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桑娅道歉,一连说了300多次。法玛尔老师一停下来,我就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连气儿都不喘一下。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点儿用都没有,她不说话,就那么垂头丧气地坐着。午饭时间,我们一起坐在我们的长椅上。可丹尼尔嚷嚷着,圣诞节你家也吃咖喱吧,咖喱细菌。还往桑娅头上扔雪球。我想说点什么,却没有开口。桑娅跑开了,直到上课才从女厕所里出来。我猜丹尼尔知道是桑娅在他的马厩里放的小鸡鸡,因为他开始变本加厉地欺负桑娅。
我明天会回学校,她说。我会假装爸爸给老师写封信,不会有事的。我接着说,你发誓?她说,我保证,我希望——她没有说下去。我们同时想到了我们死去的姐姐,她还待在壁炉上。贾丝明站起来,在水池里刷起杯子来。对不起,她又说了一次。她洗着杯盖,上面的泡沫像雪花、像海浪,又像芬达冒着的泡泡。为撒谎、逃课这种事道歉。我说,没事儿,这一次,我是真心原谅了她。她边洗杯子边说,就是太难了。不去想他,不和他在一起。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我什么都没说,可我觉得自己完全明白这种感受。
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因为妈妈正在赶过来的路上。我肚子发痒,似乎小蝴蝶又在抵着我的皮肤扇着翅膀。我的脑子和糨糊一样,我做不好除法,画不好地图,搞不清维多利亚时期的事儿,也写不整齐字。时间过得好慢,我只能盯着课本,什么都不写。我一直握着笔,法玛尔老师就不会对我大喊大叫,不会告诉妈妈我是个懒孩子。放学后,我觉得自己累坏了,就像已经睁着眼等了一百万年,只为下午3:15的到来。
我打算告诉她妈妈明天会回来,却没有说出口。妈妈明天会回来。12月13日下午3:15,妈妈会出现在我的学校,英国布雷思韦特教堂小学门口。奈杰尔不会一起来。我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她会回来的希望。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开不了口。我觉得身体里似乎闪烁着什么,我害怕极了。我咽了一口气,这种感觉便消失不见了。
老师会第一个见我的爸爸妈妈。法玛尔老师说,去找你的父母,我们5分钟后见。我跑了出去,看到爸爸的车停在校门外,他摇下车窗说,你好呀。我松了口气,他听上去没有喝醉。他说,怎么了?因为我一直东张西望,我的心脏怦怦跳个不停,我的双腿发抖,口干舌燥。停车场上有很多车,可没有一辆是妈妈的。
贾丝明抬起头,直直地盯着我。妈妈不在这儿了,杰米。
爸爸说他要去下洗手间,便独自走进了学校,留我一个人在门口等妈妈。我走上车道,又检查了一遍校名标志。上面的确写着英国布雷思韦特教堂小学,妈妈不可能开过去却没看到学校的大名。雪花浸透了我的蜘蛛侠T恤,它贴在我的皮肤上,看上去傻乎乎的。我的袖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大,胳膊上起满了鸡皮疙瘩,抵着红蓝相间的布料,一阵刺痛。
爸爸把我丢在雨里,我没法去上学。贾丝明盯着桌子上的斑点说。我给里奥打了电话,他从大学溜出来接上了我。我们在一起待了整整一天,那是我最快乐的一天。从那以后,上不上学都无所谓了。我拖着腿走近贾丝明,摇了摇头。上学很重要,我说,特别重要。妈妈说只要能得A,我们想要什么都行。妈妈说教育是……
我等啊等,等啊等,等啊等。雪越下越大,我不停地眨眼,以防雪花把我的睫毛冻住。一阵寒风吹过,我紧紧地抱着自己。之后,我听到了车声。
