛牵进屋去。老妇人觉得这样做是大可不必的,不过,她还是唯命是从地执行着倪慧聪的一切吩咐。

苗康被他固有的理智所约束,才没有用伸出的两臂去拥抱倪慧聪。而只紧紧地把倪慧聪伸过来的手握在自己掌心里。此时,倪慧聪的心被狂热所充塞着,激荡着。她那端正严肃的脸上,涌起一阵阵红潮,眼睛闪耀着炽烈的、幸福的火花……但,也就在这甚为短暂的一瞬之间,一切都改变了,虽然并不明显,但却是截然地、急转直下地改变了!她的心,像骤然冷却一般被极端空虚的感觉所攫据。眼眉间,立刻罩上了一层阴郁的、暗淡的纱雾。她随即低下头来,用力从苗康的紧握中把手抽出来……

倪慧聪剪了指甲,脱下上装和绒线衣,把衬衫袖子高高地卷起来。从手指到肘弯用碘酒擦抹了一遍,又用热水洗过。她似乎十分熟练地在完成这些步骤。但,心中却是那样紧张,胆虚。她竭力鼓励着自己:没什么!这不是很简单的事吗?没做过,可看见过的呀!……当所有必要的准备都已停当之后,倪慧聪的心情忽然改变了,她仿佛被断绝退路一般稳定起来了,大胆起来了。

面对面的最初的一刻,蓦地从铺上立起来的倪慧聪,和突然停步在门口的苗康相互无言地凝望着。仅就他们没有呼唤彼此的姓名这一点来看,就足见这绝非同学之间的那种别而重逢。

事情并不繁难。她伸进一只手,正过了胎位。于是,没过多一会,一个小生命降生了!一个精壮的小生命。

在门外,雷文竹和苗康几乎撞个对胸,他们简单地打个招呼便错过了身。

倪慧聪连忙用消毒剪刀剪断脐带,在断头处擦了碘酒,掏出自己的漂白绸手帕,把黏糊在犊牛眼角的液沫擦掉。犊牛的眼睛张开了!惊异地、好奇地望着——望着人,望着母牛,望着墙壁,望着干草,望着门外,望着一切……它什么也没有见过呀!

“这样吧!草图先放在你这儿,我还得去……以后找时间我们再详细谈。”

起初,小东西是站立不住的。显然,它头重脚轻。两条软软颤颤的前腿一曲,便向着正欲扶它立定的倪慧聪栽倒下去。

雷文竹忽然像想起误了什么大事似地说:

“看哪!跪下了!它跪下了!”老妇人含着两眼激动的泪水对倪慧聪说,“它在谢你呢!看哪!它给你跪下了!”

苗康的脚步声已经很近。倪慧聪依旧面向下注视着区划图,仿佛任何声音都不能使她分心。

秋枝高兴得叫起来。多么逗人喜欢的一只小公牛呵!满身绒绒的卷曲的黄毛,白白的鼻孔,漆黑的小蹄子,短短的细尾巴向上翘着,两只薄得透明的小耳朵微微摆动着……她俯下身,鲁莽地搂抱起小牛,她在它的两只玻璃球一样的眼珠上照见了自己兴奋若狂的面孔……

两个礼拜以前,苗康就遵照工委指示,离开此地到左近的牧区去了。那里宗政府正在试办一个流动兽医站。除了以正式医生资格参加诊疗以外,苗康的主要任务是在实际工作中摸索一些经验。迟早在更达宗也要设立一个兽医站,甚至是规模宏大的兽医院呢!原来,苗康打定主意最少要在那里逗留一两个月,等各方面就绪之后再回来。可是,前天夜里,听工委一个工作员报告了几项关于农业站的小小的新闻之后,他便决然改变了自己的预定计划。当即找到兽医站主任,说他思考再三,觉得必须尽快回去,因为农业站那么大的畜群长时间脱离兽医,委实是令人担惊受怕。兽医站主任当然没有权利强留。于是,苗康反复地表示过歉意,并跟同行们道别之后就快马登程了。

筋疲力尽的母牛立即向秋枝伸过头去,愤怒地连声吼叫着。老妇人向女儿嚷道:

不知倪慧聪听没听出询问者是谁,而雷文竹在第一句时便听出来,这是苗康。

“给它!快给它!没听见?它在骂你呢!”

“谁?噢噢!她跟气象员住一个窑洞。”

这一本正经的话,把倪慧聪引得格格笑起来。她一面嬉戏地附和,一面从秋枝怀中接过牛犊,送它去吃初乳。对于小牲畜,初乳的适时和满足是异常重要的,不然,会严重地妨碍它的发育。

“刚到!我问你,畜牧技师在哪儿住?”

当小牛犊在那庞大鼓坠的乳房下胡乱地顶撞着的时候,产牛弯过脖颈,用它那惟一能够表现母爱的多刺的长舌,把它的初生婴儿舐得通身发明。

“啊哈!是你呀。好!好!什么时候回来的?”

又为善后琐事忙碌了一大阵,已经是后半夜了。

“喂!你好啊!”

