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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呃,这首歌很垃圾,男评委开口说。观众嘘声四起,他们俨然站在了我们一边。真是个可怕的选择。我咧着嘴笑了,贾丝明也咧着嘴笑了。我们根本不在乎评委会说些什么。再也不在乎了。舞跳得很吓人,男评委继续说。年轻的蜘蛛侠在此,好吧,你没准儿是个超级英雄,但是你一定不会唱歌。贾丝明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可你,年轻的姑娘。可以说——他故意顿了下,然后看着贾丝明的眼睛说——这是今天我看到过的最精彩的表演了。观众拍手叫好。我们下轮比赛再见。观众欢呼起来。不能带你弟弟,当然。观众哄堂大笑。下一位选手,男评委大声说,下场的时间到了。我慢慢向着台下走去。

一曲唱毕,贾丝明微微鞠了个躬,整个剧场充斥着欢呼和呐喊。评委伸手指向我,又指向舞台中央。我站起来,觉得自己完全变了个人,我真希望桑娅能看到我展开的双肩和挺起的胸膛,就像曾经那位苏格兰人吹响的风笛一样,满是骄傲。

你们不会,贾丝明说。我停下来转过身,评委挑了挑眉毛。我们不会什么?男评委说。贾丝明的声音既清晰又嘹亮,她回答道,你们不会在下一轮比赛见到我的。观众们倒吸了口气。男评委吃了一惊。别傻了,他说,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这场比赛能够改变你的命运。贾丝明抓起我的手捏了捏。要是我们不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呢?她说。然后,她越过评委,望向观众席,提高了声音。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我不会抛下杰米去参加面试。我不会抛弃我的弟弟。家人就应该一直在一起。

贾丝明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在歌唱。她的双眼、双手和心脏都在歌唱。她唱到高潮部分,观众一齐站了起来,评委鼓起掌,观众席一片沸腾。可谁都没有我欢呼的声音响亮。我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我忘了自己正站在几百名观众面前,也许爸爸、妈妈和数不清的电视观众也都在看我。除了我的姐姐和她唱的歌,我把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对我来说,那首歌的歌词第一次有了意义,让我变得勇敢,就像大人们喝醉了胆子变大一样,我想这酒劲儿一定很猛。

我们走下台,观众的欢呼声一直持续了31秒。拿着纸板的女孩儿摇了摇头,其他参加演出的人却围了上来。他们说,太棒了,祝贺你们,尽管他们多是在赞美贾丝明,我还是觉得也有我的一小份,这感觉真不错。我学着里奥或是韦恩·鲁尼的样子和粉丝们一一握手,我的T恤似乎合身了许多,我感觉一下子长大了,长到两位数的年龄段可能真的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男评委伸手指了指舞台旁边的楼梯。我走过去坐了下来。只见贾丝明深深地吸了口气,舞台上的灯光暗下来,只剩一束光照得贾丝明一阵目眩,不停眨眼。她又深吸口气,男评委双臂交叉,靠在了椅子上。女评委单手托着下巴。贾丝明向前走了几步,聚光灯跟着她移动着。准备好就开始吧,男评委说。贾丝明开了口。一开始,她的声音低沉、颤抖。唱了几句后,她的肩膀放松下来,嘴长得很大,她的声音美极了。她的声音传出来,如同飞入圣比斯上空的风筝一般。

我们去找里奥吧,贾丝明说。此时,我们已经又在休息室里待了一个小时,头顶地唱着歌剧的演员也演完了最后一个节目。我们走出休息室。外面漆黑一片,雪依然纷纷扬扬地下着。我们来到大门口,天花板上满是闪耀的大灯,如同巨大的耳坠一般。红色的地毯、金色的栏杆,整个剧场充斥着糖果与成功的气味。我到处找桑娅,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嘴唇,好让自己低调些,可脸上还一直挂着个小小的微笑。根本掩盖不住。

贾丝明看着我,有些不知所措,我竖起了大拇指。我有些失望,不过她能晋级,总比大家双双被淘汰的好。而且我知道她比我强,所以也算不上什么打击。我唱歌很一般,但她的声音却是天籁。我真希望爸爸能够发现这一点。