我恋爱了。我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一下子呛到,把利宾纳咳得满T恤都是。贾丝明拍着我的后背。一恢复呼吸,我便说,和里奥?她满脸通红,我说,噢。贾丝明待在椅子上,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爸爸说的那些话,她噙着泪水问我。我站起来给她拿纸巾,却没有找到,只好递给她一条抹布,她大笑起来,可听上去并不开心。爸爸在车里说的那些话,说里奥娘娘腔,说他同性恋,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我说,你必须得原谅他。她吸着鼻涕问,为什么?于是我告诉她,因为他是我们的爸爸。她说,那又怎样?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是我们的爸爸,我重复着,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贾丝明说,还因为我们是他的孩子。我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只能紧紧攥着她的手。她的手冰凉,瘦得只剩下了骨头。
一辆蓝色的车。这颜色没错儿。一个女人在开车。一个长头发的女人,就和妈妈一样。我跑过去,冲她挥手。我滑倒了,膝盖撞到了雪地。雪地上布满了橘色的斑点,因为看门人刚刚撒了些砂石在上面。那辆蓝色的车上了车道。
我想冲出厨房,跑到马路上,爬上山坡去桑娅家。我想站在她家窗外大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直到她用闪亮的眼睛看着我,真心实意地说,没事儿。可我做不到,所以没有这么做。我坐在餐桌旁,等着贾丝明开口。
妈妈,我大喊着。她来了。我高兴坏了,趴在雪地里动弹不得。妈妈。开车的女人小心翼翼地把车挪过来,身体都贴在了方向盘上。雪花落到车窗上,雨刷器迅速摆动着。我挥着手望向车里。那个女人向后看着我,眼镜上的眉毛蜷缩在一起,一脸困惑的样子。
她点点头,给自己泡了杯茶,还问我要不要来杯热的利宾纳。我最喜欢的饮料就是利宾纳,可它的发音和圣诞节的词汇都不押韵。我只是说声好的,没有说麻烦了。我很生气,她撒谎,出去冒险也不带我。她坐在餐桌旁说,对不起。我说,没事儿。可我不是真心的。她似乎松了口气,好像没事儿这几个字就能让我把一切抛之脑后似的。我想起桑娅,第一次想明白她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不戴我们的蓝丁胶戒指。她不想原谅我,因为我只道了一次歉,这远远不够。
妈妈不戴眼镜。
你去哪儿了?我问道。贾丝明迷惑地看着我说,学校啊。她的谎言重重地打在我脸上,我的脸就像那台答录机,闪烁着红光。我说,说实话。好吧,妈妈,她挖苦我说。虽然打着粉底,我还是能看出她的脸变得苍白。路易斯老师留言了,我说。贾丝明猛地望了眼答录机,立刻捂上了嘴。她说,爸爸有没有——我说,没有。她说,你会不会——我说,我当然不会告诉他。
我又望了望车里。妈妈的头发也不是棕色的。那个女人是别人的妈妈,她指着人行道,似乎想让我站起来,不要挡在路中间。可我动不了,不是因为快乐,而是因为某种更加可怕的东西。她按下喇叭,惊得我跳了起来,可我走不了路,只能爬到了路边。
我一口茶都喝不下,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办,在等贾丝明回家。我检查了三次钟表的电池,因为指针似乎一点儿没动。我觉得很奇怪,虽然我还没有结婚,却感觉像有了个淘气的孩子,她回来晚了、走丢了,这感觉太可怕了。我当即决定以后绝对不要孩子。我想象着摘下桑娅的面纱,因为我们结了婚,我有权利看她特别的头发。这时,门把手动了一下,贾丝明走了进来。
爸爸在墙边找到了我。他说,你到底在干什么?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拉了起来。我不知道我们怎么进的教室,我的思绪还停留在300英里以外的伦敦,可突然之间,我坐在了法玛尔老师面前,听她说我写的耶稣出生的故事得了A。
我好想吐,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没准是因为妈妈没来电话我很失望,也可能是被贾丝明吓到了,或者是因为香水熏得我头疼,更可能是三者兼有。不管怎么样,我感觉很糟糕,我跑到洗碗池边,把手放在嘴边,可什么都没吐出来。罗杰跳上来看着我用手接着凉水往脸上泼。它的尾巴在空中打着卷,就像尘土飞扬的非洲蛇或是阿拉丁神话里的蛇一样。
妈妈又撒谎了。她说只要能得A,我能得到想要的一切。可我想要的,就是她能来参加家长日,但她却没有来。
我的第一反应便是,不是妈妈打来的、不是妈妈打来的、不是妈妈打来的!根本没有听到路易斯小姐说了什么。所以又倒回去重听了一遍。路易斯小姐每说一句话,我的嘴就又张大一点儿。贾丝明逃学了。
