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套上爸爸的雨靴蹑手蹑脚地跑了出去,看上去很滑稽,粉红色的头发配了条绿色的睡袍,拖着黑色的靴子在雪里慢慢移动。我的脸贴在窗户上,看着她找到了里奥留在花园里的卡片。我静静地看着她,她的脸一下子红了,绽放出甜美的笑容。她的心脏在胸膛里膨胀起来,就像我们在学校时,放进生锈的烤箱里的蛋糕一样。她亲吻了那张卡片,像是从来没有收到过这么好的东西一样。于是我开始思考。
九点时,有人敲了敲窗户,贾丝明看看我,我又看看她,然后一起向窗帘爬去。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是妈妈来了,可我知道不是,但我的心却跳得更快了,真让人恼火。我们拉开窗帘。我们的头紧紧地挨在一起,她一呼吸,撩拨得我耳朵痒痒的。一开始,除了花园里白茫茫的雪地,我什么都看不到。等我的眼睛适应了窗外的黑暗,我看到一行白色的字。我爱你。贾丝明高兴得叫起来,好像那行字是写给她的一样。我却很失望,如果那行字真的是写给她的,就和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我花了两个小时才做好了卡片。我在卡片上画了很多雪花、一个和我长得很像的雪人,还有一个和她长得很像的雪人。我还在画上撒了很多亮片。我趴在卧室地板上画画的时候,罗杰一直坐在我旁边,它总想凑过来,弄得尾巴上都是银光闪闪的亮片。在卡片上写字可比当着桑娅的面说话容易多了。所以,我在上面写满了我一直以来就想说的话。比如,谢谢你做我的朋友;我喜欢看你脸上的雀斑;爸爸很粗暴,可我和他不一样,请戴上你的蓝丁胶戒指。我和她说了面试的细节,告诉她只要妈妈回来,就能搞定爸爸,事情就会好起来,我们还能从1月5日开始重新做朋友。虽然要写不下了,我还是邀请她来曼彻斯特皇宫剧院观看我们的真人秀,我告诉她,贾丝明的歌声和我的舞步一定会让她大吃一惊的。我在卡片上签了蜘蛛侠的大名,只有这个超级英雄还没有给她送过卡片。
妈妈没送我们礼物。爸爸连现在是什么时候都分不清,他就一直躺在床上喝酒、睡觉、喝酒、睡觉,所以也没送我们礼物。整个圣诞节他只做了一件事儿,那就是猛敲地板,大喊别制造这该死的噪声,因为我们正扯着嗓子唱圣歌。
我做了个信封,把卡片装了进去。可封起来之前,我又把卡片拿了出来,想在卡片底下再加几句话。可地方实在不够了,我有点儿恼火,但也觉得很轻松,雪地里的那些字实在不适合写在送给桑娅的卡片上。
我们做了满是馅料、浇着肉汁的鸡肉三明治,还用微波炉烤了薯条,然后一边看《蜘蛛侠》一边吃了起来。这次的《蜘蛛侠》没有我生日时的那部好,不过我还是看得津津有味,而且最喜欢蜘蛛侠打败绿魔的那段。罗杰吃掉了我的三明治碎屑,但贾丝明一口没动。她伤心地望着窗外,我一注意到她,她便转过头,冲我笑笑。
我得等到贾丝明睡着了,才能偷偷溜出去把卡片寄走。我第一次去她房间看她有没有闭眼时,她正对着电话窃窃私语,还说,滚,你这个爱偷看的小坏蛋。可我第二次过去的时候,她已经耷拉着胳膊、张着嘴、顶着一头乱蓬蓬的粉色头发睡着了。
贾丝明给我买了一堆圣诞礼物,都是些便宜的东西,一把印有曼联队徽的尺子,一块橡皮,还有几块硬币巧克力,不过她把它们包起来装进我的足球袜里,看上去像个大大的礼物袜。我很难过,我只用纸板给她做了个相框,把我俩唯一的合影放在了里面。没有妈妈,没有爸爸,没有罗丝,只有我和贾丝明。我还在照片四周装扮了黑色和紫色的花,因为她是女孩,她最喜欢黑色和紫色。她说,这是我收到过的最棒的礼物。她冲我笑笑,应该是真心的。
我穿上雨鞋时,已经是11点了。罗杰用橙色的毛蹭着我的红靴,就像知道我们要去冒险一样。我们蹑手蹑脚地向前门走,它的绿眼睛睁得比平时还要圆。嘘,我冲着他说,因为它咕噜噜叫了起来,在安静的小屋里,那声音大得就像拖拉机的引擎。大门嘎吱一声开了,我踏出去,踩得雪地吱吱直响,好在没人听到。我走上车道,根本没人发现。
