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娅捏出了牛、羊和一只胖乎乎的动物,可能是头猪,只是头上却长着角。法玛尔老师走过来,仔细看着桑娅捏的动物小声说,这到底是什么?桑娅说,犀牛。法玛尔老师侧头看了眼普莱斯先生,确定他没有向这边看,一拳就压瘪了那只动物。压瘪的犀牛散落在桌子上,桑娅眼睛闪烁着骇人的光芒。上帝耶稣又不是在动物园出生的,法玛尔老师低声说。桑娅说,您怎么知道的?英国教育标准局的督察员走到我们桌前问道,你在捏什么呢?桑娅张开嘴,还没来得及回答,法玛尔老师大喊着说,羊。你在捏羊,对吗亲爱的?桑娅什么都没说,可她把一小块黏土捏成了一个尖尖的香肠,像极了动物的角。
法玛尔老师在黑板上写下学习目标这几个字,然后不停地介绍我们今天早晨的学习目标。我知道,她想给普莱斯先生留个好印象,因为她不时瞥一眼他,可他笑都不笑。普莱斯先生长着纤长的手指和长长的下巴,一副眼镜刚好架在他长长的鼻子上。我们又开始讨论耶稣,两人一组用黏土捏出耶稣出生的场景。一个人负责捏出人和摇篮,另一个人则负责捏出马厩和动物。
法玛尔老师走开了,她看着其他几组的情况,时不时问,你们做得怎么样了?捏得不错。需要帮忙吗?这太奇怪了,她平时只会坐在讲桌后面喝咖啡,根本不管我们。丹尼尔和莱恩捏的马厩、动物和耶稣宝宝都棒极了,普莱斯先生走过去和他们交谈。丹尼尔不停地夸法玛尔老师,法玛尔老师假装没有听到,可她的嘴唇抽动了一下,显然是在掩饰脸上的笑容。丹尼尔望了眼法玛尔老师讲桌边上的显示屏,就像知道自己的便利贴马上就能升到第二朵云了似的。桑娅摇摇头,捏出了更多的角。我想知道,她还想在耶稣的摇篮边摆上哪些动物园里的动物。
法玛尔老师穿着一身黑色西装进了屋,可西装太小,一点都不合身。她的肚子挂在裤子上面,看上去像块湿乎乎的白面团。她说,早上好,亲爱的孩子们。听上去完全像变了个人,太温柔,太和善了。她说,让我们先活跃活跃思维。我们全得站起来,用手臂做起各种奇怪的动作,好让大脑的不同部位努力工作起来。我琢磨着,法玛尔老师一定是疯了。这时,一个拿着写字板的人走进教室。法玛尔老师说,这位是普莱斯先生,他在英国教育标准局工作。
快下课时,法玛尔老师脱下外套,露出了腋下的两大块儿汗渍。她说,做得不错,亲爱的孩子们。请把你们的马厩放在前排桌子上,我会在休息时间把它们烤好。普莱斯先生说,我还会回来看下成品。法玛尔老师看上去有点不知所措,不过她还是说,太好了。督察员走出了教室,法玛尔老师猛地坐到椅子上,说道,把这儿收拾干净。她的声音变回了原样。
贾丝明11点才回家,所以她平时的活都落在了我身上。爸爸把厕所吐脏了,我清理了厕所,还把爸爸扶上了床。他把那幅画放在枕头上,用被子盖上。我的肚子绞痛起来。他很快睡着了,一打呼噜,整张脸跟着颤抖起来。我倒了杯水放在他床边。我站在边上,认真盯着爸爸看了五分钟,然后回了卧室。我坐在窗台上,手里拿着英国最大的选秀节目的面试信息。罗杰的喉咙抵着我的脚趾,咕噜咕噜地叫个不停,我觉得暖暖的,麻麻的。信上写着:来曼彻斯特改变自己的命运吧。我想象着和贾丝明一起走进剧院,登上舞台,在无数的电台摄像机前为评委唱歌。我看到妈妈坐在观众席上,爸爸就陪在她身边,他们手挽着手,骄傲极了。他们忘记了所有的争吵,忘记了罗丝的一切,贾丝明长没长大、有没有变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比赛一结束,妈妈就给奈杰尔打电话说,我们分手吧。她甚至还叫他浑蛋。我们都大笑起来,一家人一起上车回了家。爸爸扔掉了酒瓶。妈妈说,你穿这件T恤真不错。我终于可以脱掉T恤,换上睡衣。我躺在床上,妈妈给我盖上被子。168天前,妈妈和互助小组上的那个男人私奔了,在那之前,妈妈一直都是这样照顾我的。
桑娅把我们做好的马厩拿到前面,弯腰观察着其他人的作品。她在教室前面待了很久,我只好一个人把桌子收拾干净。要不是在努力讨好她,我一定会生气的。收拾干净教室以后,我们可以去操场玩了。可是桑娅钻进女厕所不见了。直到胖厨娘吹哨,她才出来。