倪慧聪这才感到一阵后悔;这是关于两条生命的事,我不应当来冒险的呀,本该由兽医来做手术。她这样一想,又不禁涌起了心中的痛楚,于是她怀着伤感,无力地坐了下去,方才的振作、兴奋,一下子消失了。她在学校时便幻想过那种浸透在甜蜜中的有意义的生活:苗康在行医时,她站在一旁做助手,而她的工作,苗康又能给予不少帮助。可是现在呢?算了!想这些做什么!畜牧师尽力排除自己的软弱、痛苦的念头。她决定洗洗手便回家去。刚站起身,只觉猛地一阵昏厥,头晕脑涨,眼前一片发黑……她赶紧抓住门框。由于过度紧张和长久的忙碌,她已经四肢酸麻,疲惫不堪。然而这情形并没有被秋枝母女理会到。秋枝烧开了铜锅里的水,就在灶火口睡着了,而老妇人尽顾在张罗着铺垫子,抹桌子,沏奶茶,端糖块……

正在他们谈论热烈时,听见门外有人说话:

盛情难却,倪慧聪只好强打精神爬上独木梯,到主人的房间去坐一会儿。

这方面的事倪慧聪想得不周到,也不熟悉。她要求技术员抽时间再陪她去实地研究一下,好正式完成报告。雷文竹欣然答应了下来。接着,他们便计议如何使用这片新地,谈论得那样具体、认真。仿佛那里已经不是起伏不平的沙滩了。畜牧师说,她可没有本位观念,并不要求把这片地全都种上苜蓿,但要有相当的面积种成猪草。她打算在这里办一个像样的养猪场,并且提议将来把粉房也设在这地点。而雷文竹呢,想从堤坝上留一个水闸,开条渠,把发电厂设在这里靠河边的地方。不过因为没调查,他暂时没有言语,只用铅笔在自己的图纸上做了一个不明显的记号。

倪慧聪喝茶时,老妇人盘腿坐在她对面,用她那昏花的两眼默默地凝视着她。刚才在为母牛接生时,她是以尊敬的、感激的目光在望她,而现在,老妇人的目光却完全是爱抚的、母性的。这使倪慧聪有些忸怩不安了。老妇人有这样狂热的、在外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习性:她特别疼爱女孩子。她往往把左邻右舍的姑娘们视为并且待为自己的女儿。

“不过你的报告这么写可不行!”雷文竹兴致太高,已经不大听人家说什么了,“应当写得确切。堤坝需要多高,多长,用什么材料,约摸要花费多少工,都应当有数字才行。”

“你几岁了?”老妇人问,似乎在问一个刚会说话的幼女。

“我也是这么想。看那里的水势,我认为……”

“二十一!”倪慧聪庄重地回答。

“为什么不成?当然成!你写的这个地方我很清楚。河水到那儿正要拐弯,力量已经大大减小。堤坝就依着山脚往下修。”雷文竹比划着,“用不了太高。当然,得要厚实一些。总之,我敢担保,不会不行的!”

“二十一?唔!一般大,你跟她正好是同岁呢!”

“你算了吧!还不知道能成不能成呢!”

“谁?”

“太好了!太好了!今天晚上我非在会议上念念不可!”雷文竹把报告草稿举起来,“行!倪慧聪!你的眼睛真行——不!应当说是脑子——你的脑子真行!你看我,每天从那里过来过去多少趟,可就没发现。”

“我第四个小女子,就是末后生的一个小女子。你跟她一般大呢!她也二十一岁……我是说她要活着的话……”

农业技术员完全被这份草稿所吸引了。现在他比完成自己的区划图时还要激动得多,兴奋得多。

倪慧聪简直摸不着头脑。她知道,秋枝小她两岁,可是?老妇人怎么竟说她末后生的女儿和自己一般大?她不由得向灶火口望了一眼。老妇人看出了她的疑念,对她摆了摆手,意思是“别作声”!她探过身,对女儿轻轻叫了两声。

从农业站隔河望去有很大一片滩地。显然,这片滩地的形成是由于上游地势较低,当春夏多雨时,河水暴涨,溢出河道,一漫而过,把对岸的土地整个淹没,等到秋冬水落,淤沙留在原地,因此变成了一片干旱不毛的滩地。畜牧师到对面坡地去了解野生牧草时,忽然注意到了这种情势。于是她沿河查看了一番,结果是令人乐观的。她回来就想找站长去谈,但又觉得口头谈不够郑重,不足以引起重视,所以写了这份报告。她建议从上游处筑一道堤坝,使洪水不再为患。这样,那片沙滩的土壤稍加改造就可以作为一片最优肥的土地应用起来。这片地是可观的,如果像畜牧师所希望的全部用来种植牧草的话,那将要百倍于雷文竹图中的牧草区。

秋枝没应,她睡熟了。

这是一份报告的草稿,字迹十分潦草。

“这小女子,”老妇人指指秋枝,“不是我自己生的!”

“那你自个儿检讨去吧!我可没说你本位不本位。”女畜牧师笑道,随手从衣袋里掏出几张小纸给雷文竹,“请你看看这个。”

“那是……”

“嗯!是不够宽绰。”农业技术员承认道,“可是你要知道,整个坝子的可耕面积有一定限度。同时,根据目前情况看,主要应当种植谷物。当然,也许我有点本位观念……”

“捡来的。当真!是捡的,你听我说。”老妇人尽量压低了声音,“斯朗翁堆到山里去找虫草,远远看见十字路口摆着一件什么东西。斯朗翁堆走过去解开一瞧,是孩子,一个女孩子!他就拾回来了。是啊!拾回来了。不用说,生她的那个女人把她摆在路口上就是要人捡的呀!这还不定是怎么样一个苦命的女人呢!”

“要是牧草种植区的面积再能扩大一点就好了!”

倪慧聪又留意望望熟睡的秋枝,她低垂着头,几十根很细很长的发辫,通过肩膀一直耷拉到地下去。

倪慧聪赶过一步,慎重地把图从地上收起来,像端着菲薄的娇贵的玻璃品一样,先自走回土窑。雷文竹随后跟了进去。区划图马上就平展在倪慧聪的洁白的被单上,她双膝跪下,用手按住总在顽强地卷起来的图纸。她是那样专注地、仔细地研究着每个小方格里所标明的字码。当她的目光由小麦实验区转移到牧草种植区时,雷文竹特别警觉起来。像一个小学生担忧地望着老师当面在给自己判卷。不过,他很快便宽心了,因为她那善于掩藏的神情告诉他,她很满意。本来嘛!她怎么能不满意呢?她还能作什么苛求呢?他甚至还替她在图格中标写了各种不同的牧草品种——山西紫苜蓿、察北的燕麦、小青穗、猫尾草、北京一二七号……但看完了图以后,她却以遗憾的不满足的语调说:

“我把她裹在怀里,暖她,喂她!”老妇人继续说,“她吃了我的奶,就对我笑。笑得那么好!当下我和斯朗翁堆说定把她留下做女儿。很快,她就会‘阿妈,阿妈’地叫了!等她长到五岁,我和斯朗翁堆商量,给她取了名字,你说,这名字好听不?”

