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我的姐姐住在壁炉上 >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说实话,我真的做不到,贾丝明看着老爷爷,一脸惊恐的样子。对不起,杰米。她站起身,准备离开,我才知道她不是装的。等等,我尖叫起来,我很怕贾丝明会离开。求你了,别走。她没有听我说话。她跑起来,马尾在身后跳上跳下,眼看就要到出口了。拿着纸板的那女孩大喊,112号。有个打扮得和迈克尔·杰克逊一样的男人深吸口气,站了起来。贾丝明站在门前,紧紧地抓着把手。我不能就这样让她离开。想想妈妈,我大喊着,想想爸爸,还有里奥。她推开门,寒冷的空气涌了进来,不过她没有出去。我跑到她身边,抓住她的手。你真的觉得他们在观众席上?她轻声说,一双眼睛在苍白的脸庞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的大。是的,我回答说。里奥让我们下车后,他保证——她摇摇头。不是说里奥,她使劲咬着嘴唇,血渗了出来。她伸出手指抹了一下。为了这次面试,她甚至洗掉了黑色指甲油,涂上了淡粉色。我是说妈妈。

老爷爷从舞台边上的小门走了进来,一下子跌进椅子里。他的秃头埋在手里,肩膀抖动着,似乎正在哭泣。电视台的摄像机跟着他走下舞台,在他旁边嗡嗡作响,他吼着滚开,就像疯了一样。其实他只是很难过而已,他的梦碎了。他的T恤和裤子上缀满亮片,他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才把它们缝了上去,可他只在台上待了10秒。这是我遇到的最让人悲伤的事儿了。

之前闪烁的感觉再次袭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我第一次清楚地知道了那是什么。是怀疑。如果嫉妒是红色的,那么怀疑就是黑色的。此时此刻,休息室里漆黑一片,和车里的蛋黄色完全不同,这里的一切看上去都丑陋不堪,毫无生气。我想起我的生日,想起信上的备注,想起家长日,不过我还是点点头说,她在。

108号、109号、110号。再过两个节目,我们就要出场了。休息室一点点空了下来,这里充斥着汗水、化妆品和剩饭菜的味道。虽然窗外下着雪,可休息室里却如蒸笼一般。音乐响起,111号即将登场。台上的老爷爷才唱了五句,伴奏就停了,评委说他没有什么才能。观众齐声大喊,下去,下去,下去,下去,贾丝明脸都绿了。我做不到,她说着,一边摇着头捂着肚子。我真的做不到。

圣诞节她都没出现,贾丝明用细微的声音说着,我还是第一次见她这个样子。一滴眼泪滑下她的脸颊。这时,迈克尔·杰克逊的《颤栗者》在舞台上响起。没错,我的心打成了结。可她没准儿是怕我们不想让她来。贾丝明泪眼汪汪地看着我。我邀请她了,她轻声说,我心里的结打得更紧了。我想起圣诞节那天,贾丝明不停地向窗外望。我给她寄了卡片,请她过来给我们做火鸡。她哭得更厉害了,我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我的肚子疼得要命,我也没法集中精力。在那之前我也给她写过信,告诉她爸爸的状况,告诉她爸爸总是烂醉如泥,根本没法照顾我们,我们需要她的帮助。可她还是没来,杰米。她抛弃了我们。

第105号选手上台了。贾丝明的腿抽动起来,面色苍白。她的新衣服和新发型让她看着年轻了不少,我有种奇怪的冲动,好想去保护她。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我虽然搂不住她,还是把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她轻轻地笑着说,谢谢。她的骨头从皮肤下突出来,我说,你得多吃点儿。她似乎很惊讶,不知道我是怎么发现她没有吃饭的。你够瘦的了,我说。她的泪水涌了出来。女孩儿可真奇怪。我们手拉着手等着。

我最不喜欢的电视广告叫作“收养一条狗”,广告上有各种各样遭遗弃的狗,主人们不是把它们丢在垃圾桶里,就是盒子里或是干脆丢在空无一人的路边。广告里总会有悲伤的音乐响起,小狗的尾巴耷拉着,眼里充满了悲伤。一个操着伦敦口音喋喋不休地介绍着每条狗被丢掉的经历,说着这个世界上没人爱它们,没人愿意照顾它们,这就是所谓的遗弃。

我在休息室里想了很多,这个情景在我最美好的憧憬里排第二。而第一美好的憧憬与一对闪闪发亮的眼睛和一双褐色的小手有关,就在我唱完最后一段旋律,把胳膊伸到空中时,那双手比台下的任何人拍得都要响亮。

