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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七

上述说法并无确实根据,不过一时谣言及含糊不清的揣测。不难设想,多数亡者的罪名凭空捏造,蒙冤而死。其中竟有捕风捉影,一丝牵连,可谓祸从天降。当然也有少数人大难不死。浅野左京大夫吉长(32)一度也是切腹死罪。但吉长据理力驳:“无论如何,请让我面见控告人,恳求在太阁面前对质对决。”于是,将吉长与控诉人唤至太阁面前对质。控诉人水野新八郎,长久侍奉吉长家。因故被解职,怀恨在心。此番拿出确切证据,控告旧主左京大夫大人合谋关白大人。伪证材料上分明捺有吉长之印。对质时吉长曰:确为吾之印,可一年以前换印弃而不用。于是对照多份吉长签发予各诸侯之证书材料,查其使用之印章,如其所述即昭雪。新八郎则因确凿无疑的谎报之罪及伪造图章罪,交予吉长,即时斩首。其次六角右兵卫督义乡也曾命系一线。事情的经由是义乡的家臣中有名曰多罗尾道贺者,近江信乐(33)人,当初义乡娶道贺之女为妻,后其女为绝世美人之说传至秀次耳中,不得已献予聚乐城。传说中绝世佳人即御曼前,关白爱妾之一。仅此纠葛而已。妻子被夺走,而妻子的父亲是自己的家臣。便因此受了株连。闻所未闻如此荒唐冤罪。吉长及义乡,平日皆遭三成反感,结果受难时,无人在三成面前为之申辩。念及判罪太冤,免死罪,却没收其领地。

此外,仙千代丸(22)之母、於和子之父日比野下野守,御百丸(23)之母、御辰前之父山口松云于北野切腹自尽。丸毛不心(24)于相国寺门前曰:老朽年迈,肚皮起皱,终归一途,求砍头了事。如愿。另有同策谋反、远方流放的延寿院玄朔、绍巴法眼、荒木安志、木下大膳等。《太阁记》有载:“秀次公谋反,不致牵连,众未有半点反叛意图,但惧长盛三成(25)之威无人调停,即遵奉行(26)之命流放远地。”另有关押各国者,一柳右近将监遣于江户大纳言(27)处;服部采女正遣至越后(28)宰相处;渡濑左卫门被遣佐竹右大夫(29)处;明石左近遣至小早川左卫门佐处(30);前野旦马守及长子出云守,则被遣至中村式部少辅处(31)。以后玄朔、绍巴及安志获赦,余皆受命切腹。《太阁记》又记:“谋反之事,是虚是实,终究不知,众多自决者,无一人坦白招供,亦无一人知其实情,皆蒙冤死旅,以为前世报应。荒唐之事也。”

补充前述疏漏内容,即二尊院切腹自尽的熊谷大膳辞世时赋诗:

木村常陆介也有一个年方十三的女儿,绝世美人,秀次曾垂涎欲求。不知常陆介作何想,称因故随母去了越前(21)。临死前,唤来小家童野中清六言:感激愿随主人切腹。但望莫急,先去北国,好歹安置好老母妻女。值此关头唯此挂念。清六答曰:“从命。”便去越前,将京都事变述告常陆介老母及夫人。老母、夫人道:杀了我们,主君在黄泉山路等。清六心想:自己动手,必定会有众家佣阻拦,吵闹不休,如此不能完成主君交代之事。不如自己先行切腹,做个示范。这么一想,便说:京都即会派人前来,若为贱人杀戮,辱没一门名声,唯有趁来人未至,快快自决。小的相随,先行一步。话音未落,便在自己腹部切下十字死去。见状,常陆介之妻事不迟疑,欲先杀女,却被乳母按住双手,在场者尽皆妇孺,何忍目睹此般悲惨?争相拦阻。女儿被护往一边。夫人厉斥:尔等可怜下贱女人!不动手,便可逃生么?惜命结果,必蒙奇耻大辱!但无论如何,她都无法靠近女儿身边,无奈对老母道:母亲大人,请您自重。言毕离世。老母请来平日多有照应的法师,奉上遗物窄袖便和服及黄金,托其为一门亡灵祈福,并留下妥帖遗嘱。老太太亦一刃了断。千钧一发时救下的女孩,随乳母慌张跑出家门,漫无目的,攀峰落谷,迷途山中。直至天亮时分回到住所。却被京都派来的杀手捕获。有旨白井备后守家“女孩留命”。但常陆介罪不可赦,女孩儿便带回京都,后于三条河原砍头曝尸。

