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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伊一夜袖白露,

不舍脉脉情,

恰如吾侪心。

我即回赋道:

自那以后,一直是我去二条宫殿见她,有时也会请她悄悄来我居所。将军念其辛苦,赠予近江国千石千贯大片土地。当时的我信仰北野天神,每月二十四日定期参拜。近时却因宫女些许怠惰。十二月二十四日是年末,念及平日懈怠与神有愧,便至经堂彻夜诵经。这时听到其他参拜者窃窃私语:“唉,真可怜!到底是何人啊?”闻之我陡然竖起耳朵问:“发生了什么事么?”那人说:“听说刚才,城里某僻静处,有人杀了一个年方十七八岁的宫女,还把衣服统统剥去。”听闻此言,我不禁忐忑不安起来,心里七上八下,便不顾一切跑去查看。果然如我预感,竟是那位宫女。残杀后剥去衣物,甚至连头发也剪了去。我顿时呆立于彼,仿佛坠入噩梦之中不知所措。呜呼!自己犯有遭此厄运何罪?相见之喜悦,变成了万般悔恨,不知为逝者如何尽心是好。身为宫女的“尾上”为了我,不满二十就被邪恶利剑刺杀。请设想一下我当时心境。无论怎样的鬼怪袭来,自己都毫不犹豫,纵然冲锋陷阵于五百骑、六百骑敌兵阵中,生命也在所不惜。可眼前此景,在我全然不知的情况下发生,非我力所能阻。那天夜里,我便削发为僧,在此山上为那宫女凭吊亡灵。二十年光阴逝去。

白露袖润生。

——那名为“樊哙入道”的半出家人讲完了他的故事。鸦雀无声。一会儿,又有一僧跪蹭近前。看上去五十上下,约莫六尺身高,喉结突出,下巴向上翘起,颧骨很高,嘴唇厚实,眉眼凶恶,肤色黢黑,一副攻击者体魄。此人开口:“且听我言。”他边说边在破旧布褂袖兜处捻着大佛珠。大家催促:“快快说来。”——“世上真无独有偶,不可思议,那位宫女是我亲手所杀。”听他一说,樊哙面色骤变,露出愤怒的目光。和尚道:“这位师兄先请冷静,待我说出事情原委。”看到樊哙咽口唾沫,镇定了情绪,他才慢条斯理地讲述起来。

偶遇萍水如意君,

(1)指“足利尊氏”(1308—1358),镰仓时代后期至南北朝时代之武将,为室町幕府初期之征夷大将军。

今朝勿催行,

(2)藤原明子(829—900),太政大臣藤原良房与嵯峨天皇皇女源洁姬之女,文德天皇皇后,清和天皇之母。传说为绝世美女。

京都城里的事情,想必大家都是知道的。我本为足利尊氏将军(1)时代“糟屋四郎左卫门”,将军近侍。十三岁入将军御所,伴将军烧香礼佛,观月赏花,从未疏忽。一年,随将军入二条皇宫,恰好朋辈聚集来此,便差使邀我速至。我想知道返回前是否还有时间,便起身至殿堂边探视,像是酒过二三巡,一宫女正捧着置于托盘的回赠礼物窄袖和服走出。宫女正值妙龄,看似未满二十,熟绢窄袖和服外套着红花绿叶单衣,下面是红色和服裙,长发飘逸,美丽绝伦。就是染殿之妃(2)、女御更衣(3)也不过如此。啊,人生在世,多想与此等绝世佳人相谈共寝啊!这么想着,便热盼其再次出现。至少让我再打量一眼佳人面容。那以后,内心对那女子充满仰慕之情,难以忘怀,陷入无法自拔之情网。以后回到自己居处,那身姿久久萦绕眼前。茶饭不思,卧床不起,四五日懈怠奉公。将军打发使者来询:“近顷糟屋有恙?”答曰:“确有小恙。”将军曰:“派药师去诊治的好。”很快药师便至。我坐起身,戴上漆黑帽子,穿上武士礼服,来到药师面前。药师诊脉后言:“怪哉,并无恙。”遂问是否心有怨恨,抑或有何重大诉状。我做出毫不介意的样子:“幼时有患此疾,养生半月就好。并无大碍。再等几日吧。”医师照样禀报将军:“并无恙。似有大忧。抑或旧时的堕入情网。”将军道:“堕入情网亦属自然,去廓清糟屋心思。”于是有荐:“佐佐木三郎左卫门与之最亲密,让他去吧。”将军便遣佐佐木探视。他坐在我枕边,立即抱怨:“平日朋辈中我等亲密兄弟一般,为何患疾不曾相告?”“什么呀,并非大疾,何令兄弟担忧?连相依为命的母亲亦未告知。赔罪了!如若加重,必会告知。莫要小题大做。回去吧。比之为我担心,侍奉将军更重要。”他却答道:“哎,我来照顾你几日吧。”于是在我身边四五天,打探我的内心。开始避而不谈。但友情难却,终于坦白。“原来是失恋啊,那样则身体无恙。”他向将军报告此情。将军闻知曰:“是吗,那很容易。”承蒙将军亲笔书信,差使佐佐木送往二条城。二条殿下回信:宫女名尾上,下赐庶民不可,让那男子过来。将军特意差人,将回复送至我住处。该有多幸运啊!真不知如何报答将军的恩情。话虽如此,尘世乏味,即便见到尾上宫女,也不过梦幻一般的一夜情爱。当时想到,时当遁世。又一转念,若旁人议论,糟屋这小子恋上二条城宫女,多亏将军相帮得以如愿,却突然畏葸不前,决定遁世出家。那可真是毕生耻辱。哪怕一夜,先去见见,不管以后怎样了。这么决定后,一天夜里,虽无特别穿戴,还是多少留意仪表装束,带上三个随同,派人引路,夜阑时分到了二条城宫殿。旋即被引领至华美绝伦、饰有屏风及中国绘画的和式房间,五六个年龄相仿的艳美宫女等候于彼。上酒、饮茶、闻香,开始诸般游戏,我却陷于迷惘。不知其中有无尾上?彼时只是匆匆一见。而此时此处宫女个个美丽动人。这时一位宫女手持酒杯向我这边走来,越过一个又一个人,直接将盛满美酒的酒杯递给了我。啊,“尾上”啊。总算明白了!于是颔首接过酒杯。却说已近黎明,传来公鸡打鸣寺院钟声。两人依依惜别,发誓永不变心。天未放明,宫女起身。目送她渐渐远去,睡乱的秀发衬托着光洁美丽的面庞。只见她打开房屋一边的板门,走近门边吟诗道:

(3)天皇后宫女官,主管天皇更衣。

聚集高野山者,多为厌世者。同为厌离,道却不同。或坐禅入定或念佛诵经。佛山广大,心愿各异的半出家人四下求宿,依自身秉性选择修行教派。一天夜晚,修行者聚于某寺一斋房。一僧人四下环顾后说:吾等皆为半出家,终归为遁世,但每人皆有各自的缘故吧。坐禅固然很好。但忏悔之德可消罪。今晚大家一起,讲一个忏悔的故事如何?在其提议下,大家饶有兴致地回顾起各自年轻时的种种事情来。这时一个约莫四十二三的僧人,衣衫褴褛,苦行修得瘦骨嶙峋,染牙铁浆却涂抹厚实,身上透出一股僧人之堂正气质,开始一直退居屋角沉思不语。忽然开口道:请听听我的经历。接着便开始了平静的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