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委书记再进来的时候,脸上带着显然的兴奋神情。不过,陈子璜并未察觉到这一点。苏易一进来,他便从窗口转过身来低声地、没头没绪地说道:
陈子璜依在窗台上,始终没有动。他茫然地凝望着窗外,凝望着风云莫测的天空。
“我打算到更达土司……”
这时,公务员走进来,说有客人要见书记。于是,苏易用估量的目光最后望望陈子璜,便出去了。
“错了!”
“也许,你觉得这是无足轻重的。可我倒认为,后天党委扩大会上应当把这个问题提出来讨论一下。我希望你做一个思想准备,如果会上有人根据这一点批评你——无论怎么样严厉的批评,我都不反对。”工委书记继续说,口气缓和了一些,“当然,我也不能推卸自己的责任,我对你几乎没有什么帮助。不过,坦率地说,这主要还在于你自己。刚才我长篇大论讲了足足两个钟点,这一些,只要你多少留意一下有关文件,哪怕是留意一下报纸,也就不至于让自己的脑子那么空白,空白得可怜……”
“唔,我打算到更达宗本那里去拜访一下。明天就去!”
陈子璜一言不发,像一个站在讲台前受教训的小学生。
“立刻!不是明天!立刻就去!”书记满意而严肃地说,“去的时候不要忘了拿哈达,另外还要带些礼物。第一次嘛!既做客总不应当空着手去呀!还有,你是站长,是一个‘有身份’的人。一定要带一个人跟随你。他负责拿礼品,你自己只是当面的时候敬过去。人家要还敬你什么的话,收过来当下就交给你的随员。听清没有!况且。你回来的时候恐怕天已经黑了,还要路过林子呢!带一个人也好,有备无患。不要像上次——唔!我倒忘了!他怎么样?就是要抢你‘福’的那个年轻人,还是那么凶吗?”
“……譬如,当然,这个比方不一定恰当。”苏易又从容地接上说,“譬如,过去你在部队上带兵打仗,每到一个新的环境里,总是要首先了解一下当地情况。最少,你得看看天候,看看地势。是啊!你连处在怎么样的一块天空下面、怎么样的一块土地上边都不知道,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需要知道呢?”
“呵!他呀!跑了,早跑了!你把他领去的时候他不就声明过吗!他说过要跑的。”
4
“嗯!还是怕。他总认为你迟早要报复、要杀死他。”苏易无奈地摇着头。
“那,做什么偏叫这几个庄子的人去造纸呢?”
工委书记把一口袋银元交给陈子璜。这是格桑拉姆宗本本月份的薪金,托他顺便带去。
“是啊!方圆几百里地呢!”
“如果她不收的话,”书记叮咛道,“她很可能还是不收。那你就把款数报一下。告她说,我们暂且代她保管着。呶!你看!”
“更达土司管的地面不是很宽的吗?”
苏易拉开抽斗。里边并排放了同样的五口袋银元。这就是说,格桑拉姆宗本已经到任五个月了。
李月湘从被子下边露出满是泪痕的脸来,望着垂头丧气的丈夫说:
陈子璜戴好帽子,意欲起身。苏易一边收理几个文件一边说:
“多倒霉呀!凡是作难事都碰到我身上来了。工作刚刚有了点起色,刚刚开了个头。可是现在……你也听见‘哼查’喊叫了,从明天起,这一带村庄上所有的男人,年轻的、年老的,都要到河西林子边去造纸。两三个月都完不了!”
“稍等等,子璜同志!三个人一起走吧!我们有一段同路呢!你知道刚才的客人是谁呀!经理!新派来的贸易公司经理。嘘!总算来了!我这就跟他一起去看地址。”
就这样,沉默着,沉默了好大工夫。陈子璜叹息了一声说:
“怎么?就盖房子吗?”
“别说了。不管怎么吧!我不是生你的气,不是!我是生我自己的气。你知道,我是多倒霉呀!”
“那还用说,当然要盖!而且要盖一座满像样的大楼。不过地址可得慎重选择。这和整个市容有很大关系……”
“你骂人,也不问明白了再骂!”李月湘语不相连地说,“那两个鸭蛋,我,我捡到,就去缴,缴给会计,他说,上个月发薪金,零钱找不开,少给了你八百,这就算顶那个数,不是我……”
工委书记很有兴致而认真地谈论着。仿佛正在绘制区划图的那座新的小而精干的城市已经在这荒漠的更达坝上出现了。
“你还有个完没有?”这话显然是用抚慰的语气说出的。
在门口,苏易介绍农业站站长和新到的贸易公司柴经理相互认识了一下。不过,握手的时候陈子璜感到对方绝不像一个经理。他观念中的经理是年高脱顶的、身矮肥胖的——因为他常常在舞台上看见这一型的已经公式化了的经理。而这一位呢,是个细高挑,而且年轻得过分。
陈子璜坐下去,和妻子并排坐在木板上。并且,伸手去掀她的被子。她狠狠推开他的手臂,重新蒙住脑袋。
路上,柴经理很希望工委书记能够针对他方才在会客室所提到的几个问题作出肯定答复。希望从公司的业务方面得到工委书记具体的指教——既然做书记,他一定是精通各种行道的——老实说,由于忽然间的身居要职,使他感到十分沉重、恐慌。他恨不得有谁能把做经理的秘诀一下子“倒”给自己。本来,他是作为会计被派到这里来的,但苏易告诉他:“你是经理。”这里最迫切需要的是经理,即使差池一些也好。不然怎么办呢?公函上写道,目前再不可能派来什么人了。
对方还是不理,哭声倒更重了些。
然而,工委书记一点也没有满足这位年轻经理的渴求,似乎他竟然把贸易公司这么重大的事情忘掉了。一路上,他尽在文不对题地——经理觉得是这样——讲着更达土司。而且从古至今,一世一代地讲。不仅对于柴经理,凡是新来人,苏易总要像一个爱好说故事的老者那样不厌其烦地对他们讲起这些的。也许这是历史教师的习惯吧!
“瞧!天多晚了。睡去吧!”
……传说,第七,也许是第八世藏王时,有一位骁勇而年轻的三品武官率兵和吐谷浑[17]征战,屡屡获胜。但他倨傲于自己是开疆拓土的功臣,言语之间对藏王颇有得罪。因而被贬为庶民,并且不准返回逻娑[18]。于是,他只好到当地的一个大土司家去做娃子。不久,他和土司的女儿私通了。土司见到事已至此,况且,他原也是贵人,就索性把女儿许给他,并赏给他“跑马一日”之田,让他自立。他本来是十分善骑的,翻山涉水并不择路,一日之内便跑了五千多里的一个大圈子。于是这片天地当下就归他据有了。这便是第一代更达土司。
又过了一会儿。李月湘听到了趿拉着鞋子的脚步声。显然的,丈夫已经下床,照直地向厨房走来,她赶忙用被子一下把头盖住。陈子璜低着头站在妻子跟前,温和地,像照料小孩子一样说:
这样,前代后世传袭下来。有时兴盛,有时衰微……
对方理都没理。
据老年人讲,很早很早以前,更达土司就和权势均衡的左邻隆热土司交往甚厚。不是相娶,便是互嫁,重亲垒戚,层层牵扯,都有些难以理清头绪了。到了五十代更达土司降泽工布,当然也没有例外。他的妻子格桑拉姆便是隆热土司堂叔的大女儿。但,也正是在降泽工布这一代,两家土司突然间断绝了历代深厚的情分,一变而为冤家死敌了!
“还不睡觉,在那里坐着做什么!”
事情是先由隆热土司自家引起的:
陈子璜移到靠墙根去,在外半边床上铺好一条被子,摆正了枕头,用那种低沉的、似乎仍然没有消气的语调说:
隆热土司最爱打猎。一次,为了追赶一只皮毛贵重的麂子,没留神被头上的树枝把他撞下马来,而他的脚却还套在镫圈里。这样便惨不忍睹地被来不及收步的快马拖死了。事情就出在这里,谁来继位呢?他既无子又无女。依照涅巴们和长辈们的公议,应当由土司的弟弟上来继位。他们认为,除了他,再没有任何一个合法合理的继承者了。但是,土司的堂叔——格桑拉姆的父亲——却站了出来,他坚持说土司并不是没有自己的亲生儿子。有的!不过是私生子。可是,这又有什么呢?这一点也不应当妨碍这个私生子占据自己该占据的地位呀!涅巴们对这位主持公道的老者反感透了。因为,那个私生子的母亲正是他第二个妻子。以往,他从未打算承认这件事实。而现在,他却不容置疑地要别人承认这件事实。
陈子璜回想着。心中开始强烈地怜惜起妻子。她为你,把人生最珍贵的青春无言无语地掩埋到十二年的痛苦的生活中去了。十二年哪!可是你呢?你给过她什么?你连一句感激的话也没有对她说过呀!相反,倒是三天两头给她找气受,让她难过,让她哭。难道她为你流过的泪还不够吗?陈子璜恼恨着自己。不应当责怪任何人,只能责怪你自己性子不好。就会欺侮自己的女人,遇事就往她身上发气。特别是今天夜里,简直没有道理呀!不错,她捡到鸭蛋是应该缴公的。她没缴,做了汤。可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明天可以按市价缴给会计两个鸭蛋的钱。公家账上只要有这笔进项不就行了!