敢问哀怜人,

身后留下两岁女孩,据说贞安法师随乳母一同收留,寄养到五条一带的商人家。十五岁时,幸福出嫁,以后过着富贵荣华的日子。并且,女孩儿自小聪明伶俐,倾心读书,一早一晚仿字本专心练字。一次向乳母问起父母姓名。可怜小姐啊。乳母悲叹:至今未告,父亲是天下大小诸侯无人不知的白井备后守。闻此小姐佛心陡增,十三岁那年五月末,在大云院主持的四十八夜(20)诵经还愿。满愿日正好七月十五——其父自裁之日。忌日前一夜即十四日夜,乃满愿最后一天又正值盂兰盆,惜别难舍,便与乳母二人佛前守灵,须臾二人迷糊犯困,做了类似的梦。一人着绫罗绸缎,头戴冠冕,持笏坐于佛龛。另一人是妇人,看着三十有余,深紫色单衣外罩黑衣,坐在刚才那人右边。梦中觉着不可思议,询问身旁的人,答曰:那正是白井备后守大人夫妇。后出现身高二丈鬼怪,口吐火焰,欲凌辱大人夫妇,但见德高望重一老僧赶至,驱走鬼怪。俄顷紫云叆叇,异香飘逸,虚空中飘舞花瓣,升平音乐。转眼夫妇变成金佛,乘黄金莲花升上太空。女孩儿与乳母睁开眼来一看,她们梦中拼命扯住的夫妇衣角,其实是挂在佛龛前的帷帐下摆。梦中所见故事世间流传,想必是同一夜佛前的人们说了出来。说道天亮后仍然紫云叆叇,异香弥漫。传说夸大其词:虽末法之世,但有忠诚意志,则会出现祥瑞之兆。世人竞相传颂。

嵯峨古寺野草丛。

白井之妻十二岁初识备后守,片刻寸步未离。此次事发,别丈夫躲于北山一带,传来备后守切腹自尽消息后,便让乳母抱着两岁的女儿来到大云院贞安法师处。我等备后守妻儿,无所倚靠,拟随夫而去,请予我等祈个冥福。法师思忖后好歹让进寺院,向德善院报告,求得指示。大法师向太阁禀告,太阁令:男孩应自尽,女孩可留命。法师闻知安心:有救。放心。但夫人未露喜悦神色:感谢施恩。虽可保命,往后何依?栖身何处?还是要随夫君去。孩儿想要托付,快两岁了,发发慈悲,好歹送个人家,长大成人,为我们凭吊。说罢拿出真正的守备佩刀及黄金三百两。法师再三劝慰,活着为夫君祈祷冥福方为正道。夫人却答:容我改装。旋即剪掉一头秀发,换上黑色布衣。诵一夜佛经。次日拂晓,趁乳母怀抱女儿打盹,取守备佩刀,刺穿心脏,前仆而终。

大云院自刃的白井备后守妻辞世诗曰:

白井备后和粟野杢助退至鞍马(17)腹地,静待上方旨意,德善院派来使者小池清左卫门传令:关白大人事,北政所(18)拼命求情留下性命,却断然不得赦免。已派验尸官福岛左卫门大夫、福原右马助、池田伊豫守三人前往,尽快做切腹自裁准备。若有留言,吾可转达。以后亦当恳心祈祷冥福。二人对清左卫门曰:深知大法师仁慈,吾等有非常之请求,能否引见平日多有关照的大法师?若允,则无上幸福。清左卫门二话没说便答应道:举手之劳,大法师吩咐过,无论何事皆可听从。于是一顶小轿抬出二人。白井于大云院、杢助于粟田口(19)名曰鸟居小路的人家,在同一时刻切腹自尽。

