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一看到里奥,脸上更加阴暗起来,他大声喊道,起来。我想里奥没明白爸爸在说什么,他一直弯腰待在沙发后面,屏住呼吸、闭着眼睛,一副以为自己没被发现的样子。爸爸走到沙发旁,一把抓起里奥的T恤把他拽了起来,他的力气太大了,里奥尖叫起来。爸爸吼道,滚出去。里奥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贾丝明说,不要这样和他说话。爸爸指着天花板,颤抖着吼道,在我家里我他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我不太擅长玩捉迷藏的游戏。我不喜欢又小又黑的地方,那种地方让我觉得自己被埋在了地下,所以害怕极了,只能藏在门后或是其他一下子就能被找到的地方。即便如此,我也比里奥强多了,他甚至都没有缩起身子,让沙发挡住自己。他的绿色短发露在扶手上面,黑色靴子也露在了地毯外面。
里奥跑了出去,爸爸大喊着,不许再来我家,不许再见贾丝明,然后甩上了客厅的门。一张全家福从墙上掉下来,摔碎了。你不能这么做,贾丝明气急败坏地挥着手说。你阻止不了我们见面。爸爸说,我想我刚刚已经阻止过了。之后,他转头看着我。
爸爸大步来到走廊。里奥的绿色短发耷拉着,他挠着头发,咬着唇环,脸色苍白。贾丝明说,快藏起来。里奥弯腰藏在了沙发后面,这时,爸爸进了客厅。
你爱罗丝吗?他问。我立刻说爱。爸爸走近了一步。你还记得她是怎么死的吗?他的声音缓慢轻柔,却透着凶险。我动了下喉咙,却没有口水可咽。我点了点头。爸爸闭上眼,似乎在努力控制着某种感情,可它太过强烈,他大喊大叫起来,还不停地踢着沙发。骗子,你这个大骗子,詹姆斯。我使劲抵着墙站着。爸爸扔过来一个靠垫,恰巧打在了灯罩上,灯罩摇摇晃晃,嘎吱作响。我不是骗子,我跪下来回答。爸爸大踏步走过来,我急忙用胳膊护住头。骨灰盒在壁炉上沙沙响着。你怎么能那么做?爸爸弯下腰咆哮着。他的声音冲进我的耳朵,就像把iPod开到最大声一样。要是你说的是实话,你怎么会和那个巴基佬做朋友?
到家前,情况还不错。爸爸开着车,我们都没有说话。轮胎在雪地里旋转,白色的淤泥溅得到处都是,要不是因为我的手在流血,没准儿会喜欢上这样的天气。我右手掌心上留下四个指印,就像四个红色的月亮一样。车一驶入车道,爸爸就低声说,进屋去。我跳下车,在冰面上滑了一跤,然后起身推开前门进了客厅。贾丝明和里奥躺在沙发上,他们满脸通红,黑色衣服皱成一团。他们的嘴唇湿乎乎的,吞咽着什么,应该是一直在接吻。贾丝明说,你不是有家长日活动吗?我指着门外说,结束了,爸爸也回来了。贾丝明说,靠,一把把里奥推到地上。
贾丝明说,离他远点儿,而后爬到了我身边。她还在哭,她搂着我的肩膀,胳膊来回颤抖。我挪动了下,离她哭湿的脸近了些。你知道这事儿吗?爸爸弯腰冲着贾丝明吼着。你知不知道杰米的女朋友是个该死的穆斯林?贾丝明看了我一眼,眼里没有丝毫的失望和怒气,只是好奇罢了。她偷偷捏了我一下,似乎在说她才不在乎。一个该死的恐怖分子,爸爸咆哮着,他满眼怒火、面部扭曲,下巴上溅满了口水。我想告诉爸爸,他错了,电视上报道的所有的恐怖分子都是20岁以上的男人,不是什么不满11岁的女孩。可他打了我,所以我什么都没说。
爸爸没有喝醉,这下麻烦大了。他上次打我,没出一个星期我就把这事儿忘了,因为我知道他喝掉了100来瓶啤酒,他打我并不是他的错。他喝醉酒还打过妈妈两次,我也把这事儿忘了。因为他只有醉醺醺的时候才会打我们,我们倒是能够体谅他,第二天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这次他很清醒,当他的拳头击中我的肋骨,我知道他是认真的。
真是莫名其妙。爸爸前一秒还大喊大叫,后一秒就把拳头抵在了我的肋骨上,把我肺里的空气都打了出来。每次他一抬手,贾丝明便尖叫起来,不要,别打了,求你了爸爸。我蜷缩成一团,听着爸爸尖叫着,你根本不爱罗丝。我看不到他的脸,因为我的眼睛一直抵着膝盖,可我能听到他的哭声。他抽泣着,鼻涕顺着他的鼻孔流进了喉咙,他的话变得模糊。你从来没有为她哭过,他说。一阵内疚袭来,似乎家里的每一件错事都是我造成的。我戳着双眼,好让泪水涌出来,这样,爸爸就会知道我和他们一样,可无论我怎么戳,眼泪就是出不来。爸爸用手背扇了我的额头,贾丝明咒骂着,不过这一巴掌没有爸爸之前打得疼。我一头栽到身后,撞在了墙上,我知道,明天一早我的头一定又会肿起来。
