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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45分钟后,我们队一球落后,因为我们的守门员没有看住那个乌龙球。丹尼尔说他是什么麻痹症患者,连门都守不住,莱恩大笑起来。我没有像他们那样做,我知道身为输球队的守门员是什么滋味。我吃了几片橙子,弄得满手黏糊糊的,不过味道很不错。接着,下半场比赛开始了。

我第一次这么努力,我希望能够让贾丝明、里奥和桑娅觉得我很棒。我一直在想,爸爸会不会就在人群中,他会不会觉得我很不错。每次抢到球,我脑海中总有个人低语起来,就像电视上的现场解说一样:杰米·马修斯一记精彩的传球突入禁区;马修斯过了一个后卫、又过了一个、再次过掉一人,新加入的球员马修斯上半场的表演太精彩了。

我们错失了大量进球机会。丹尼尔把球踢上了球门柱,莱恩从我的位置把球顶上了球门横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有些惊慌,就像肚子里有个气球变得越来越大一样。接着,一个叫弗雷泽的家伙闯进了禁区。裁判说,罚球。原本丹尼尔要去踢点球,莱恩说,不行,我来。他一脚把球踢进了球门右上角。人群沸腾起来,莱恩高举双手跑向看台前,大家都跟在他身后。可我跑过去时,欢呼声已经停了下来,我不得不赶快跑回球场左侧等待开球。

我前三次抢到球时,都被对方抢断了。防守我的男生看上去有13岁,嘴唇上方甚至长了些绒毛,还有个小小的喉结。他身体强壮、很不好对付,身上散发着一股除臭剂的味道。五分钟后,我的腿上沾满了泥巴,膝盖被对手踢得疼得要命,双脚被一双小鞋夹得直哆嗦,但我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防守我的人个子高,却行动缓慢,我能够轻而易举地摆脱他。

我体力不支,却还继续坚持着。我的脚疼得要命,但我决不放弃,一秒都不行。校长在球场边来回踱步,亮闪闪的皮鞋上沾满了泥巴。他一直扯着嗓子冲我们喊,但我什么都听不到,我满脑子热血,耳朵里传来哗哗的噪声,就和从贝壳里听到的声音一个样儿。裁判看了下秒表,我知道,还有一分钟,他就要吹响终场哨声。突然,我抢到了球,带球绕过了防守。我到了禁区边缘,球还在。我继续运球向前跑,球还在。我的面前只剩下了守门员。解说员的声音响起:杰米·马修斯有机会带领球队获胜。我想着爸爸、想着桑娅、想着贾丝明和里奥,我使出全力左脚攻门。

格拉斯米尔足球队终于来了。裁判说,队长出列。莱恩走上前去。丹尼尔嫉妒得满脸通红。莱恩说,正面。裁判说,不,是反面。对方先开球。哨声响起,我生平第一次不是守门员的比赛开始了。

一切都慢了下来。守门员起身跳起。他的脚落在地面。他的胳膊伸展开来。球网晃动起来。看台上的一双双手举到空中。球进了。

赛场旁站着许多来看比赛的妈妈、爸爸和爷爷、奶奶。棕色、黑色和姜黄色的脑袋挤成一片,其中夹杂着一个粉色的脑袋、一个绿色的脑袋和一块黄色的面纱,醒目地晃动着。我假装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在对手进场前,做了三个弓箭步和十个伸展跳。我是左边锋,在球场左侧跑上跑下,尽管没有球,还是假装自己在带球。

球进了。我盯着球门,眼睛一眨也不敢眨,一下都不敢动,生怕这一切不过是场梦,而我马上就要从梦中醒来。贝壳声不见了,我听到呐喊声、鼓掌声、欢呼声,最棒的是,这一切全都是因为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到了从图书馆里误打误撞借到的那本书,我第一次感觉自己是那么与众不同,不像什么奇迹,但也差不太多。几百双手把我拽倒在地,队员们一齐把我压在身下。我的脸被挤到泥里变了形,身上也被地面弄得湿答答的,但我一点儿也不介意。此时此刻,我哪儿都不想去,只想待在这片球场上,任由10个尖叫着的队友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

地板中间有一堆T恤,我选了一件长袖,好遮住胸前的蜘蛛侠。我准备好后,校长让我们围成一圈,两个男孩的胳膊绕着我,我咬着嘴唇才没有笑出来。校长说,本场是这个赛季最重要的比赛。校长接着训话,大家都静静地盯着他,连喘气的声音都听不到。他说,如果我们今天打败格拉斯米尔,就是联盟冠军了。我看着队员们,心痛得厉害,我是多么想赢得这场比赛呀。他说,我知道有不少人受了伤,我们连个正经的队伍都没有,但我们要全力以赴。突然间,我发现地板格外有趣,便一直盯着它看,不知道校长又说了些什么。

