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庆继续说:
“不言而喻,自己想要探查城中的秘密。那么与女官维持密切关系,便可获得很多消息。当时关白家的家臣中有木村常陆介大人、粟野木工助大人、熊谷大膳大人、白井备后守大人、东福寺的隆西堂大人等。不可随便探听。但女官嘴不紧不严,闲谈时可以探听各类事情。是的,文禄四年八月二日,上次死于河原的贵妇,现时长眠冢下的冤魂,总共三十四人之多。愚僧首次应召去后宫时见到很多侧室夫人。特别受宠的有仙千代丸公子之母御和子前。夫人为美浓国(25)人日比野下野守之女,十八绝命,当时年仅十六。诞幼主地位异常。其次是御百丸公子之母御辰前,乃尾张国(26)人山口松云之女,时年十七。接下来是御土丸公子之母御茶前,北野(27)梅松院之女,十七岁。另有摄津国(28)小滨法师的女儿,称中纳言又称御龟前,此夫人年过三十,虽过花季却通诸般雅兴,安详端庄,心地善良,因是公主之母,便与其他生了王子的贵妾待遇有异。这样共有五位子嗣,公主七岁,仙千代丸公子四岁,其他分别是两岁和不到一岁的稚子。”
“但刚才说的皆为侧室。正室乃前大纳言(29)之女。年龄三十一二。其与乡下长大的女子不同,尊贵夫人,宫中贵族,姿态优美,面如洁雪,看似仅二十有余。”
顺庆又接着说道。
这么说着,其眼睑现出好似追随某种幻影的表情。
“的确,那时的艰难非同一般。外表是盲人乐师,内心时刻不忘自己是下妻左卫门尉——石田治部少辅大人的家臣。彼时的奉公,较之战场上比武竞勇辛苦数倍,尚须运用大智慧。为报主君之恩,为救天下存亡,某决心最大力量探查城中动向。或许一心相通,城中上下无人怀疑,皆来捧场。愚僧受邀参加各类活动。关白大人召见自不待言,还不时应召深宫后院。此乃愚僧最初的期待。意外如愿乃是幸运。”
话中所言正是关白秀次之正室“一台”,以后法号为“德法院誓威大姊”,瑞泉寺所藏画像中行年三十有余,《太阁记》记载之三十四岁属实。顺庆成为薮原检挍伺其左右时应是三十二岁。一台之父为太政大臣实兼(30)之第十一代子孙菊亭晴季右大臣,今菊亭侯爵家祖先,宅邸今出川故号称“今出川大人”。然而正如顺庆下面所述,夫人带来一个孩子,显然嫁予秀次并非初婚。携来女孩儿名“美屋前”,两年后在河原被砍头,年仅十三岁。以后联想,盲僧顺庆抚摸至草庵访拜的女孩儿头发,时而沉思时而流泪,或是因为想起了年龄相仿的美屋前。但美屋前的生父即一台的前夫是何人物呢?《石田军记》中记载“父亲是尾张国人”,织田信长部下。猜想虽为右大臣,当时的公卿并非拥有很大的财力权力,所以将女儿下嫁地位不高的乡下武士。或许巧合守寡,抑或强行拆散,反正成为秀次之妻。若果如此,虽贵族出身,未必会有特殊待遇。不过依嵯峨尼姑所言,顺庆回想一台夫人时,面溢感激之情。实际上,秀次三十多个妻妾中,顺庆最推崇夫人,无论何时皆不失仰慕之念。
他突然“唉”地长叹了一口气。