纺布织衣人,

熊谷大膳此时正躲藏在嵯峨的二尊院,与之关系亲密的前田德善院总管松田胜右卫门十五日来访。松田先至释迦堂,打发家臣前去转达:代主人授意,我家主接到上面旨意,秀次公今日于高野山自裁,命你快快准备同往。日常与你交情甚笃,无论有何吩咐,务请告知。熊谷答曰:惶恐接旨,本欲出门迎接,却蒙君挂虑。请来一下,另有一事相托。这是最后一次乞君拨冗。很快,松田便过来了,大膳出门迎接:蒙君前来,甚感欣慰。说到托付之事。即吾之臣下等,不可以死相伴。臣等不从。故留话如下:死后不可追随,倘一人爽约,来世便将断绝友情,并将其一族逐出五畿内附近各诸侯国(16)。此事务请帮忙。松田闻言,感动不已答曰:托付之事,牢牢记住。松田与大膳互敬最后一杯酒。手下家臣三人趁隙一同切腹自尽。说是随其死去,断绝关系。先走一步,理当另议。众臣感叹:言之在理。于是,我也这般,我也这般,一个个欲切腹自尽。松田之家臣及寺院和尚悉数出动,三五人按住一个,先夺去手上之大刀。大膳见状曰:尽皆不懂事理士卒。真有诚志,活将下去,为吾等来世祈祷冥福。早走一步,只会堵住前往冥府路途。吾若能得救,即刻出家为主君祈祷冥福,可惜不能赦免啊。这么说着泪水哽住咽喉。众家臣泄气地说:无奈,我等按您吩咐,出家为大法师弟子,精心料理后事。放心上路吧。大膳喜,净身后于佛前供香,后于寺院客殿,翻过摞在一起的草席,行罢酌水之别,拔短刃面西,站立着在腹部切下了十字。松田拜托大法师行百日法事后返回。大膳地位不高,但其主从情谊以及最后的壮举,无人不为之动容。

心心相印祈来世,

秀次未纳木村常陆介献策,听从了杢助的意见。秀次乘轿前往伏见时,常陆介便暗中尾随至五条大桥一带。为确切探明所到之处情形,他换路抵至竹田驿(13)外,只见各处要地布满身披盔甲的士兵及备有马鞍的马匹,知是前来讨伐主君。便对手下说:汝等在此御敌,我趁隙钻近前去,待石田那厮经过,拽他下马,砍了便切腹自杀。说罢便欲冲出,却被名曰野中清六的十九岁家童拽住了马口缰绳:不可!即是鬼使神差也无法冲近前去。前有众兵埋伏,定为兵卒所虏,死无所值。不如先去山崎(14),入夜后再作打算。要不先去北部诸侯国(15),固守城池,争取各路诸侯倒戈。闻言,常陆介别无他法,经东寺往西奔明神而去,投靠了山崎宝寺交往日久、值得信赖的僧侣。不料寺院竟向伏见告密,不久验尸官到场,与主君同日,常陆介亦于七月十五日切腹自杀。其子木村志摩助也躲在北山一带,闻知父亲死讯,也于同日在寺町的正行寺自杀。

同倚莲花上。

秀次见到木食上人(12),含泪述及:吾之事尽属意外,世事无常,无可料及,今唯一死,自己了断短暂生命。然伏见派出验尸检使未至,身后之事何以托付?言罢再流泪。上人言:贵人登及此山,生命无碍,太阁忿愤,本山众徒共申愿,当保贵人性命。但福岛左卫门大夫及福原右马助、池田伊豫守为大将的验尸官率五千余骑,于文禄四年七月十三日下午四点离开伏见,十四日傍晚到达高野山。上人为首一山老僧前往申愿,未准。来兵层层包围青严寺。第二天十五日上午十时,主从最后相互敬酒,家臣中最为年轻的武士首先切腹。第一个是山本主殿,第二个是山田三十郎,第三个是不破万作。以上三人皆不满十八岁之少年,日常秀次宠爱有加,交情非浅。主殿使用“国吉短刀”,三十郎使用“安川藤四郎”之“九寸八分”,递予万作的则是利刃“镐藤四郎”。秀次亲自介错。其中万作名扬天下,被称天下第一美少年。他袒露雪白的肌肤,短刃直刺乳房左上部,并一直拉至右手细腰部,头颅被砍。第四个是东福寺的隆西堂。第五个则是秀次,满二十八岁。如前所述,筱部淡路守用“浪游大刀”为其介错。

