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娅的妈妈做了巧克力奶昔,还在我的杯子里放了一根弯弯的吸管。她戴着一块蓝色的头巾,有着和桑娅一样闪亮的眼睛。不过她的肤色浅些,表情也不够丰富,看上去更加严肃。桑娅的脸瞬息万变。一分钟就能做出十种表情。她有时睁大眼睛、有时眯缝着眼睛,说起话来脸上的雀斑跳上跳下,眉毛扭来扭去。桑娅的妈妈冷静、友好、睿智。她的口音很重,桑娅却不一样。她叫我名字的时候,听上去却像在叫另外一个人。她一点都不像那种会嫁给投弹手的人,不过谁知道呢。
厨房最有意思,我以为里面会充斥着香料味,还有各种各样的大银碗装着奇形怪状的蔬菜。可它却和我家厨房没什么两样,只是看上去更漂亮而已。橱柜上摆着一袋可可力,却连一个酒瓶都没有,垃圾桶里也只有垃圾的味道。
我们去了桑娅的卧室,在里面喝起了奶昔。我们渴坏了,因为我们不停地从床上跳到地上,看谁在空中停留的时间最长。我是蜘蛛侠,所以不但要碰着天花板,还要努力黏在上面。而桑娅是穆女郎,她必须抖动着头纱在地毯上方盘旋。结果,我们打了个平手。
我们一进门,一条狗猛地跳到了桑娅身上。它黑白相间,长着一双长耳朵和一只湿乎乎的鼻子,它的小尾巴一摇起来,样子好笑极了。我松了口气,这条叫萨米的小狗看上去是个英国宠物,和穆斯林没什么关系。这条狗很正常。其他的东西也是一样。桑娅的家和我家看上去差不多。客厅里摆了一张奶油色的沙发,地上铺了一条漂亮的地毯,壁炉上摆的东西也没什么问题:照片、蜡烛、插满鲜花的花瓶,而不是姐姐们。整个房间里只有一幅画像是穆斯林的东西,上面画了一栋宏伟的圆顶尖塔建筑。桑娅说,这是穆斯林的圣地,叫作麦加。我大笑起来,我住在伦敦时,公寓旁的芬斯利公园里就有个叫这个名字的宾果游戏场。
一大片头发从桑娅的头巾里跑了出来,我还从来没见她露出过这么多头发。她的头发浓密光滑,比洗发水广告里那些把头发甩来甩去的模特强多了。我说,都是因为《古兰经》,害她把这么漂亮的头发遮起来,就像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似的,真是可惜。桑娅一口气喝光了奶昔,说道,我遮上头发并不是因为它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而是因为它是好东西。这真奇怪,我没有说话,对着奶昔吹了个巧克力泡泡。桑娅放下玻璃杯说,妈妈的头发只给爸爸看。其他男人都不能看。这样,头发成了很特别的东西。我问,像礼物一样?她说,没错,有点儿像。我说,我明白了。桑娅冲我笑笑,我也冲她笑笑。我正琢磨着要做点什么,桑娅的妈妈走进来说道,三明治。芝士三明治和火鸡三明治都被切成了三角形。可我吃不下去,桑娅的头纱像块粉红色的包装纸,不知道有朝一日,哪个家伙能打开它,我嫉妒极了。
桑娅冲到信箱前,抓着我的胳膊,把我拉上了山,一路上说个不停。我紧张得要命,我还从来没有去过穆斯林的家。在伦敦的时候,爸爸说穆斯林家一股咖喱的味道,我担心真的会是这样。我害怕她的家人在祷告,害怕他们用我听不懂的语言说话,害怕桑娅的爸爸正躲在卧室里做炸弹。爸爸说穆斯林只会做这种事情。桑娅的爸爸要真是恐怖分子,我还是会很惊讶。不过爸爸说绝不可以以貌取人,即便看上去清纯无辜,他们的头巾里没准儿都藏着炸药。
桑娅嘴里塞满了面包,我一开始不知道她说了什么。她咽下面包说道,你想罗丝吗?19天来,我们第一次在储藏室外的地方提到她。我点点头,张开嘴,想像机器人一样说,想。可我突然发现,还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样的问题。人们总会说,你一定很想罗丝,或是,我猜你一定想罗丝了。却从来没有问我,你想罗丝吗?这似乎给了我选择的机会。我不再点头,临时改了卡在喉咙里的字眼,不想。我微微一笑,什么都没发生,世界也没有裂成碎片,桑娅看上去也并不惊讶。我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也大了起来,不想。我觉得自己勇敢了不少,环顾四周说道,我一点儿都不想罗丝。