“依愚僧所见,无论才能、风度,皆出类拔萃,夫人较之任何人,都该得到更多宠爱。却不然,谅因无子嗣。本来作为正室应受众人尊敬,然表面为人羡慕,事实徒有夫妇其名极少相见。夫人寂寥度日。城中终日酒宴,热闹非凡。夫人并不出席,总在深宫居所郁郁寡欢。多少可以排忧解闷的是美屋前的存在。公主是夫人携来之女,当时十一岁,容貌外表竟与母亲一模一样。夫人可怜孩儿无父,爱怜有加。说来身居富丽堂皇宫殿,其实唯母女俩相依为命。母女形影不离,遇事自然相互抚慰。不知是何缘故,母女很为愚僧捧场,称愚僧辰一,时常让愚僧‘说个故事排遣寂寞’。虽说有勾当之盲人乐师头衔,但那名义非常年钻研修得技艺。不知为何,却深得母女二人欣赏。本来她们想听的,或许并非琵琶弹奏。愚僧非正规乐师,讲述不了平家故事,只好天下趣闻、诸国传说充数,或者说净瑠璃见闻记事。添油加醋,手舞足蹈。母女却总是兴致勃勃,有时还快活地哈哈大笑。”
“视力健全者模仿盲者,比狂言(24)役者还难。更何况白天黑夜,醒来入眠,皆不可忘记,那份艰难真正难以言表。伴以幼君诞生之传闻,人们议论纷纷开始揣测关白大人结局。有人祈望平安无事。聚乐城里谣传四起。城中人自然警惕随意出入者,小心翼翼,防备暗探潜入。愚僧进城演奏自不待言。退至寓所,也不能让人觉察自己有诈。周围照顾愚僧的女童、友者、帮佣,所有的人都得认定愚僧正是盲人。面见达官贵人时,更得弦绷紧。回到自己住处放松,却是最为痛苦的煎熬。”
讲到这里,顺庆声调一变。
此函书于淀君返回大坂后,秀赖幼君诞生于同年八月三日。三成或是那年年初闻知此信,便忧患未来生变。如诞男孩,太阁、秀次会否关系微妙起来?太阁会否心生悔意将关白之位让给秀次?秀次会否亦有察觉,心生不安,多少滋生自暴自弃,更加行为暴虐?文禄二年正月五日正亲町太上皇驾崩,国民服丧,其身为关白,却怠于斋戒侍神,十六日晚餐吃了鹤肉,且时常身着盛装外出郊游狩猎。民间此时不闻鸡鸣狗叫,聚乐城却毫不检点地开办诸般宴会,召检挍讲述平家故事(23)或娱乐相扑。其异常残忍之行径及荒淫宴客等丑闻,也一一报告予机敏的三成。于是密授指令予心腹武士。左卫门尉抵达京都时,为使淀君诞生男儿,各方寺院高僧正修炼大法秘法,尤其是变身男儿法。一查便知,淀君曾于五年前天正十七年五月二十七日诞生一子——鹤松,但年仅三岁夭。此次生产,足以想象太阁的焦急与世间的期待。祈祷奏效诞一男儿,举国欢呼万岁丰臣家。太阁老爷五十七岁高龄喜得子嗣,兴奋之余为见幼主,八月二十五日离开名护屋,专程返回了大坂。这样三成担忧渐为事实,左卫门尉对自己所负重要使命铭刻于心。当年秋,他又顺利获得“勾当”官位,摇身变成名为“薮原辰一”的盲乐师,不时应召聚乐城。知晓其本为石田三成手下,失踪于朝鲜战阵,秘返京都并假冒盲人者,唯伊豆圆一是也。顺庆接着叙述:
“唉,人啊,随当时境遇变化而变化。正像你们看到的,愚僧现在也是冷漠阴郁的感觉。曾几何时,武士气概尚存,堂堂耿直男人,怎可想象会去取悦女官。但在夫人母女面前,可谓使尽了浑身解数,单只为了她们快乐。我自己也感觉奇怪,哪里来的那些诙谐打趣?自然而然,信口开河,即兴编造出离奇古怪的故事。不禁怀疑,身体的什么部位安了键钮,方可发出那样奇怪的声音。”
此间时有咳气(咳嗽),未致信。致函时二丸夫人(指淀君)再有身孕,可喜可庆。云云。
(1)陶晴贤(1521—1555),战国时期武将,周防大内家重臣,具有卓越军事才能,被誉为西国无双之将。因其强权政治及其自以为是之性格遭到周围的反感,在大内家逐渐孤立,终于起兵讨伐主君大内义隆。毛利元就等与大内义隆结友有同盟关系,于是与毛利对立。受毛利之计谋,于严岛战败自杀。