这幅画的确不错,可亲吻它还是有点过分了。爸爸的嘴唇贴在贾丝明的手印上,又移到罗丝的手印上,而后又回到贾丝明的手印上。它们可真小,他抚摸着贾丝明的手指说。我想说,和我的比起来大多了,因为我的手印才是最小的。可爸爸哭出了声,我只好把话憋了回去。多好的名字,他的声音颤抖,搅得我心烦意乱。贾丝明和罗丝。他轻轻地摸着双胞胎的小手印。我想她们的时候就会来看看这幅画。我觉得很奇怪,说道,贾丝明明明还活着啊。爸爸没有听见,他的头埋在手里,肩膀一直抖个不停。我好想哈哈大笑,因为爸爸一直不停地大声打嗝。我强忍着不笑出声来,脑子里不断地想着战争,以及没吃任何东西肚子就大得要命的非洲孩子,好让自己难过一些。爸爸嘴里嘟嘟囔囔的,可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只听到了永远和我的小女孩两个词儿。贾丝明长大了,她很漂亮,染着粉色头发,身上还打了不少洞,要是爸爸希望她的女儿一直停留在10岁,就会错过现在的一切。
我们上英语课时,烤箱里一直烤着我们做好的耶稣。法玛尔老师不时地望望教室大门,似乎觉得督察员随时会进来一样。我们写了首诗,叫作《我的神奇圣诞节》。法玛尔老师要求我们把自己期望的所有美好事物都写进去。我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圣诞节时,总是妈妈买来圣诞树装扮家里。也是妈妈做好火鸡,把桌子布置得漂漂亮亮,在上面摆好蜡烛和拉花彩带。妈妈还会戴着从圣诞拉炮里搞到的滑稽皇冠。妈妈不在了,圣诞节就没了,所以我没什么好写的。
我跨过一只泰迪熊、一条粉色的小裙子和一张老旧的生日卡片,可卡片上的徽章不见了踪迹。我向前探了探身。纸上的五个圆圈原来是几个手印。两个大手印里写着爸爸和妈妈,两个小手印里写着贾丝明和罗丝,一个更小的手印里写着我的名字。五个手印围在一起,把一个心形圈在了中间。有人在心形里写着父亲节快乐。应该是妈妈写的,因为每个字都很工整。
法玛尔老师说,快点儿,詹姆斯。我只得乱写一气。我想象着最棒的圣诞节,动笔写了起来。我描写了火鸡散发出的温暖的气味和教堂的钟声,描写了跟漂亮的双胞胎姐姐一模一样的笑脸。除了芬达,我想不出还有什么词儿可以和圣诞老人[1]押韵,可芬达不是我最喜欢的饮料,我在第二节已经写了。不过整首诗不过是个大大的谎言,喜不喜欢芬达更是无足轻重。
爸爸从纸箱里探出身来。手电的光打在他脸上,他看上去面色苍白,黑头发都竖了起来,脏兮兮的衬衫上挂着一枚徽章,上面写着:我今天七岁了。找到了,他边说边在空中挥着一幅油画。画得真好,是吧?我想说不怎么样,这都算不上一幅画,不过是皱巴巴的纸上的五个圆圈而已。不过我没有说话,点了点头。它们可真小,詹姆斯。快看看它们有多小。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桑娅不知从何下笔,只写出了四行。我轻声问,怎么了?她说,我不庆祝圣诞节。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我无法想象出没有圣诞节的冬天。我只在《纳尼亚传奇》里,见过白女巫阻止圣诞老人去给河狸送礼物。桑娅说,我真希望能和大家一样。这时,普莱斯先生走了进来。
家里进贼了。这是唯一可以说得通的解释。我甚至看不清地下室的地板,因为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照片、书、衣服、玩具,爸爸的腿悬在一个大盒子外面。它们是怎么进来的?我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保持着平衡,因为实在无处下脚。我没有看到打破的窗户。谁干的?爸爸正好靠在箱子里,我第一次发现箱子上写着字:神圣。爸爸在箱子里翻来翻去,似乎找到了什么,他把它抛过头顶扔到地上。原来是您干的,我自问自答地轻声说。
黏土烤好了,法玛尔老师把它们从烤箱里拿了出来。我们一围过来,她便说,小心点儿,很烫的。普莱斯先生从写字板后探出头来,开始观察它们。我们的马厩看上去不错。除了玛丽的个头比约瑟夫大,耶稣的胳膊和右腿掉下来让他像只蝌蚪以外,一切都很不错。动物的头上都没有角,我很好奇,桑娅捏的那些尖尖的香肠跑哪儿去了。这时,普莱斯先生倒吸了口气。我沿着他的目光看到了丹尼尔的马厩。待在马厩里的动物的额头上都多出了一个角。不单是动物,玛丽、约瑟夫,甚至连耶稣宝宝的两眉之间也多出了一个角。我看了看桑娅。她一脸无辜,可眼中却满是怒火。那些尖尖香肠一点儿都不像角,倒像是小鸡鸡。我捂住嘴,强忍着不笑出声来。我不敢看丹尼尔,以防他找我麻烦,不过在心里默想,这下看谁才是白痴。