就在这种不可开交之际,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奇怪的可怕的事:最先,那个孩子在玩耍的时候从屋顶上掉下去摔死了。跟着,土司的弟弟喝了一碗奶子之后忽然浑身青肿当晚咽气了。又接着,人们发现土司堂叔的全家都躺在自己院子里,而大门却从外边上了铁锁。并且,用石灰围着院墙撒了一道界线,表示不准任何鬼魂从里边出来。
幸福的、悲切的相会啊!
格桑拉姆得知了这事,只是哭,毫无主意地痛哭。而她的丈夫降泽工布却不然,他一得知,立刻采取了行动。连夜征集三百多名差巴,横枪纵马,直奔隆热庄院而去。隆热家正在动乱不宁,突然大敌临头,在措手不及的情况下,寨墙很快便被攻破。经过一阵枪鸣人吼、刀击马嘶,战事迅速地结束了。除掉土司弟弟的小女儿契梅姬娜之外(早几天她到外祖母家去没回来),所有隆热土司的家人,不是挺枪挥刀就义,便是赤手空拳倒下。当降泽工布带领他的勇士们离去时,这座偌大的繁盛的庄院已经没有了任何一点声息和动静,只听到埋头于尸体间的老鹰和乌鸦时而发出一两声干叫。
于是,她松开了手,轻轻推了他一下。但,她没有力量把丈夫送出门槛。她回身爬到炕沿上,又低低地哭起来。他跟过去,无声地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随即转身跑出了大门……
这样,降泽工布不仅替妻子尽了应尽的复仇的天职。而且,从那时候起,他再走入隆热土司的领地时,就自然而然产生了一种新的感觉,觉得和走在自己的领地上没有什么两样。不过,当然的,在某些地方他还要百倍警惕和严加防范。
“叔叔,队伍在街上排队呢!”
5
她不哭了。猛然抓住他的双臂,狠命地抓着,就像谁要把他从自己手里抢去,夺去。这时,陈子璜的小侄子在门口怯生生地说:
让谁充当自己的随员呢?陈子璜想。大家都忙得不能脱身,抽出任何一个人来都会有损于工作。最后,他决定让李月湘去放鸭子,把糜复生替出来跟他辛苦一趟。
“我要走了!”陈子璜说。
当两个初来者转过上马台走向楼口的时候,受到了狗群的意外袭击。它们一声不响,抖擞着浑身长毛冲直扑来。糜复生一见来势不善,就想抬脚踢去。陈子璜立即用目光阻止了他。幸而,拴在脖颈上的皮绳正巧使它们的嘴头够不着人。
十五分钟到了。
登上几层壁陡的楼梯,绕过几道阴暗的走廊,终于到达了宗本客厅门口。然而陈子璜和糜复生已有些气喘吁吁了。
可是,她没有说话,她没有什么要说。在这种情况下,她只需要哭。
往里通报的女佣人出来回话:
“别哭!别哭!你说话呀!这不是,我回来了!回来了!”
“宗本说,很对不住!今天是‘凶日’。”
她扑过来,扑在他胸脯上。像现在一样,痛心地低声呜咽着。他紧紧搂抱住她抖动的身子,不知所措地说:
陈子璜立刻就灰心失望了。依照西藏人,特别是贵人们的风俗,在“凶日”是绝对忌讳会客的。所以,他一面摆摆头,让糜复生把那一口袋银元递给佣人,一面说:
家里人都噙着欢乐的眼泪围住他,问他能在家住几天。他不得不照实说,他请准了十五分钟的假。做父母、做兄嫂的虽然都不忍离去,但还是马上离开了他的屋子,为的是让他能够和自己的妻子多在一起待一会。他们结婚不满三个月,然而相别已经三年有余了!
“麻烦你交给宗本,这是她本月份的薪金。”
……九年前,他在分区游击支队做通信排长。一天夜里,接到命令要过平汉路东去,正好,在经过他的村子时,队伍要停下来检查行装。这里离日本人严守着的铁路已经很近了。于是,他跑步到自己家门口。站在那里好一会,不知为什么,总是不敢敲门。终于敲了。狗已经完全不认识他,汪汪叫着……
女佣人一转眼就又出来了,手里原份提着那一袋子银元。
陈子璜听到了妻子的呜咽——不用说,他根本没有睡——这呜咽立刻引起了他遥远的、历历如目的回忆:
“宗本说……”
但是,在最近几个月当中,李月湘也不止一次地像现在这样伤心流泪。这就是说,陈子璜不止一次地像今夜一样,平白无故地找碴儿跟她使性子,跟她怄气,训斥她,整夜地不理她,甚至直到第二天早晨还不吃她做的饭。为什么呢?李月湘尽力使自己镇静些,她默默地想:是我待他有什么不到的地方吗?不!除了要辣椒以外,他从来没有挑剔过什么。要不,莫非已经有点嫌弃他的女人了!不!李月湘刚要这么想,就开始悔恨自己的心眼不好,她相信丈夫就像相信她自己一样。那!到底是为什么呢?我有什么错处呢?李月湘思前想后。结果,照例又归罪于自己的不曾生育。她在做新媳妇的时候,就听左邻右舍的嫂子们说过。男人,都有一种怪性,当他们年轻的时候,生怕自己的女人有了孕,他们认为女人只要一养孩子,马上就难看了。同时,马上就会把温存和情爱全部、最少是一多半从丈夫身上转移到孩子身上去了。可是,等他们一过三十岁,那就整天巴望着能有个孩子,男孩女孩都行。要是女人没有替他养儿生女,他黑夜就会无缘无故骂你。你要还嘴,他就敢捶你……李月湘开始自责自谴起来,到过年他就满三十四岁了,可是,还没有给他养一个儿子。是啊!没有孩子算个什么家呢?她甚至有点恐慌起来,疑惑自己是不是能够生育。而当她这么一想的时候,不觉就低低地哭出声来了……
“好吧!”没等佣人讲完,陈子璜便开始对她交代道,“这总共是一百六十四元整,我先带回去,请你告诉宗本,她这一笔款子暂且在工委会保存着。”
从部队刚刚稳定下来起,李月湘便千里迢迢从北方到南方寻找丈夫来了,至今已有两年出头。虽说时间已久,但李月湘仍旧是时刻怀着异常甜蜜幸福的心情。因为她重新得到了陈子璜。仿佛是由于不慎把一件最珍爱的物品掉进了滚滚大河,过了很久很久,大水忽然干涸,意外地又在河底找到了它。到农业站来以后,虽然疲于奔忙的丈夫常常顾不上理会她,甚至像忘记了她的存在。但是,这并没有使李月湘感到冷漠、孤独、沉闷。相反,这正是她理想中的安适的生活。她只要和丈夫在一起就会感到完全的满足。像已往那样天南地北是多么可怕呀!她简直不敢回忆自己是怎样熬过了那漫长的岁月。同时,忙碌,不停地为丈夫忙碌,更使她感到安心,更增添了她生活的光彩。除了这,她再没有什么需要,再没有什么奢望了。
这样,拜访便迅速而干脆地结束了。
李月湘已经忍受到了最大限度。热泪悄悄顺着她的眼角淌下来。
陈子璜不禁后悔起来,他甚至觉得到这里来近乎自找苦吃。而糜复生,则是满心的气愤。就算凶日吧!对客人也不妨接待接待的呀!他觉得,这无非是想摆摆宗本的气派罢了。总之,他们在十分扫兴的情绪下走出了格桑拉姆宗本的庄院。
陈子璜和身穿着大衣歪歪斜斜躺着,把一张宽大的床铺霸占完了。李月湘赌气从床上扯过一条被子,坐到灶火口,仰靠着墙,用棉被围住自己。看来,两个人都像安然地睡去了,只是谁都忘记了去熄灭点在桌上的蜡烛,它依旧在照亮整个土窑,照亮这个似乎已经分居的家庭。
刚出寨门,迎面跑来了一匹马。骑者是一个穿戴讲究的中年英俊的西藏人,他一看清了陈子璜和糜复生,脸上现出一个振奋的表情。随即,像个骑兵那样两只发亮的红皮靴“卡”地一碰就跳下了马,笑容满面迎上前来,用一种谦恭而又自信的、恰到好处的态度说:
好一阵,李月湘没动地方,痴痴望着桌上那碗热气腾腾的蛋黄汤。
“什么时候来的?站长‘本布’[19]?”