“哎!等等!这里怎么行?看弄脏了!”

老妇人自己的神色已经作了回答:“好听!再没有比这好听的名字了!”

“好吧!”他说着蹲下去,准备把图摊在地上,“不过你得多提意见,越具体……”

倪慧聪又问:“可是你刚才不是说,你生过四个女儿?”

“昨天我跟站长讲,实验地很快就要翻出来,应当开始考虑作物种植计划了。他说:你才想起来?技术员早在画图呢!干吗你要保守秘密呢?快,拿来看看吧!”

老妇人陷入了恍惚、沉思。显然这话题触动了她的情肠。

“嗯!也算是图吧!你怎么正好就猜到了?”

“是四个,四个全是小女子。可是,一个都没有留给我呀!她们来了,又走了!来一个走一个,谁都没有留下。这是天命,天命啊!斯朗翁堆和我,都不该有自己的女儿,都不能有自己的女儿!”她低了头,垂下她那本已下拖的棱瘦的双肩。沉默了一阵,她才又忽然开口,声音激亢而颤抖,带着一股无名的怨气:“谁都知道,斯朗翁堆,我丈夫,是那么强壮的一个汉子!被他那两条胳膊抱紧,人的骨节都会发响。我呢,我年轻时候也是那么壮实的女人哪!我的奶头又大又硬。”她胡乱抓着她那塌陷的前胸,“奶水总在自己往外流,把布衣都湿透了。可是,我就是不能用我的奶水喂养我亲生的儿女。为什么呢?哪怕是两个、一个……”她仿佛理直气壮地质问谁,但骤然间又变得丧神失力。她深深叹息了一下,摇着头,随后走到灶火边,把秋枝的发辫轻轻理到身后去,并且往女儿身上盖了一件父亲的羊皮袍。

“你手里是什么?是不是种植区划图?”

“恐怕是,我想!”倪慧聪疑惑地说,“这四次生产都是怎么收生的?唔!我的意思是问你,你生孩子的时候别人怎么照拂你来着?”

“没什么!”他又感到第二句发问也太盲目,不得体。

“唉,看你说的什么话!生孩子是顶晦气顶晦气的事,别人谁肯挨近呢?全得自己来。觉得不行了,我就自己到牛圈去。生了,我自己用牙把脐带咬断……”

“没有呢!就该回来了。有事吗?”

“怎么?”倪慧聪大吃一惊,“到牛圈里去生吗?”

“马群回来了没有?”

“牛圈里!”

雷文竹随即就觉得自己的语句中包含了不适当的关怀意味。于是他似乎为了改口而接着说:

“为什么呢?”

“没有啊!”她仿佛是回答,又仿佛是反问。

“在牛圈里生的孩子,才能像牛一样有力气。你知道,我们这些差巴们、科巴们,不论是男是女,从小到老都是出力做活的,没有力气怎么能行呢!”

“你受凉了吧!怎么咳嗽?”

9

倪慧聪一只手拉开虚掩的门,一只手还在扣住胸前的纽扣。很明显,因为傍晚的凉气,她刚刚给自己身上加了一件绒线衣——这使她越发像一个运动员了。大约,对站在当门的雷文竹感到有些意外,直用询问的目光打量他。雷文竹觉出了这一点,很快占先说:

被派往牧场去的工作队,总共包括五个人:农业技术员、畜牧师、放牧员以及两个赶马车的。

雷文竹拿着信亲自到宗政府去付邮,他想顺便给工委书记看看他的区划图。但他立刻又决定不让任何人看见。明天的专门讨论会苏书记是要来参加的,雷文竹想把区划图在会上出其不意地展现在众人眼前。不过,当他走过气象台时——人们都这样称呼林媛和倪慧聪共住的土窑——却不由得放慢了步子,并且终于在这门口站住了。他心里立刻对自己承认,他想进去,想让她第一个看到这幅区划图。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主动地、专门地跑到这里来呢?因为需要征求她对草图的意见,好着手进行修改。那么,别的人呢?谁的意见都应当听取的呀……既然不能使她置信我是有十分必要才来的,那就绝不可以进去的。他决定离开,然而他的脚并没有马上接受头脑的支配,仿佛地下有一块看不见的磁石把他吸住,迈不开步子了!正在犹豫不定的当儿,畜牧技师轻轻咳嗽了一声,出来了,以致使他要走又感到有些来不及了。

雷文竹和马车队员到牧场的任务是,收罗上百万斤的马粪,并且察看可以行走马车的道路。等步犁训练班工作告一段落后,立即出动全部车辆连同山民们的牦牛,尽快把粪运到地里去。

您的学生雷文竹

关于肥料,农业站并不是欠缺考虑和准备。他们曾到各庄动员山民们积肥,并且修盖厕所。但,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桩事是可笑的,荒唐的。粪,难道能对庄稼有所助益?他们只肯信赖世代流传的可靠的经验:如果一块土地开始懒于生长,那么,只有让它休闲,一年、三年、五年,以至十年,直到它愿意让人再度耕种。因此,当农业站清除厕所时,山民们,特别是姑娘们,总是在一旁捂着鼻子笑呀笑的,把挑粪的人笑得要对她们发脾气了。近处山坡和坝子上也都散乱着不少的兽骨。农业站原也曾想着手搜集,烧制骨肥。但,山民们马上推出几个长者前来劝阻——可以说是一种和颜悦色的抗议——他们断然说,这样做会使牲畜成群成群地死去。于是,也只得作罢。