有人按响了喇叭,桑娅跳起来倒吸了口气,妈妈。她跑上砾石小路,上了车。车门砰地关上了。引擎启动了。一双明亮的眼睛透过前车窗望着我。我的手指还在颤抖,可车已经消失在夜色中了。
圣诞节晚上还出门,真是淘气极了。我暗自期待着警铃响起,蓝光闪动,有人冲我大喊,你被捕了。可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抬起头,想看看天空中有没有直升机飞过,电影里都是这样演的,一旦有人越狱,就会有直升机开着探照灯四处寻找。可是,除了一只鸟、一片云和黑色远山上的白顶,我们什么都没有看到。
桑娅停了下来。我跑到她身边,伸出手,又说了一遍,斋月快乐。寒冷的空气中,这几个字格外炽热,它们的每一个音节都散发着热气。桑娅盯着我看了很久,我满怀希望地微笑着。她说,九月才是斋月。我担心自己冒犯了她。不过她的眼睛闪耀着,嘴角的雀斑也颤动起来,每次她要微笑的时候都是这样。镯子叮叮当当地响着,她抬起胳膊,向我伸出手,我的手指颤抖起来,还有20厘米我们的手就能牵在一起,还有10厘米,5厘米——
我有些得意,开始大笑起来。罗杰呆呆地看着我,它一定是觉得我疯了。我觉得世界上只有我和我的猫还活着,我们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为所欲为。我原地跳着舞,在空中挥着手、扭着屁股,没人会看到。我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晕头转向了才停下来。我一会儿沿直线行走,一会儿又跌跌撞撞,像喝醉了一样。我跳上墙,伸平双手向前走着。我笑得开心极了,自从射入决胜球后,我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高兴。微风拍打着我手中的卡片,我想象着桑娅看到卡片的样子,就像贾丝明一样跳上跳下,没准儿还会亲吻蜘蛛侠的大名。
我原本不会说这个词儿,而说些漂亮话,可它的确让她注意我了。她转过身。学生走得差不多了,天也黑了下来。白色的头纱映衬着月亮的光,桑娅比天上所有的星星、比地上所有的雪,比学校外所有的车灯都要明亮。我想说,圣诞快乐,可桑娅不过圣诞节,所以我改口说,冬天快乐。她看上去有点困惑,我慌了神,她不会连这个季节都不过吧?她开始向后退,离我越来越远,我不想她就这样消失在夜色里,于是大喊出了脑中冒出的第一个词儿,斋月快乐。
一想到这儿,我感觉自己就要飞起来了。我从墙上一跃而下,还上下挥动着手臂,就在我单脚落地前的一瞬间,我真的盘旋在了雪地上。我浑身的血液就像聚会上的可乐一样咝咝作响,我的身体火辣辣的,我的精力达到了顶点。罗杰喵地叫了一声。我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告诉它,我会回小屋来找它。我亲吻了它湿乎乎的鼻子,它的胡须撩拨着我的嘴唇,我觉得痒痒的。之后我全速冲了出去,寒风打在脸上,如刀割般疼痛。
放了学,法玛尔老师说,祝大家圣诞快乐、新年快乐。学校1月7日开学,到时候见。没时间和桑娅说话了,大家一个接一个地走了,我只能待在教室里,看着她收拾好东西离我而去。她收拾得很慢,她把书一本一本地堆放整齐,又给每支水彩笔盖上盖子,按照彩虹的颜色排好顺序。我感觉她在等我开口说话,可她大声地哼着歌,奶奶说过,打扰别人很不礼貌。五撮头发垂到了她的脸上,她不断拨动它们,以免挡着眼睛。完美、闪耀、漂亮这些字眼在我脑中闪过,可我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桑娅便离开了。她走去拿外套,我跟了过去。她跑下走廊,我又跟了过去。她冲出校门上了车道,我大喊一声,喂,她停了下来。
