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课上,桑娅不停地想和我说说那场比赛。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我的进球,说是从来没见过这么带劲的事儿,就连电视上的足球比赛也比不了;说她知道我会很厉害,因为我是蜘蛛侠。可我从来没像现在一样觉得自己不是什么蜘蛛侠,我的身体在T恤里隐隐作痛,纤细的胳膊上宽大的袖子晃来晃去。她说她觉得下场比赛,校长应该让我当队长。我让她闭嘴。她说,你说什么?我说,你一点儿都不了解足球。她圆圆的眼睛眯成了缝,嘴唇也抿成了一条线,像是有人用尖尖的铅笔画出来的一样。
吃早饭时,贾丝明问我的脸怎么了,我敷衍说比赛时被人碰的。她点了点头。我想爸爸没准儿会问下比赛成绩,可他却乐呵呵地听收音机。
英语课上,她没和我说一句话。开会时,校长夸我是明星球员,她也没有鼓掌。这原本该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我却觉得自己像我伦敦的同学,一个叫多米尼克的残疾人。无论多米尼克做了什么,哪怕是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大家也会说,哇喔,好厉害。就像他写了本书,或是其他什么重要的东西似的。校长描述我的那个进球时,就是这种感觉。大家没觉得那个进球有多好,只不过对我这个面黄肌瘦、反应迟钝的人来说,已经是相当了不起的成绩了。
因为进了决胜球,我的名字跳了两朵云,粘到了第三朵上。法玛尔老师说,起立,小伙子们。我们照做了。她说,你们还差一步就登顶了。大家都鼓起掌来。她用一双没有颜色的眼睛奇怪地看着我,摇了摇头,似乎决定不再多说什么。我的眼睛又青又紫,还肿了起来,就像奇怪的爬行动物露出自己丑陋的身体来吸引异性一样。
课间休息时,我来到长椅那边。我觉得桑娅不会在那儿,她一定气坏了。可她竟然也在。她双手交叉在胸前,仰着头、跺着脚。她的双眼和她头上戴着的面纱一样乌黑,三撮闪亮的头发飘在空中。我一坐下,她便开口说,我不会理你。我说,那你为什么和我说话?她说,我只想告诉你,我今天再也不会和你说话。于是我说,不过我很抱歉。她说,你当然该抱歉。我说,我还以为你不会说话了呢。她打了我的腿。我原本觉得不会很疼,但却疼得咒骂起来。我用手捂着大腿动弹不得。桑娅看看我的腿,又看看我的眼睛和手上的抓痕,她张大了嘴巴,突然发现了什么。她跳起来说,跟我来。下坡时,她的头巾来回晃动,手镯叮当作响,我从来没有见她这样过。我们沿路到了学校下面的一间绿色小棚屋里。
法玛尔老师一进教室,就把足球队员的天使粘到了新的云朵上。丹尼尔的天使被扔掉了,她在便笺上写下他的名字,粘在了第一朵云上。桑娅一直在捕捉我的目光,可我没有看她。被丹尼尔暴揍一顿后,我真害怕再惹他生气。
桑娅四下张望,我问,这是哪儿?她转动了一扇隐蔽小门的把手。我跟着她走了进去,眨了好几次眼才适应了黑暗的环境。这里满是蜘蛛网和泥土的味道。这是体育储物室,她关上门,坐在了一个大球上。以前,大家叫我咖喱细菌时,我就会躲到这儿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便从地上捡起一个网球拍了起来。她走过来抓住了它。怎么回事,杰米。我假装若无其事地大笑起来,声音却高得离谱,没完没了。她等我停下来,小声说,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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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脸涨得通红,身上的淤伤一阵阵抽痛。我噙着口水,听上去就像吞了只苍蝇的爬行动物。我想告诉她发生了什么,却不好意思开口。胖厨娘吹响了哨子,我转身要出门,桑娅一把抓住了我。我低下头。握在她的黑手指中,我的白手指看上去很漂亮。她站了起来。她离我太近了,我甚至能看到她嘴唇上的那颗小雀斑。她放下我的手,抚摸着我T恤右边的袖子。我大喊道,不要。可她还是慢慢地、轻轻地把它掀了起来,像是知道我的手臂很疼一样。一看到我手肘上的淤伤,她的眼里便闪出了泪花。丹尼尔干的?她问。我点了点头。