敬礼并紧握您的手。祝教授们及在校同学们好。

倪慧聪的任务是对牧场进行视察,调查。省农牧处指示说,明年要在这牧场上试行“草原管理”。所以,她必须尽早地拟出一个初步方案提交到上边去研究。她想,这方案的主要内容应当是换种牧草和实施分区轮牧,借以使牛马、特别是羊群更为兴旺起来。据说,以往此地羊毛产量之高相当可观。但近年来,牧民们都视养羊为畏途!经倪慧聪了解,证明在这一带正蔓延着一种细叶子毒草,并且普遍发现了肝胵虫卵,这也是必须在方案中提到的。其次,畜牧师还准备选买几头好样的本地母羊,用来和茨盖公羊进行人工配种——她想把在学校时便酝酿已久的梦想变为事实。她要培育出一个适应高寒地带的新羊种,这种新的,高大而漂亮的羊子将要由她——由倪慧聪亲自来命名呢!不过,目前她还不愿意对人承认这桩事。

我知道,这里是世界屋脊,地面平均在海拔四千公尺以上。对一切试种都是不能盲目乐观的。不过,我却总习惯往好的一方面设想。因为我相信那句话——不能坐待自然界的恩施,要向自然界索取……[5]

秋枝也随同前往,完全是由于她的“拈香姐姐”的提议。因为,识别毒草,挑选母羊,秋枝全都在行。此外,倪慧聪的藏语很差,有时还得由秋枝来充任“通司”[9]

另,烦您代找一点较可耐寒的茶籽。藏胞多食肉类、牛油。茶叶对他们就像水一样重要。但,此地从未生长过一棵茶树。他们年年都必须付出很高代价,去找商人们换取“捧捧茶”——这种茶简直是连枝带根混杂在席包里。

工作队在晨曦中向牧场进发。

实验地冬麦下种后,我就着手温床育苗工作,当地菜种如萝卜、莲花白等已收集了一部,内地瓜菜种买到三四十种。您寄来的粒皇后、克里木胜利者、女集体庄员[4]等几个外来品种也已收到,谢谢您!

雪山后面,开始现出柔和的曙光,随着一阵微风,奶白色的、有如薄纱般的晨雾飘然退去了!于是,骑者们恍然发现已经进入这样一道秀丽的、长廊似的山谷。

关于您对达尔文自然选择学说的讲解,反复阅读过几遍,仍然只能明白大意,俟后还要参照书本提出几个具体问题请教。

坡地上,密集地排列着参天青松。它们不像北方庙院中的那种古松般的曲拐、苍老,而是挺挺站立着。针枝从树干的根端便向四外伸展出来。像一座座墨绿的宝塔,显示出骄傲的、不可动摇的神态。而在它们身旁,又滋长出一株株只有茶杯那么粗的云杉。这些不肯示弱的小杉树,为了夺取阳光,像春笋一般拼命地向上拔去,直到和老松并驾齐驱。林中,不时传出婉转悦耳的鸟啼,但因为枝叶稠密,却无法看见它们——谁知道这是些什么样的羽毛华丽的异鸟呵!灌木里,一群群雪白的贝母鸡,正在寻找吃食,它们那样忙碌而又安详,当骑者们从旁走过时,它们也只是抬头望望,并没有一点逃避的打算,以致使人们不忍更进一步惊扰它们。山脚下,一条碧绿的小河在淙淙作响。河对岸正有几只牡鹿在饮水,听见人声,都异常警惕地仰起长长的颈子,立即箭一般地隐没到林间去了——显然,它们注意到骑者当中有人背着长枪呢!

在附设农场的几年中,除了分内的劳作之外,他经常偷偷地在田间做各种试种、嫁接。成功的喜悦没有人分享,失败的苦恼也没有人分担。夜来他也经常躲在自己的小偏房里,拼命翻抄别人的讲义,疯狂地“啃”着持了别人借书证弄来的大部头中外名著。

山风迎面,拂动着倪慧聪微微发黄的短发,悄悄把披在她肩上的一条天蓝色纱质头巾掀落了,但她并未察觉。因为初到高原,她比别人格外着迷于从前只在书报和画册上观赏过的景色。特别使她惊叹的是遍地盛开的殷红殷红的野花,仿佛谁在这罕有人迹的山谷间铺撒了一层红粉。而他们的马蹄,就踏着这红粉向前走去……

至于另外还有一些情况,他并未在信上写明。

雷文竹走在倪慧聪背后,他本想下马替她捡起纱巾,可是,他把脚脱出镫圈时,忽然意识到这举动有些近乎献殷勤——最令人讨厌的一种对待异性的态度——于是,他只提醒说:

假如说我曾学过农的话,情况就是如此。

“倪慧聪同志,你的头巾掉了!”

读到高中二年,因为经济不支,我不得不停学。后来,多方托人,才被介绍到农业大学的附设农场去做工友。在那里,我对蔬菜和果木发生了很大兴趣,为了得到知识,我向校长室申请公费半读,大约是怜念我家境贫寒,允许了!不过得经过简单口试。确实简单:讲师只随便向我说,“你读过魏斯曼和摩尔根[3]哪些著作”?我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这两位,虽也有些耳闻,但他们的大作我却一无知晓。讲师笑了笑对我说,“好好在农场做事吧!一个园艺工的薪水已经不算低了!”

倪慧聪摸摸肩头,随即跳下马去。当她弯腰拾起头巾时,意外地发现,那种开满谷地的野花原是十分奇异的:它的每个细枝上,都长出八片叶子,靠下的五片,仍旧是绿色,就是说,仍旧是叶子,而紧靠枝头的三片,却成了红色,成对角向外翻卷着。构成了一个三瓣形的小巧的花朵。倪慧聪顺手切下两枝,她禁不住惊喜地叫嚷起来。

您很想知道我学农的情形,可是我能告诉您一些什么呢?

