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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我去了后花园。我大声喊着罗杰的名字。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像老鼠一样吱吱叫着,又像兔子一样尖叫,好让它不再生气,把心思放在捕猎上。它没有从藏身的地方出来。我抬头看看树,确保它没有卡在树杈上,我又搜寻了爪印,可新雪覆盖在地面上,一点痕迹都没有。池塘结了冰,我的小鱼在里面游泳,我又冲它打着招呼,然后才离开了花园。

我套上雨靴,披上外套,走了出去。

罗杰不是只多愁善感的猫,它脾气这么大,倒是让我吃了一惊。我沿路走着,太阳照得我脑袋发烫,可地上的雪却让我两脚冰凉。每当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我的心总会跳得更快一些。开始是只鸟,后来是只黑猫,接着又是只奔跑着的灰色小狗,它的脖子上还戴了个红色的圣诞蝴蝶结。我拍了拍它,对它的主人说,真是条好狗。我觉得它有点太活泼了,小伙子,老爷爷说,他嘴里叼着个烟斗,脑袋上还戴了顶平平的帽子。他的头发和那条狗的毛一个颜色,他长得很慈祥,有一双褐色的眼睛,但是眼皮耷拉着,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您有没有见过一只猫?我问。老爷爷闭上了眼睛。我正琢磨着他是不是睡着了,他问道,姜黄色的?我说,没错,然后大笑起来,因为他的狗正好跳起来,把它冰凉的爪子放在了我的肚子上。老爷爷睁开眼,可眼里满是泪水。下来,弗莱德,他嘟哝着。弗莱德摇着尾巴,没听主人的话。一只姜黄色的猫,老爷爷又说了一遍。他的脸变得苍白,给我指了路,手却抖动起来,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那边,小伙子。

我去了爸爸的房间。他的工作找得不大顺利。这会儿,他躺在床上睡着了,还张着大嘴,大声地打着呼噜。我摇晃着他。怎么了?他呻吟着,用胳膊捂着脸,舔了下干巴巴的嘴唇。他的嘴唇上粘着棕色的东西,应该是热巧克力。他身上的酒气不重。您见过罗杰吗?我问。爸爸说,我昨天去曼彻斯特前把它放了出去,后来他又睡着了。

我如释重负地说,谢谢。我推开弗莱德。它舔了舔我的手,整个身子都摇摆起来。它粉色的舌头耷拉在嘴边,就像一片厚厚的火腿。真抱歉,老爷爷的声音战栗着。我真的很抱歉。直到那时,我才知道罗杰不是藏了起来。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它不是在生气。我摇了摇头。不,我说。不。老爷爷摇了摇烟斗。我真抱歉,小伙子。我想,你的猫——

我跑到厨房。我看了看罗杰的碗。它的猫粮还在里面。没有吃掉。我冲到客厅。我检查了沙发后面,还在椅子背后来回寻找。我问罗丝有没有看到罗杰,但是骨灰盒什么都没有说。我飞奔上楼。贾丝明的门缝里飘出一股奇怪的化学气味。我转动把手走了进去。滚出去,她大喊,我没穿衣服。她没准儿在说谎,不过我还是闭上了眼睛。你见过罗杰吗,我近乎绝望地问。昨天早上之后就没见过,她回答说。我们排练时,你把它关在了客厅外。如果愧疚是种动物,那它一定是只章鱼。数百只黏糊糊的触须在你体内蠕动,把你的内脏包裹起来,使劲儿攥。

不,我咆哮着,一把推开了挡在路中的老爷爷。不。我沿路跑着,害怕见到那一幕,可我太想找到罗杰,告诉老爷爷他错了,罗杰好好的,我的猫只是——

我一睁开眼,阳光已经倾泻进屋里,如同热橙汁一般。我眨了12次眼睛才适应这光线。我打了个呵欠,头却疼了起来,眼睛也像被丹尼尔揍肿了一样。我没有睡好。我跳下床,以为罗杰会跑来磨蹭我的小腿,还把它的尾巴卷在我的脚腕上,可它却没有出现。面试结束后,我就一直没有见到它。我向窗外望望。明媚的阳光照在雪地上,花园里亮得什么都看不清楚。不过我还是认出了大树、池塘和灌木丛。然而却没有罗杰。

噢。

奶奶曾经说过,许愿要谨慎,没准儿就会成真。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这话很愚蠢。直到现在才知道它是对的。拨打这个号码来改变你的命运。我真希望自己从来没有拿起过电话。