是九个尖叫着的队友。丹尼尔没有跑来庆祝。直到裁判吹响终场哨,我起身站了起来,才发现他没有来。丹尼尔孤零零地站在球场中间,我们赢了,但他看上去并不高兴。

法玛尔老师误以为丹尼尔把她变成恶魔之前,丹尼尔一直是足球队队长。看着校长和莱恩讨论战术,丹尼尔似乎嫉妒得不得了。莱恩不时点头,他的胳膊交叉在胸前,一副严肃的样子。足球听话地待在莱恩脚上,像是一出生就粘在他脚趾上一样。丹尼尔坐下来,牙齿咬得紧紧的,右腿抖个不停。一见到我,他便摇摇头,像是不相信我也能进更衣室一样,更别说足球队了。我没理他,从运动包里拿出了短裤。

桑娅一次次地喊着我的名字,还吻了下手上的戒指。我到处找爸爸,也吻了自己的戒指一下。桑娅挥着手跑开了,我肚子里的气球大到了极点,但它很不错,像臂圈或充气垫一样让我浮在水面。我生平第一次感觉自己的肩膀宽阔起来,胸膛膨胀了,蜘蛛侠的T恤再合适不过了。

你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傻,桑娅对我说,她见我待在更衣室门口一直不敢进去。你是蜘蛛侠。我想说,蜘蛛侠不运动。但她在向我示好,我忍着没说出口。你还有枚魔法戒指。我看着套在中指上的蓝丁胶戒指,摸了摸上面的白色宝石,感觉好了一点儿。你会很棒的,桑娅笑着说。我深吸了口气,推开门。

爸爸妈妈们向他们的孩子走了过来,我一时不知所措,根本没人来看我。我仍然微笑着,胸口却突然疼痛不止,感到口干舌燥。我仍然微笑着,我不能让任何东西毁了现在这一刻,即便爸爸那声意味着他不会来的打嗝声也不行。贾丝明和里奥在接吻,不过他们分开了,冲着我挥手,我立刻向他们跑过去。她一遍又一遍地说,我是个多么了不起的英雄,比韦恩·鲁尼还棒。里奥又握了握我的手,这次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他说,鱼能踢成这样还不错。我说,总比刺猬强。他适时大笑起来,一点儿不像假惺惺的大人。他戴着舌钉、唇钉,笑起来银光闪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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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人一直盯着贾丝明粉色的头发、里奥绿色的短发和他们黑色的衣服、煞白的脸庞看,这一次,我并不在意。我回瞪他们,直到他们转过头去。我觉得自己特别勇猛,即便绿魔这一刻从《蜘蛛侠》里跑到球场,我也毫不畏惧。贾丝明说,回家见。里奥说,过会儿见,小不点儿。我又孤身一人了。这一天真是太棒了,我把眼睛睁到最大,好记住今天的点点滴滴。草儿在膝盖上留下斑斑点点、门网在风中摇曳、我过掉的后卫垂头丧气地挪着步子,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那天晚上,我坐在窗台上读完了《我的奇迹》,罗杰一直蜷缩在我脚边。书中一遍又一遍地说我是如何与众不同,因为我只有千万亿分之一的机会成为我。要是爸爸的精子没有在那一刻及时和妈妈的卵子结合,我就会成为另外一个人。这不是什么奇迹,更像是运气不好。

校长捏捏我的肩膀说,踢得不错。接着,他又摸摸我的头发说,进球很精彩。我觉得今天已经很完美了,便走着去了更衣室。除了丹尼尔,大家都笑着夸奖我,踢得不错、比赛很精彩、没想到你的左脚这么厉害。守门员甚至大喊着杰米·马修斯,明星球员。我的进球让大家把他上半场的失误抛在脑后,再也没人叫他麻痹症患者了。几个人附和着。丹尼尔哼了一声,摇着头跑出了更衣室。我以为他会直接回家,直到他的拳头打在我脸上,我才知道自己错了。

我跑到操场。我踢开门、冲下楼梯、跑过角落,正好撞上了桑娅。从图书馆借的书飞到空中,掉在砾石路上滑了个圈。她捡起书,看了下书名。封皮上黑色的大字写着:《我的奇迹:一本关于卵子、精子、分娩与宝宝的书》。她咯咯笑起来。我一把把书抢了过来。

他在离学校只有半英里的僻静小路上打的我。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丹尼尔没准儿一直在更衣室外等我,然后尾随我回家。他偷偷摸摸地跟在我身后,我一点儿都没发现。我一直在脑海里和妈妈说着话,我告诉她这场比赛,安慰着哭泣的她。我觉得安德鲁下次一定会让你过来的。

詹姆斯。詹姆斯·马博特。一个五年级学生。而我连替补都不是。

有人拍了下我后背,我转过头,却看到了五个指关节,全招呼在我脸上,我的眼球抵在头骨上,就像鸡蛋碰到墙上一般。我伸手护住头,一只脚又踢在了我肚子上,我一下子摔倒在地。那只脚又开始踢我的腿、我的手肘、我的肋骨,我嘴里冒出股金属的味道,一定是血。