“喂!你看哪,雷文竹,你看!”她赶上去,向雷文竹举起被草丛中的朝露浸得湿淋淋的手,“你看,多有意思!我向来都不怎么喜欢花。在学校,我简直就不理解那些学花卉的人。可是这种花我真喜欢,好看极了!这花叫什么名字?”

所以能够如愿,并不是我真具备了些什么。多半是沾了一时派不来人的便宜。否则,我也绝不会不自量力地接受任何负责技术的职务。

“不知道!这里说不清有多少种花没人叫得出名字来呢!”雷文竹接过去,也不无兴味地研究着那两朵小花。

……就是为了这个志愿,或者说是为了这个幻想,我决心请求调换工作到农业站来。工委会已经批准了,我们局长还跟我争执不休。他硬说我是瞧不起边疆的小邮电局,这一点我不承认。但他说我是想逃避单调、枯燥的报务工作,这一点我不完全反对。事实上,在旧社会时我完全是为了不挨饿才去做译电练习生的。这么些年,我对这工作始终没有培养起兴趣来。附带说一句,假如不是这种生活对于我太单调、枯燥,我也不至学会吸烟。不过,我不承认我现在是想从邮电局逃走。只不过是因为我不甘心离开农业的缘故。

为什么这种并不出色的花竟幸运得到了倪慧聪的喜欢呢?因为,别的花,尤其是那些最知名的,像玫瑰呀、牡丹呀、玉兰呀、丁香呀……都要依靠许多许多叶子来陪衬。要不然,它们就不能显示自己的娇美。而这种花呢!它最自然不过,它自己也就是叶子,平平常常的叶子,不过,它究竟还是与众不同,它是花朵!

照理,雷文竹早就应当给柳雨人教授写封回信了,但他决定区划图脱出后再说。现在图画起了,由于心里高兴,他当即动笔写信。他首先按照图面把种植计划做了详尽的介绍,接着才写到教授来信中所提问的关于他个人的一些情况:

牧民们不仅把工作队待做嘉宾,并且把他们的光临视为牧场的光荣。大家都爽快地给了各种帮助,使工作队感到意外方便和顺利。这一方面是因为牧场的人有着喜交好客的习俗;另一方面,也是主要的一方面,牧区里早在流传着关于农业站的某些带有传奇性的新闻——一桩非同小可的事情发生了,对于远方的震动比起当地来往往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雷文竹没有必要的测绘用具。全部制图过程就像写生一样是靠眼力和步数来计算完成的。单就形式来说,这简直像一张令人眼花缭乱的军用地图。因为作物种类异常繁多,而又苦于没有较大的图纸,所以,图面上字线密布,错综复杂。而且,因为工作在野外进行,还没有绘完一半,图纸已经被弄得脏旧难看了。不过在画完最后一条线,填好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技术员内心却涌上一阵无可言喻的兴奋。当他把区划图平展在自己面前时,他所看见的不是纵横的虚线,也不是注解和数字。不是!是什么呢?是秋天!金色的秋天:太阳就要落山,可是,在地里,在打谷场上,人们依然忙碌着,一个个张着收获季节所特有的笑脸。在田间大道上,车马辘辘和人们高亢的歌声连成一片……是的!一个画家,在完成他的巨幅画稿时,他在画布上看见的不是杂乱无章的炭笔道印,而是一幅动人的、活的图景。

第五日中午,工作队告别了牧场,返回农业站去。

2

穿过峡谷时,忽然起了风。这山地的狂风,任性怒吼着,尽力摇撼着一切。平坝上的野草顺风铺倒了,河水掀起了汹涌的波涛,森林也呼呼滚动起来。同时,浓重的乌云也从山顶沉沉压下,顿时变得昏天暗地……一场暴雨不可避免地来临了!

朱汉才和叶海的口气,显然是带有鼓动性的。他们希望农业技术员能对这事做点努力,但雷文竹却并不表示多大的热心。他知道这种努力是无望的,也是不得当的,所以他宁肯不声不响,怀着遗憾的心情在图中最显要的位置画上一个卵形的大圈。

前方,一个小山庄已经在望,骑者们本欲驱马赶去,到那里借宿躲雨,但他们背后都牵了肥胖的母羊,不能纵马。

“是啊!如果能移一移就好了!”叶海重复说。

雨,说到就到,霎时之间便倾盆而下,并且夹带着蚕豆那么大的冰雹,劈头扑脸打来,人们简直遮挡不暇。受惊的马,在雨雹中睁不开眼睛,狂乱地暴跳着,使人难于控制……正处于无奈之际,忽然发现靠左手树林中撑着一个帐篷。不知谁叫了一声,大家便不约而同拨马赶去。这帐篷在狂风中鼓胀着,飘荡着,像一只颠簸不稳的小帆船,而他们也正像坠水者抓住了救命的船边,不管人家是否答应,就一个紧跟一个钻了进去。

“唉!要是能把它移个地方就好了!”朱汉才叹息道。

帐篷里,只有一个十二三岁的牧童。起初他很惧怕,但经秋枝三言两语说明,他立时安定了,并且,喜形于色地学着大人的样子张罗款待起来——他意识到自己是主人。

雷文竹没应声,只用铅笔在图纸正中指点了一下。

雷文竹摸摸孩子的头说:“就你一个人吗?”

“技术员,你这图上画没画那个玛尼堆?”叶海冲口问。

“还有阿爸。他到大庄子上换盐巴去了,怕得要雨过了他才能回来呢!”

朱汉才和他的助手扫兴回来,走过田间大道时,看见农业技术员正坐在土丘上画什么,膝盖上垫了一块大木板。他们走近去一看,原来这是一张“作物区划图”。

小主人在帐篷正中燃起牛粪,许是他觉着火苗太小,还不住往火上加些碎柴。而后他提议:

答复是那样简短、直率、坚定。朱汉才和叶海都看出,根本没有一点商洽余地了。为了不致使双方都过于难堪,他们继续在僵冷不安的气氛中坐了一小阵,而后便起身告辞。

“快脱掉衣服吧!脱下来烤干!”(没有第二身衣服的牧人都是这样做的。)

“不行!不能移!”