白色的雪地里有一摊亮橙色的东西。很小。静静地躺在路上。只有50米远。不是它,我对自己说,可我的血液却冰冻起来,就像《纳尼亚传奇》里的女巫将世界变成严冬一般,可那不是圣诞节的事儿啊。阳光照在我的头上,可我却感觉不到温暖。我不想再向前走去,可我的脚却不听使唤,它们走得很快,走得太快了。没准儿是只狐狸。还有30米远。请让它是只狐狸吧。还有20米。那是只猫。还有10米。它满身是血。

我昏了头,不知道该相信什么。原本坚固、安全、巨大、真实的事实全部毁于一旦。就像地震中倒塌的高楼大厦一样。不单中国、孟加拉国会地震,我的卧室也会地震,它把我屋里的东西抛上天,碾在地上,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

我盯着罗杰。它满是亮片的尾巴在阳光下闪着光。我等着它动一动。我足足等了五分钟,等着什么东西,不管什么东西都行,只要动一下就好了。可罗杰一动不动。它两条腿僵直,耳朵尖尖的,眼睛像两颗晶莹的绿宝石。

可她去了剧院。她开车一路从伦敦赶到了曼彻斯特来看我们的表演。这就能说明问题。她送了我T恤。我觉得是她送的我T恤,我希望是她送的我T恤。

我讨厌死了的东西。它们让我恐惧。罗杰捕到的老鼠、罗杰捕到的兔子、罗杰。我深深吸了口气。一点儿用都没有。章鱼抓住了我的肺,使劲挤压着。我喘不过气来,我怎么也喘不过气来,一直气喘吁吁的。

是她自己不想来的。

我想起最后一次见到罗杰。它在我臂弯里咕噜咕噜叫着,可我却把它丢在了走廊的地毯上。它要我抚摸他,我却当着它的面甩上了门。它在门边喵喵叫着,我却没有理它,我去参加面试前,连再见都没有和它说。我没有说再见。一切都来不及了。我的喉咙灼烧着,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妈妈几个月前就辞职了。妈妈不再给安德鲁打工,也不给其他讨厌的老板打工。我让她来参加家长日时,她根本不用去上班。贾丝明邀请她过圣诞时,她也不用去上班。

罗杰身下的雪染成了红色。一阵狂风抚着它的毛,它似乎很冷,我蹑手蹑脚地走上前,牙齿在打架。我想吸口气,肩膀却跟着上下移动。只剩下5米了。我跪倒在地,向前爬着。慢慢地。慢慢地。我的心脏猛烈击打我的肋骨。

我睡不着。我躺在床上,肚子很疼,我翻到右侧、平躺下来、翻到左侧、趴在床上,可怎么都不舒服。我的床烫得要命,我把枕头翻了个个儿,好凉快一点儿。我不停地告诉自己,她忘了,她忘了给我送过T恤,她忘了给我送过T恤,可疑惑再次袭来,世界漆黑一片,我一点儿都不相信脑子里的话。

罗杰的侧身有个伤口,看上去很深,血肉模糊。它的前爪奇怪地扭曲在一起。受伤了。折断了。我回想着罗杰悄悄潜入灌木丛,回想着罗杰在花园里奔跑,回想着罗杰从我臂弯纵身跳下,强壮的四肢落在地上。看到它伤痕累累地躺在冰冷的雪地里,我实在接受不了。我必须要治好它。

我喷出贾丝明的香水时,所有细小的香水珠挂在空中久久不散。清醒这个词儿正像香水珠一样。它就待在空中,我不能抬头看,因为我不想看到它在爸爸的头顶盘旋。我只得盯着杯底的巧克力粉,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能比这些粉末更有意思了。深棕色的巧克力粉近乎黑色,干在杯底,奇形怪状。法玛尔老师告诉我们,占星术、掌纹和茶叶都能算命。我眯起眼观察巧克力团,想看看我的命运如何,却变成了斗鸡眼。我说完了,爸爸说。我说,耶。他问,不错吧?我说,真不赖。他拿起我手里的空杯子,走了出去。

我伸出手,向前挪了挪胳膊。我的指尖一碰到它的毛便缩了回去,似乎碰到什么热东西似的。我喘着粗气,头晕目眩。我又试了一次。我试了一次又一次。我想起用树枝夹起的兔子、用纸抱起来的老鼠,不知道为什么,还想起了罗丝。罗丝被炸成了碎片。我的喉咙灼烧得厉害,更疼了。我试着吞咽,可口水就是下不去。

