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我的姐姐住在壁炉上 > 第八章

第八章

你为什么穿这个,她的嘴里塞满了巧克力。我是木乃伊呀,我回答说。他们身上缠着绷带,但是我的绷带用完了,所以我就——她摇了摇头。不是这个,她指着手纸说。那个。他摸了摸我的蜘蛛侠T恤。我是个惩恶扬善的超级英雄,我说。她叹了口气,嘴里散发出一股可乐的味道。虽然她一直套着毯子,我还是能够看到她闪亮的双眸,它们比夜空中的所有星星都要明亮。你到底为什么穿这件衣服,她说。她的双腿缩到胸前,下巴抵着膝盖。她慢慢地吮吸着棒棒糖,似乎要用全世界的时间来听我的故事。我的话冲进喉咙,跑到嘴里,迫不及待地要出来。然而每当我深吸口气要开口说话,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三小时后,我们走遍了这片的房子,两个袋子鼓鼓囊囊的,装满了糖果。我们坐在七叶树下吃东西,虽然还不到七点,天却已经黑了。除了群星闪耀的夜空,一切都是黑乎乎的。我望着天空,百万颗繁星如同一根根小蜡烛。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它们是为我和桑娅亮起来的,是为我们的特殊万圣节野餐亮起来的。我笑得肋骨都疼了,这可能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天。我想告诉桑娅,却担心她觉得我懦弱,所以只是说,记得那个家伙吗?我们又笑得前仰后合。他是最后一个说要捣蛋的人,我从身后取出水枪,他躲闪了一下,不过,当然啦,水枪里根本没有水。这就是桑娅说的圈套,分散对方注意,她才好下手。她扔了颗臭弹到他家,他却没有发现,因为他正闭着眼睛,等着水从水枪里射出来。桑娅接着大喊,骗到你了。那家伙直接关了门。但我们没有离开。我们蹑手蹑脚地走到他家客厅窗户旁,看他坐在了沙发上。一秒钟后,他的鼻子皱了起来。十秒钟后,他仰起头嗅着空气。又过了十秒,他看了看鞋底,像是担心自己踩到了狗屎一样。桑娅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因为我笑得太大声。虽然她的手指冰凉,我的嘴唇却烫得不行。

我们离开伦敦时,爸爸花了一个来小时才把衣柜推出卧室。他侧着推、倒着推、这边斜一点儿、那边斜一点儿,可衣柜就是出不了门。妈妈、外遇、爸爸、酗酒这些词就像那个衣柜——大到根本出不来。无论我如何努力,就是没法说出口。

桑娅把毯子罩到头上,让我松了口气。她在毯子上剪了两个洞当眼睛,还剪了一个长长的香肠形状当嘴巴。从洞口望去,你根本看不见她的皮肤。这装扮真酷,我说。她应道,你的也不错。我的装扮有点儿奇怪,因为绷带用完了,只能用粉色的手纸代替。但我还是说,谢谢,我只希望不会下雨。她咯咯笑道,否则你会被冲走的。

棒棒糖眼看就要吃完了,我终于开了口,我就是喜欢它,仅此而已。我想转移话题,说道,你为什么戴这种头巾。她说,穆斯林面纱。我说谁杀?她说那不过是头巾的名字,穆斯林面纱。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个词儿,我喜欢它的发音。我很好奇,要是爸爸看到我大晚上和一个打扮得像鬼一样的穆斯林坐在七叶树下,嘴里还轻轻念叨着穆斯林语,会说些什么?我灵机一动,知道他一定会那样说,脑海中还浮现出他扭曲的脸庞和噙着泪水的双眼,他手里抱着骨灰盒,抖个不停。