经这孩子一提,大家不觉打量一下自己。他们淋雨时间虽很短,但已完全像从水里打捞上来的。特别是没经过这种遭遇的倪慧聪,更显得狼狈不堪。现在,她可怜地弯着腰,向上屈伸着两臂在拧落头发中的雨水。湿透的衣裳紧贴住身子,显现出她整个体态的轮廓来。

正冲着自家门口的这个玛尼堆无形中给斯朗翁堆带来了重大而神圣的责任。他觉得自己必须时刻照料,如果玛尼堆受到任何一点亵渎,都会招致对他的相当的罪罚。记得秋枝八岁的那年,因为不懂事,曾经在上边坐了一小会儿,结果,这年冬天一只活蹦乱跳的小马驹被狼拖走了。又一次,他的妻子在说到玛尼堆的时候,伸出一个指头远远地向那里指了一下——这是最普通,也是最严重的犯忌——结果,第三天她就病倒了,烧得翻来滚去,满口胡说,几乎出什么好歹。现在,农业站这两个青年人竟然提到要把玛尼堆全盘地移到别处去。想都不敢想!

无疑,主人的话很对,如果不脱下衣服烤干,不仅很难度过寒冷的夜晚,明天也将无法上路。而且很容易受凉得病——雷文竹已注意到,倪慧聪牙齿在格格打战。看样子,她很难再支持下去了。

从斯朗翁堆记事起,这个玛尼堆就像一座隐秘莫测的石山一样矗立在坝子上。在他看来,他的一家人和牲畜、房屋、庄稼,以至于树木,一切一切,所以能受到看不见的神力保护,和这个玛尼堆是有着直接关系的。所以,他每年都要把卖羔皮或是挖药材所赚的钱全部留出来,请人雕刻大块的经石,在跳神节[2]那天连同哈达一齐送到这里来。因为喇嘛庙对刻经的取价高得可怕,有人说,玛尼堆是用银元垒起来的,那么,其中绝大部分的银元,就是斯朗翁堆年复一年的纳献。

但,五个人围在火边。站着,谁也没有动静。

移!自然,这是简单不过的事,只消把它搬到别处去就是了。可是,玛尼堆是可以随便移动的什么东西吗?

“我看!这么着吧!”雷文竹决断地对两个马车员说,“我们三个人还是赶到刚才瞅见的那个小庄上去歇一晚,明天大伙再一同走!”

“你看,这好比玛尼堆!”叶海把盛酸奶子的小瓷盆摆在桌子正中,随便用自己的拳头围盆子绕了几圈,“拖拉机——我是说‘狮子’,过来过去都得绕着它转大圈,又费油,又费工夫,实在别扭得厉害。要是能够……”

“住得开!就在我们篷子里吧!”牧童连忙说,“等一会儿,你们烤完了衣服,我就把地下都铺满垫子,能住得开的,我们有毛垫子!”

“是这样,”朱汉才接上说,“我们实验地正当中,你知道,不是有一个很大的玛尼堆[1]吗?我们想问问你,是不是能把它移动一下?”

“天都黑了!瞧!”秋枝接上说,“那么大的雨,怎么能走呢!你们准会迷路的!”

“跟我商量吗?”斯朗翁堆纳闷地说。

倪慧聪双手向后理理潮湿而粘连的头发,侧身朝外边望了望,对雷文竹说:

“有点事,得跟你商量呢!我们问过别人,都说这得问你……”

“得了!一块在这火边站站吧!也许雨就要停了。”

本来,在擦洗木碗时,秋枝给客人预备了一连串难以解答的问题,全是关于“狮子”的,比如说:它那震破耳朵的吼声是从哪儿出来的?是不是从冒烟的筒子里?它为什么又能往前走,又能往后倒?要是你想叫它拐弯,它还照直往前走怎么办?叫做汽油的那种臭水哪里去了,为什么光见倒进“狮子”肚里去,没见流出来?可是,当她正想寻找机会插口发问时,却被客人的话阻隔了。叶海早就急于要表明来意,他在吃了一碗糌粑,认为已经完全对得住主人之后,便抹抹嘴角对斯朗翁堆说:

“不!这样的雨你不要指望它会很快住下。”雷文竹又扭头对两个不太情愿的马车员,多少带点逼迫的口气说,“走吧!”他说着先自钻出帐篷。

斯朗翁堆全家团团打转地忙碌起来——山民们对于待客向来是异常热情和殷勤的,何况是这样不平常的客人呢!老头子用抹布使劲揩拭着油腻腻的矮桌,而他的妻子还把地扫了一遍,以致刚刚抹过的桌面上又落了薄薄一层灰尘。秋枝为客人铺好了垫子,就从橱子里抱出几个木碗,一连换过几道水,洗了又洗,擦了又擦,不一会,那张小矮桌上便摆满了酥油茶、糌粑面、酸奶子、黑糖块……总之,凡是一个山民家里可能有的待客食品,他们都端来了。而所有这些吃食全都散发着一种强烈的膻腥气。没有吃惯的人,不要说沾口,老远嗅到便有些扑鼻难忍了。但,朱汉才和叶海却好像满合口味地吃喝起来。他们懂得,对于西藏人热情的款待是万万不可推却的!否则,他们不仅认为你见外,而且会认为你瞧不起主人。果然是,当他们俩用手在木碗里揉好糌粑的时候,秋枝和她的父母显然都表示十分愉快和满意。

外边,狂风吓人地呼啸着。夜来了!雨更大了!