上楼的脚步声打破了平静。我松了口气,却又有些失望。我的门开了,贾丝明走了进来,她坐在我床上放声大哭。眼线染黑了泪水,在她脸上留下了一条条黑线。我抱了抱她,她瘦得后背都是骨头。她说,我受不了了。我伤心极了,妈妈走之前也是这样说的。我紧紧地抓住贾丝明的手,想起圣比斯海滩上的那只风筝,它拉拽着、扭转着,努力挣脱来获得自由。我与她十指相扣,紧紧地攥在一起。我说,一切都会好的。她说,怎么好?我说,别担心,我有计划。
哨声再次响起,我们没时间多说什么。我们慢慢爬出门,上坡跟其他同学会合了,没有人发现我们。历史课和科学课上,桑娅一直盯着丹尼尔。我很怕她会说些什么,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不过她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一直闭口不言。午饭时间,我们又回了储物室。
我的心抵着床垫,怦怦直响。我多么希望她能当着爸爸的面喊出那个词儿。罗杰浑身发热,纵身跳下了床。教堂的钟敲了11下,我脑袋中浮现出一个画面:一个小老头在星空下拽着钟塔里的绳子敲钟。楼下还是悄然无声。我咬着牙,才发现有颗上牙不见了。丹尼尔把我最后一颗乳牙打掉了。
我喜欢待在那里,那里安静、凉爽,还很隐蔽。我们坐在垫子上分享三明治,我给她讲了自己被打的经历。她咬咬嘴唇,摇了摇头,听到最过分的地方甚至咒骂起来。她说,我们得报仇。我说,算了吧。她说,可他说你是白痴,还打了你。我们必须得做点什么。我担心她是想告诉老师,不过她说,她哥哥会打得他满地找牙。她和我一样,知道告诉老师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我想象着丹尼尔被揍的样子,一时悲喜交加。我希望有人揍他,但更希望自己能勇敢起来,亲手来做这件事儿。
这就像和爸爸相处一样。没人提过他酗酒的事儿。贾丝明从没和我提过,我从没和她提过,我们也从来没有和爸爸提过。太可怕了。要是我们提了酗酒这个词儿,我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咬着面包皮,桑娅却一直盯着我衣服上的蜘蛛侠。她用手摸了下它,一脸疑惑的样子,我知道她想问什么。这一次,妈妈、外遇、爸爸、酗酒这些字眼再也不会大到说不出口了。
和卢克·布兰斯顿做了四天朋友,他便邀请我去他家做客。我们一起看了一部老恐怖片,叫作《追命传说》[1]。里面有个拿着钩子的男人,只要你对着镜子喊五遍他的名字,他就会出现在你的面前。自从看了那部电影,我一直想试试,看他到底能不能出现。有时,我刷牙的时候会对着镜子说,甜心宝贝、甜心宝贝、甜心宝贝、甜心宝贝、甜心——以防万一,我从来没有说全过五遍。
我几乎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她。她没有打断我,一直静静地听着,还不时地点点头。我和她说了爸爸扔到垃圾箱的酒瓶,和她说妈妈抛下我们和奈杰尔跑了。我告诉她,我以为妈妈忘了我的生日,却在第二天收到了礼物,开心极了。我在储藏室地板的灰尘里写下了妈妈在卡片上写下的话。桑娅附和着,她很快就会回来的。我给她解释为什么不能在妈妈看我前把T恤脱掉。她说她非常理解。
