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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伊国采漆工狐狸附体之事

唉,是的,抓住他正是早晨九点来钟。说是丑次郎不见了,村里组织搜索队开始搜山。明神引领,获知在东北方向山边。大伙儿隔六尺一人,四面八方山顶聚拢。我也参加了搜索队。大家手持镰刀、柴刀,我却赤手空拳。觉得有点儿心里发毛,虽已开始登山,我却说:“回趟家就来。”回去取了家伙返回,看见丑次郎站在佛堂前。不知为何,他系着草绳带子,两手背在身后。头夜下了雨,所以穿着下摆湿漉漉的和服站在那里。“这不是丑次郎吗?”我小心翼翼打着招呼向他走去。他慌忙欲逃入佛堂,我便上前抓住了他。他用尽力气反抗。还真难擒住呢。这时众人跑了过来,终于按住他,拽回家去了。跨进他家门坎前,他一直精神亢奋。让他安安静静睡了一觉,又请法师过来祈祷,一个星期后,他便完全恢复正常了。其实之前,他已一点点恢复正常意识。自己遭遇了什么,被带往何处,以至被狐狸套住,点点滴滴都说出来。现在的故事,乃其当时本人讲述。后为慎重起见,我还去佛堂看了看,的确屋檐上开了个大洞,有小便滴落。倒也不臭。其本人也说:“对了,爬棕榈山受伤来着……”说着伸出腿给我们看。的确擦破了皮。兜裆布的事儿,过了很长时间,有一女子去笊篱山割草,发现了挂于树枝的兜裆布,吓得惊恐万状,逃了回来。此外应其所言,某处曾有什么,基本都能找到证据。想来不会是他随意乱编造。系的草绳带子,或许亦因走着走着带子松了,无意中系上了草绳吧。那以后,采漆工约莫一年时间,恍恍惚惚,现在喝醉的时候,别人一提:“说说被狐狸附体的故事?”他还会笑着津津乐道。

城里人大概不知何为采漆?就是进入山里漆树上榨取漆液。此绝非百姓业余嗜好,而是如今鲜见的专业活计。如今因国外进口廉宜,漆树取漆,耗时费力不合算。总之,以前我们那样的村子都常有来自奈良的采漆人。所谓“采漆刨子”是头上打着弯儿、像镰刀一样的工具。他们拿着那家什,腰上挂着可装三四合漆液的竹筒,找到漆树便用采漆刨子割开树皮。刀口不可太深也不能过浅。很有讲究。然后用木片刮起刀口渗出的、松脂一样黏糊糊的液体装入竹筒。不小心漆液溅到脸上,脸部就会红肿。因此只有熟练工才干得了。为了不使漆液溅到皮肤上,他们戴着深蓝色手套,全身上下深蓝色的装束。唉,我们村里也有一人做那般营生。那男人从不外出做工,靠村子附近山上采漆为生。某年夏天,某日采漆工干完一阵活儿,正在山上睡午觉,下起了阵雨,于是醒转过来。当时他想:“哎呀,说不定在我睡觉时狐狸附体了。”这么想并非有何根据,只不过僻静的地方行走常会被狐狸附体。他总觉着像有那么回事儿。且说回到家里,他也摆脱不掉自己的忧心,总觉着狐狸附了体。于是让母亲祈祷神明,自己也忧心忡忡地跟朋友坦白。接着便卧床不起,茶饭不思。钻进被褥,患病似的迷糊昏睡。天色暗将下来。“啊,今晚会不会出现狐狸啊?”他像是在期待、并愉快地盼望狐狸的出现。到了预料中的四更时分,有三个像似朋友的男人不期而至,并走啊走啊地邀约。说是朋友,却是从未谋面的男人,三个矮小男人个头不过三四尺。穿着号衣,拄着木制或竹制的拐杖,模样儿十分诡异。他们一个劲儿地说:走啊走啊。据说听到邀请,便按捺不住想去的冲动。但那是狐狸,去不得喔,不能接受他们的邀请!他心里这么想着,一直克制自己的冲动。那些朋友无奈,便转身返回了。这时隐约看到他们后面拖着个像是尾巴一样的东西。他当时想,还是没有跟去的好。