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冤饮恨泪濡衣。
无辜众妻女,
第一个被杀的自是贵夫人一台,前大纳言殿下公主御龄三十余,仪表优雅,看似仅二十。(中略)临终赋诗:
此谋反纯子虚乌有,乃因增田、石田谗言。切记。有诗为证:
斑斓浮世中,
包括未晓世事的孩子,也被拉起小胳膊,塞上两人三人一辆的囚车。目睹年幼公子公主们,看客唏嘘不已。无论贵贱,嚎啕痛哭。不问情由。若非如此,他们该有富丽堂皇的生活。呜呼!今非昨比。彼时统统白装素裹。不由分说,公子公主皆被一把抓出乳母怀中,置于母亲膝上。孩子们还天真地让乳母也来。那情那景可谓哀怜之至。抵三条河原,便被抱下车,孩子们争先恐后聚于秀次公头颅前跪伏叩拜。呜呼!菊亭右府(1)之女正妻一台,行年三十有四。
以为悠久偕白头,
秀次公的小公子及宠妾三十余人,八日夜移送至德永式部卿法印宅邸,由前田德善院、田中兵部大辅派兵严加看守,接着十一日又被送至丹州龟山城,于法律文书中备案。至此众人断念,不会再获袒护,不久将送返京都,在六条河原遭杀戮。益田少将闻知此令,念及痛苦至极,不可无以复加。本系江州浅井郡本愿寺门流小庵小僧,秀次公为天下家督后,荣入三大奉行之内,无以恩报。念及于此称,欲赴龟山探望公子等。认定不可戮。嘱家臣藤井太郎右卫门,先将独生女儿托付予秀赖公之母,自己七月二十日赴大坂。且视龟山局势发展,紧急时杀掉其妻。并再三叮嘱,不可泄露,令之写下誓书。二十二日夜深人静,依依不舍离走居处,急速赴龟山。至老之坂,士卒众聚,称受命于前田德善院、增田右卫门尉、石田治部少辅,来回巡视,不可放行一人。便至龟山小公子处,期待看守通融。他奉上所携献礼请求。再三示明诚意,手无寸铁,些许安慰。却徒劳而返,垂头丧气。手持礼品细询,答曰:囚龟山城,我等亦不得入三围以内,少将断念罢。顺庆亦如上述益田少将,是去往丹波龟山的徘徊者之一。同样无功,半道回返,沮丧不已。至七月三十日,拘于龟山城的女人孩子又被带回京都的法印邸。且于八月一日,写下了辞别此世文书。这期间,已在三条河原挖出二十间方坑,四周是竹围,又在三条桥下修了三个坟冢。秀次的头颅面朝西置于坟上。说是要让族人、众妻妾来此祈拜。二日凌晨即被绑到此处。分别乘舆三人一辆,游街后拉赴刑场。行刑前依次向秀次头颅磕头额拜,接着一一被戮。
回首亦无言。
话说顺庆被赶出旧主宅邸,那些贵妇人去往何处了呢?七月八日夜秀次的轿子往高野山后,先被遣送至德永式部卿法印宅邸,以后又于七月十一日被带到丹波龟山——法印的城堡。《太阁记》“益田少将忠志之事”条目曰:
第二个赴死者乃小上﨟(2)御妻前,年方二八;第三个是中纳言之室御龟前,三十三岁;第四个是於和子,十八岁;第五个是御辰前;第六个是御千屋前;第七个是御佐子前……第三十二个是御参前;第三十三个是津保见;第三十四个是最后的御知母。其中三十人留下辞世和歌后,被斩首。所赋之诗,均于悲哀中透着浮华的装束模样。“呜呼!悲哀!何等痛楚!看客痛心不已!砍掉二十多人,河水亦变色。”当日河原曾是何等华艳夺目的地狱画卷!我只是照《闻书》中传达,将顺庆描述的那般景象再现于纸上,顺庆不仅弃置了弓箭,也弃置了琵琶。讲述中他时而悔恨,时而愤怒,时而悟道,时而疯癫,终于夫人身影伴其一生,再未从他的盲目中消失。迷离恍惚中,年复一年,郁然守墓。