“捡!捡!这是偷,偷!”陈子璜暴怒着,“给我丢人!你知道不知道鸭子是谁的!”他火兴兴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扔,尽自倒到床上去了。
陈子璜惊异了,他竭力要回想起来这是谁,但是无从想起。
“怎么?”李月湘感到事情严重,“捡的呀!下午,我去河边刷靴子,看见几只鸭子在野草里卧着。回来的时候,看见草窝里有两个鸭蛋,我就捡……”
“不认识吧?”那人坦然地说,“自然的,我,一个相子……不过我早就认识你。我就是这样,总想多认识一些‘本布’,”他说着,轻轻地、几乎看不出来地对陈子璜点了点头。
“到底是哪来的?”陈子璜虎地立起,“你说呀!”
相子。陈子璜记起谁说过俄马登登涅巴家的善于理财的相子。只是忘掉了他叫什么。
“快吃你的吧!天都要亮了!”
“你,你是?”
“这鸭蛋哪来的?”
“我的名字?察柯多吉!”他随便道了姓名,立即换了一副事体严重的语气说,“这再好也没有了!刚刚我赶到宗政府去找苏易‘本布’,可是他不在。巧得很,你来了!跟你说也是一样的。”
像往常一样,没用多一会,主妇便端上来一碗美味的热汤,而且也没忘记带来那一盘炒辣椒。陈子璜懒懒地坐到矮桌旁边去。他刚刚拿起筷子,忽然在碗里发现了几块蛋黄。这使他立即想起了糜复生懒于照料的、到处乱跑乱卧的鸭群。于是,他严厉地问道:
陈子璜纳闷地问:“什么事?”
李月湘不声不响把黄呢军用大衣拿给丈夫,便系起短短的北方女人的围腰,开始在火台边忙碌起来。陈子璜从地里回来太晚,一到家,人们已经陆续到会了,因此他没有来得及吃晚饭。
“是这样,昨天夜里,有一群偷马贼进了寨子。”
陈子璜抱着发冷的膀子,依在门框上,一面呆呆地望着全然望不见的草原,一面想起林媛上午送来的气象预报——明日拂晓,暴风雨。
陈子璜和糜复生注意起来,立刻联想到了那一伙卖唱人。
月亮被忽然涌来的浓重的乌云所吞没,夜更深更暗了。
“他们也真算有本领,牵走了格桑拉姆宗本七匹马。全是顶好的马呀!连皮鞍都带走了。可是有一个人没跑脱,被捉住了。你们是知道的,偷马贼要是不让人逮住,那就是自己的运气。要是一让人逮住,那!照规矩,先挖掉两个眼珠,再剁掉两只手,然后才放掉。你们想想吧!挖了眼珠剁了手,就是放开了,还能活吗?自然的,我恨他们,为什么要偷别人的马!可是,我是个生意人,我做过喇嘛,喇嘛。”察柯多吉加重说。并把两只手重叠着按在心口上,他的神色不仅激动而且悲怜、伤感。看样子,他竭力抑制着自己才没有在农业站“本布”面前掉出泪来,“我实在见不得,我连听也听不得,一个人,这是一条命啊!可是现在,那个偷马人就要被……站长‘本布’,就烦你,就请你去去吧!”
这号角,像快刀一样斩断了姑娘们的歌声。同时,除去完全耳聋的老人之外,庄子上所有的人,也都立刻停止了手头的活计,从窗口探出头来,带着惶恐不安的、等候宣判的神情,在倾听那简短的不容回话的通告。
陈子璜和糜复生有些呆愣了,不知所措。
这号角,会场上的每个人都很了解。用当地人的话说,这是从“上边”下来了“哼查”[16],有要事前来沿庄吩咐。他在马背上吹过一阵号角之后,便会扯起吓人的嗓门开始大呼小叫。所以大家不再作声,想要听个究竟。
“去吧!”相子继续央告道,“去跟俄马涅巴说一说。我……涅巴手下的一个相子,求情是一点事也不挡。可是你,你是站长,你是‘本布’,要是你肯去说情……”
正在这时,从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随即,号角“呜——呜——”地开始在山谷的夜空里嘶鸣起来。
陈子璜脑子里迅速地映过那伙卖唱人的消瘦、饥饿的面孔,以及他们要求施舍破衣烂鞋的谦卑、寒碜的神情。同时,他也记起那几个老农再三再四的恳求:“……他们是贼,偷马贼,可他们实在也是一群可怜人哪!你能答应我们不?不要伤害他们!”而当他这样想的时候,已经不由得回过身,随着察柯多吉相子向寨子走去,糜复生紧跟在后边。
陈子璜开始摇摆在这两种意见之中了,因为,他在会议上往往比较冷静,而当他冷静的时候往往是拿不定主意的。
察柯多吉径直领着陈子璜糜复生绕过小街,向寨后广场上赶去。
“西藏人,哼哼!只怕不是那么容易学会哟!”
广场正中扯了一个帐篷。帐篷边站着几个持枪带刀的卫士,他们因为没有守好马圈,一大早就被涅巴照例“赏”了四十皮鞭。所以,臀部虽还在隐隐作痛,但却格外警觉和精神抖擞。涅巴俄马登登独自坐在帐篷——临时审判庭里,悠闲地玩弄着手中的那串佛珠。这串佛珠除去睡觉时他是绝不释手的。并且,用一个精巧玲珑的细花瓷小杯子在喝青稞酒,完全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么想想当然是不错!”
两位突然来临的客人,并没有引起涅巴的什么惊奇,他连欠一下身都没有舍得。但,察柯多吉有意夸大其词地对他说明陈子璜的身份后,他就像被什么刺了一下似的,站起来,微笑着连连点头,表示已经久仰,陈子璜也突然想起未得机会献给宗本的礼品。于是,依着苏易所教导的仪式,统统送给了涅巴。俄马登登把礼品一样一样收下,交给应时而来的一个佣人。随即,他开始回敬了。他回敬的惟一的礼品就是刚刚收下的那条哈达。这是流行在贵人们当中的被认为是最良好的一种回敬方法,他比陈子璜更为庄严和小心地敬献过来。好像这条尊贵的哈达在倒过一次手之后,变得更为尊贵了。
不过也有人在摇头,他们坚持着相反的意见。
宾主坐定,还没等找到什么话题,便见那边熙熙攘攘拥过来一帮人,罪犯被带到帐篷前边来了。
“刚才我就打算要这么发言的!”
糜复生坐得靠外,他一眼便看出,罪犯不是别人,就是前天装扮“活鬼”的那个女子。他不自觉站了起来,心,激烈地跳着。
“我早就有这种想法!”
紧跟着,大步跨上来两个黧黑的、留着长发的赤膀壮汉。他们不慌不忙,把必用的器具摆在犯人脸前。其中包括两把宽刃的藏刀和两个可以利利落落把眼珠取出来的小竹管。此外,由于涅巴想得周到,也还来了十几名携带各种法器的喇嘛,他们在较远的地方盘腿坐下,相互闲聊起来。因为,现在没有他们的什么事。他们到这里来,是防备万一犯人当场死去,好替她诵经超度。
这意见,立刻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热烈拥护,有两位事后高明的人还互相表白说:
然而,她,偷马贼,罪犯,对于这情景却丝毫没有加以注意。她瞧都没有瞧一眼摆在她脸前的藏刀、竹管以及那一群善心的喇嘛。仿佛这一切和她并没有任何关连。她挺着被撕破了前襟的胸部,站在帐篷前面,镇定地等候着将要发生的一切。她那凶狠的、挑衅的、还带有一种嘲弄的眼光,透过散乱在脸上的头发直直地注视着俄马涅巴。这可怕的神态,让人觉得她又戴起了假面。不能想象,她就是在跳舞场使众人啧啧称羡的、娇小、纤瘦、双颊绯红的那个动人的女子。她简直像落入陷坑无法脱逃而随时准备拼命的一头小兽。
“正是因为人手不够才不能那么硬拼!”农业技术员觉得他已经得到有力的支持,更加从容地反斥道,“同志们明白,我们又不是来给本地人打短工的,怎么能挨户上门去替人耕地呢?好吧!就算能够这么做,那充其量也只能使出去三十部犁呗!三十部犁又挡什么事?我提议,”他差不多完全冲着站长说,“由生产队负责,到各庄去开办农具训练班。先把种地有经验的人找来,或者是请来,就在田里套上牲口当场教。然后,他们自然会转教别人。步犁可以统统出借,不够的话,号召各庄子凑钱,我们代购。”
俄马登登仍旧玩弄着佛珠,也始终没有停止喝酒。他一句话也没说,他无话可说,说什么呢?对于这种明目张胆的盗贼原是无须乎作什么审讯的。他只消作个手势,负有专责的人们便可以各行其是了。
“要知道,人手不够啊!”