我差点儿出不来。在学校里和穆斯林做朋友是一回事儿,在周末见面却是另外一回事儿。桑娅提议去捣蛋,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我满脑子想着能得到多少糖果、能捣什么蛋,想着这次万圣节会比在伦敦度过的万圣节有意思得多,因为这次,我不再单枪匹马。但是,我早上从急救包里偷来绷带,想把自己打扮成木乃伊,却感到一阵内疚。我们坐在电视机前吃着麦片,一个和桑娅一样肤色的女人播报着新闻。爸爸说,英国广播公司居然雇个血腥的巴基佬,似乎这事儿很不体面。我说,她没准不是从巴基斯坦来的。贾丝明的眉毛躲到了粉红色的刘海后面。爸爸换了频道。一部彩色动画片出现在屏幕上。他问,你说什么?他语气平静,却紧紧地攥着遥控器,手上的关节都泛白了。我咳了下。你说什么,詹姆斯。贾丝明把手指放在唇间,似乎在要我闭嘴。她没擦粉底,脸却显得十分苍白。没什么,我说。爸爸点点头。我想也是,他说。他冲骨灰盒微微颔首,像是罗丝正坐在壁炉上,看着这一切似的。

我起身站了起来。糖果让我反胃。我只吃了四分之一袋,把剩下的扔在了桑娅的腿上。你吃吧,我说,我回家了。我边走边撕扯着头上的绷带和身上的手纸。我不想再见桑娅,但更希望她能追过来,问我怎么了。我来到拐角处,只要再向前走五步,她就看不到我了。所以我放慢了脚步,却努力不回头看她。可是我的脖子不听使唤,我的头不由自主地转到了右边,看到桑娅正急急忙忙向我跑来。

我周末在校外见到了桑娅,感觉有些怪怪的。她坐在七叶树下,身旁放了条白色的毛毯,手里还拿着一个塑料袋。我侧头看了眼大树,才过去坐在了她的边上。橘色的七叶树干巴巴的,像是在太阳下晒了许久的老人。爸爸出去买酒了,不可能在树林附近,但我还是紧张得要命。

你害怕了,蜘蛛侠,她说。超级英雄可不能就这么开溜。她一靠近我,我便加快了脚步,假装想要摆脱她的样子,我既想离开她,却又一点儿都不想离开她。我没害怕,我说,不早了。爸爸说我八点得到家。桑娅把我的袋子塞回我手上。你是世界上最差劲的骗子,她说。想用你的可乐换我的巧克力吗?

我们又见面了,蜘蛛侠,她说。我应道,穆女郎,你今天又救了多少人?她假装伸手数了起来。她耸耸肩说,937个。今天很平静。我们咯咯笑起来。你呢,蜘蛛侠。我挠挠头说道,830个。不过我今天很晚才出门,又早早回了家。我们一下子大笑起来。我们每天都会讲同样的笑话,却从来不会觉得无聊。

车灯在角落附近闪来闪去。我立刻认出了那辆车。我的心翻了个大大的跟头,就像电视上那些看起来七岁左右,却已经十几岁的体操运动员一样。桑娅说,怎么了?我想大喊让她躲起来,但是爸爸慢慢减速、减速、减速,吱一声刹住了车,他摇下车窗,一切都太晚了。爸爸探出车来盯着我们。我大喊不给糖就捣蛋,但声音太大了,听上去高兴得过了头。我尖叫着,就像学校里被乔丹使劲儿攥着的仓鼠一样。我想看着爸爸,可目光却飘到了桑娅身上。她还罩着毯子,只要不脱下来,她看上去就像个鬼,不是什么穆斯林。爸爸可能发现不了。

我不知道穆斯林也庆祝万圣节。我对桑娅说,我还以为万圣节是基督教的东西。她大笑。桑娅就是这样,一笑起来就停不了,不禁让你也跟着笑起来。我们就这样坐在操场的长椅上狂笑不止,我都没搞懂到底是什么事情这么好笑。她说万圣节是英国的传统节日,和是不是基督教徒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我差点问她为什么庆祝万圣节,因为我总会忘了她是在英国而不是巴基斯坦或是其他什么地方出生的。显然,巴基佬说的就是她这种人。我觉得这个词儿是对穆斯林的侮辱。