但身在朝鲜的三成何时获知淀君怀孕?秀吉于天正十八年攻打小田原时书信北政所(22),招淀君至前线。此番出征,亦携淀君至名护屋营帐。那是文禄元年三月,淀君于营帐受孕,翌年春,返回大坂。太阁在文禄二年五月二十二日给北政所信函中有这样一段文书:
(2)毛利元就(1497—1571),活跃于室町时代后期至战国时代,为安艺国之诸侯领主。将安艺小国版图扩充至整个中国地区,并成为战国时代著名将领之一。其外号“谋神”,乃善用各种谋略的罕见的策略家。
“实话坦白,其实愚僧当时并非盲人。那是文禄元年夏天,随同君主渡海至朝鲜国,于朝鲜的京城驻屯。翌年正月碧海馆之战打败明军,我方大获全胜。然而不久后的一天夜里,主君召见愚僧曰:避人耳目与汝密探,乃是出于信任。近有名护屋(21)来信,淀君夫人有孕。放心不下的是聚乐关白大人。今日本诸侯倾巢出动,跨海麇集,就连太阁殿下也远征亲历。关白大人作为掌管天下政务者,有传言趁太阁老爷远征,傲慢行事,终日耽溺荒唐放纵。其详情,三成于此远隔万水千山,亦能有所闻知。迄今为止也罢,万一幼君诞生,以后与太阁大人如何相处?想来未必如此,但也说不准会有叛逆之念。为报丰臣家御恩,忧患天下,此乃重大事项。某日夜军旅,计谋会战,肝脑涂地,却苦恼于不可专心。汝生性聪颖,擅琵琶,所幸亦有伊豆圆一深交。遣汝密返京都,佯扮盲乐师,伺机潜入聚乐。当细心观察关白大人日常,包括城中变化。一旦发现有疑,刻不容缓禀报。欲言者唯此。”顺庆如此这般讲述了事情经过,并称出身武士门第,望有战场功名,哪怕一时解甲为盲人乐师,亦觉抱憾终身。三成则曰:“非也。能上战场者不尽数,而此事唯你不可。圆满复命,胜似战场砍五六大将首级。此乃举世无双忠义哪。”闻此再三强调,无法推辞接受下来。便与主人三成合谋,装作某日会战失踪,无声无息溜出战场,经釜山返回名护屋,而后赴京都。途中开始盲人装扮,摇身变成身背琵琶赴京城的盲人法师。
(3)今神奈川县之西南部。战国时代为北条氏之诸侯国。
说的是乡下盲人凑足资金,身掮琵琶箱,为购盲官,登进京路程,却在途中遭遇路贼或强盗。此乃传说故事中常有情节。左卫门尉因何缘故识得圆一不详,但是据说,多亏圆一,他才轻易获得勾当官位,更名为薮原辰一,自文禄二年,不时应招聚乐城。以后居于城堡。圆一成为总检挍是庆长年间(20)。当时各诸侯皆有自己的御用乐师。而拥有政治背景的一流盲乐师,才能在组织中行使权力。可想而知,大方三成之邸时有名流乐师出入。圆一或亦秘密受命于三成,才斡旋、推举左卫门尉入关白邸。就是说,他不仅使左卫门尉成为瞽官,或亦传授密探之术。顺庆的告白令人感觉尤为奇异的是其当初并非真正的失明,只是为获“座头”资格而佯装盲人。
(4)今山梨县之西部。
自弹徒慰伤。
(5)武田信玄(1521—1573),战国时代甲斐国诸侯。
尔后叮叮咚,
(6)明治四十年国书刊行会出版,颇受当时的学术界欢迎。收录之古典研究资料分神祇、史传、记录、法制、地理、教育、宗教、诗文、歌文、杂等十部。
搁下琵琶箱。
(7)今东京都与琦玉县等处。
小子要进京,
(8)吉良氏朝(1573—1603),战国时代之武将。
可见那是全国盲人之憧憬。备后国(19)神石郡插秧歌里有这样一段:
(9)武田信虎(1498—1579),战国时代之武将,甲斐国诸侯,武田信玄之父。