陈子璜也看出了这一点,他对自己说:不能再等了,千万不能再等了!他尽力使自己平静一些说:
“应当服从首要任务啊!要不,光让我们生产队这几个人去掌犁,那……”
“涅巴!你打算怎么样发落她呢?”
“就这么各顾各?只管自己的事?”
“依着规矩!”涅巴指指自己的眼睛和手臂。
从各处,七嘴八舌向雷文竹提出了疑问、质问:
糜复生想讲话,被陈子璜斜了一眼便忍住没有讲。
倪慧聪是惟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发言的人。她坐在靠墙的矮凳上,仰着脸,凝望着雷文竹,倾听着他的议论。从她那在灯光下闪烁的眼睛里,雷文竹看出了被掩饰着的微微的激动和显明的赞同、信赖。他脑子里立刻映过一个对自己很满意的念头。
“涅巴!”陈子璜忽然变得沉着起来,“昨天夜里,总共丢了几匹马?”
“报告!我反对!”雷文竹刷地站了起来,“说得难听些,这有点像赶羊。我认为,绝不能因为某一项工作重要,就不分男女老幼一拥而上。凡事总应当照前顾后。比方说,我,我不能老像前两天那样,整天到地里去掌犁。我需要,我迫切需要考虑实验地的试种区划,考虑施肥计划。比方说,朱汉才和叶海,除非拖拉机需要加水之外,根本不能停手的。想想看!农业站没有自己的大田,连块实验地也没有,凭什么去指导人家?再比方说,林媛的事,这是不消说的,怎么可以搁起来呢?气象工作啊!至于畜牧技师,同样的,我想,她……”雷文竹忽然截住了自己的话,迅速向和他相距不远的倪慧聪望了一眼,“当然,她可以表示一下自己的意见。不过,据我想,畜牧方面有很多工作也同样是非常紧迫的……”
“七匹。”涅巴伸着指头。
“也只有这么办!反正人就是这么多。你不……”
“追回来几匹呢?”
“不同意!我不同意!”
“嘘!”涅巴摆摆头,十分着恼地说,“全都拉走了!”
“对!站长的意见我赞成!”
“那!就是说,她没有偷马!”陈子璜肯定地说,“不是吗?要是她偷了,一定会连人连马一起捉住的。”
“喂!喂!不要嚷!不要嚷啊!”陈子璜抬起双手不停地从空中向下按捺,“这是开会,不是赶集!一个说了一个再说嘛,反正谁都有发言权!好吧!现在……”他忽然觉得完全不需要再作什么争执,他脑子里已经有了断然的结论,所以,没有给别人留下一点插嘴的空隙,就紧接上说,“现在,大家也都很清楚,四外这些庄子的人,都开始看中了步犁,都想要我们用步犁去替他们耕地。往后只怕更会忙得叫苦连天呢!可我自己很高兴,我想,大家心里也一定觉得很畅快。不过我也真有点犯愁。我们一共三十部七寸犁,可是,能抽出手来去掌犁的,就光是生产队的人,还不到二十个。这怎么能行呢?无论如何是不行的。我看哪!就这么办吧!全体!我自个当然也不例外。从明天起,每人一部犁,哪个庄子要,就到哪个庄子去。有求必应!我想,用不着我多絮叨。明摆着的事,非这样不可!这是首要任务;至于别的,就先缓缓,以后再说吧!像机耕工作、畜牧工作、气象工作,还有,农业技术员的……”
“可是!”涅巴怀着为失却七匹马的气恨说,“你知道是在什么地方捉住她的?在宗本房后的干草堆里捉住的,她要点火呢!”
因为大家都有不移的主见,而且,都在焦躁地三番五次地重申自己的理由,所以,会议的秩序——大家没有注意。
“点火?”陈子璜望望犯人又问道,“去逮她的时候,她正在点火?”
农业站主要人员都被召集到站长家里去了。因为这口窑比较宽畅,便义不容辞,兼做了会议室。而李月湘,也就自然而然地担当了招待之责。她给每个人倒了水,便扭身坐到最背的角落去,一面编织毛衣,一面用显然属于局外人的态度在倾听人们发言。
“没有点。可是在她手心里攥着火石!”
其实,那个土窑中空无一人。
俄马登登说着,预备对那两个汉子挥手,挥他的握着性命的手。糜复生看在眼里,刷地一下站了起来,但陈子璜又用目光狠狠威逼了他一下,他于是骤然静止在一个要想发作的姿态中。不过陈子璜自己也并未迟疑,他立即伸出右手在涅巴面前拦挡说:
每支歌差不多总是由秋枝引头的。可是,当大家随起应和的时候,她便不再作声了,好像是在对大家指名她要听哪一支歌子。她轻轻摇动着身子,踏着琐碎的舞步,而通过人们肩头的空隙向朱汉才、叶海的土窑凝望着。往常,在黑夜,总是可以从自家屋顶上远远望见这个小小的透亮的窗户。现在,月亮刚上来,为什么窗户已经黑洞洞了呢?该睡了!他们驾着“狮子”劳累了整整一天,该睡了。不!他们一定没有睡。许是吹灭蜡烛,坐在黑黑的土窑里听着呢!他们在听呀!她于是骤然唱起来,嘹亮动听的嗓音突出在众人之上,宛如一股格外清澈洁净的泉水,虽已流入大河,却没有被混淆和淹没。
“等等!请等一等!涅巴,你看!你自己也带着火石。”他指着俄马登登腰间的打火包,“这一点也不稀奇,谁都有啊!有的人吸烟要用火石,有的人要烧茶……”
但,今晚她们忽然离开坝子,迁移到朱汉才和叶海住的土窑门旁去了。那一块高低不平的场子实在过于窄小,对于十多人来说,舞步是展不开的。不过,姑娘们还是迁移到这里来了。
“唔!这么说,你是要我……”俄马涅巴仿佛恍然大悟地、慢吞吞地说,“明白,我明白!是的!既然这样,凭‘本布’的情面是应当宽恕这个女犯的。不过,好吧!我们还是看看她自己的气数吧。要是她的气数没有尽,神灵自然会来保救她。”
姑娘们唱着。天一黑,他们就带着黄昏的醉意唱了起来。
俄马涅巴从桌上拿起精巧玲珑的细瓷杯,困难地走出“审判庭”。人们立刻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路来。他摇摆着臃肿的身体,笨拙地向前迈动步伐。每走一步,认真地报出一个数字,仿佛他在丈量土地。当他走到五十步的地方,就突然停住,原地转过身子,向着执法的壮士们轻轻招了招手。于是,犯人马上被推了过去。年轻的女犯对涅巴怒目视着。看来,如果不是双手被绑着的话,她甚至立刻会扑上去撕他,咬他。但俄马登登并没有理会这些。他像执行一种仪式似的,郑重其事地把那个瓷杯平平稳稳搁在女犯的头顶上。
是真是假你自会知道!”
察柯多吉相子看见这样情形,显然开始失去了他始终保持着的沉静,他靠近陈子璜小声说:
在村子里你细细去问,
“站长‘本布’,枪法怎么样?”
就请走遍那大大小小的村庄,
“什么?”
如果你不相信我说的话,
“问你的枪法。你看,涅巴要让你射杯决赌呢!”
除了你,再也没有我心爱的人。
“不!我……”
威武的骑手啊!
“怎么?不行吗?那你可以出钱请人代你打这一枪,涅巴这里并不是没有养着好枪手。自然的,这得要不少钱呢!等等!听我说,不过,救人当紧!我倒情愿帮凑一些钱……”
是真是假你自会知道!
“不!”陈子璜直直地说,“我不赌!”
在崖顶上你偷偷去听,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相子慌乱地焦急地说,“无论如何还是请你……就算我替她求你,求你!”