我先看到了桑娅,她也看到了我。她向山下的邮箱跑去,头纱像斗篷一样在身后飞舞。要是眯起眼睛,还以为是哪个超级英雄从天而降了呢。周五的数学课上,我问桑娅她有没有摘下过面纱。她咯咯地笑起来,好像这个问题愚蠢透顶似的。她说,我在出门或是家里来人的时候才会戴面纱。我问,你为什么要把头遮起来?她说,《古兰经》规定的。我说,《古兰经》是什么?她说,就和《圣经》一样,基督徒和穆斯林在这一点上是一致的。他们都相信上帝,相信同一部圣典,只是名字不一样罢了。
桑娅说,我也不想我的兔子。我说,它什么时候死的?桑娅说,两年前,补丁被狐狸吃掉了。我说,萨米几岁了?她说,两岁。补丁死后,爸爸给我买了萨米,他知道我很难过。这种事可不像恐怖分子能干得出来的。我经过她父母卧室去上厕所时,也没有任何炸弹的痕迹。
贾丝明觉得我的计划毫无意义,幸好爸爸有了好转。我告诉她,我给英国最大的真人秀节目报名处打了电话,还留了家里的地址,电视台的人会把面试信息寄给我们。她说,可你需要有才艺才能去参加真人秀。我说,你可以唱歌呀。她说,我可没罗丝唱得好。其实她比罗丝唱得好多了,她这么说让我很恼火。我拿到面试信息便去找了贾丝明。我把面试时间指给她看,1月15日,又给她指了指最近的面试地点,曼彻斯特皇宫剧院。她说,别再提这事儿了。我说,这没准儿会改变我们的命运。她说,别废话,滚出去。
吃过午饭,我们爬上树,坐在树枝上随风摇曳。落叶在花园里打着旋,云朵在空中时隐时现,一切都那么新鲜、一切都那么自由,似乎地球不过是条坐在飞速行驶的汽车中的大狗,它把头伸出窗外,感受着迎面吹来的风。我问桑娅,她爸爸是不是英国人。她说,他出生在孟加拉国。我说,那是在哪儿?她说,印度附近。我想象不出那个地方的样子,因为我去过最远的地方不过是西班牙的阳光海岸,那里比英国天气热,但区别不大,到处都是供应英式早餐的咖啡馆,一连两周,我每天都能吃到香肠和番茄酱。我又问,那里是什么样的呢?她说,不知道,我爸爸更喜欢这里。我说,他为什么要来这儿?她说,我爷爷1974年去了伦敦找工作。这份工作找得可真远。他不能去孟加拉国的人才市场找工作吗,我问。桑娅大笑起来。我突然想知道她的一切,问题一个个地涌进我的脑袋,跑到我的嘴边,第一个冲出来的便是,你们家怎么定居到湖区来的?桑娅说话时,耷拉在树枝下的腿一前一后来回晃动。我爷爷让爸爸好好学习,别惹麻烦,考上离伦敦最远的医学院。我爸爸去了兰卡斯特大学,在那里遇到了我妈妈,他们结婚后就搬到了这里。他们一见钟情,她补充道。她转过身看着我,腿突然停了下来。我脑中的问题瞬间蒸发不见了,就像科学课上学过的水蒸气一样。一见钟情,我重复着。桑娅点点头,冲我微微一笑,从树上跳了下去。
和贾丝明大吵一架后,爸爸变得好多了。她什么都没说,不过我想,他一定是发现自己一直没有好好照顾我们了。他还会喝酒,但早上却滴酒不沾。他还开车送我们上学,这个月已经有四次了。他还会关心我的学习什么的,虽然他没怎么用心,我还是很高兴能讲给他听。我说,我踢进了决胜球,我们队成了联盟冠军。他说,你应该告诉我你参加了比赛,我一定会去观看。他的话让我既恼火又高兴。爸爸说这话时,贾丝明正在涂指甲。她摇摇头,朝我翻了个白眼,然后一直对着她的黑指甲吹气,好让它们早点干掉。
我五点前准时回了家。我一走进小屋,罗杰立刻跑了出去,像是一直在等人给它开门似的。走廊里浓烟密布。我走进厨房,爸爸说,希望你们喜欢酥脆口感的。他摆好桌子,点了支蜡烛。贾丝明早就坐在桌子边上了,她的头发乱糟糟的,样子很奇怪,脸上还挂着大大的笑容。真不敢相信。爸爸居然给我们做了烤鸡,虽然鸡皮都烤煳了,可我一点也不在乎。