秋枝领着客人穿过必经的、草粪气味十足的牛圈。然后指指独木梯请他们上去:这是一根并不粗大的树干,只用斧头在正面砍了一些等距离的、窄窄的斜角形缺口,几乎无法插脚,看来,势必要像爬电线杆一样才能上去。秋枝见客人对这木梯有些踌躇,于是她抢前一步,提起裙子,赤裸的双脚踩住木梯的缺口,迅速灵敏地登上了平顶。随后又回转身来,伸手向下去拉朱汉才和叶海。

倪慧聪醒来,觉得闷气,为了不惊动秋枝,她轻轻掀开小主人为她们盖在身上的老羊毛毯,便悄悄出了帐篷。她在门口伸了个懒腰,深深地吸了口新鲜空气。

山民的土房分为上下两层:上层居住,并有可供打晒青稞的平顶;下层,除了两三步宽的小方院以外,就只是排列着支撑整个房屋的无数根柱子,用来做畜栏。

拂晓的山谷是这样清爽而又恬静。除了草丛中什么小虫在唧唧作乐之外,什么声音都没有。群星,好像知道黎明即将到来,尽量在高空闪放它的最后的余光。天,异常的晴朗,如果不是遍地的积水,简直看不出昨夜曾经有过那样一场经久不息的暴雨……记起暴雨,倪慧聪便有些懊悔起来:那时,无论如何还是应当把雷文竹他们强留住的。谁知道他们是不是找到了投宿的地方呢?找到了!一定找到了,山民们乐于收留遭难的行路人。可是,会不会真的走迷了路,走到什么荒无人烟的山沟里去?不会!这里离那小庄子原是很近的呀!她这样反复想着,走到了大树下。十几只母羊,同时抬起头来,用那迟滞的哀怨的眼光向倪慧聪望着,仿佛要对她诉说一夜受屈的苦衷。倪慧聪真有些可怜它们,鬼东西,忍着点吧!回到农业站,一切都会使你们满意。而后,她把斜搭在肩上的料布袋解开,想趁早把两匹马喂一喂,天一亮,便到庄上去找雷文竹他们一同上路。

“回来了,在上边!”

就在这时,听见背后有什么声响。倪慧聪回头望去,只见四五条黑影快步向帐篷逼近。他们手中好像提了什么,是枪!到了帐篷口,一个留在外边,猫腰探头向四外窥测着,其余三个一拥而进。

“你阿爸回来了没有?”

接着,帐篷里传出秋枝尖厉的撕裂夜空的惊叫和那牧童的嚎哭。又接着听见激烈的挣扎之声。

秋枝正在打酥油,一听这声音,立刻把长竹筒靠在墙角,顺手提起裙边,敏捷地下了独木梯。她抽开门栓,轻轻拉开一扇门,两个不常来的客人——朱汉才、叶海——出现在跟前。显然,他们早已在等候着开门的人了。在这当儿,秋枝只顾用意外惊喜的代替语言的目光直望着客人,却忘记自己的身子正堵在门口使客人不得进来。

“快!快呀!”站在外边那人粗野而慌张地嚷道,“快拖出来!拖出来!拉走!”

“斯朗翁堆!斯朗翁堆!”门外的人喊道。

坏人,是坏人哪!

争论正相持不下,忽然有人在拍门——山民们无论白天黑夜总是关门的。

倪慧聪发根骤然一紧。她本能地从地上抓起两块石头,她要冲过去,去救援秋枝……但,她猛地止住了步。她觉悟到,凭自己单单一人,凭手中的两块石头,怎么去对抗四五个持枪行凶的人呢?那不仅不能解救秋枝,定会一同被拖走,一同被杀死。看来只有赶紧到那小庄去,赶紧去把雷文竹他们找来。于是,她扔掉石头,迅速从树上解开马缰,两手一扶,纵身跳上马背——平时她绝不可能这样跳上去的——又在马胯上拍了一巴掌。那匹精灵的马,好像也明白目前情势的火急,它一动步便纵驰如飞,烂泥积水从蹄下四溅起来。

“那你就试试吧!看我不打断你的腿!”父亲威吓着;虽然,他不仅从未打骂过女儿,就连一个真正厉害的脸色也没有给她看过。

不消说,这匹跃走的快马已被发觉!随即枪声响了!一枪、两枪、三枪……

“怎么不算数,反正我要去!”

倪慧聪只觉有人从背后搡了一把,用力是那样猛,几乎把她推下马去。她双腿夹紧马腹,把身子俯低,尽量俯低。心中不住地对着马说:快!快!还要快!求你再快些吧!

“你说了不算数!”

靠近山庄一带是凹凸不平的。马,像一辆将要倾翻的车,开始乱颠乱撞,倪慧聪前倒后仰,扭动身体,拼命地保持平衡。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备上皮鞍。忽然,马头向下一栽,打了前失,倪慧聪随着扑到马脖颈上去了。她双手死死抓住马鬃,而这马又忽地跃将起来,不择地势向前奔去。这样,倪慧聪便像表演骑术似地被悬吊在马颈上,丝毫不敢松手。终于,在跃越一道相当宽阔的壕沟时,它把它的骑者摔开了!摔开去好远好远。

“我已经跟人家说定了啊!”

倪慧聪腾空跌落在地上。轰然一震,她觉得一切都从眼前消失,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夜里,夜里!”母亲一边撕羊毛一边唠叨,“天一黑,谁还能找到你呀!半夜还不回家,在坝子上嚎啊!跳啊!死叫都不应声!”

大约是感觉到背上的负荷突然取消,那匹马兜了一个大圈,又回到倪慧聪跟前,垂下头去,在她身上嗅了嗅,无可奈何地喘着气,打着鼻响。随后,又高仰头颈,抖动着长鬃,连连向远方嘶鸣起来。

“粪饼我夜里贴,奶子我夜里挤!”