这时我注意到地下室的门敞开着,不过不大。只有一条缝。底下漆黑一片,我打开了灯。什么事儿都没有。我脑子里一直想着《追命传说》的情节,便从厨房抽屉里拿了把木勺,以防万一。我又意识到,木勺可对付不了钩子,于是把木勺换成了瓶塞钻。我走下第一级台阶,水泥地冻得我脚趾生疼。爸爸,我轻声呼唤。没人回答。我走下第二级台阶。我看到地下室深处有一束光线,像是手电发出来的。爸爸,我再次喊道。你在下面吗?有人喘着粗气。我慢慢把脚移到第三级台阶上,我再也忍不住了,向下冲去。
普莱斯先生走出教室,他的脸颊发黑,在写字板上记了些不良的评语,他纤细的手指夹着钢笔,一直抖个不停。丹尼尔没遇到什么麻烦,因为法玛尔老师没有证据是他干的。不过无所谓。我们报复成功了。午饭时,我们全班都得待在教室里,因为无论什么理由,我们都不能亵渎上帝之子。大家都很生气,只得眼巴巴地看着雪花从天而降,看着其他班的孩子们在操场上打雪仗。不过我并不介意,这样一来,我就能和桑娅一起吃午饭,不用等着她从女厕所出来了。
我进了屋,感觉里面和平时不太一样。空寂、黑暗。雨水打在窗户上,暖气片冰凉冰凉的。厨房里没有正在烹饪的食物,爸爸也没问我今天过得怎么样。尽管爸爸不过只问过我几回而已,我却已经习以为常。这片灰暗的寂静吓了我一跳。我想喊爸爸,却担心没有人理我。于是我吹起口哨,打开灯。我很怕会在厨房的桌子上找到张字条,上面写着:我再也受不了了。还好桌上没有纸条,不过爸爸也没在厨房里面。
节食减肥前,贾丝明喜欢吃香肠土豆泥。她会把香肠切开,藏在土豆泥里。放学后,我满脑子想的就是这道菜。一方面我饿坏了,另一方面外面的世界就像个大盘子,里面装着贾丝明的香肠土豆泥,所有的东西都藏在坑坑洼洼的雪地里。
我走了很久很久才到家,我的双脚和书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重。我还有两分钟就能走进农舍,罗杰从灌木丛跳了出来,我也和它说了对不起。捕猎是猫的天性,我不应该因为它猎杀了小动物而生气。它跟着我回了家,我们一起在门廊上坐了很长时间。我的后背靠着大门,罗杰的后背贴着地板,四只橘色的爪子举在空中。我晃动着一根鞋带,罗杰伸着爪子边玩鞋带边喵喵直叫,似乎早把我甩门的事儿抛在了脑后。我真希望女孩也能像猫一样单纯。
法玛尔老师说,都给我出去,别让我看见,桑娅立刻跑掉了。她跑出学校,迅速走到马路上。我想追上她,却不小心滑倒了。我大喊着她的名字,她停下来转身看着我。在雪花的映衬下,她的脸黑乎乎的,但很漂亮。我一时忘了想说什么。她说,你想干什么,杰米?听上去,她并没有生气,只是有些累、有些烦。她没准儿感到无聊了,这才是最糟糕的。我全身发冷,但却与下雪无关,我想说点好笑的事儿,让她眼睛重新闪烁起来。可我脑子一片空白,雪花在我们之间打着转儿,我就这样静静地盯着她。沉默了很久,我说,你今天救了多少人,穆女郎?她翻了个白眼。我说,我救下了1004个人,不过今天没出什么大事儿。她双臂交叉,不耐烦地叹了口气。雪花落下来,桑娅的头巾看上去斑斑点点的,在空中飞舞摇曳。她看上去很生气,我说,谢谢。她说,谢什么?我说,谢谢你让耶稣像个白痴,谢谢你为我报了丹尼尔的仇。我还在脑中默默地说,谢谢你所做的一切。我是给自己报的仇,她说完转身走开了,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我问桑娅要不要和我一起走回家,可她却说,不,谢谢。她又成了我的朋友,因为地理课上,她让我用她的水彩笔给地图涂色,但感觉却不一样了。我给她讲了三个笑话,包括史上最搞笑的敲门笑话,可她却没有笑。历史课上,我递给她蓝丁胶戒指,她把它放进了铅笔盒,没有戴在手指上。
[1]英语中,圣诞老人(Santa)和芬达(Fanta)押韵。——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