当道乃盲人组织,今日亦将筝曲、地方歌谣称之为“当道音乐”,并非新鲜词语。当时的盲人组合,正是以平家琵琶曲、净瑠璃、表白及其他多种曲艺为生计,机构中有所谓“座”,分四官位即“检挍”、“别当”、“勾当”、“座头”,四个官位中又分出十六个级别。于是乎,左卫门尉虽是盲人,却精于曲乐。若未加入前述“座”,获得“当道”官位,则无法出入达官显贵宅邸。那般官位通常要出金买取,须向统领组织的久我右大臣(18)和机构方交纳大笔捐税。
(10)今静冈县西部地区。
另有一说:圆一为家康间谍,入甲斐探武田家机密。据传信玄斩尽杀绝领地内八百盲人,正因此缘由。一如传闻,圆一乃家康唐人爱妾之亲缘,受德川、今川、北条庇护亦非偶然。不管怎样,穿梭于反复无常诸侯之间,明里声称乐游艺人,暗里操副业刺探军情。实乃典型的盲人乐师。受三成之命立志于此业的盲僧行者顺庆即当时的武士下妻左卫门尉,幸与圆一过往甚密,短期内便借力荣任当道瞽官。
(11)今静冈县滨松市北区,为旧诸侯领地。
圆一本姓伊豆,其父乃土屋昌远,母为菅沼氏。其父昌远即武田信虎(9),圆一随父赴京都后因患眼疾,双目失明。乃伴母至远江国(10)井伊谷(11),寓舅父菅沼治郎右卫门忠久家。后归属德川家康之今川义元(12)门下,侍其左右,又效力于义元之子氏真。家康与氏真不和,再赴小田原,侍北条氏政(13),更名氏政圆一,曾赴京都任最高盲人官职“检挍”。圆一渡三河(14),见家康,受赐黄金赏金。永禄年(15)中为家康圆一,家康密授其归井伊谷之“菅沼治郎右卫门忠久”、“近藤石见守秀用”、“铃木三郎太夫重长”麾下,并遣使者至三家宣读诏谕。圆一至井伊谷后,得三人答复回禀家康。后返小田原。天正十八年小田原城池陷落,氏政临终,召其族人。彼时圆一亦侍身旁。众欲救助家康圆一,以井伊兵部少辅直政的名义,遣其出城。氏政向圆一诵辞世之句,令其以“朝比奈左近宗利”的名义护邸。庆长五年石田三成举兵,遣使洛中(京都城中),一族居关原(16)。圆一家族亦多居关原,受命将妻儿转移大坂(17),未从。(中略)圆一后为总检挍,(中略)元和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逝于京都,寿八十一,谥号诚江。(中略)据传圆一为唐人女官亲戚云云。
(12)今川义元(1519—1560),战国时代之武将,为守护骏河国及远江国(现今静冈县地区)之诸侯。
言及北条早云及幻庵,顺便记述下妻左卫门尉之师“伊豆圆一”。见中山太郎著《日本盲人史》之“本朝盲人传”:
(13)北条氏政(1538—1590),战国时代之武将,为关东一带之霸主。
此笔者幻庵,北条早云之子,名长纲,法名宗哲。天正十七年九十七岁寿终正寝。传此文赠予北条氏康之女,即写给幻庵侄女嫁武藏国(7)世田谷之吉良氏朝(8)时的赠言。“近年,盲人乐师可至深宫后院,自由过度。”由此可见,虽是家臣,男子禁入珠帘内部,盲人乐师却可自由进出。幻庵忧患此风俗存下祸根,便有如是言说:“盲人乐师毕竟男者,无女佣偕同禁入内。”又有“狎昵遭灾”、“嬉皮笑脸”之说。赐予酒肴,也得“飨宴一旁或飨宴之后”云云。甚至警示,小节谨慎。而长年雇佣之百姓,清白笃信者不在其列,“则可安心,无有烦恼”,绝对不在禁止之列。
(14)今爱知县东部。
一、盲人乐师伺候,应赐酒与薪酬。尔等须知,诚恳殷勤伺之可,狎昵遭灾。切记之,盲人乐师毕竟男者,无女佣偕同禁入内。(中略)近年,盲人乐师可至深宫后院,自由过度。为诸侯国之平安,不可任其一人妄动。普通庶民,则可安心,无有烦恼。自幼相识或老年重臣,虽行为鲁莽,态度亲切一视同仁。嬉皮笑脸之盲人乐师,同席于三献飨宴,可于飨宴一旁施予,或于飨宴之后施予。好生待之。