第二天傍晚时分,他又开始期待,今晚会不会再来啊?果然又来了邀约。“走啊,走啊。”这次同样十分有趣,他同样迷迷糊糊地想要跟去,还是拼命忍住了。他家屋前有个院子,出了院子便是六尺高的崖壁,崖壁对面是一片苎麻田。因是夏天,麻长得很高,正好与这边的院子在一个水平线上。第三天晚上九点来钟,三个小男人又自苎麻田过来,邀约道:“快走啊,快走。”仔细看时,那些男人的号衣上带有图纹,具体模样儿却记不清了。跟前两次一样,每人都拄着拐杖,不断地邀约着。那晚终于忍不住了,打算悄悄离家,正好父亲起来解手,心想不好,于是说道:“我想去来着,但被父亲发现不妙。不去了。”“什么呀,有我们一起,没关系,这么着,你父亲不会发现的,唉,快来!”说着那三个朋友手拉手,形成一个圈,让采漆工丑次郎进到圈里,“唉,这样你父亲是看不见的。别担心,跟我们来吧……”边说边带他离开。正好跟厕所出来的父亲擦肩而过。原来如此,父亲竟然看不见我们。然后那晚,在苎麻田里一起玩耍后,吃了他们招待的各种好吃的东西,黎明时分便让他平安回家。第四天傍晚天还没暗,他便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快点儿来邀我啊”,正如是想,三个朋友在昨晚同样的时间来邀约:“走吧,走吧。”于是又跟着去了。说道今晚去个好地方。离他家很近的地方有个深潭,里面有河太郎(1)。便去了那深潭方向。嗯,河太郎?就是那个河童。我家祖辈居住的村子在高野山往南三里的山坳里,村子一边靠山,一边是峡谷,在一片缓缓的山坡地带东一个西一个,星星落落建有住家。丑次郎家也独门独户,在山与山间的僻静处。前面是三四片梯田,梯田对面便是刚才说的河童生息的深潭。那是个无名水潭,村里人都称“托七潭”。嘿,不知是个甚名。要知道,这一带有“大瀑布”、“红瀑布”,是个瀑布很多的地方。那瀑布底下的下游,便是现在说的那个深潭。那是流经谷底形成的一个小小水潭,潭水湛蓝清澈,正中有块平坦的岩石突起。河太郎有时会在那块岩石上出现,所以说河太郎一定是生息在那个深潭里。很多人看到过。是啊,我也曾看到一次。好像是在一个夏天日落时,我正通过山路,脚下可以看到那个深潭,一个怪模怪样的家伙坐在潭里的岩石上。那时我想:“啊,河太郎出来了。”对啊,远处遥望,看不清楚,似乎比人小,猴子般大小,脑袋上有个奇怪的白色东西,好像戴着鸭舌帽一样喔。是,是,那家伙时常害人,我认识的人据说也被河太郎盯上,拽到水里。真有拽到水里丧了命的。附带一提,在那个溪流的另一处架有一座独木桥,我的一个朋友傍晚时正要过桥,一不小心,脚踩空了,一只脚落入水中。当时他还在靠岸边的浅滩上,可是那只落入水中的脚怎么也拔不出来,就像是粘住了一样。他一直在拔,那只脚却渐渐往下陷。不妙!大家都说:若被河太郎盯住,水会变得黏糊起来。这可糟了!他觉察到是河太郎干的。据说河太郎这家伙怕铁器,这种时候,不管什么都可以,将类似铁器的东西扔进水中便能得救。他顿时想起,幸好腰间别着把镰刀,便将之掷入水中。于是轻而易举地将那只脚拔了出来。他面色苍白返回后,跟我们一五一十述说了来龙去脉。这人上了岁数,办事利落,非常正直,绝不说谎。所以,没错儿,一定是遭遇到了那样的事儿。好在此人并未丢掉性命。可有人真的掉进托七潭里丧了命。那是一个十四五岁、很可爱的女孩子。好像是被同村人家雇佣照看孩子。她很少独自一人外出嬉戏。就那天,趁孩子睡觉的当间儿和两三个小伙伴儿一起,去了那个深潭附近钓香鱼。真的十分蹊跷,深潭处淤水转眼穿过岩石下面,紧接着很快变成瀑布飞落下去。