就请飞遍那高高低低的石崖,
这时,俄马登登已经摇摆着身体返回帐篷来了,他照原样坐到垫子上去,手中切弄着佛珠,以玩味的语气对陈子璜说:
如果你不相信我说的话,
“站长‘本布’,呶!”他用下巴指指五十步以外的犯人,“就烦劳你来决一决她的命运吧!不过,要是一枪不能把那只杯子打掉的话,那可就……”
除了你,再也没有我心爱的鸟。
糜复生把一只紧攥的拳头用劲往桌上一按,插嘴说:
“伶俐的布谷啊!
“要是一枪打掉了杯子呢?”
3
“那,我发誓!”涅巴爽快地说,“亲手解开绳子放她走!”
“她的病,神明也无能为力!”
“不!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听我说……”
但,全然出乎所料。活佛耐心地听完了求卦呈词之后,一言未发,只是叹息了一声,轻轻摇着头,便回身向佛殿的角落里隐去了。这使俄马登登感觉到,他仿佛在说:
陈子璜站起来,伸出双手,正要阻挡。可是糜复生已经不顾一切地从后腰上抽出三号驳壳枪。一面顺势在大腿上扳开了机头,一面对那女子呼喊道:“不要动!”随即,他仿佛根本没有注意目标,右臂向前一扔——“当!”
当他走到楼梯口时,才恍然大悟自己原是为女土司打卦来的。于是急忙转身回去,详尽地对活佛叙述了格桑拉姆的病症。不过,他一面说,一面已经替对方预备好了这一卦的答案——到卫生院去!
粉碎的瓷杯从犯人头顶上飞散开去。
“唉!看看吧!这成什么话!”涅巴继续感叹说,“经本全都旧了,破了!可是没有人照料!”
6
虽然,在活佛面前是绝不敢空有允诺的,但呷萨依然不对这件事抱什么认真的希望。所以,他未做任何表示,便慢步向佛殿走去。这并没有使俄马登登扫兴。相反,当这件为神效力的事情一经决定之后,他显然是异常轻快的。
农业站“本布”的礼品相当丰厚。按说,俄马涅巴的妻子们每人都可以得到一份。但,他们大多数都没捞到什么称心的东西,尤其是最年轻的那一个,当别人在争执自己一定要这一样或要那一样的时候,她却独自到林卡散心去了。她不想要什么,她什么也不喜欢。同时,她也知道,即使她去加入讨论,提出自己的具体要求,终究也还是枉然。所以,她对礼品的分配是漠不关心的。不过,在丈夫的特别偏护之下,她最后还得到了一包水果糖。这倒使她十分满意。这个刚从牧场上被买来的女子,还是第一次吃这种方块的、甜得要命的东西呢。更主要的,她还打算把这一包水果糖好好保藏起来,悄悄托人带到牧场去给她的弟弟。但是,当她一想到孤苦伶仃地站在羊群里的年幼的弟弟时,立刻坐到地上发起呆来。无言的泪水,掉在包糖果的纸上,扑达扑达响着……
“那就全都重印啊!”俄马登登用慷慨的态度说,“有多少本旧的就印多少本新的。好吧!这桩事我亲自来办理。印!要印!”
那么,绝大部分贵重礼品都到哪儿去了呢?不难想象,都在茨顿伊贞房子里。现在,她正一面嚼着水果糖,一面拿着两块素色绸子在腰际端量着。为了做一次通盘考虑,她从牛皮箱里把原有的几段绸料也抖出来,放在一起作比较。不过,到底哪两种颜色调配成一身才更雅一些,她久久不能确定,所以她决定到察柯多吉相子那里去。他在这方面的鉴赏力总是高出一般人的,同时,也往往和她的观点一致。但察柯多吉的门又锁了——成天锁门!
“不!”活佛仍旧淡漠地说,“要印,不只我这里的二百四十部,全更达,大大小小十七个寺庙,各庙子里都有几百本经,都旧了,都破了!”
被释放的偷马犯蹒跚地走在山道上。可是她仍然不相信自己被释放了。她觉得这桩事过于意外,甚至离奇,像通常在梦中的情形一样。不!这不是做梦!死死地束在手腕上的绳子已经解脱,只留下了几道深深的发红的沟印。她顾前照后,并没有人监视她,阻挡她。真的!她被释放了,她自由了。她愿意往哪里走就往哪里走。但,现在她是要往哪里走呢?不知道,她一点也不知道。她只是在走,不停地走……
“钱?花吧!横竖这样的经文不重印是不行的!”
上到山腰,道路更窄了。靠里是不见顶的绝壁,靠外是晚雾弥漫的深渊。就在这时,后边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响。近了,越来越近了!
“重印!钱呢?”
骑在马上的是察柯多吉。他一拐弯正望见那女子钻进路旁草丛,于是把马勒住,跳下来,松了一口气,慢悠悠地走进去,对草丛中说:
“重印吧!印新的。”
“那么矮的草藏得住人吗?我看见你了!”
“是啊!”活佛冷冷地说,“旧了,也破了!”
那女子直直地站了起来,毫无惧色,眼睛似乎在燃烧着烈火。
“唔!经书已经旧成这样了!”他感叹道,“瞧!你瞧,这几张全都破了呢!”
“喂!你怎么这样看着我?”相子笑着,竭力松快地说,“我赶上来,并没有什么别的事,只是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俄马登登已经在呷萨身后站了很久。他不声不响,像发现了奇迹似的,出神地注视着捧在活佛双手上的经文。一定是什么突如其来的念头在激荡他,竟使他忘掉礼节,抢先说话了:
对方依旧不动,眼里依旧燃烧着烈火。
天色已经暗得看不清字了,呷萨活佛合起经本准备回屋去,心里仍然在气愤着俄马登登。没想到俄马登登正立在他身后。
“真的!并没有别的什么事!”察柯多吉重复道,为了更有效地缓和局势,他找了块石板坐下来,点上一支烟,“只是有几句话要跟你说,说完了,你还只管走你的。来!坐下,坐到这里!”
呷萨活佛窥视着这一切,心中又涌起一阵嫌恶之感,他从来就不喜欢察柯多吉。虽然,这个未曾上年纪的人,相貌堂堂,举止文雅,对人又是一味地和气可亲,但呷萨活佛还是不喜欢他,简直可以说十分嫉恨他。这主要是由于他破坏了历代常规,而在更达家取得了相子的地位。这是绝不能容忍的!相子,应当由世袭的贵人当中选定。而他是什么人呢?认真说,他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浪荡汉。要是有家,为什么他到这里来已经四年了从来也没有提起要回家!由于这,呷萨活佛不仅不喜欢察柯多吉,甚至对他不信任起来。他为什么竟会那样有钱呢?初来的时候,他毫不吝惜地献给寺庙成包的黄金,送给土司和涅巴成箱子的白洋。一个无依无靠的单身人,如果不去打家劫舍,绝不会如此富有的呀!但呷萨马上就对自己解释得明明白白的了。并且,他不得不暗自钦佩察柯多吉的精明才干。听说从前他曾在一个大喇嘛寺里做过“会手”[15],现在,他带领一支五六匹马的商队,去山里山外收销大宗的虫草、麝香和鹿茸。而看起来却还轻松得很呢!随即,呷萨活佛把他的满腔厌恶一转而至俄马登登身上去了。他对这位涅巴早已有一种固定的印象,觉得他活在人世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储积一箱一箱雪白的银元。如果能够的话,他甚至会把神都出卖掉去换银元呢!为什么,察柯多吉来了不久他就百折不挠地在格桑拉姆面前推举他做相子?为什么呢!连娃子们也没有一个不知道,俄马大涅巴和外来的相子合伙经营生意呢!不过,他只管按期提取红利,不曾在资金当中加进过自己的一个小铜子儿。
“我不坐!”
“一个骑马人?”察柯多吉思索了一下,忽然醒悟道,“唔!唔!不!不要!我屋子的门锁了,我就去!就去!”他说着,撒开茨顿伊贞的手。显然因为过于性急,扑通一声,跳下了台阶,匆匆忙忙跑走了。
“也好!站着说也一样。我想问一问,你叫什么名字?”
“不行!他说一定要当面见相子。”佣人莫可奈何地说。
“蛛玛!”
茨顿伊贞不耐烦地说:“你把信要过来,放到相子屋里去不就完了?”
“不!”察柯多吉沉着地微笑一下,“你不叫蛛玛!”
“来了一个骑马的人,说是给相子送信的!”
“什么!我,我叫什么?”