妈妈爱我们,我说。我满脑子充斥着那个伦敦口音,杰米需要一个新主人,我得把这声音赶出去。妈妈爱我们,妈妈爱我们,妈妈——贾丝明摇摇头,身后的马尾在耳朵边来回晃动。她不爱我们,杰米,她的声音很奇怪,令人窒息。她的眼泪淌了下来。她怎么能这样?就这样抛下我们,而且还是在我生日那天。贾丝明大喊着最后几个字,我捂着耳朵,不想听到那些话。我跟着节奏哼起迈克尔·杰克逊的歌。我们什么都不想听了。我生日那天,她一边重复着,一边把我的手拿开,还捂住了我的嘴。而且她走以后就没了音信。我挣脱开来。你骗人,我突然生气地吼起来,还一个劲儿地跺着脚。飞刀侠盯着我们摇摇头,但我不在乎。我还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我的血液燃烧着,流遍了身体的每个角落,我想又踢又跳、又喊又叫,让血液像熔浆一样从火山中喷射出来。不对。妈妈给我送了礼物,还是最好的礼物,我喜欢得不得了,你这个骗子。

时间过得飞快。每过一个小时,我们都会再彩排两次。这里有不少奇怪的人,看看他们,再琢磨琢磨数不清的事儿,我每次抬头看看时钟,都觉得指针又向前跳了半个小时。我一直想象着爸爸一看到床边的信,就急急忙忙冲个澡,套上整齐的西装,激动地开车出发了。我还不停地想象着妈妈穿上漂亮的长裙说,去哪儿是我自己的事儿,奈杰尔。她还会在来曼彻斯特之前,特意在加油站买张恭喜我们成功的卡片。他们一定会在剧场外见面,还会咧着嘴摇摇头说,都是两个孩子搞的鬼。他们言语中透着骄傲,根本不相信我们会勇敢地安排这么个大大的惊喜给他们。他们坐在前排,分享着同一个冰淇淋,观看前面的112个节目,直到我们出场。贾丝明打扮得跟罗丝一样,爸爸看到她恢复正常,高兴极了。他们两个看到我穿着蜘蛛侠T恤跳舞,异口同声地说,哇喔。

《颤栗者》的声音停了下来。

休息室里人山人海。扔水果的小丑、20个穿着芭蕾舞裙的女孩儿、5个牵着玩杂耍小狗的女人、9个能从帽子里变出小动物的魔术师、15个很会跳舞的黑人,还有1个文着身的飞刀侠在用金牙夹着的刀片削苹果。我和贾丝明在休息室中央找到两把椅子,坐了下来。

113号。

我们赶到后,一个拿着纸板的女孩儿走过来说,你们要表演什么?贾丝明说,唱歌跳舞。那个女孩儿叹了口气,就像这是她听过的最无聊的节目一样。她给了我们一个数字:113,说道,做好准备,下午5点开始演出。你们会在舞台上表演三分钟,如果评委不喜欢你们的节目,没准儿还表演不了这么长时间。我看了眼墙上的钟表。现在是11:10。

贾丝明张开嘴像是要说什么。我气喘吁吁地等着,可她摇摇头,似乎改变了主意。好吧。妈妈给你送了礼物。你厉害。

里奥见到贾丝明,眉毛一下子挑了起来。她紧张地看着他说,我只有今天才会这么打扮。里奥松了口气说,我觉得不错,很可爱。贾丝明大笑起来,里奥也跟着笑了。我觉得自己被孤立了,所以也大笑起来。之后我们上了路。我们开得很快,因为信上说了,先到先得,只有150个节目能够登上舞台。我们在山岭间奔驰,就在我们向上爬坡、疾驰过农田、在乡间小路拐来拐去的时候,太阳升了起来。有时,我们迎着太阳开去,车里洒满了橙黄色的光,温暖极了,就像待在蛋黄之类的地方一样。一切都那么美丽,一切都充满希望,突然,我已经迫不及待地要登上舞台了。

113号,拿着纸板的女孩儿又叫了一遍,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她看了眼穿着踢踏舞鞋的老妇人,又看了看带着鹦鹉的小男孩,然后看向我和贾丝明。你们去哪儿了?113号,快过来。

他来了,贾丝明尖叫着,只见一辆蓝色汽车停在了我们的小屋外。她摸着头发问,我的新发型怎么样?我说,还行。虽然她的头发看上去很奇怪。她昨晚一定把头发染成了棕色,还扎了两条整齐的小辫。她看起来和罗丝一模一样,这感觉怪怪的。我知道她们原本就是双胞胎,可几个月来,贾丝明一直只像贾丝明而已。我坐进里奥的车,有种罗丝复活的错觉,我好怀念贾丝明身上戴的各种环,怀念她的粉色头发和黑衣服。贾丝明穿了一件黄色T恤、一条白色长裤和一双蓝色的绣花鞋。这是妈妈在伦敦时给她买的最后一身衣服。我还穿着那件蜘蛛侠T恤,要是妈妈见我没有穿这件衣服,一定会失望的。我用抹布擦了擦T恤,还用别针把袖子卡到一起,看上去利索多了。