自从爸爸打了我,我们还是第一次单独在一起。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抿着手中的巧克力。巧克力太热了,烫坏了我的舌头。好喝吗?他对着杯子点了下头。其实味道并不好,可我还是说,嗯。他的搅拌方法有问题,所以杯底的巧克力堆积成了泥,而其他地方的巧克力尝着却像牛奶一样。不过它很热很甜,是爸爸冲的,所以它的确不错。爸爸看着我喝巧克力,似乎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对骨头好,他说。我不知道他是在说牛奶还是巧克力粉,所以只得附和说,没错,然后又喝了一大口。每天喝一杯,你长大就能和鲁尼一样强壮,他说,我每天给你冲一杯。他满脸通红,用手磨蹭着下巴,在胡须的作用下,发出了美妙的声音。我说,好,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站了起来。明早我要去找工作,他突然说。他盯着脚趾,看着它前前后后地在我撒在地毯上的亮片上移动。开始不会太多。只要有点儿事儿做就行。我像个大人一样点了点头。让我动起来,找个起床的理由。我想说,难道照顾我这个理由还不够充分?可我没有说话,我的舌头被烫得好疼。虽然喉咙里什么都没有,他还是清了清嗓子。找个让我清醒的理由。

我试到第六次时,终于碰到了它。我的胳膊颤抖,手心冒汗,可还是把手放在了罗杰的后背,抓起了它。它和以前一点儿都不一样。我记得每次把手放在它的毛上,总能感觉到它温暖的皮肤、跳动的心脏和咕噜咕噜时振动的肋骨。可现在,却一动不动。它的胡须没了生气。它的眼睛没了生气。它的尾巴没了生气。我想知道它们都去了哪里。

爸爸端着热巧克力走了进来。巧克力的蒸汽在蓝色茶杯上方打着转儿。给,他说着,坐在了我的床上。自从我们搬来小屋,爸爸只来过我卧室一次,那次他喝醉了,误打误撞进来,以为这里是厕所。他解开裤子,似乎打算尿在地毯上,我急忙把他推了出去。

我喉咙里的灼烧感转移到了脸上。我的冰冷的脸一下子烫了起来。我抚摸了罗杰的头。告诉它我爱它。告诉它我很抱歉。它没有喵喵叫。我看到雪中有些轮胎印。很深、很短、满是斜纹,应该是有人猛踩刹车,在路上打了滑。罗杰被撞到了。

妈妈总是忘事。她去超市,却忘了自己要买些什么。她总是找不到钥匙,因为她总是忘了把它们放在了哪里。一次,她的钥匙出现在了冰箱里,就在冻豌豆下面,她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记不住137天前发生过的事儿也很正常。

所有的痛苦变成了愤怒。我狂怒地尖叫着,跳起来猛踢轮胎印。我使劲儿跺脚。冲上面吐痰。用热乎乎的手抓起雪扬到空中。我跪倒在地,用拳头使劲儿捶打路面,疼痛的感觉反倒不错。我的手破了。我又捶打起地面。

她一定是忘了。

要是我没有去参加真人秀,罗杰还活得好好的。昨天晚上我就发现它没在小屋,我应该出去找它,它会跑回来,还会磨蹭着我的雨靴,它的毛会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可我满脑子都是妈妈,根本没把罗杰当回事儿。

没错。一定是这样。我点点头,我的影子也冲我点了点头。

我住了手,起身,膝盖却抖动着。我走到罗杰身边,这一次,我不再害怕它的尸体。我想告诉它。我从来都不想让它离开。我想一辈子都爱它。给它无数个拥抱。告诉它还能听到我的声音时就该说的话。我轻轻地捡起它,就像捡起贴着“神圣”的箱子一样。它的头耷拉在一旁,我把它靠在我的肩上。我抱着它,似乎只要我跳动的心脏挨着它的心脏,它就能活过来一样。我抚摸它的毛,摩挲着它的头,像妈妈摇晃宝宝一样轻轻地摇晃它。

没准儿妈妈在开玩笑,或是忘了送过我这份礼物。

我想我的猫。我太想它了,卡在喉咙里和脸上的灼烧感转移到了眼睛上,滚烫。水开始往上涌。不。不是水。是眼泪。

回家路上我都没有说话,爸爸问我要不要喝杯热巧克力。不知道为什么,一路上我都在想着地震,一进走廊,我满眼都是遥远的中国,那里的地面在颤抖,高楼大厦一座座倒了下来。我不知道孟加拉国会不会地震,桑娅会不会在学校给我讲讲故乡的地震。我在圣诞卡片上邀请了她,还在“请”字上撒了金色的亮片,可她却没有来真人秀现场。她一定还在生我的气,所以她最近都不会给我讲自然灾害的事儿。来杯热巧克力吗?贾丝明关切地问。我点点头,然后上楼去找罗杰。它没在我房间里。我坐在窗台上,盯着玻璃上我的影子。蜘蛛侠T恤看上去真是廉价。

我哭了。五年来,我第一次哭了。我银光闪闪的泪水滴在了罗杰橘色的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