(15)即一五五八至一五七〇年。
既非盲人之直接讲述,是否应以盲人的自述口吻撰写呢?还是应以尼姑讲述予源太夫听的笔调?无论哪种方式,皆有一个缺陷,前文与后面部分难以衔接。原想从尼姑接近盲人的过程写起,切入盲人的自身经历,两项之间避免断裂,以期自然顺畅的过渡。如此,还是应模仿《闻书》的写作方式,直接法与间接法适宜交织。然物语的性质决定,基本仰赖盲人表述的直接法更加合适,结果只好随他的故事叙述而展开。言归正传,名曰顺庆的盲人行者未盲之时,乃名为“下妻左卫门尉某某”的武士。原本侍奉石田家,后因故眼盲,性来喜好音曲、杂艺,后为关白秀次包雇座上客。此乃对外一般说法。其被石田家赶出成为浪人,尚有其他真实缘由。盖左卫门尉受主人三成密旨,为探当时已有种种流言的秀次一家动静虚实,也是作为奸细奉命潜入聚乐第。受此委命,无疑深得主人三成信赖。如前所述,其喜好乐曲,加之与当时的盲人乐师总监、颇具名望的伊豆圆一密交。这些都是三成选定他的重要理由。战国时赴敌国执行间谍任务者,绝非凡常武士,乐师常为第一选择。乐师多为盲艺人,助兴为专职,乃全然不具武力的残疾人,会让人松懈警惕。即便是警备森严的诸侯家宅,往往亦出乎意外地轻易出入。多有机会侍奉主人左右,甚或接触贵妇人。诸书散见当时武将安插盲乐师为间谍的事例,尤其脍炙人口的正是陶晴贤(1)派盲人法师为间谍,刺探毛利元就(2)行动的故事。老奸巨猾的元就觉察敌方间谍,以反间苦肉计诱歼晴贤于严岛。另有小田原(3)北条早云曾发告示:盲人不可用,捕领地内所有盲人沉入海底。且在闻言逃出领地的盲人中秘密安插自己的密探。此外传说,甲斐(4)的武田信玄(5)为扫荡德川方面的奸细,将其领地之内的八百盲人斩尽杀绝。在《续续群书类从第十教育部》(6)所载北条幻庵备忘录中,亦有一段告诫女佣接近盲人危险的内容。
(16)今岐阜县西南端。
盲僧行者一开始便称女孩儿“小公主”,显然对治部少辅难以忘怀。女孩儿记忆不清的是,乳母是否将真实的情形告诉了他?还是根本未曾述及她们的真实身份,只是自然地肯定了行者的推测呢?总之行者无时无刻不意识到,是在面对石田一族讲话。以下便是他的回顾谈。盲僧行者的口述零零落落,没有前后连贯的顺序,依据当日偶发心绪讲述。有时问答形式,有时则兴致盎然即兴而发。女孩儿成人后把那些讲述整编成了完整的物语。《闻书》的撰者——源太夫从嵯峨尼姑那儿听到的,正是她脑海中重新编辑的故事,并非顺庆的直接讲述。必须明白这个前提。而笔者拟再度将前述故事传达给现代读者,困惑的是不知选择如何形式才好。
(17)同大阪。
这么说着,泪水又扑簌簌落下来。
(18)律令制度中太政官下是左大臣,紧接着便是右大臣,乃掌管实权者,又称“右丞相”。
“小公主啊——,这么抚摸小公主的头发,不知为何想起了悲哀的往事。小公主毕竟顺顺当当长大成人。”
(19)今广岛县东部。
然后一把抱住女孩儿,用长满胡须的脸摩挲她的面颊。
(20)即一五九六至一六一五年。
“喔,对不起。”
(21)佐贺县北部东松浦半岛北端沿海的村子,现为“镇西町”。丰臣秀吉出兵朝鲜时,这里为大本营。
说着扭头看看行者。行者慌忙说:
(22)摄政王及关白之正室称呼。
“……为何哭啊?”