此外秀次赴高野山时,许多武士乔扮香客、修行者,仰慕一直在轿前轿后伴随。但处处设岗,搜身检查,驱散后有的回了自己故乡,有的则踏上全国各处的巡礼之途。

终抵高野山,暂定青严寺栖身,剃发布衣,法号“道意禅门”。一同前来之随从均效仿削发。

(1)日本打造短剑、快刀等历史悠久之品牌。

吾身之晚钟。

(2)近卫府的审判官。

耳闻恰是报时声,

(3)京都神社神职。

假寐梦尘世,

(4)毛利辉元(1553—1625),“本能寺之变”后,与丰臣秀吉讲和,成为其“五大老”重臣之一。

那天夜宿奈良中坊井上源五。驹井中务少辅、益田少将转来文书:避各路巡警、信使拥挤,停高野山登攀之所有礼仪,山口各处仅设两名士兵。次日经宿冈野,闻当麻寺钟声。

(5)秀次身边之重臣。

悲哉换命途。

(6)今长野县下高井郡。

秋月熠熠徒生辉,

(7)今滋贺县大津市坂本本町。

三笠山云井,

(8)今滋贺县大津市。

以前小心翼翼侍奉的随从,骑兵即有二三百。石田治部少辅派任的监督武士告知秀次:前时人过多,随同人数骑兵二十、步兵十人即可。翌日九日开始,武藤左京、生田右京、筱部淡路守、津田雅乐助、山冈主计头、前田主水正、不破万作、杂贺虎、山田三十郎、山本主殿助、志水善三郎,另有隆西堂的寥寥数人随从,经过奈良坂坡,于般若寺稍息,重整轿子后,遥拜了春日明神森林。

(9)《平家物语》中被发配在无人岛上的人物。

望竹窗皎月。

(10)今大阪府高槻市。

郁癔思云井(11)秋空,

(11)有皇居、宫中之意。

终夜难入眠,

(12)出家后,粮食蔬菜均不食,仅仅食用树上之果实或野草之修行僧侣之统称。

秀次没带多少人马,特意乘了一挺轿子,带领步行侍从二三十人离开了聚乐城。渡五条大桥途经大佛殿时,前后渐渐传来吵闹声,像是有很多人聚在那里熙熙攘攘。莫非对方派兵来了,他极不情愿死于贱人之手,轿子抬入东福寺,周围随从道:在此静心自尽吧。此时方知中了计谋。命即刻返回聚乐城切腹。但年轻侍从不断从后面拥来,称五条桥边一带早已布满敌兵,无以回返。秀次咬牙切齿地催轿速行。骑马的几人冲向前踢散人群。持弓剑者禁乘轿舆。总之需以最快速度赶到藤森。但增田右卫门尉像是已半途恭候。他跳下马来到轿子边,曰:外面情形不妙,还是先避高野山,若是全无野心,不久自会昭雪。秀次让轿子落在路上。他明知待在聚乐的话,还可申辩道理,现如今凶多吉少。他说:离城时已有思想准备,这会儿才不致大惊小怪,虽说生命无常,但因不实之罪而亡,则颇感冤枉。又说:切莫让秀次这等人物蒙受奇耻大辱啊。最后时刻到了的话,请一定要告知,我会按常规切腹自尽的。右卫门尉露出抚慰之神情,安慰他道:不至切腹之地步啊。姑且如此,过些时日亲笔书信,表明内心,使殿下心情好转,谗言之徒便不得逞。并命武士们轿前轿后围护,途经伏见城,沿大和之道前行。当晚宿玉水旅馆。阴暗的茅草屋檐下,破旧旅店的景象,令秀次不禁想起时至昨日的荣华。终夜昏昏未得入梦,头枕十六夜月亮,吟诗曰:

(13)京都府南部,伏见区附近。

粟野杢助最后一个赶到:各位所言在理,伏见殿下为大将军,如认定您要谋反前来攻打,耗时不会很长,就会被攻克歼灭。石田捏造事实谗言,殿下未必相信。不如遵嘱前往伏见,父子面对,化解心结,皆大欢喜。况且,派兵于其城下,无任何利益可得。对方乃世代重恩武士,我方无论派去多少兵力,皆诸侯借来武士。伏见城中父子在,骨肉之情何以堪?即便在此笼城,也无以长久。远远围住孤城,截断兵粮道,我方兵士便会从血亲缘投降,肯固守者甚微。如此诤言乃为主君考虑,除我等外,无人这般直言不讳。明白其中道理,不该踌躇不决,振奋精神,前往伏见城。事情本如此,挑明后,几人都如梦初醒。于是息事宁人,秀次对候着的五个使者答复道:吾等该随同使者前往伏见。这时堀尾撇开旁人,一人凑近秀次右膝前,面带紧张神色,像是多少做好心理准备了一样。确定了秀次答复后,松了口气,立即退出,火速将佳音通知了三条的道彻。

(14)今京都府南部,古来交通要塞。

面对使者,秀次进退两难,不知该否从太阁之命。忙召白井备后守、木村常陆介、熊谷大膳亮三重臣另处一室细议。三人各持己见,难以决定。按备后的说法,离开此城,则情形严重,依己之见,我等三人中派一人去伏见,也算合情合理,何如?若不可,派兵来攻,我们则可抢先出击,堂堂应战,战事落败,切腹无妨。熊谷大膳曰:备后所言在理,退而言之,不为此城一战而切腹,有侮王城之地,此乃一;窝居太阁殿下赐予王城,有违天道,此乃二;时至昨日为六十余州百姓拥为关白,现却惊慌失措固守城池,为全日本武士所不齿,此乃三。世间虽有各种传闻,首先应尽父子之礼。一旦退让帝都,证明尽属谗言。然事有先后顺序,今宵当逾志贺山(6),移向东坂本(7)。这样仍不释疑并派兵讨伐,我方则往唐崎(8)正面出兵迎战为妥。那里约可容纳三万多兵力会战。万一命数已尽,方可静心自裁。木村常陆介则说:于此紧要关口,无论怎么让步证明自己之清白,太阁殿下都不会恕罪的。在此已无退路时刻,不如杀掉五个使者,今宵赶至伏见放火烧城,据城而战。拿起弓剑,也可留名沙场。不然就烧掉京城,于此城中破釜沉舟。如何?首先控制京城的兵粮,备好弹药,固守城池,如此定会来人调停,便可获得更大利益。秀次此时穷途末路,一筹莫展,一言不发,只是叹气。常陆介气势汹汹厉声谏诤:不料您这般懦弱,去了伏见,就别想回来。或是将您赏给高野山兵卒,或是发配至远国与俊宽(9)郁郁相对,或是让您自尽连介错都不配予。到那时候,您就后悔莫及了。吉田修理亮此时正于摄州芥河(10)监理工程。风闻京都城中有事,快马加鞭赶回恳求道:若您真要谋反,别去伏见。哪怕只有丁点儿那般想法,也必须留在此城。再三论理澄清,仍不可释疑的话,给我一万兵力,率先为忠君殊死一战。

(15)今北陆地区。

堀尾告假离开伏见城,半道称有事与其他四人分手,快马直奔三条馒头铺道彻处,秘密交代:此番事发,若幸好秀次公去了伏见则罢;不去的话,走错一步棋的我就没命了。时常给你找麻烦,紧要时刻,无暇施礼,烦将此书信交予信浓守,定会施予金银。此事不得向任何人泄露。堀尾与此人再三约定后,急忙奔聚乐而去。

(16)古时,京都附近诸侯国——山城、大和、河内、和泉、摄津之五国。

“你又救我一命。第三次了。不胜感激啊。”

(17)京都北部地区。

听到堀尾的果断答复,太阁含泪道:

(18)指丰臣秀吉之正妻高台院。

“别担心。会有良策。”

(19)现今京都山科地区。

太阁小声嘟哝,盯视着堀尾。

(20)由来于阿弥陀四十八愿,念佛诵经四十八个夜晚。

“那如何是好?”