贾丝明擦干眼泪,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服。看看我,她轻轻地说着,脚趾在绣花鞋里动来动去。看看你。我摸了摸袖子上的别针。看看我们为他们做的一切。到底为什么,杰米?妈妈不会离开奈杰尔来看我们的,贾丝明用手抚摸着我的头,我觉得很安全,不再喘着粗气,慢慢平静了下来。爸爸也会很恼火,他根本不想从床上爬起来。我们是在浪费时间。我用手抚摸着她的头。也许不是这样,我咽下了所有的疑虑、失望与怨气,不过它们真的很大,就像维生素片一样,很难用水冲服下去。求你了,贾丝明。求你了。万一他们来了呢?我不想放弃他们。贾丝明闭上眼,似乎在思考什么。

我们来到客厅等里奥的空当,贾丝明说,真不敢相信我会做这种事儿。咱们从头再练一遍吧。我们轻声哼着歌,跳着舞,不过罗杰醒了,一直在我们身旁捣乱。它在我脚边打着滚,我没法像上次彩排时一样跳跃、跺脚,也没法围着贾丝明转圈。我有些生气,却强忍着什么都没有说,因为我还为当着罗杰的面甩上门内疚不已。可它闪亮的尾巴绊了我一跤,我有点儿控制不住了。我弯下腰,它睁着绿眼睛望着我,满心期待的样子,似乎知道我一定会抚摸它似的。可我没有抚摸它的毛,它咕噜咕噜叫起来,我一把抓起它,把它扔进走廊,关在了客厅里。它喵喵地叫个不停,我没有理它,它最终觉得无趣,便走开了。

113号,女孩儿大喊起来,手里的笔一直在敲打着纸板。你们快没时间了。评委都在等你们,如果你们现在还不上台,就没有机会了。

现在是凌晨五点,我们不敢出声,虽然没有什么必要。即便正午的阳光刺透窗帘,客厅的电视震天响,爸爸也不会被吵醒。不过我们还是蹑手蹑脚地走来走去,要是不小心掉了什么东西或是说话声音大了些,心脏还是会怦怦地跳个不停。贾丝明很害怕,因为里奥会开车来接我们,她不想爸爸发现,免得他又大发雷霆。我很害怕,要是爸爸发现,不让我们出门,他就永远都不可能和妈妈一起回家了。我们12月28日就给妈妈寄了信,她有充足的时间赶过去。只要安德鲁读了信,就一定会让她走的。我在备注里告诉妈妈这样做的:如果老板不让您请假,就把这封信给他看,他一定会改变主意让您休假的。我把这次比赛说得特别重要,我在信上写了好几遍,一生仅此一次,这是我从电视上听到的话。我还写着比赛的口号:来曼彻斯特改变你的命运吧。又自己编了一句:求您了,妈妈,我必须得见到您。

我碰了下贾丝明的胳膊。求你了。她睁开眼看着我,然后摇了摇头。我们在浪费时间,杰米。他们没有来。我真的受不了你失望的样子。再也受不了了。

《绿野仙踪》里的狮子是我能想象到的最紧张的家伙,可他比狮子还要紧张得多。我的肚子里似乎装了比蝴蝶更大更可怕的东西。没准儿是鹰或是隼之类的东西。我现在又开始觉得,肚子里的东西没准儿是长了翅膀的猴子,它们绑架了桃乐茜,带她去见怕水的女巫。不管是什么,它们不停地咬我的皮肤,还左冲右撞,让我很不舒服。我怕忘了什么,搞砸了表演,所以贾丝明写纸条的时候,我一直在回想台词,练习舞步。我的一个高抬腿踢到了她手里的笔,她只得把这第六张纸条扔掉。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大笑起来,她很生气,轻声抱怨,该死的杰米。那之后,她不再让我帮她把纸条放在爸爸的床头柜上,也不让我去给爸爸的闹钟上到7:15,因为我实在是太吵了。

113号。女孩儿再次环顾四周,然后在纸板上画了个大大的叉。好吧,让114号上场吧。

看到贾丝明走出卧室,我不禁倒吸了口气。我快认不出她了。你看上去——我开口道。她说,闭嘴,给我拿支笔来。她来来回回写了10次,才完成给爸爸的纸条。第一张纸条上写着:求您了,求您了,求您了,来吧。可看起来像是太急不可耐了。第二张写着:来不来随您。不过有点儿威胁的意思。接连又写了八张字条,她才最终写道:爸爸,我们有份惊喜送给您,如果您今天能来曼彻斯特皇宫剧院,我们会非常高兴。下午1点来看今生难得一见的演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