刚才一阵笑声,就是茨顿伊贞发出的:她由侧门出来,走进林卡,便瞧见了察柯多吉“相子”[14]。他正坐在高出围墙的石台上,向远处,更确切地说是向正有一头铁狮在奔驰着的草原上瞭望着,凝视着。她蹑手蹑脚走上石台,撩起长裙,猛然蒙住了他的脑袋。他霍地往起一站,把她扯带得仰面朝天栽倒了,他随即又俯下身去,在她的脖子里搔痒。于是她尖声地格格大笑起来,像一条刚放进煎锅里的活鱼一样在地下翻滚着。这时候,一个佣人规规矩矩立在台阶上禀报说:
“契梅姬娜!你的名字是契梅姬娜!”
俄马登登的妻子当中,最年长的一个和他同岁,四十九。最年少的一个比他的女儿茨顿伊贞小两岁。而所有的妻子们,不管谁,论起容貌全赶不上茨顿伊贞。也许这和穿着很有些关系吧!她们当中,有的是根本懒于装扮的。有的则头上堆满了金银首饰,胸前挂满了珍珠项圈,连衣钮儿也都用了碧玉宝石,而且又尽力挑选各种鲜艳的绸缎来给自己制作衣裙,看起来,刺目耀眼,极不协调。茨顿伊贞却与众不同。她很懂得,服饰悦目不在于华丽而全在色质的素静和雅致。就看她现在穿着的一身吧!像羽纱一样薄薄的宽袖衬衫是鸭蛋青色。罩在上面的紧身绒坎肩是墨绿色料。而直遮到脚面的长裙,还是用鸭蛋青和墨绿两色呢料剪成窄条拼在一起的。系在耳上的四五寸长的耳坠,也是用淡色芙蓉石镶嵌的。她不梳成几十根细辫拖到腰间,而是用一个象牙发押把乌黑的长发收成一束,散披在肩后。这样,就使她的头部和面孔显出一种特别娇弱的媚态。并且,她对于香粉、口红的应用,也不像别人那样过分,能够做到适可而止。
那女子骤然变得异样了。仿佛受了电刑,她的手臂、她的腿、她的全身都开始微微颤抖,脸部痛苦地、难看地抽搐了几下,眼睛里的怒火已经熄灭,凝结在冰冷的、极端的绝望中。稍时,她低沉而惨厉地叫了一声,就疯狂地向悬崖的边沿扑去。
活佛诵经的平台背后,正冲着俄马登登家的林卡[13]。每天傍晚,涅巴的妻子们像犯人放风似的,在这范围不大的围墙以内闲散。她们既不歌,也不舞。而且,彼此之间也很少答话。只是无所事事地来回走走。其实,这不过是多年来所养成的一种习惯而已。她们对林卡没有任何兴趣。这里只有两排长得枝枝杈杈的宽叶柳,几盆白菊虽然置放在玻璃顶温室里,但却早已枯萎了。
在这危急的瞬间,眼明手快的察柯多吉平地跃起,拦腰把她抱住了——险哪!几乎连他也一起带下无底的怪石嶙峋的山涧——她死命挣扎,用指甲挖他,咬他的手背。但他不松开,忍着奇痛,把她抱到路当中,放在一块石板上,用力按住她的双肩。终于,她被制服了,不动了。察柯多吉在衣襟上撕下一片布,揩揩自己的出血的手,很快恢复了那种常有的平静说:
当呷萨活佛刻苦地、然而却是陶醉地开始诵读第一经文的时候,他仿佛觉得自己已经步入无人相扰的、幽静而奇特的境地。他甚至完全忘掉了自己的存在。但,突然间一阵女人的笑声惊动了他。他立刻重新意识到自己仍旧没有脱离这可厌的、很可厌的人世。
“你要做什么?”
不过,近几月来,呷萨活佛对自己的埋头钻研是否具有什么重大意义产生了不可克服的疑问。工委会在农业站旁边开办了一个卫生院。这个免费诊疗院的一切设备,都还处于临时性的简陋不堪的状态。从院部到病室,只占有五个帆布帐篷和一所当地人的两层土房。内外科只有三个大夫和五个女护士。而应诊的人却日夜川流不息——由于饥饱不定而消化不良者,身受刀伤的械斗者,难产的妇人,眼圈肿烂的烧火娃子,沾染淋病的青年商人等等——但,卫生院好像没有怎么费力就使所有这些人得到了万分满意的救治,以致使他们牵着整头的羊子前往敬谢。当然,这也并没有降低寺庙的威望。因为,当病人们在庆幸自己痊愈的时候,不能不首先感激寺庙打卦的准确性——山民们无论采取什么方式医治自己的疾病,总要先去求卦。实际上,等于在寺庙里挂号而到卫生院去治病。这种情势,呷萨活佛了解得很清楚。作为神明,最重要的应当是诚实;他不愿意欺瞒别人,更不愿意欺瞒自己。所以,最近他对任何一个求卦者的回答总是不假思索的,千篇一律的——到卫生院去治。
“死!”
呷萨活佛今年整整八十五岁了。还是第四十九代更达土司在位的时候(这是他的亲表侄。如果丢开佛位不说,四十九代土司应当称呼呷萨为姑父。)他已经被接进更达寺了。十二岁,到扎什伦布寺[9]学经。从这时起,在七十多年漫长的岁月中,在孤单的平淡无奇的生活磨炼中,使他除了经文之外对于一切一切都失掉了需要的感觉。他并且发现,经文不只能使自己真切地识见神明,详尽地了解西藏古史,而且,其中也确乎有很多是对于世人大有益处的学问。比如,他就不知反复多少遍研究过“墨纳”[10]和“泽珠”[11]。他常常在自己左腕上试验诊脉,甚至在山里收集过许多种什么草根、木皮。也托人到印度去购买过什么珠宝粉末。当然,在人们看来这是大可不必的。因为,他身上就有许多除魔治病的灵丹,如头发、指甲等等。人们得到这些,都会如获至宝,情愿付出极高贵的代价。但是,呷萨活佛还是专心一意,不知疲倦地诵读和研究“墨纳”“泽珠”。虽然由于慎重,他还没有用自己的配方医治过一个病人,但他越来越相信自己会成为一个手到病去的“门巴”[12]。
“为什么?”
就在这种复杂的音响所交织成的庄严肃穆的气氛中,呷萨活佛由正殿慢慢走到露天平台上来。在这里,他把古铜色袈裟轻轻一提,盘腿坐在垫子上,便伸出他那骨瘦如柴的手开始翻诵经文。虽然他戴了银丝老花镜,但看起一行行的木刻大字来依然相当吃力。
“有人知道了我的名字。”
更达寺。一座座金顶在夕阳下闪着奇异夺目的光辉。但,金顶下一道道红墙却已是十分暗淡了,好像干涸的血的颜色。在林立的高杆上扯满了经幡。风一吹便哗哗地飘动起来,有如轮船上的万国旗号。到处可以听到喇嘛们瓮里瓮气的齐诵,到处可以听到不紧不慢地在捶击闷声的皮鼓,到处可以听到没有音阶的粗音喇叭在嘶鸣……
“可是,知道你名字的只有一个人,独独的一个人,我!”
2
“那就请你让我死!”她就要站起,“我可以自己死!”
“唔!许是中了魔。”涅巴说,“是!准是!这得要打卦。你们好生照应着,我这就到庙子上去,去找活佛打一卦。”
“等等!”他又按住她的双肩。
女佣人一边护理格桑拉姆躺好,一边对涅巴解释。说这是因为她昨天一直在阳台上坐到半夜,受了风。同时,刚才直腰坐的时间又太久了些,所以昏倒了。最近这些天,格桑拉姆常常这样昏倒呢!
“怎么?你非要亲手杀死我不行?那,来吧!我愿意死!只是请你说给我,是谁差你来赶我的?是不是她,格桑拉姆……”
“怎么!你……”
“错了,你完全想错了!听我说!”察柯多吉惊觉地望望左右,“你晓得我是谁吗?自然的,你不晓得。我可以告诉你,我和你一样,我到这里来,在更达庄院里做相子,不是为别的,是为要报仇,替我的父母报仇!”
俄马涅巴慌忙站起,近前去,十分吃惊地说:
契梅姬娜依然未动神色,只是抬起那猜忌的目光,迅速地望了相子一下,又背过脸去。
格桑拉姆忽然感到一阵昏眩。血色从她那本来就没有血色的脸上退去。她只觉天旋地转,仿佛她身居的这座高耸坚固的楼房立即就要倒塌了。她再也无力支持。于是,她闭上眼,瘫痪似地倒在垫子上。
“本来,我发誓说,要亲手杀掉降泽工布,杀掉他!把他的头砍下来!把他的骨头砸成碎末!”察柯多吉深恶痛绝地说,并且咬牙切齿地在空中挥着拳头,“你知道的,他死了。得暴病死了——他早就该死啊——不过,还有人替他担当着我的世仇,他还有女人,他还有儿子!”