那女孩儿蹲在深潭与急湍之间的岩石上。本来面向急湍钓鱼,而她却面向深潭钓鱼。这时一同来的其他女孩儿也都在同一处钓鱼。也不知为什么,其他人一条都没上钩。她却收获不少。其他人觉得没趣说:“不在这儿钓了,换个地方吧。”唯有那个女孩儿,还独自兴致勃勃专心致志地在原处钓鱼。天色渐暗,伙伴们提出时间不早,该回去了。可她钓兴未减。于是大家回返,留下她一人。唉,到了夜晚未见回返,主人家担心,便打发人去她家寻问。可她并没有回家。大家慌了,四下寻找线索。其实事情的经过是这样——其他女孩儿担心说出来挨骂,便不吱声,直到被追问才述说了真相。大家立即来到深潭附近,一看脱下的木屐好好摆放在那里。大家终于意识到是被河太郎盯上。水性很好的人腰间绑上绳索,约定河太郎出现,就示意齐拉绳索把他拽上来。交代之后,他便潜水到深潭底部,竟将女孩儿的尸体打捞了上来。女孩儿垂丝钓鱼总有鱼儿上钩,其他孩子却完全没有。这就不可思议了。啊,对了对了,这么说来,说是头一天确实有人看到一片彩虹自女孩儿家屋檐挂向深潭。彩虹不该这么近出现,却正好出自她家屋檐?看到的人还想:会有何事发生?结果第二天就出事了。唉,言归正传,那个采漆工被带往河太郎生息的深潭方向。不知为何,他心里惦着想要去死,想要今晚投身那个深潭,便跟着去了。据说见到很多人,都提着灯笼鱼贯而行向着深潭的方向走去。他躲在暗处偷偷窥视片刻,竟看到村长和大伯、大妈等,还有一些已经故去的亲戚。——奇怪!那个大伯已经死了,怎么还活着啊?就在这么百思不解时,逐渐地灯笼越来越多,在那个深潭周围徘徊。看这架势,想死是绝对不行了。于是说:“看来今晚不方便赴死,我回去了。”——“那带你去更有趣的地方吧,随我们来。”说着三个小男人拽住他往棕榈山方向去了。那一带棕榈树很多,山上多为棕榈,高则一丈八,普通的也有一丈二,还有约莫一丈高的草丛茂密。拔开那样的草丛向前行走,山半道有个突起的大岩石,他的三个朋友嗖嗖地、极其敏捷地爬了上去。丑次郎觉着爬不上去,便说:“那么高的地方,我上不去。”三个小男人却说道:“什么啊,我们帮你,没问题喔,爬呀爬呀。”说着他们便从上面拉或在下面推,总算爬了上去。但爬的时候小腿蹭破了皮,这会儿异常疼痛。丑次郎不禁直嚷嚷:“好疼!好疼!”——“抹上唾沫,即止痛。”说完给他抹上唾沫,立即见效不疼了。接着又觉口渴,“我要喝水!”——“那在这里歇会儿。”说完便在路边停下,也不知哪儿弄来的水,给他喝了。据说有股尿骚味儿。翻过那座山,便朝我家的方向走下山来。“啊,对了,到铃木家附近了。”恍然察觉便说,“我回去了。”小矮人却说:“哎,别呀,再玩会儿嘛。”一直拉着他往前走。可他坚持要回家,终于挣脱。说是那天晚上及头天晚上都是半夜三点才到家,每次都是天亮之前让他回来。却说到了第五天,走啊走啊的又来了,这天夜里说是带他去伊势,来到伊势松坂一家什么饭馆儿的二楼,端上精美朱漆高脚膳桌,在漂亮的和式房间享用了美味菜肴。然后来到街上,他们说:“这里便是那个松原。”他一看,确是松原。当时他模模糊糊地有所感觉,自我们村往有田郡方向的山路上有个水壶谷,那里很是僻静,少有人通过。采漆工曾路过一次。当时,似乎多少有点儿记忆,说是松原,怎么着觉着像是“水壶谷”,他便说:“这儿不是水壶谷吗?”三个小矮人回答说:“啊!原来你知道水壶谷啊,那我们去别处玩儿吧。”结果又转了好多地方。“唉,怎样?这儿就是松原哪。”他们说道。这里是陌生的地方,确实松树茂密,像是松原的景观。但这会儿他已不时恢复神志,不由得想到:“我这是被狐狸迷住了吧?”再看三个小矮人,看似像人,偶一疏忽便露出尾巴。