爸爸似乎很惊讶,他说,我能看一下那篇文章吗?他假装读了一段,然后说,写得不错。可我什么感觉都没有。无动于衷。这和下雪无关。法玛尔老师桌子下面放着一台暖气,正好暖热了我的脚丫。法玛尔老师说了一会儿,爸爸说了一会儿,法玛尔老师又说了会儿别的,然后看着我,像是要我回答什么似的。于是我说,没错。我不知道她问了什么,不过也无所谓了。法玛尔老师笑了,我一定是说对了。法玛尔老师问,明年他要去哪所中学读书?爸爸说,拉斯米尔中学。法玛尔老师说,您家的双胞胎姐妹就在那儿读书吧?爸爸说,您说什么?我突然专心了起来。
马修斯夫妇,我是路易斯老师,贾丝明的班主任。别担心,不过贾丝明从上周五开始就没来过学校。我想问问她是不是和你们在一起。我以为她身体不太舒服,所以这段时间才没见到她。麻烦今天下午给我打个电话,和我说说她在哪儿,她最近好不好。如果她在休病假,我希望她能尽快好起来,希望过几天就能在学校见到她。谢谢。
您家的双胞胎姐妹就在那儿读书吧?法玛尔老师又问了一遍。爸爸的一只手摩挲着下巴,他的胡须发出了咝咝沙沙的响声。双胞胎,他说,就像没明白老师的意思一样。法玛尔老师一脸困惑地说,罗丝和——噢,另一个姐姐叫什么来着?爸爸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只能听到窗外咆哮的风声。
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哦,您好。似乎很惊讶,自己在和一台答录机说话。听上去不像妈妈的声音,不过电话里传出的声音的确和平时不大一样,我想再多听听。
贾丝明去了拉斯米尔中学,爸爸终于开了口。法玛尔老师一副要继续追问的样子。我真想踢她的小腿,好让她闭嘴。可这种事不过是故事罢了。所以我向上帝祈祷、向摩西祈祷,向罗丝、《十戒》、罗杰杀死的兔子和其他所有我能想到的住在天堂的人祈祷,请让她闭嘴,请让她闭嘴。可是没用,法玛尔老师继续问道,那罗丝去哪儿了?
准备就绪,我从餐桌边拽来把椅子,砰地放在了电话旁。我伸出一根手指。答录机发出的光照着我,我的手泛着红光,手指悬在播放按钮上。我特别想听到妈妈的声音,也同样害怕听到她的声音。一连51秒,我的手指一直悬着,而后突然按下了那个按钮。
爸爸说,罗丝去了更好的地方。法玛尔老师问,一所私立学校?爸爸咽了口口水,没有说话。法玛尔老师的脸涨得通红,说道,嗯,好吧。她拿起我的作业,翻了起来。詹姆斯写了不少你们家的故事,都很不错。她拿出我的英语书,我想大喊不要,可法玛尔老师已经把它递给了爸爸。他读了《快乐的暑假》《我家真好》《我的神奇圣诞节》,他紧咬着牙,拿着书的手颤抖不已。法玛尔老师等着爸爸说写得不错,可他什么都没有说。法玛尔老师看看我,又看看爸爸,而爸爸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编的那些罗丝的谎话。
今天放学我回到家,答录机上的灯一闪一闪的。我觉得一定是妈妈留言说明天的事儿,我强忍着等会儿再听。爸爸躺在沙发上睡着了,骨灰盒在靠垫上,那幅有手印的画就夹在他的双下巴下,他一呼气,画就跟着抖动。我关上门,以免被爸爸打搅。我喂了罗杰、刷了牙、洗了脸,还用手指理顺了头发。我已经有六个多月没有听到过妈妈的声音了,我希望自己看上去还不错。蜘蛛侠T恤又脏又皱,散发出一股臭味,我用湿毛巾把它抚平,还在腋下喷了点贾丝明的“清甜”香水。
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下一对父母赶到了。法玛尔老师清清喉咙说,总之,詹姆斯表现得不错,也和大家相处融洽。他有不少朋友,尤其和一个叫桑娅的女孩儿要好。有人敲了敲门。一个叫索雅的女孩儿,爸爸重复着。法玛尔老师说,请进。而后对爸爸说,不是索雅,马修斯先生,是桑娅。
整整一个星期,我都在提醒爸爸明天下午3:15来学校参加家长日活动。我希望他不要喝酒。我可不希望他让我和妈妈出丑。妈妈一直没有回信,但我相信她一定会来。她可不想错过这么重要的家长日活动。我从耶稣的角度写下的故事得了A,所以我的天使跑到了第七朵云上。我迫不及待地想让妈妈读一下。
门把手咔嗒响了一下,门开了。哈,轮到桑娅了,法玛尔老师兴奋地宣布。我坐在椅子上转了个圈,蜘蛛侠T恤粘在了我的后背。你好,杰米,桑娅的妈妈用奇怪的口音说,再次见到你真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