尽管俄马涅巴的语势显得怎样严重,格桑拉姆依然很淡漠,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大约,从起始她就心不在焉,要不干脆是没听见。
这话,那么严重地引起了契梅姬娜的共鸣。她仿佛从麻木中恢复了知觉似的,用手支起自己的身体,仰面向着天空,嘶哑地、可怕地重复着相子的话:
“有一个姑娘,许就是那个老斯朗翁堆的小女子吧!她也坐在‘狮子’上。就像她也能在那里做点什么似的。”俄马登登继而陈述道。不住地切弄着他手中的一串珠子。旋即,他的神情语气变得越发严肃和沉重起来:“还有,今天清早,我看见十几个差巴[8]都扛着农业站的铁犁往坝子里去,还赶着马。见我,都回身往旁边一拐,就像没瞧见。看样子,他们一定是,是想给自己开一片养生地呢!”
“他还有女人!他还有儿子!”
这一切,俄马登登是没有看见的。不过另外的一些情形他却从远处留意到了。
察柯多吉没再说什么,很严肃地对契梅姬娜点点头。这,不只是同情,而是一种祸福同当的盟誓的表示。契梅姬娜也完全领略到了这一点,她立刻换上几乎是亲人的目光,望着察柯多吉问道:
山民们——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像被一根根看不见的长线牵扯着,跟随在“狮子”背后,走着,跑着,叫着。他们郑重地跪下去,把潮湿的、从来没有被阳光照晒过的泥土抓到手心里,然后又让它慢慢地从指缝间漏下去……
“你,你的父母也是死在更达土司手里的?你是……”
拖拉机像一艘在陌生海洋中试航的战舰,沉沉地缓缓地从一望无垠的草原上驶过。五铧犁深深地插入从来没有接触过犁刀的土地,掀起了黑黑的带沙的泥土,宛如船舰过后所带起的波浪。这泥土,发散出一股新鲜的、又腥又香的气息。这泥土,把一切杂乱的枯草覆盖了,掩埋了!成群的乌鸦从空中并翅飞下,在犁沟里捕啄刚刚被翻出来的不知睡眠了多久的土虫。
“不要提这些。快不要提这些吧!”察柯多吉慌忙阻止道,十分伤感地把头偏向一边,“一说起这些往事来,心里难过啊!反正,只要我不死,我是忘不掉这个冤仇的!算了!还是不说这些吧……现在你打算往哪儿去呢?”
那天,得知了讯息的山民们差不多全都到坝子来了。
“不知道!”
俄马涅巴企图把自己的见闻详尽地传达给女土司,好引起她的重视。但由于他当时实际上是站在远处观望的,所以还不能逼真地描述出来。
“还想不想去找那帮卖唱人?”
俄马登登所说的两个当兵的人,是机耕队长朱汉才和他的助手叶海。拖拉机的第一次开行,在他们看来是隆重不过的事,所以才特意把妥为保藏着的军装穿了出来——虽然他们的军装早已是褪了色的。
“不!他们是一伙穷汉,偷马贼!”契梅姬娜鄙弃地说,“他们就只知道偷马卖钱,糊自己的嘴,养活家小。别的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知道!”
“有一个当兵的人,坐在‘狮子’上,掌管进退转弯。还有一个当兵的人坐在后边犁架上,掌管犁刀。你知道这‘狮子’有多大的力气呀!犁架子下边挂着五把大圆刀。一趟犁过去足有这块地毯这么宽……”
“对!和那一群蠢货混在一起没有用,你不能对他们有一点什么指望。你瞧,他们弄到七匹马跑得没影了,倒反差一点把你送了命。唉!你呀!”察柯多吉沉重地叹息着,“你也太傻了!就说把那几堆干草全都点着,那又有什么用呢?格桑拉姆和她儿子住在第四层楼上,有多高啊!还全是很厚的土墙,把干草烧尽也燃不起她的庄房呀!不行!我告你说,不行的,你就听我的话吧!我什么都替你想好了。这,得要等机会,迟早她总会下楼,总会要出来的。那时候,就可以从远处……”
格桑拉姆把涅巴所描述的这个“怪物”和自己近两天听到的那种震荡山谷的神秘的声音联系起来想象着。
察柯多吉小里小气地、不明显地勾了勾自己的食指。
“唔!这么说你是没看见。我可看见了!前天,我从东谷回来路过草坝的时候看见了。”涅巴做着手势开始讲述:“铁呀!全是铁铸成的。比骆驼还高,是两条宽铁板,像链子一样拖带着往前走。能自己拐弯,也能倒退。只要一走动就‘空!空空!’地吼叫。站在旁边耳朵都要震得发痛。一吼叫,上边的铁筒里就像喘气一样往外冒烟……”
“可是,我没有枪。我也不会放枪呀!”
格桑拉姆莫名其妙地抬起眼来。
“别急呀!这还用得着发愁?”
“没有什么紧要的事,你看见‘狮子’了吗?”涅巴又问——因为匈牙利拖拉机水箱前方画有一头彩色的雄狮,所以当地人就把它尊称为“狮子”了。
“你?”契梅姬娜奋然站起,眼里充溢着信赖、企望。
“有什么事?”
“不是我。我在十步开外,就连一头大牛也射不准。”
格桑拉姆觉得对方的话语中带有怜悯的意味,这使她很不自在。站在这样的地位难道还需要、还能允许别人来对她发慈悲吗?同时,她看出涅巴也不是专为问候而来的,所以,她几乎没有作什么回答便反问道:
相子自嘲地笑笑,把那支踩扁了的外国香烟拾起来塞在嘴角,掏出火柴,用他那染满了血的右手轻轻一擦,火柴棒立时燃烧起来了……
俄马登登站在客厅等候接见,可是土司却在里边唤他,他只好轻轻揭开布幔,走进内室。领受赐坐之后,他便殷勤地发出一连串的问候——近几天觉睡得怎样?胃口如何?要不要骑马到树林里到河边去游游,附带也察看察看庄园。
[1] 释迦牟尼——印度迦比罗小王国之王子,佛教创立者。
俄马登登矮而肥胖,一件紫咔叽长夹袍,勉强地罩着他那臃肿的身体。然而,他的脑袋却小得过分,所以,当他沉着地从阳台上走来时,很像一口大钟在移动。他的脖颈,不!他没有脖颈,代替脖颈的是一个鼓鼓的大肉瘤,像是多余长出来的另一个没有五官的脑袋。当然,人们看来,这未免有失一个涅巴的体面。不过,俄马登登本人却丝毫没有这类感觉,这有什么?它既不妨碍吃饭,又不妨碍喝水,也不影响他合理合法地占有四个姿色非常的女人。
[2] 宗喀巴——黄教祖师,明代人(1417—1478),达赖、班禅均为其大弟子。
女土司没应声,这就是说,她准予接见。
[3] 哈达——崇高尊贵的礼品。绢类,一般为白色。
“俄马登登涅巴要见!”
[4] 江玛古修——小姐。
仿佛和格桑拉姆的念头相呼应,正巧这时候一个娃子在门外低声通报说:
[5] 赞普——王子之意。
想到这,格桑拉姆心中又在暗暗感激俄马登登。他是涅巴当中惟一没有故意忘掉土司存在的一个人。他像早先一样热忱地、忠实地、总是精神百倍地在履行自己的义务。十二年以来,他独当一面,为女土司照料着一切……
[6] 涅巴——职位。相当臣子或管事人。土司之下设四大涅巴,分掌军、政、民、刑四职,由世袭的大头人中推选,土司加委产生。
孤儿寡妇特有的自怜自惜的感觉又紧紧抓住了格桑拉姆。她觉得世上再没有人比她们母子俩所承担的痛苦更重了。她不由得又怨恨起丈夫降泽工布。他不适时宜地升天去了,全然不顾浩大难理的家业、二十六岁的妻子和刚满两岁的幼子。接着,格桑拉姆又不可避免地追忆起一桩桩使她痛心和恼恨的事来。久远的先不去提它。上月,她的寿诞喜庆之日,有几个涅巴[6]就没有来,连他们的女人们也没有来。土司的生辰年月他们谁都清清楚楚,可是他们就好像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先前,降泽工布在位的时候,每隔十天,他们总要到这个客厅来聚集,问问有什么事务要办理。而且,礼貌周全,毫不疏忽。可是现在,他们好像已经记不得土司家的大门是朝哪面开着的了。不错,他们的先人为土司出过力,流过血,甚至是屡立战功的元老。不过,你们自己也想想吧!是谁封给了你们庄园和科巴[7],是谁使你们世世代代身名显贵呢?