我用力拍打着桑娅家的大门。我喘着粗气,脉搏跳得飞快。我的脚很疼,却汗如雨下。活着真好。这是我做过的最勇敢的事儿了。我咧着嘴笑着,推开了桑娅家的大门,到了车道上。我跳过篱笆时,还飞了一小下才落到了她家后花园里。我是小鸟、韦恩·鲁尼和蜘蛛侠的合体,我什么都不怕,就算小狗萨米已经在厨房咆哮了起来也吓不倒我。
放假前一天,我特别想和桑娅说话,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所以趁她不注意,我把铅笔扔到了她的椅子下面,打算让她帮我捡起来,可法玛尔老师把我赶出了教室,因为我在班里乱扔尖利物品。她说,你没准儿会戳瞎别人的眼睛。胡说,我的铅笔一点儿都不尖,而且我扔得很低,除非有隐形的小矮人来回走动,否则它绝不可能靠近任何人的眼睛。法玛尔老师让我回教室后,我的铅笔还躺在桑娅的椅子下面,可我不敢叫桑娅帮我捡起来,因为法玛尔老师说得很明白,我是故意把它扔到那里的。我只得用钢笔画图,我画错了,却擦不掉,我一定及不了格。不过无所谓了。我对A已经没什么兴趣了。贾丝明对学校的看法没错。它真的一点儿都不重要。
我把卡片放在草坪上,捡起了块儿石头。我朝着桑娅卧室的窗户扔石头,可石头只打中了窗户下两米处的墙。我又捡起一块儿石头。这块儿石头直接飞过了桑娅家的房顶。故事里扔石头这种事儿总是轻而易举,可我扔了11次,才砸中桑娅卧室的窗户。鹅卵石一击中窗户,我便跑开躲到了灌木丛后,我想看到桑娅发现卡片。可我数到了100,却什么都没有发生。小狗萨米变得越来越疯狂,它狂吠着使劲儿抓玻璃,我才不管。我找到一块大石头,把它扔了出去,这次它正好狠狠地砸中了桑娅卧室的窗户。
至于学校的戏剧表演,惊讶吧,我们又演了马厩那幕,不过我第一次扮演了人类。我的角色有句台词,旅馆已经住满了。反正也没人来看我,都无所谓了。贾丝明还没有放学,爸爸自从家长日后就再没下过床。一开始,桑娅饰演玛丽,可她去旅馆时总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还一直捂着肚子,好像马上就要生孩子一样。所以最后一次彩排时,法玛尔老师把桑娅从舞台中央的椅子上拉下来,让她趴在地上演公牛,而且自始至终都待在马厩后面。
我跑到灌木丛后,不小心被刺划伤了脸颊,却一点儿都不疼。这次,我才数到17,房间里就有了动静。有人拉开窗帘,一张黑脸出现在窗户旁。我的心脏都要跳到嗓子眼儿了,可站在那里,却很难呼吸,更别提吞咽口水了。灯亮了。
如果很重要。整整一天,我脑子里都是这几个字。它们在我脑子里飕飕旋转,让我头晕目眩。写故事时,我的笔根本没有碰到纸;数学课上,我随便编了几个答案;美术课上,我画的绵羊比牧羊人还大,因为我根本就专心不了。就像有一大群绵羊杀手随时准备去踏平耶稣的摇篮一样。
那是一张男人的黑脸。桑娅的爸爸扭着头冲谁说着什么,可我看不到那个人的样子。他看了看院子、树和草坪,萨米大声叫着,我真担心他们把它放出来,它一定会把我从灌木丛后揪出来。
我问法玛尔老师,她要想请假,需要提前多久告诉校长。她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一直看着课桌上面的布置,好像洒在天使上的咖啡都是我的错一样。她终于开口说,如果很重要,我可以立刻就离开。赶快出去玩吧,别再问这种奇怪的问题。
桑娅的爸爸没有看到卡片。五分钟后,他确定不是窃贼,便拉上帘、关了灯。萨米又叫了一会儿才安静下来。我不敢动弹,只能直直地站着,有根小树枝扎进了我的小腿,右脚也麻了。我盯着桑娅卧室的窗户,眼睛一眨不眨,干涩得不得了。我多么希望桑娅能拉开帘,看到我的卡片,我多么希望她能开心,因为她在学校的时候真的很难过。我回想着她的手和我的手,它们很快就能握在一起,要是她妈妈没有按喇叭,事情又会是怎样呢?