我们从人群中挤出来,大家都盯着我们看,还不时向我们点点头、微笑一下,因为他们认出了我们。一个人把手伸向空中,像是要和我击掌,可我没有够到他的手。一位老妇人用沙哑的声音说,你的歌让我感动得哭了。我说,胡说。可贾丝明却说,谢谢。这样看来,老妇人是在夸我们了,可听上去却不怀好意。贾丝明到处在找尖尖的绿色,而我则在搜寻闪亮的褐色,我们伸长脖子、转动眼睛、迈开步子、转动脑袋,而后我们——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既佩服又厌恶,男评委说。这真是既精彩又糟糕。既美妙又可怕。我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也没有用心在听,我一心盯着观众看,想从中找到妈妈的身影。你是糟糕的部分,男评委指着我说。我是说,你是在跳舞吗?他抛出了问题,但似乎并不需要回答,所以我只是耸了耸肩。男评委得意地笑了,他交叉起双臂,观众又大笑起来。不过你,男评委指着贾丝明继续说,你是精彩的部分。简直太棒了。你是从哪学的唱歌?贾丝明吃了一惊,说道,我小时候妈妈教给我的,不过我已经有五年没有唱过歌了。男评委用手遮着嘴,和旁边的女评委低声嘀咕了些什么。摄像机一会儿拍他们,一会儿拍我们。观众们屏住了呼吸。是的,是的,我同意,女评委说。男评委转身冲我们微笑着说,我们想听你再唱一次。贾丝明点点头。我正准备挥舞胳膊开始唱歌。不要伴舞,也不要你弟弟。

停了下来。我们同时看到了他们。他们没有看我们。他们相互拥抱,彼此贴得紧紧的,似乎害怕松开似的。不是里奥。不是桑娅。而是爸爸和妈妈。

我们比那个老爷爷多唱了几句。大概有15句、16句的样子。我没有听到评委喊停,因为我一直在舞台后方扇着翅膀,像精灵、像小鸟、像歌词里的随便什么东西。我发现贾丝明早就停了下来,一下子面红耳赤,把手落在了身旁。舞台前方是那么遥远,我走过去,就像走了场马拉松。法玛尔老师说,马拉松有26.2英里,跑下来会对关节不好。

妈妈闭着眼睛。她的眼睛周围布满新长出来的皱纹。她剪短了头发,太阳穴附近有些发灰,头顶却有些橘色条纹,看上去完全变了个人。爸爸的脸伏在妈妈的肩上,他左右摇晃着妈妈,所有从剧场出来的人都不得不绕开他们。他们黏在一起,似乎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将他们分开,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上次他们分开,不过是因为一头染粉了的头发而已。他们的拥抱就是个谎言,我生气急了。

我告诉过你吗?你是我的英雄。我一心想成为你这样的人。我可以比鹰飞得更高。因为你是——

我抚平T恤,整理好领口和袖子,眼睛却一直盯着妈妈,生怕她还会消失。我等待着,等着我的心狂跳不止,等着我的肚子里的蝴蝶撞来撞去,等着我的生活变得完美,等着我能感到些许的快乐,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贾丝明说,声音大到近乎吼叫,观众一下子安静下来。不?评委吃惊地看着贾丝明。她勇敢地盯着他,眼泪不见了踪迹,颤抖也消失了。突然间,她又成了我坐在秋千上的姐姐,她仰天微笑,就像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吓倒她一样。因为她不再害怕,我也不害怕了。我们唱了起来。

妈妈睁开眼看着我们,贾丝明脱口而出,真该死。妈妈满脸通红,一时间,她头顶的橘色条纹显得十分怪异。她在爸爸耳畔轻轻说了些什么。他们分开了,妈妈微笑着冲我们挥手。我们一动不动。她说,你们好,孩子们,就像我们早上才分开一样。可实际上,我们已经有一年没有见过面了。我们没有回答。我紧抓着贾丝明的胳膊向前挪,我能感觉到她的肋骨上上下下的颤动。来,妈妈张开双臂说。有那么一瞬间,我真想冲进她的臂弯,可我的腿却像被粘住了一样,一动不动。