倪慧聪似乎是被这马嘶惊醒的。她很快恢复了知觉。她觉得浑身酸痛麻木,她觉得神志昏眩沉重,像通常在噩梦中所有过的,欲言不能,欲动不得。她强撑着想要挺身站起来。可是她摔倒了。右腿失效地折曲着,支不住身体,仿佛是一条不属于自己的假腿。她明白了,这腿被摔得脱了臼,她再也不能站立了!于是她顿时感到一阵寒心,感到软弱无力,也感到孤单无助,她甚至要哭叫出来了。然而那四条黑影又在她眼前显现,秋枝的惨叫也在她耳边响起。她立刻觉得神志真正清醒过来了。她奋然将头一扬,把散落在脸上的头发甩到后边。她决定爬!爬!爬到那小庄子上去。

“你想!谁来贴粪饼呢?谁来挤奶子呢?谁来……”

像是在游泳;倪慧聪的两臂交替着向前伸去,手,抓住草根。胸部匍匐在泥泞中,脱臼的腿死板地被拖带着,在身后留下一条车辙似的印痕。她爬着,竭力全力向前爬着……

“可是,我想去呀!”

雷文竹和马车队员听见连声枪响,预感到有所不测。他们没讲什么,一骨碌站起来,提枪冲出土房拉了马就走。有几个前往相助的青年山民也掂着老式步枪紧紧跟随在后边。

“庄子上青年人多得很,你不去也会有人去的!”父亲证明道。

倪慧聪抬头见几匹马闪出村口,向她直奔而来。可以看出,为首的骑者便是雷文竹。她随即摆着手向他们呼叫道:

正相反,不仅母亲坚持不准许,父亲也站在反对的一面说话:

“不要!不要到这里来!快去……那边,帐篷那边!……”

“愿意!”

倪慧聪竭力喊叫,觉得自己的声气很大。事实上,她那沙哑的、颤弱的、仿佛被窒闷了的叫喊根本没有被谁听见。他们仍旧驱马朝这厢奔来。

“好吧!可是,你家里愿意吗?”

到跟前,雷文竹一切都明白了!

“那!你替我说给站长,可不要再应许别人了啊!”

当他跪下一条腿,俯身去抱起倪慧聪来的时候,发觉她右肩上有血。血,隔着衣袖浸透出来。血,染红了她所匍匐的一片土地。于是,雷文竹毫不犹豫地扭住倪慧聪的领口,顺手从她的衬衫上撕下一块布,迅速地包扎住伤口。

“你?怎么不要呢!”倪慧聪亲热地拉住她的双手,“听人说,你很会骑马,还能认识好几样毒草呢?”

直到这时,倪慧聪才知道自己受了伤。而她一知道,便立刻觉着剧痛难忍。她咬住下唇,忍着。并且拒绝别人扶持,用责令口吻,对雷文竹和两个马车员说:

“你看我行不?要我吗?”

“怎么还呆在这儿!秋枝,秋枝……拖走了!拖走了啊!”

“都行!会放马就可以!”

雷文竹异常激动,紧握了一下倪慧聪受伤的手,把她交托给几个山民。他和两个马车员跃身上马,拼命挥着鞭子向帐篷那边飞驰而去。

“要男人还是要女人?”

[1] 玛尼堆——刻了经文的青石堆。人们为什么事对神许愿,便跪在这里磕头,一连磕几天,甚至几十天。

“是啊!要请一个放牧员。”

[2] 跳神节——藏历八月二十九日。相传为谢神逐鬼的日子。

“倪慧聪姐姐!听说,农业站要找一个人去放马?”

[3] 魏斯曼和摩尔根——前者为英国生物学家,后者为美国生物学家。

因为太缺人手,大家都忙着地里的工作,农业站准备请一个放牧员。秋枝一听说这事,立刻跑去找畜牧技师倪慧聪,虽然她是新来的人,但已经应承做秋枝的姐姐了——西藏姑娘最喜欢和要好的人结为“拈香”姊妹。

[4] 番茄种、西瓜种、甜瓜种。

斯朗翁堆刚回家,便参与了妻子和女儿的热烈争论。

[5] 米丘林语。

快回到家的时候,老斯朗翁堆的心情才真正平复下来。山谷里迎面刮来一股凉飕飕的风,一天比一天冷了!这使他意识到,应当想法弥补白白失去的三整天的时间,赶快把几块坡地翻过一遍,之后,又得趁没落大雪之前赶忙去割满一屋子草,为牦牛预备冬天的口粮。可是,那头母牛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自然不能再用它去拉犁,而单靠那头犏牛就是打死它也拖不动木犁的呀!怎么办呢?还让自己的女人挎上绳套和牦牛一起去拉犁吗?她已经不年轻了啊!让秋枝去拉吗?她还没长成人呢,不能把她弄成一个弯腰曲背的难看的姑娘!自己去拉吗?倒是可以实实在在顶上一头牛,可是又有谁能扶得了犁呢?斯朗翁堆盘算着。他决定先去割草,等母牛生了以后再说。现时,谁都在忙着耕地,去借人家的牲口怕是不好张口呢。

[6] 仓洋嘉错——达赖六世(1682—1707)。他作有情歌多篇,广泛流传于西藏民间。

但,第三天“哼查”来了。在一阵号角之后,他宣布:所有的人都可以立刻各自回家。究竟为什么停止造纸而放人们回去呢?他没有说,工人们当然也没有问。一方面不能问,一方面也不需要问。横竖“哼查”没有发疯,他不会私自发布这样的号令。就像一群被判处了重罪的犯人突然又受到了赦免似的,每个人都怀着新的忧虑,慌忙打点什物,准备尽快地离开林场。

[7] 格西——僧人学位,近似博士。凭才学考取。

差巴们,不!——因为需要,他们已经是名副其实的造纸工人了——工人们成群成伙在林场撑起了牛毛帐篷,支起了烧茶的洋铁锅。而且,他们差不多把家中仅有的糌粑面都带来了;在服役期间如果不把自己的肚子填饱是不行的。总之,他们都定居下来了。从开始剥树皮到制成粗糙发灰的印经纸,需要相当艰难和漫长的过程,他们不能不作长久打算。

[8] 反信风——气象用语,指风向无常的风。

1

[9] 通司——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