要是圣诞节不送包裹,那妈妈的礼物只能明天才能送到了。我试着让自己兴奋起来。门外的大包裹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可我一想到有张卡片,上面用大大的蓝字写着圣诞快乐,儿子,身体便奇怪地闪烁起来,吓了我一跳。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可妈妈没有来家长日之后,它变得越来越强烈。
大约过了100万年,我觉得活动一下应该安全了。我从灌木丛爬出来时,教堂刚好敲响了午夜的钟声。折断的树枝刮破了我的T恤袖子。我捡起卡片,发现它已经湿透了。雪一点点地把信封都浸透了。我犹豫着是要把卡片留下还是带回家,或是放在桑娅的信箱里,这时,厨房的门开了。
还有两天就是圣诞前夜了。我觉得12月24日、25日和26日都不会有什么来信。除了一家慈善机构一早寄来的信,我们什么都没收到。慈善机构告诫我们,吃火鸡时,别忘了想一想非洲那些食不果腹的人们。我会在吃圣诞晚餐时想他们的。今年的晚餐是鸡肉三明治,贾丝明正在准备食材。只要我在餐桌旁想一想那些饿死的人,慈善机构就不会关心我吃了什么吧。
我应该跑开躲起来,或者干脆趴在雪堆里,可我就是动不了。我背对着门,不知道是谁开的门。一个湿乎乎的舌头舔了我的手,我一下子跳了起来。萨米摇着尾巴,一个劲儿地蹭着我发抖的腿。我数到三,然后转身看到她站在那里。她的头巾绕在头发上,不过扎得不像平时一样紧,就像匆匆忙忙裹了一下似的。她穿着蓝色的睡衣,我能看到她褐色的脚趾,小巧笔直的脚趾在厨房地板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美丽。
自从家长日后,我们再也没有说过话。她也不让我用她的水彩笔了。我多么想告诉她英国最大的选秀节目的事儿,告诉她我们打算给妈妈写封信,再给爸爸留张纸条,让他们1月15日去曼彻斯特皇宫剧院看我们表演。我想给她唱我们准备的歌,跳我们准备的舞,告诉她,他们能处理好所有的事儿。只要妈妈回来,爸爸戒酒,他们就会忘了罗丝的事儿,爸爸会高兴坏的,根本顾不上去恨桑娅。他没准不喜欢我们做朋友,可妈妈会说,别管他们。桑娅会来家里喝茶,我们还会一起吃味美多汁的比萨,爸爸妈妈了解了她,会忘了她是穆斯林的。
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可她却没有笑。我说,你好。她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让我别出声。我向她走去,可我觉得我的胳膊实在是太长了,腿也不听使唤,脸还一阵阵发热。我拿出卡片,可她并不高兴,和贾丝明一点儿都不一样。我说,这是我特意给你做的,是用纸板和亮片做的。我生怕她发现不了它的特别之处。她没有说谢谢,没有说哇喔,也没有像普通女孩一样高兴得尖叫。她说,嘘。还转头看看屋里,像是怕被人看见似的。
学期结束前的一周糟透了。桑娅不理我,丹尼尔往我的脸上砸雪球,还把冰块塞进我的蜘蛛侠T恤,害得我生了病,而且除了我,大家都收到了圣诞卡片。图书管里有个信箱,你把卡片塞进去,放学前,卡片就会送到班里的同学手里。校长就是信使,他戴着圣诞帽走进教室,嘴里还不停地喊着,嗬嗬嗬。然后,他会拿着卡片,读出上面的名字。莱恩和丹尼尔总会收到一大摞卡片,桑娅也会收到几张。一开始我想不明白,桑娅总是独自站在操场上,我很惊讶她居然这么受欢迎。后来,我发现她收到的卡片都是用水彩笔在A4纸上画出的图片,超级英雄的签名也都是她自己写出来的。她从蝙蝠侠和史莱克那边给自己寄来一张卡片,又从绿魔那边给自己寄了卡片,任谁都看得出,他可是蝙蝠侠的宿敌。她故意把绿魔的卡片放在铅笔盒边上,好让我看到。
我把卡片硬塞进她手里,等着她打开信封,只要她看到里面穿着蜘蛛侠T恤的雪人和戴着头纱的雪人,一定会被逗笑。可她却把卡片藏在睡衣下,轻声对我说,你得走了。见我没动,她又向屋里看看,说道,求你了,快走吧。爸爸妈妈不让我和你做朋友。妈妈觉得你是个灾星。我说,什么?可声音太大了,她伸手堵住了我的嘴,我的嘴唇又像万圣节那天一样灼烧起来。楼上传来地板的咯吱声。她说,快走。她一把推开我,抓着萨米把它拉进了屋里。我在雪地里奔跑着,看到有人开了灯,桑娅关上了厨房的门。这一次,我跳过花园篱笆,一点儿都没飞起来,反而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