顺庆对旧主之心态变化,基本可谓三个时期。一期是前往三成宅邸接受主人斥责,在这之前,虽说同情一台正房夫人,但可以说,尚未抛弃作为武士的矜持。二期是被主人驱逐出门,成为彻头彻尾的普通盲人。这以后他已不再称作武士,日夜思念身份高贵的不幸母女,内心却不知为何充满了自责与惭愧。三期则是秀次一族及妻妾于三条河原被戮,隔竹木栅揣摩其内动静时,传来凄惨哀鸣,令之悲痛万分。这以后的顺庆开始憎恨旧主三成残虐,诅咒丰臣氏统治的天下,吟诵因果轮回歌,变成了一个乞丐僧。
当初拟更加详细记录故事经纬。也罢。其余拟以《闻书后抄》为题,重拾笔砚。这里讲述的故事仅是源太夫《闻书》前半而已。
三成为何饶顺庆一命呢?想必秀次已为叛贼,送上高野山,其预谋亦已大功告成,因而追究顺庆的怠慢已无必要,或亦念及下妻左卫门尉往日功绩,非杀头之罪,故放逐为宜。
(1)即“右大臣”,为仅次于“关白”之高官官位之一。
秀次的末日及其家中武士命运,大抵如上。或灭亡或离散。顺庆的薮原勾当结局如何呢?七月八日夜即秀次离开聚乐城后,布告贴出,秀次的妻妾带往德永式部卿法印宅邸后,顺庆来到伏见旧主宅邸,请求拜见。因为自己原本为治部少辅家臣,关白家亡,理当先回旧主身边,听候己身之处置。其如是考虑。但顺庆所为,或许多少是需要一点勇气的。不仅未为旧主任何建功,文禄三年秋,还被特意召回严叱,责其怠慢。当时他曾俯地谢罪。可是以后提出的报告仍是不痛不痒。并未挽回主人的特别信赖。这么想,旧主非但不会高兴地迎接他归来,弄不好还会问罪。尽管如此,他还是咬着牙登门造访,为何呢?莫非那时的顺庆还对武门精神持有幻想?此时心中燃烧的或为至诚心念:即令切腹,也不可偏离武士之道。所以去见旧主,任其裁断。那是他的内心秘密,或者说是一种淡然的潜意识——希望毁灭关白家的旧主三成也处死自己。此世已无任何期待,或许他已放弃了苟生之念,心想活着“目睹”关白家一族毁灭,莫如主动惹怒旧主求死。按其说法:“来伏见主人邸拜见大人。主人曰:所幸关白谋叛败露。可你无有任何建功,有何脸面返?愚僧跪伏主前,不成体统,无以申辩,唯请惩罚。不以微不足道琵琶琴师身份苟活,愿以武士之身赴死。无论何等处罚,均在所不辞。旧主却对愚僧所言疑惑,问道:何以瞑目?答曰:今乃实盲。大人惊诧!什么?你说什么?答曰:目明,则有忘记假盲之时,弄巧成拙,为尽公职,便以短刃剜去双眼。应答之后,大人无言沉默了片刻道:这可近世罕见!不过,仔细想来,你之所为看似忠义却非忠义,瞒得了旁人瞒不过我三成。令你假盲乃权宜之计,乔装入盲人当道组织,用得着剜去双眼吗?何况,不过命你模仿盲人,使敌方掉以轻心以刺探内情,更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眼盲则进退出入不便,何以成命?明知责任重大,却使真盲,岂有此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乃古训。毁之伤之,大逆不道!你竟连这般道理都不懂!主君愤然厉斥,顺庆趴在地上,背出冷汗,唯唯诺诺一个劲儿请罪。想到治部大人会看破愚僧辩解托词,俯首跪席也能感觉大人犀利威慑目光,顺庆的身体不禁缩成一团,抬不起头也说不出话。大人继而曰:你这样还武士?可笑至极!交重要任务予你乃吾之失策,想来便觉可憎。杀汝尚嫌污手。赶快离开这里,永远滚蛋!而后入内室。”
(2)大臣、纳言、参议等公卿之女、后为女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