(23)指《平家物语》。原本完成于一二一九至一二四三年间,描写了平家一族的荣衰,以佛教之因果观及无常观为基调的叙事诗,还有琵琶法师弹奏的平曲。对军记物语、歌谣曲调、净瑠璃等后代文学有着极大的影响。
依女孩儿记忆,顺庆常将其抱至膝盖,抚摸着她的头发和面颊说:“好可爱的小公主啊!”女孩儿却有某种莫名的恐惧。“长得胖嘟嘟啊。”疼爱自然是好事,但污垢衣衫的盲僧行者身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怪味儿,还用厚皮粗糙的手掌拨弄她的头发,抚摸她的面颊。此时说点儿什么还好,有时只是长时间默不作声地抚摸。盲人当然只有这种方式,才能领会女孩儿的可爱乖巧。这或许也是盲人的一个特权——悄然享用柔软发丝和细腻肌肤。公主当时绝无恶感。因为盲僧似在心驰远方,想着别的事情。有时还吧嗒地从失明的眼睛里落下眼泪。一次女孩儿“哎”了一声,拂去落于头上的泪珠。
(24)日本传统剧,分能乐及歌舞伎乐。
像是在参拜他的亲属一般。
(25)今岐阜县之南部。
“辛苦了,不胜感激。”
(26)今爱知县之西部。
有时则会说:
(27)今京都市上京区西北部。
“今天也去参拜了么?钦佩。”
(28)今大阪府中部地区。
说到草庵,会令读者联想到“风流雅致”。但当时河原一带建有许多流浪者小屋,顺庆的茅庐想必亦属乞丐小屋。顺庆与一小僧同住。女孩儿跟乳母前去拜访时,小僧平日晦暗的面容也会露出些许明快。
(29)太政官次官,位于右大臣之下的高官。
此提议无疑使乳母动心。已故大人未经法师念佛令之忧虑。此提案不可置之不理。即便不是那样,她也担心大人落入地狱。在畜生冢亡灵的诅咒下,何以成佛?此乃天赐良机。乳母心想。便催促神色不安的女孩儿,随行者走下河原。但那晚拜过畜生冢,是借宿行者草庵还是回了客店,《闻书》中无详细记载。详情怎样,无须拘泥。重要的是那晚以后,女孩儿、乳母每日必至三条桥畔,拜谒父亲后顺便也去畜生冢,并于行者庵少憩。前面提及,三成遗骸后入殓大德寺。没缘由始终曝尸于桥畔。二人不能再拜父亲首级后,仍时时去畜生冢供奉香华,并带食物予修行者。首要目的自然是抚慰秀次等亡灵。随着与盲僧渐渐稔熟,与其说是参拜亡灵,不如说那些往事深具吸引力。一有见面机会便听他悠悠述说,尤其是他自己的前半生经历。
(30)西园寺实兼(1249—1322)。
两人踌躇,行者便建议曰:的确,不可于此时此地立谈过久,二位担心夜之归途吧?不敢强求,能否随愚僧绕道畜生冢?二位祈福治部少辅大人来世,最重要的是,先为关白大人一族祈冥福。关白一族至今仍于草叶下怨恨治部大人。抚慰怨灵乃我佛无量功德。不会占用很长时间。然后二位返回客店。宿愚僧草庵歇息至天明,亦无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