惊慌在我胸口汹涌澎湃,就像沙滩上的海浪,一下子就冲毁了所有的东西。让这两个人下去,男评委突然嚷起来,他的手在空中挥舞,就像在驱赶苍蝇一样。他们在浪费时间。

妈妈向我们跑来,嘴里还发出些奇怪的叫声,她想亲我们的脸颊,可我们一直躲躲闪闪。她盯着贾丝明的黄色T恤和白色裤子。这是我买的,她尖声嚷着。这身衣服真可爱。我摇摇头说,我觉得还是黑色的衣服更好。我等着妈妈来夸我的T恤,可她连看都没看它一眼。我挺起胸膛,蓝红相间的衣服正好抵在了她鼻子下面,可她还是一直盯着贾丝明说,你真像你的姐姐。爸爸走过来,把手放在妈妈的肩膀上,他们和好了,和我期望的一样,可我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下去,下去,下去,下去。

妈妈又继续说着什么,可我根本没有听。我一直越过她的肩膀,寻找两只闪亮的眼睛。我好想看到一块白色的头巾,听到银镯叮当作响。可大门口的人散得差不多了,桑娅却没有在那儿。

我们没有伴奏,也没有人给我们打拍子,所以我们根本不知道该何时开始。我们就那样呆呆地站在台上。大家都在等待。几个人发出嘘声。我不想让爸爸妈妈听到他们的声音,所以深吸口气,张开了嘴。可我什么都没唱出来。观众们开始齐声大喊,下去,下去,下去,下去,不光是胳膊,贾丝明整个人都颤抖起来。我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一切都有问题,可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去弥补。

一个戴着帽子的男孩儿站在门口望着贾丝明,似乎天花板上闪耀的灯都没有她宝贵一般。里奥从剧院里走出来,冲贾丝明使了个眼色。贾丝明的眼睛亮了起来,不过和妈妈无关。妈妈不停地说着,声音真棒,我们从来都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唱得这么好之类的话。

男评委说,快开始吧,就像我们让他觉得无聊透顶一样。突然间,我不想跳舞,也不想唱歌了,在不懂得欣赏的人面前表演我们珍贵的节目真是浪费。灯光下温度很高,我的蜘蛛侠T恤贴在了身上,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宽大,或者也许是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渺小过,我知道这样不好。妈妈一定会失望的,我很愧疚,是我让她难过了。

一位穿着笔挺制服的男人说,我们要关门了。爸爸说,走吧。我们就像一个正常的家庭一样走出了剧场。街面上结了冰,雪花在路灯的映衬下变成了橙色。我琢磨着妈妈会不会给奈杰尔打电话,告诉他一切都结束了,还叫他浑蛋。就在这时,妈妈说,我想我们很快还会见面的。我以为她要回农舍,因为她还得开车,所以我说,我和您一起去。贾丝明的肩膀猛地提到了耳边,就像她眼看一只小狗冲到路上,却没法阻止它受伤一样。爸爸脸色苍白,闭上了眼睛。妈妈蹭了下鼻子。我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奇怪,我说,我可以指路。妈妈问,回伦敦的路?我终于明白了。

你们今天要给我们表演什么节目?女评委问。我低声说,一首歌和一段舞蹈。男评委打了个呵欠。好特别,他说着,现场的几百名观众随即大笑起来。女评委拍了下他的手腕说道,老实点儿。可她随后也咯咯笑了。我想假装自己乐在其中,可我的牙齿干得要命,把我的上嘴唇粘住了,我的样子一定很傻,就像兔子或是残疾人多米尼克一样。你们要唱什么歌?现场安静下来后女评委问道。贾丝明轻声说,《翼下之风》。两名评委呻吟起来,男评委还用头撞了下桌子,观众们哄堂大笑。我抬头看着贾丝明,她紧紧地咬着牙,鼓足了勇气,可我还是能看到她眼中的泪水。我很难过,她是为了我,才参加的比赛。我希望爸爸能替我们说句话,希望妈妈能跑上台,质问评委说,你们怎么敢这样和我的孩子们说话。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开玩笑啦,我说得特别大声。我逼自己笑出声来,可每一个“哈哈”的声音都灼烧着我的喉咙。虽然妈妈就在身边,可我还是大喊着说,再见,妈妈。我挥着手,不想让妈妈靠近我,再也不想了。她想抱抱我,我趔趄着后退,不小心滑了一下,贾丝明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扶了起来。见到你真高兴,罗莎琳,爸爸说着,亲吻了妈妈的脸颊。记得来看看我们。妈妈点了点头。我很快就会来的,她说了谎。她的眼睛四周布满了皱纹,还顶着一头短发,像个陌生人一样。我想去看看你们的农舍,也想去看看罗杰。我想那只猫,也想你们大家。她冲着贾丝明笑着,却不敢伸手碰她。再见,亲爱的。下次也好好唱。你真是匹小黑马。贾丝明直直地盯着前方,似乎没有听到妈妈在说什么。