太荒谬了,我想哈哈大笑,可是我的脸一动就疼得要命,只得强忍着板起脸来。爸爸一连几个月都没管过我们了。他不给我们沏茶、不关心我们每天干些什么,也没有让我们不要吵架。贾丝明也是同样的反应,我听到爸爸说,别傻笑了。她大喊大叫,你不能让我禁足。爸爸回答说,你要非像个孩子一样不懂事,我只能用管孩子的方法来管你。贾丝明说,我可比你更像个大人。爸爸说,真可笑。我冲着罗杰吹口哨,不,才不会。罗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像在附和我,它的胡须把我的嘴唇弄得痒痒的。它蜷缩在我身旁,就像个毛茸茸的暖水瓶。楼下悄然无声,贾丝明有太多的话无法说出口。
我说话时,一直盯着隐蔽小门透进来的金色光线。不过桑娅说话时,我却一直看着她的脸庞。她对我微笑,我也对她微笑。我们的手握在一起。我的胳膊有种烟火掠过的灼烧感。外面下起雨来,雨点敲打在房顶上,还没有我心脏的怦怦声大。我想看看桑娅的雀斑,便向前探了探身,一直盯着她嘴唇上的那个棕色圆点。这是迷信,她说,声音比以往高了一些。我又向她那边靠了靠,她呼出的气吹在我的脸上,感觉痒痒的。迷信,她低语道,大家都这么说。我的鼻子差点碰到她那三撮闪亮的头发。我说,迷信什么?她说,就像进了球的运动员总会穿着同一条满是汗渍的短裤出场,会带来好运。接着,我咯咯笑了起来,她的嘴唇一伸展开,上面的雀斑就不见了踪迹。
他一次又一次地问她,你去哪儿了?她说,只是和朋友出去玩了。明显是在说谎。但我不会怪她,她不提里奥是对的,因为爸爸不希望贾丝明有男朋友,更何况还是个染着绿毛的家伙。他说,你为什么没打电话说一声?我知道贾丝明想说什么。我能看到那些字眼突然闯进她脑袋里。不过她只是说,下次我会记得打电话的。爸爸说,没有下次了。贾丝明说,什么?爸爸说,你被禁足了。
一时间,我们的脸贴得太近,我急忙起身,四处寻找足球。储藏室的角落里有一个,我轻轻踢了一下。桑娅说,和我说说你姐姐吧。球踢得过猛,一下子撞上了那扇隐蔽的门。我说,她有一头粉色的头发。桑娅说,我是说另一个姐姐。
爸爸一直在喝酒,因为他的声音大得出奇。没错。就像一部坏电视的音量,他一喝酒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要么小到你听不到,要么大到震耳欲聋,从来没有刚刚好过。所以,即便我用被子盖着头,嘴里不停地哼着歌,还能听得清清楚楚。
桑娅是个穆斯林,而我姐姐正是死在了穆斯林极端分子的手里。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想撒个谎,可这样做不对,我真希望罗丝是淹死的,或是烧死的,这样就好解释多了。我大笑起来,这么想可真奇怪,桑娅也笑了起来,我们就这样笑得停不下来。
贾丝明10:21到的家。前门上的铰慢慢转动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我知道她是想溜进来,不让爸爸发现。我屏住呼吸,不想她被逮住,尤其是在她说了韦恩·鲁尼的事儿之后。可我听到了一阵跺脚声,接着便是大吼大叫,我知道她遇到麻烦了。
我们笑着笑着,我还是说出了那几个字:穆斯林极端分子杀死了我的姐姐。桑娅看上去并不惊讶,也没有说抱歉,或是像其他人一样佯装很难过。她说,这一点儿都不好笑,噢,这一点儿都不好笑。之后笑得更欢了。她双手紧抱着自己,黑色的脸颊上滚下了泪水。我也笑着,五年来,我的眼里第一次湿漉漉的。我觉得这没准儿就像心理咨询师说过的那样,这事儿早晚会刺痛你,让你号啕大哭。可我无论如何都觉得她指的并不是像现在这样笑到流泪。
事实上,我并没有在人行道上睡很久。现在天黑得太早,想知道时间并不容易。我关掉电视的时候才刚刚六点半。我把爸爸一个人留在客厅里,上楼回了卧室。我一进屋,罗杰就从窗台上一跃而下,用它的毛蹭着我的淤伤。我能活着回来,至少还有个人会这么高兴。我脑子中突然浮现出一个画面:罗杰用爪子拨打999,告诉警察我失踪了。我微笑起来,脸颊上提碰着眼睛,让我痛到无以言表。
[1]“Candyman”:《追命传说》又译作《甜心宝贝》。——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