校长走进了教室,他闪亮的皮鞋踩得地面踢踏作响。他说,有什么问题吗?爸爸说,当然没有,可他依然上气不接下气。桑娅的妈妈没有说话,眼睛一直盯着地面,我能看到她的头巾。我希望她能抬起头,好让我说声对不起,可她一下都没有动。爸爸说,一点儿问题都没有,然后抓着我的手,把我拉到门口。他冲校长点点头,就像五分钟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多么希望这事儿就这样过去了。我们来到走廊,爸爸的指甲戳进了我的掌心,我感到一阵疼痛,这下麻烦了。
你不可能爱她,他的声音突然轻柔下来。他走到壁炉前,注视着骨灰盒。所以你才能编那么多谎话,假装她还活着,而她已经死了五年了。所以你才会和穆斯林做朋友。他把骨灰盒从壁炉上拿下来,骨灰盒颤颤巍巍地待在他手里,冰冷的水晶上满是他汗涔涔的指印。看看他们对她做了什么,詹姆斯,他举着骨灰盒说。他似乎不再生气,只是比蜘蛛侠得知本叔叔去世还要悲伤,而我原以为那时的蜘蛛侠已经是这世上最难过的人了。贾丝明哭得更厉害了,我真希望自己也能哭出来,这样爸爸就不会这么恨我了。看看穆斯林对你姐姐做了什么。
桑娅的左眼闪着泪光。爸爸咆哮着,你们这群宗教怪物。桑娅的眼泪开始变得又大又圆。我想象着自己大喊,别听他胡说。我想象着自己说,你只是与众不同,但很美丽。我想象着自己扇了爸爸一耳光,谁让他把桑娅弄哭了。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是真的。可我什么都没做,就那么呆呆地站在教室中央,心脏怦怦直跳,裹在蜘蛛侠T恤下的身体瑟瑟发抖,对我这样的男孩儿来说,这件衣服太大了。
一切归于沉寂,我知道终于结束了,可我不知道现在应不应该开口说话。所以我背靠着墙坐着,我的手掌隐隐作痛,头、肋骨疼得要死,只能盯着时钟的指针转了一圈又一圈。9分31秒过去了,爸爸把骨灰盒放回壁炉,擦干眼泪离开了客厅。我听到开冰箱的声音,而后玻璃杯叮当作响,一罐酒被打开了。贾丝明把手放到我腋下,我希望香水的气味已经散去,她要是知道我偷用了她的香水一定会生气的。她把我拉起来说,我们去你房间。她搀着我上了楼。
桑娅站在圣诞布置前,紧紧地攥着拳头。银纸剪出的雪花在她身后的墙上闪着光。她左边有很多天使,右边站着圣诞老人,圣诞老人的大肚子从红色外套里露了出来,背上的礼物从黑袋子里露出了头。圣诞布置正中有用蓝色卡纸剪出的玛丽、用褐色卡纸剪出的约瑟夫和用与肤色相近的粉色卡纸剪出的耶稣宝宝。看到这一切,我难过极了,桑娅就站在所有有关圣诞的东西旁,可她并不相信圣诞,也不会去庆祝圣诞,我想起她的诗,那首只写了四行的诗,对她来说,12月没什么神奇的,也没什么好期待的。爸爸还在大吼大叫,窗外的风依旧拍打着窗户,打翻的咖啡滴答滴答地从桌子落到地面,成了个小水坑,可我满脑子装着的都是桑娅的话。我真希望能和大家一样。我想走到她身边,握着她的拳头,把戒指戴到她的手指上说,真高兴你是这么与众不同。
我坐在窗台上,窗外的花园格外明亮,因为所有的星星都一闪一闪地照在雪地上。池塘结冰了,我希望我的小鱼不会有事儿。我知道鱼在冰面下也能呼吸,可我觉得那里一定很冷很黑,也很孤独。贾丝明坐在我身旁,她一哈气,玻璃上便出现了一个个蒸汽圆圈。她在圆圈里写了个大大的J,然后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接着又在刚刚的J字后写出了我的名字。所有的字开始往下滴水,看上去酷极了。她说,你还好吧?我回答说还好,因为我真的还好。丹尼尔可比爸爸打得狠多了。
穆斯林杀了我女儿,爸爸说。他的手猛地动了一下,像是要去打桑娅妈妈的脸。我跑到爸爸身边,想抓住他的胳膊,可他大吼一声把我甩了出去。太荒谬了,桑娅的妈妈回复道。不过她的声音颤抖低沉,我知道她很害怕。我想起巧克力奶昔上弯弯的吸管,爸爸这样吓唬桑娅妈妈,我恨死他了。真正的穆斯林是永远都不会伤害任何人的。只不过有人假借——她还没说完,爸爸厉声喊道,闭嘴。爸爸浑身发抖,脸色发紫。汗水从他的太阳穴滑到脸颊。他的嘴唇抖动起来,他呼气、吸气的时候,空气绕着他的鼻孔打着旋,就像跑了场比赛一样。他喊叫着恐怖分子,反正都是类似的话。桑娅的妈妈转过头,像被扇了一巴掌的样子。