我们走上台。观众安静下来。我认出了电视上出现过的那名评委。他看到我的T恤翻了翻白眼。那么你是?他问。我不知道正确答案是蜘蛛侠、詹姆斯·艾伦·马修斯还是杰米,所以干脆都说了出来。观众们笑了,我不知道爸爸妈妈和桑娅会不会也在其中。贾丝明捏了捏我的手指。我的每根手指都黏糊糊、汗涔涔的。那你呢?评委问。我姐姐回答说,贾丝明·瑞贝卡·马修斯。评委挖苦说,不是超女或猫女?贾丝明的胳膊颤动起来。我又感到了那种全新的感觉,我好想保护贾丝明,想踢评委一脚,谁让他吓到了贾丝明。

妈妈走开了。她穿着一双我不认识的靴子和一件崭新的外套。我琢磨着她什么时候买的。我生日那天?足球比赛那天下午?家长日那天?突然间,我开始追着妈妈跑起来,我的脚冲进了雪里。寒风打在我的脸上。妈妈,我尽全力大喊着。妈妈。她转过身。怎么了,亲爱的?她问。我想大喊,不要那样叫我,可我有更重要的事儿说。

我抬起头,贾丝明向我伸出了手。我抓住它,被拉了起来。我都是为了你,她轻声说,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笑得如此开心,嘴巴都快碰到耳垂了。不是为妈妈,不是为爸爸,也不是为罗丝。只为你,为我们。我点点头,我们向前跑着,我的心跳得都撞到了肋骨。拿着纸板的女孩儿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我不能让你们上台,她厉声说。不过她打开了通向舞台的门,我们手拉着手蹿上台,一时间,到处都是灯光、摄像机,还有几百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亮。

我们站在一家意大利饭店门外,我能闻到里面飘出的比萨的香气。我应该是饿了,一连好几个小时没有吃过东西,我的肚子饿得生疼。我能听到饭店里人们哈哈大笑,听到服务生说着什么,听到干杯时玻璃杯的碰撞声。饭店里十分温暖,还闪着红色的烛光,我真希望自己在饭店里,而不是寒冷阴暗的大街上。

等等,贾丝明大声喊道,我的心停止了跳动。等等。我们是113号。我们来了。

我不想问那个问题,因为害怕听到答案,可我想起了贾丝明,想起歌词,我逼自己勇敢起来。您明天上班吗?我喘着气说。妈妈一脸迷惑。她拉紧外套。怎么了?她似乎是担心我会让她再待一会儿。就是想知道一下,我带着一丝失望、疑惑或是其他任何让我肚子灼烧得厉害的感情说。她摇摇头。不上班。我前几个月辞了工作。怎么了,亲爱的?她问。这么说,您已经不给安德鲁打工了?我想确认一下。是的,她说,我现在没有工作,他写书的时候,我就做些家务。她的两手攥在一起,似乎有些窘迫,可我并不在意。我还有个问题,却更难开口。我深吸了口气。我的T恤,我盯着人行道上的一摊烂泥说。噢,是的,妈妈兴奋地说。我正要说。我满怀希望地抬起头,双手交叉在身后。我向上帝和摩西祈祷。请说喜欢,请说喜欢。妈妈微笑着说,很漂亮,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一下子长高了许多。真的很漂亮。她让我转个圈,我双手举在空中转了一圈。太棒了。她还拍起了手。真是件可爱的T恤。你从哪儿买的?真的很适合你,儿子。

我的腿一软,倒在了地板上。我的头埋在手里。穿踢踏舞鞋的老妇人正向舞台走去,休息室里满是舞鞋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