我走到车前和爸爸打招呼。我觉得爸爸来了这么一句,战果不错吧?不过我不太确定,他说话含混不清。我举起袋子,桑娅也举了举袋子。爸爸说,这是哪个朋友?我还没来得及编出个像英国人的名字,桑娅先开了口。我是桑娅,她说。爸爸笑了笑。很高兴见到你,他满嘴酒气地说。你是詹姆斯学校的朋友吗?桑娅说,我俩一个班,是同桌,我们一起分享糖果和秘密。爸爸吃了一惊,却十分高兴。我希望你们也会好好做作业,爸爸开玩笑说。桑娅哈哈大笑,那当然,马修斯先生。我呆呆地看着,爸爸不但咧着嘴冲穆斯林笑,还开车送她回了家。

今年的万圣节会更有意思。我觉得威利·旺卡是目前最有想象力的人,不过桑娅比他强得多。我还是忘不了那场画恶魔的恶作剧。没人发现是她干的,丹尼尔还被停了三天课。他的天使也从陈列栏上摘了下来,扔到了垃圾桶里。

我们系好安全带,那玩意儿勒着胸口,我觉得喘不过气来。要是桑娅的父母在门外,要是她家窗帘没有拉上,要是他们跑出来道谢,爸爸就会看到他们褐色的皮肤,然后大发雷霆。他调转方向,我不停在想电视里酒后驾车身亡的广告,爸爸显然喝多了,我真后悔让桑娅上了车。而她却一边吃着糖果一边和我们聊天。她的声音里满是微笑,似乎她的每句话里都是笑脸。她说她一直住在湖区,她的爸爸是名医生,妈妈是位化学家,二哥在读高中,大哥在牛津大学。聪明的一家,爸爸说,言语中透着钦佩。右边那家就是,桑娅说。我们在一个大门前停了车。窗帘后灯光闪烁,但车道上没有人。

一个可怕的男人牵着斗牛犬开了门,说了声捣蛋吧,我却呆呆地站着。他说,你聋了吗?我摇摇头,他说那就捣蛋吧。我让他闭上眼,他照做了。我不知道该干什么,只是捏了捏他的脸。他骂了我,斗牛犬冲我狂吠。我急忙跑开了。那年,我再也没敢去敲其他邻居的门,担心还会遇到这样的事儿。第二年,我实在不想错过那么多糖果,便自己做了些捣蛋装备。

谢谢您载我回家,桑娅说着跳下车,右手上的塑料袋左摇右摆。除了她黑乎乎的手指,我什么都看不到。我比以往更加虔诚地祈祷爸爸不会注意。他只是笑着说,随时恭候,亲爱的。桑娅跑开了,白色的毯子在风中晃动。

眼看就要10月末了,这是一年当中,我最喜欢的时光。圣诞节、复活节和其他所有的节日当中,我最喜欢万圣节。我喜欢乔装打扮,喜欢收到糖果,尤其喜欢到处捣蛋。小时候,妈妈不让我花钱买捣蛋装备,我只能自己发明。她说,大家都会给你糖果,没人会让你捣蛋。除了离婚这件事儿外,这是她撒过的最大的谎。七岁那年,我看《东伦敦人》知道了离婚这种事儿,我担心了整整一个礼拜,害怕爸妈会分开,害怕会没人要我。周日,妈妈问我为什么不吃烤鸡,我说电视上的蒂姆和托雅离婚了,她说她永远都不会离开爸爸。所以,这是她撒过的最大的谎。万圣节的谎也很糟糕,因为她不给我买装备,就意味着我根本没有准备好,这很丢人。

爸爸掉头,将车从桑娅家开走了。我从窗户向外望去,看到桑娅进了门,不见了踪影。爸爸从后视镜看了我一眼。她是你女朋友?我满脸通红地说,不是。爸爸大笑道,还不错,儿子。桑娅是个好女孩。我突然想大喊,她叫桑娅,是个穆斯林,想看看爸爸会说什么。我知道,要是爸爸看到的是戴面纱的桑娅而不是罩着毯子的桑娅,一定不会觉得她是个好女孩。

水坑上的枯叶像漂在水面上的死金鱼。山上的绿色褪去,变成了褐色与紫色,好像淤青了一般。我喜欢这样的世界。在我看来,夏天有点儿太亮、太欢乐了。花儿起舞,鸟儿歌唱,大自然似乎在开一场别开生面的派对。秋天好多了。一切都变得颓废些,不会让人觉得自己与快乐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