我想妈妈了,贾丝明突然说。真奇怪,我也在想妈妈。我喜欢她还在家里。我一把从地毯上抓起封信,递给了贾丝明。她打开信,这一次,她看着信上写着来曼彻斯特改变你的命运吧,她没有说你就瞎胡闹吧之类的话。她揉了揉鼻子,不哭了,她问,你又有什么计划?我说我们走进剧院,听完我们的歌,爸爸妈妈的手牵在了一起,因为我们是他们的骄傲。这一次,她没有说,根本不可能实现。她轻声说,他们要是能和好就太好了。她闭上眼睛,似乎在想象着他们和好后的第一次拥抱。
我轻声说,走吧。爸爸大喊着说,又见到你真高兴。又。你刚刚是这么说的。他走到桑娅妈妈边上,他的脸快贴上桑娅妈妈了,她向后退了一步,抓住了桑娅的肩膀。法玛尔老师站起来,捂着胸口尖叫着,马修斯先生,冷静一下。爸爸冲着桑娅妈妈大喊。你以前在哪儿见过他?桑娅的妈妈又向后退了一步,紧紧地拉着桑娅。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儿子?桑娅甩开妈妈的手说,学校的足球比赛。她听上去很镇静,一脸无辜的样子。这是我见过的最完美的谎言。闭嘴,爸爸咆哮着。桑娅的妈妈突然生了气。你好大胆子,她的眉毛藏在白色的头巾下。你好大胆子,敢这样和我女儿说话。爸爸大笑起来,听上去不怀好意,就像恶棍搓着手,满眼怒火地哈哈哈哈哈笑一样。在我的国家里,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爸爸回答,吐沫溅的到处都是。我想大喊,这也是桑娅的国家,可我说不出口。这几个字在我喉咙里颤抖,可我太害怕了,它们不敢跑出来。法玛尔老师尖叫着,我去叫校长来。她跑出教室,砰地关上了门。
就这么干,她说。面试在三周后。我们有大把的时间来练习才艺。贾丝明的下巴抵在膝盖上,额头皱巴巴的。没有里奥我活不了,她闭着眼说。她的眼皮上沾满了黑色眼影。只有他能真正理解我。我明白,我立刻说,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觉得里奥比我还了解她。贾丝明没有听到我的话。我再也受不了爸爸了。酗酒——她顿了顿,深吸口气——这档子事。这是我们第一次提到这个词儿,第一次在说酒精、呕吐、失望,而不是热利宾纳之类的东西。幸好贾丝明没有睁眼,我觉得怪怪的,我不知道该把脸转向哪边,不知道该把手放在什么地方,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爸爸酗酒这样的事实。我只有15岁,她大声说着,突然睁开了眼睛,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就像我说错了什么话似的。你真的想去参加那种垃圾比赛?她问。我点点头。她说,好吧。我的大脑挥着拳头在头骨里打转,我知道我应该会很疼才对,却一点儿感觉都没有。我的身体一定释放了肾上腺素,老师在科学课上讲过,一个人害怕或兴奋时就会这样。肾上腺素就像大力水手的菠菜,让你变得强壮、变得勇敢。法玛尔老师还说,发现孩子摔倒被压在轮胎下后,有的父母会分泌出肾上腺素,甚至能徒手提起那辆汽车。我多么希望肾上腺素能让爸爸把爆炸了的罗丝粘在一起,这样妈妈就不会离开我们,她没准儿还会参加我的家长日。我摇摇头,不再胡思乱想。我起身站好,又把贾丝明拉了起来。我们要好好准备我们的选秀表演了。
教室里的光照在她们身上,两块洁白的头巾闪闪发光。爸爸一跃而起,两张黑色的脸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我儿子的,他大叫起来,一只手猛地拍在法玛尔老师的桌子上。一大摞书倒了下来,砸翻了一杯咖啡,弄脏了一些看上去很重要的卷子。法玛尔老师尖叫起来,像条受了惊吓的狗一样。她看着我,似乎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桑娅的妈妈一脸尴尬,我轻轻地摇摇头,她看到后说,我不认识他。我闭上眼睛,又一点点睁开它们,真希望桑娅的妈妈能明白我在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