[7] 科巴——直属于头人,由头人分给一些养生田地,世世代代为头人耕种支差。
丹夏常常幻想着跑到野外去,跑到庄子里去,或是跑到牧场上去,寻找和他年纪相当的伙伴,扔石头,捏泥人,或是打架都好,可是始终不能如意。他不可能轻易被准许离开“堡垒”。即使他可以随意外出,而人们,哪怕是稍稍懂事的孩子,看见了“赞普”[5]也绝不会近前和他玩耍。只会带着景仰而畏惧的神情匆匆避去。所以,丹夏慢慢也就把那些美妙的幻想打消,而安于这个窄窄的阳台了。按说,在这空无一物的地方,他能钻研出挑逗老黄狗这种有趣的游戏,不能不算是聪明伶俐。但,现在格桑拉姆看见自己的独生子,照例又生厌起来。觉得他是那样傻,那样蠢,那样不中用!不过,她也照例很快又冷静下来。儿子,这是自己的儿子啊!为什么要恨他?如果要恨他的话,只能恨他长得太慢了,直到今年他才十四岁……
[8] 差巴——直属于土司,由土司分给一些养生田地,世世代代为土司耕种支差。
忽然,所有这些如梦如醉的忆景在一刻之间消失得无踪无影了。因为,格桑拉姆头一偏,隔着玻璃窗看见了丹夏——她的儿子。更达土司的惟一真正的继承者——他趴在阳台栏杆上,用一条长绳拴住自己的小皮靴,然后,牵住绳头,通过三层楼房直垂到院子里去骚扰那只熟睡的老黄狗,使它由于不得安生而狺狺吠叫起来。
[9] 扎什伦布寺——在西藏日喀则。
她最容易带着依恋的心情回忆自己做江玛古修[4]的那些年代。多么叫人难忘啊!那时候,她是不知忧虑,无拘无束,欢乐的,傲慢的。如果愿意,她可以任性,放荡……许多贵族小姐嫉恨她的容貌,相互串通,跟她疏远,企图使她陷于孤立,使她愁苦。但她毫不在乎,她故意去跟她们交往,跟她们亲热。尤其是当她们的父亲们为了什么而聚会行宴的时候,她总要拉着一帮江玛古修在公众面前出现,好把她们比得无地自容。不少有体面的男人都胆怯地或是直截了当地跟她靠近。但她拒绝和他们眉目传情。她看不起他们,她怀着自得,戏弄着他们……
[10] 墨纳——药神经。
外边,时起时落地传来一种遥远的却震撼着山谷的声响,“噗噗嘭嘭……”像一个看不见的巨人,刚从长眠中醒来,连连咳嗽着,打着喷嚏,想要翻身站起来。这两天,总在响着这种神秘的声音。是什么呢?格桑拉姆想到“堡垒”顶上去望望,但她走到客厅却又忽然改变了主意,返回卧室,紧紧把门关上,又歪到垫子上去了。并不是从今天起,很久之前就是这样,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不愿意知道,不愿意过问,一切声音她都不愿听见。本来,经堂里专门雇请了两个有道的喇嘛,长年累月为土司的家人们诵经。但格桑拉姆讨厌日夜不息的低沉的哼哼之声,所以他们被赶到楼下家庙中继续坚持这种不可从简的职务去了。不仅如此,格桑拉姆时时都在力图使自己的头脑停止活动。她觉得,最好是能够没有知觉地活着,她不愿意想起任何事物。可是,无论如何做不到,不管她睁着眼或是合上眼,总不可逃避地要这样想那样想……
[11] 泽珠——延寿经。
她的装束也非常朴素,甚至显得过于简陋。穿一条酱色长布袍,上身披了件蓝绒衣。两条夹着红绳的辫子,敷衍了事地盘在头上,快要松脱了。脚上拖着睡觉前穿的便鞋。本来,她完全可以每隔三两天便更换一套足以显示自己新鲜和富有的异样的盛装。但她没有这样做。早先,由她自己费神置买的各色各样珍贵的服饰,早已失掉了她的喜爱,十二年以来,她几乎没有再用钥匙去开过靠墙的那些衣柜了。
[12] 门巴——医生。
格桑拉姆半坐半躺斜依在垫子上,她的眼睛漫无目的地时而注视这里时而注视那里。忽然,她看见了挂在床头的那张当年的放大照片。这是一个长睫毛大眼睛的风韵艳丽的青年妇人——她正以一种嘲讽的神气冲她微笑着——格桑拉姆意识到这就是自己,连忙把眼光从照片上移开了。她回过头,本想把梳妆桌上的镜子拿起来,但立刻又决定不动它,她不愿意看见自己——消瘦,憔悴,两眼失神,嘴角下拖着,琐细的皱纹像小虫子一样爬满了眉头……
[13] 林卡——公园之意。
和经堂相对,便是挂着布幔的格桑拉姆的内室。陈设极为简单,除去上了锁的几个橱柜之外,几乎再没有什么大件东西了。墙上挂着几幅彩色的美女画像。格桑拉姆本来很不喜欢这些西洋人的样子——她们只在腰间缠了一丝细纱。可是,从她住进这个房间一直到今天,也没有动手去取掉。床——不!西藏人是不睡床的——只是就地铺了几层垫子,上边盖着一条拉萨花毯。这个软绵绵的舒适的铺位,设在靠窗子的地方。冬天,不消起床,只伸手拉开黑绒窗帘,早晨的太阳便可以晒到身上来。
[14] 相子——职位,低于涅巴,专门经管财务。
向左进小门便是经堂,本来,里边是漆黑一团的。但因为点了上百盏的长明灯,所以能够看见赤金的释迦牟尼[1]塑像和高大的宗喀巴[2]泥雕,以及别的数目可观的佛像。每尊佛像的肩头手臂都搭着一条条雪白的哈达[3]……
[15] 会手——专管生意、账目的人。
格桑拉姆住在第四层。冲着天井的四壁,全是淡色玻璃门窗,所以室内光线很充足。正中是她的客厅,地板上铺了薄薄的华丽的英国地毯,放了八张单人沙发。靠墙的条桌上,规规正正摆着两套待客的器皿:如果客人喝酥油茶,便用那套刻纹的白银杯盘;如果客人喝清茶,便用那套透亮的江西瓷杯盘。四根雕花方柱跟前都置有圆几。每张茶几上又置有一架交直流飞歌收音机。这倒不是主人想收听什么(根本没有买干电池),而是因为这种由印度进口的货物式样精巧美观,更主要的是因为它的价格昂贵,所以才买来摆设的。
[16] 哼查——下属之意。担任送信、传达令旨等事。
方形“堡垒”内部,是宽敞的通天大院,正中,有一个三尺见方的“上马台”。靠近楼梯口养了十几条肥头大耳的披毛狗。如果你想登楼,必须穿过狗群。每层楼都有许多小屋子,大半都空着,间或也住着几个娃子、卫士、信差、背水的、牵马的、洗羊毛的、做油果子的、杀牛的、熬酥油的或是别的什么佣人。连接每层楼房的是壁陡的木梯和阴暗狭窄的走廊。如果两个胖些的人在走廊里相遇,须得有一个人回让,否则便甚为为难了!所以,无论人们有什么急要的事要见土司,也休想蜂拥而至,只能排成一串,曲里拐弯地通过走廊。往往由于看不见,还容易迷失路途。
[17] 吐谷浑——所据之地为今之青海一带。与吐蕃(西藏古称)相交界。
从农业站背后土包上,可以隔河望见更达土司的庄院。红色的黄色的平顶楼房,高高低低,一层摞一层。四周筑着一道不规则的围墙,好像一座古老的山城。而土司本人的住宅却鹤立鸡群一般从“山城”之中突起,下宽上窄,宛如高耸的方形堡垒,下半部全是光光的墙壁,靠顶部才开了不多几个枪眼似的小窗户。看来,假定有谁企图前往攻打,即使带有炮队也还是难以攻克的。这不仅因为“堡垒”的墙壁足有三公尺厚。而且,它是修筑在陡峭的半坡之上——虽然草原上很容易找到风景秀丽的场地——它,对一面说,紧依着不能登临的雪山;对其余三面说,却都是居高临下。站在平顶上,可以遥望方圆五六十里以内的河谷、草地、森林、村庄、牧场。就近之处,连一只羊子的走动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
[18] 逻娑——藏之都城,即今拉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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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本布——官或大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