寄了信后,我坐在邮箱旁边的墙上等桑娅。把爸爸留在家里,我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他早上还在问我想做些什么。他说,有什么安排吗?我差点被可可米噎着。我咳嗽了几声说道,打算去索尼娅家。他说,噢。听上去有些失望,让我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似的。我的确做错了,我要和穆斯林共进午餐,爸爸对此一无所知。他说,我以为我们能一起出去钓鱼呢。贾丝明喝了一大口茶,一下子烫到了舌头。我说,对不起。他说,好吧,五点前回来,我还给你们泡茶喝。贾丝明用手扇着舌头,嘴张得大大的,一副吃惊的样子。
烤土豆太油、肉汁太咸、蔬菜太软,我却吃了个精光,好弥补贾丝明一口没动的事实。要不是约克郡布丁粘在了烤盘上,我也会吃掉它们。我们在一起很开心,爸爸还第一次用桑娅来逗我。他说,你知道杰米有女朋友吗?贾丝明倒抽口气说,不知道。爸——爸——我撒着娇,不好意思地说,却还是没能阻止他。爸爸又说,她叫桑娅,好像挺不错。贾丝明清了清嗓子,我知道她要说什么。我埋头啃着鸡腿,就像小狗萨米一样。她说,既然说起这事儿,我想和您说件事儿。爸爸放下了叉子。我有男朋友了。
我把信丢进信箱,整个人兴奋不已。家长日是两周之后的事儿了,妈妈多的是时间来和安德鲁请假。她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妈妈总是翻来覆去地强调学校是多么重要,只要能考A,我想要什么都行。她说,现在好好学习,长大一定会有收获。12月13日之前,我会加倍努力,这样一来,法玛尔老师就会给我说不少好话。
很长时间都没人说话。爸爸一直盯着桌子看个没完,贾丝明用餐刀把胡萝卜一片片切开,我用手蘸着盘子里的肉汁。我正要把肉汁舔干净,爸爸头也没抬地说,好吧。贾丝明尖声说,好吧?爸爸又叹着气说,好吧。我感觉自己被冷落了,于是也说了声好吧。不过没人听到我的话,贾丝明跳起来搂住爸爸,我还是第一次见她抱爸爸。贾丝明的脸涨得通红,高兴得不得了。爸爸却很难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教室里摆了一堆邀请信,我从中间挑选了两个。我给了爸爸一封,又给妈妈寄了一封。我还在给妈妈的邀请信上放了张纸条,工工整整地写着:我会在我的新学校英国布雷思韦特教堂小学门外等您,12月13日下午3:15见。又及,别带奈杰尔来。我原打算告诉她我会穿着那件蜘蛛侠T恤,后来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我想给她个惊喜。
洗碗时,贾丝明高兴地哼着歌。我擦着盘子的手停了下来,盯着她说,你的声音真的很好听。她回答说,我才不会去参加那种垃圾比赛。我说,我知道。她说,给我说说你的女朋友。我想着桑娅脸上的雀斑,想着她闪亮的头发,想着她明亮的双眼,想着她大笑时的嘴唇和褐色的手指,情不自禁地说,她很漂亮。贾丝明假装对着水槽呕吐,我用洗碗布抽了她一下,我们便哈哈大笑起来。爸爸走进厨房放锅,让我们不要这么淘气,我们就像正常的家庭一样,这一刻,我第一次没有那么想念妈妈。
我喜欢信封的味道。我舔了五次,才把信封合上。我想象着妈妈在奈杰尔家打开这封信,抚摸着信封上干掉的口水,心里美滋滋的。法玛尔老师说,12月的家长日特别重要,爸爸妈妈都得来参加。她说,这是明年我上高中前,父母能和我最后一次好好谈谈。你们得让妈妈和你们一起来,别忘了也拽上你们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