纸上的字歪歪扭扭的,根本看不到写的是什么。我凑近一步。名字的第一个字清晰了起来。有两个詹。我往前靠了靠,虽然不吹口哨了,嘴却还噘着。我看到了第七个名字:詹姆斯。

我转身护住肚子,丹尼尔又使劲捶打我后背。他拽着我的头发甩来甩去,人行道上满是鲜血。他冲着我的耳朵大喊,这是报你让校长找我麻烦的仇。我想说话,但嘴里满是鲜血,还有个硬硬的东西,似乎是颗牙齿。他说,你个白痴,大家都讨厌你,一个运气球也改变不了什么。我躺在地上静静地听着,直到他说,带着你的巴基佬滚回伦敦去。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词儿让我很恼火,我试图站起来,可身体却不听使唤。

法玛尔老师说,出门前要穿上外套。丹尼尔和莱恩跑到操场,却没有去看入选名单。他们知道自己一定在名单上,因为他们是上个赛季唯一入选的五年级选手。我想表现得满不在乎,下课后径直去了图书馆,连书名都没看就从书架上把第一本书拿了下来。我远远地盯着公告栏上的那张纸。11个名字写在上面,下面还跟了3个替补的名字。我走近些,脑中响起《翼下之风》便吹起了口哨,去圣比斯的那个周末,爸爸一直单曲循环着那首歌。

丹尼尔跑开前还踩了我的手指。我躺在人行道上,看着他的运动鞋转过拐角,没了踪迹。我全身的骨头疼痛不已,脑袋也隐隐作痛,疲惫极了。我闭上眼睛,专心呼吸。空气在我鼻孔里进进出出。我一定是睡着了,等我再睁开眼睛,天已经黑了。在奶油色的月光下,山影重重,树木也都成了黑色的尖刺。

足球队选拔赛是一个月前的事儿了。我真的尽力了,却没有抢到球。我参加了左边锋、前锋的选拔,我以为自己做得不错,却徒劳无获。公布入选结果的前一个晚上,数百只蝴蝶在身体里扰得我无法入睡。当天早晨,每只蝴蝶似乎又养了十个精力充沛的宝宝。校长说,课间休息时,会把入选结果贴到他办公室外面的公告栏上,这意味着,我还得等上足足两节课才能知道结果。英语课上,老师让我们作诗,题目是《我家真好》,可我只能想到“灼”和“骨灰盒”两个韵脚。法玛尔老师以为罗丝还活着,所以我还没法用这两个词儿。数学课上,我们做了分数题,我平时很擅长这种题,但是身体里的蝴蝶飞到了脑子里,让我焦躁不安。

我一瘸一拐地走回了家。小屋外没有闪着蓝光。妈妈的车也没在车道上。我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只知道不早了,我想爸爸一定很担心,打了不少电话找我。

贾丝明说她无论如何不会错过的。她觉得我会进球并赢得比赛,因为我的靴子有魔力,它们会让我变成韦恩·鲁尼。我问爸爸会不会来看我比赛,他打了个嗝。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答应了。

我打开前门,等着贾丝明冲下楼梯,等着爸爸冲我大叫,你到底跑哪儿去了?可走廊里静悄悄的。灰色的灯光透过客厅的大门渗进来,我走过去,每一步都刺痛不已。爸爸在沙发上睡着了,他的膝头放着本打开的相册,罗丝的照片在电视光线的映衬下闪闪发光。我盯着他看了许久,尽管我遍体鳞伤,眼睛肿得有平时两倍大,却从来没有这样被人无视过。

今天早上,我们在图书馆查资料。我在看一本有关维多利亚时期的书,书上写道,古时候,妇女只会待在家里照顾孩子,她们没有工作,也离不开她们的丈夫,因为离婚并非易事,而且价格不菲。我正畅想着能生活在维多利亚时期,一只手突然拍了我后背一下。我确定是丹尼尔,便大声叫起来,法玛尔老师,全然不顾墙上写着的嘘,那是图书馆的牌子。她说,怎么了,詹姆斯?我说,有人用手指使劲儿戳我后背。校长清了清嗓子,把我带出了图书馆。只听法玛尔老师嘴里嘟哝着什么,好像在说,你得学会尊重长辈,小伙子。校长低头看着我,我抬起头,看到他的鼻孔,我怀疑他的鼻毛这么多,会不会呼吸困难。他说,你明天下午有事儿吗?我说,没事儿。他说,好吧,现在有了。他告诉我学校足球队有个空缺,因为克莱格·杰克逊受伤了。

电视按了静音,正播放着广告。英国最大的选秀节目。一群孩子跳着无声的舞蹈,脸上闪着快乐的光。他们的家人坐在观众席上,随着节奏一直拍手。屏幕上出现了一串电话号码,边上还绕着几个字:拨打这个电话,你的命运将改变。我从壁炉上抓下一支笔,在酸痛的手掌上写下了这几个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