看不清楚,但一晃一晃、若隐若现的感觉,总之大约那时起,他逐渐恢复了神志。穿越“水壶谷”后,有段时间被他们硬是拉着四下转悠。有个形状像似笊篱的山,村里人称“笊篱山”,他们穿过那座山时,他对他们说:“这里是笊篱山啊。”山上茂密生长着松树、光叶榉树等各种杂木。他们在那山上不停地转悠时,兜裆布被树枝挂住松开了。他说:“唉,等等,兜裆布开了。”“那玩意儿不要了,磨磨蹭蹭,天就要亮了。得快点儿。”他们说着拉上他就走。“不了,我要回去。”听他这么一说,三人答曰:“别回去了,找个什么可以睡觉的地方,一起睡觉吧。”很快天色渐明,采漆工也觉着这会儿不好回去,便一起去了我家附近的阿弥陀佛堂。佛堂正好可以睡下四人。准备带他们去那儿睡觉,说明他脑子里清楚想起了阿弥陀佛堂。阿弥陀佛堂,要从我家及邻家穿过,邻家院里有棵古老的大柿子树,树枝向道路这边伸出。经过柿树枝下,他想:“啊,这里是铃木家了。阿弥陀佛堂就在附近。不远了。”阿弥陀佛堂是茅草葺顶,后面有一间四尺宽大小的后屋,里面堆放村里祭祀活动或盂兰盆会的各种灯笼、草垫。他像是记起了那草垫,打算去那个后屋睡觉。但那个房子须从屋顶进入。刚才说到,里面堆放了各类物什。怕小孩子进入,正门是从里面反锁的,必须从屋顶阁楼间进去。这些他也记起了,于是爬上屋顶。当然也是小矮人上拽下推才爬了上去。上去一看,那里搭着块厚厚榉木板,两尺宽,用作屋内东西搬进搬出的脚手架。他打算从那块板子上跳到草垫上,小矮人却说:“这儿好这儿好。”因是茅草屋顶,从房檐下爬上,可以看到用竹子搭的屋檐主干,攀住后,身体一下子便钻进屋檐的茅草里去。他们招呼他:“快来这儿,快来这儿。”是啊,那些家伙个头儿矮小,很灵巧便钻进草丛里了。但丑次郎是进不去的。“我身体大,钻进那里腿脚会露出来。”他们却说:“唉,先进来试试。”结果进去,果然脚露在了外面。“看啊,这不,脚露出来了嘛。”“那,没办法了,去里面吧。”于是放弃了这个屋檐茅草栖处,决定换到别处。他们先在屋檐上掏了个洞,从那个洞跳到了草垫子上,在后屋窄小的地方,四人并排睡下了。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佛堂后面的板子上有个三寸大小的正方形洞孔,那是以前进了窃贼,开此洞孔窥视动静的。天已大亮,早晨的阳光穿过那个洞孔射了进来。不一会儿,外面传来嘈杂声,从那个洞孔朝外看去,村里孩子们正在佛堂前面玩耍,吵吵嚷嚷的,根本睡不着觉。他说:“那些孩子真吵啊。”一个小男人道:“好吧,我赶走他们。”说罢,像是跑到外面去了,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总之那男人去后,孩子们都不见了。总算可以安稳地睡觉。偏不凑巧,他又想解手:“我去撒尿。”矮人说:“不行!不能出去!”拼命阻止他。“出去会被抓住,不能出去。想小便,撒在这里呀。我们也都撒在这里。”这么说着,三个小男人都躺着不动撒尿给他看。但丑次郎无论如何不愿在此撒尿,却已憋不住,又从那个屋檐的洞口跳到佛堂外。这时发现我在远处望着他。“啊,被铃木看到了。”他那时已有清楚的意识。就在我向他靠近时,三个小男人慌张地逃掉了。

(1)指“河童”。“河童”是想象中的动物,说是水陆两栖。外形如四五岁的孩童,面部像虎,身披鳞甲,毛发很少。头部凹处可容少量水,水不干,则力大无比。会将其他动物拉入水中,吸其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