(21)现今福井县东部。

“那个闹事鬼会察觉不来……”

(22)仙千代丸(1590—1595),丰臣秀次与侧室於和子所生庶长子。

堀尾返回后侧腿跪坐,脸上一副不安神色,似自言自语:

(23)丰臣秀次与侧室御辰所生庶次子。

“有点儿事,让堀尾回来一下。”

(24)丸毛不心(1535—1595),丰臣秀次之侧室。有说非侧室,乃后宫总管。

然太阁对秀次之不信不满由来已久,根深蒂固。秀次上请梵天帝释天神,下借四大天王照鉴,信誓旦旦。但仅凭一纸誓言,是不可能收场的。彼时木村常陆介在淀负责工程,据说七月四日夜,跟五位使者似前脚后脚,乘着女官轿赶到聚乐城,轿子从厨房处直接抬入后宫内,秘密拜见了秀次,两人商量了什么后,当天夜里又返回了淀。而石田三成在常陆介家里安插了三个底探,此事立即报告上去。另外五日,毛利右马头辉元(4)上书:秀次公去春,曾下令白井备后守(5)用此案纸作誓书,竭力辩解。其上书经由石田治部少辅禀陈。上书竟也成了证据。抑或如顺庆所言三成做了手脚。如此获知的各方报告,加之蹊跷文书,渐渐城乡间议论纷纷——父子未能直接谈判,谣言四起。为春风化冰,消除异见,和睦如初,太阁又遣使宫部善祥坊、德善院玄以僧正、中村式部少辅一、堀尾带刀先生吉晴、山内对马守五人去见秀次,望秀次匆忙来见。当时太阁不知想起了什么,唤住了正要出门的玄以僧正:

(25)指“增田长盛”和“石田三成”二人。

顺庆暂且不谈自身,先就秀次的结局做了交代。聚乐城里险恶计划之传言频频传至伏见。太阁殿下已无法置若罔闻,于是派宫部善祥坊大法师、前田德善院僧正、增田右卫门尉长盛、石田治部少辅三成、富田左近将监(2)五位使者赴秀次处传旨:略闻野心,当为虚传。为证明各类传言是虚,书七纸,宣誓表明心底。秀次宣誓书上回曰:全然不知也。何以那般图谋?吾居此城,唯蒙御恩。传誓书七枚,诚惶诚恐,突然之事,不明原由,召请侍从卜部兼治(3)请神降临,诚惶诚恐神明照鉴子虚乌有,聊以证不存野心。五位使者执此回复伏见,报告太阁。太阁心悦,疑窦消散。

(26)武家时代官名,执掌、执行各类政务。

秀次高野山自裁,筱部淡路守备担当“介错”。使用的是“浪游”即兼光(1)利刃。按照前段文字之说法,似于月前十五日,在北野戮杀一盲人时用的正是这把“浪游”。据传,为满足秀次杀戮喜好,怜悯无辜被杀者,每日从牢房提一犯人献上,大坂、伏见、京城、堺町的狱中犯人皆被杀光,哪怕微罪不足杀。

(27)为武家高官官位之一。

有言道:不昧因果。亦有说:顺其自然。凡事命中注定,事出有因。秀次公六月八日登比叡山,暴虐之心未改。七月八日登高野山,便遭报应。十五日北野戮一盲者,正是此刀用以介错。此乃因果报应,或因果报于孙彦,或父仇子报,或己身自报。善恶之果,时到必报。世间说法,务须牢记。

(28)今新潟县。

《太阁记》作者在此项内容后附记曰:

(29)今秋田县。“右太夫”为武家高官官位之一。

同十五日至北野。秀次公御览,盲者一人拄杖,赐予酒。盲者不接,断其右腕。盲者惊恐,大呼救命,戏人者杀人也!秀次厉声曰:谁人助汝?熊谷大膳亮亦奈何不得!盲者察知,闻年顷此间,杀生关白岔路沿途必杀戮无疑。然戕残盲者,何等恶业!盲者大骂秀次。哀哉此身,何以苟延?快取贫僧首级,将汝杀生关白恶名传之后世。身兼国家重役,不思戮敌首级,不匡天下邪法,却自行邪法!无疑桀纣再诞。其因果几程!

(30)今广岛县。

又曰:

(31)今鸟取县。

文禄四年六月八日,秀次公率众女眷登比叡山,游宴昼夜,恶行有加。通宵达旦狩猎,鹿、猿、狸、狐、鸟类,物数莫大。一山妓称,此山乃桓武天皇草创,结界,禁杀生,断女色,望撙节。木村常陆介辩曰:我山慰我,谁人能禁?换侍者。即於南光坊调美之体。大不悦。贫僧惶恐,受命味噌酱中加鱼鸟肠。另有逾矩者。天昏暗,俄顷骤雨。其日御滞。御厨横田,借院主米五石。院主答曰:“无有。”此山自古少储。坂本携来为好。其夜求粮,众皆疲惫。叱横田。辩非己过,院主无礼,厉叱之。秀次闻之,称此山自灭弗远矣。反招憎恨。

(32)历史上真实人物应为“浅野左京大夫幸长”。可能为作者笔误。

他没有明说何时剜去了双眼,想必是被唤三成宅邸并受到叱责时。亦即文禄三年秋后不久入冬时分,或是第二年开春。拙著《春琴抄》中的佐助变成盲人,以针刺瞳仁达到目的。顺庆乃战国时期武士,因而采取了更加粗鲁的手段。据说是谎称患疾退至居所,用短刃破坏了眼球组织,伤口愈合后才去城堡侍奉。然而城堡中人一开始便对他的目盲信以为真,无人察觉其变化。通常假盲瞬间变真盲,骤然感觉迟钝,易引旁人怀疑。幸好城中惯例,从早到晚皆有向导相助,所以顺顺当当蒙混过关。看上去,顺庆与从前无甚变化,做一盲官,他尽心尽职,旁人也友善待之。如此可以说,此事算是如愿以偿。但另一方面,他设想自己内心必定发生变化,却大错而特错。他以为失去视觉,精神上的烦恼就减少了,便会如释重负。实际上全然相反。他弄瞎自己的一个目的是“不看夫人”。至少在这点上,他的期待落空了。想着不看,却比从前看得更加清楚。更糟糕的是,用肉眼看时,受到了良心的谴责;用心灵看时,则没有了任何束缚。既然不是肉眼看,就不能说是对旧主不忠,也不算是对夫人失礼。于是就不必顾虑任何人,任何时候都可以尽情凝视。比起假装盲人时眯缝眼睛,提心吊胆地窥视,现在的视野放大了许多,可以生灵活现地观看。这段时间里,关白秀次的狂暴行径变本加厉。据《太阁记》卷十七中记载:

(33)今滋贺县甲贺市信乐町。

欲解顺庆心理,则须弄清他主动刺破眼球真盲的过程。按照他的说法,自己处于两难之境:迎合旧主三成的愿望,硬将无罪关白诬成叛贼呢?还是违逆旧主期待,庇护关白,从而谋得正室夫人母女的幸福?犹豫再三得出的结论是:选择前者无论如何有昧良心,而不忠旧主则武士名誉扫地。思前想后,决定取失明之手段,这样二者皆说得过去。毕竟看得见,之于夫人的同情将愈发强烈,以致罔顾旧主恩义。戳瞎眼睛,乃守住自我之最佳手段。只要真盲……只要两个女人的身影不再映入眼帘,强烈的同情心便会自然地渐渐淡去。这样,也意味着向旧主赔罪。在此判断下,他毅然决然采取了行动。